——就有關詩歌的若干問題答網友問(二)
問:詩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幾千年了,人們對此仍然沒有定論。
答:詩沒有定式,沒有既成的一勞永逸的形成定式的詩,只有未完成的、創造中的詩,詩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會是什么樣子。于堅和謝有順在最近的一個對話里說,詩是不知道的,在路上的。這話說得很好,正因為是不知道的、在路上的,所以才說詩歌寫作是創造。但這個于堅又說,詩人的價值不過是創造了一種屬于自己的說話方式,這話似是而非,世界上決沒有抽象的不帶任何內容和價值判斷的說話方式。
問:這話有點似是而非:說話方式真的那么重要嗎?
劉誠:詩其實是詩人在面對世界時候的一種態度。在我看來,詩人的貢獻不僅在于他自己生活過了,為他的時代留下了大量分行排列的有意味的形式——詩歌作品,而且通過這種獨特的方式,為他的時代展示了一種只有詩人才有的對待世界的態度。什么是態度?就是一個人對于事情(世界、存在)的看法和采取的行動,它不是沒有價值判斷的東西。這個態度包含著一個詩人鮮活的情感信息,它與記錄社會事件的歷史不同,是全息的,全方位的,滲透著一個詩人的體溫。任何時候,只要你打開這些詩篇,它都是熱的,一股熱辣辣的生命氣息蒸氣騰騰、撲面而來。惟如此,詩歌才有可能在千載之下為我們復活一個詩人的鮮活形象。這種生存態度(或姿態)是代價高昂的,未必人人可以模仿,但一定是詩性的,令人羨慕的,也可以稱之為是風流倜儻的,是令人敬仰的,而不是遭人唾棄的。這種獨特的態度,決不是隨便什么樣的人就有,它是“修行”的結果,是一系列“詩外功夫”長期作用的某種后果。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態度會給他的同時代人以力量,滋育同代人的心靈,影響同時代人對于本時代善惡、美丑、真假的辨認和對待。
問:你的說法很新鮮,就我的閱讀范圍,似乎很少有人這樣談論詩歌。
劉誠:謝謝恭維。這個態度里包含著生活中那些柔軟的部分。如果世界的暴力結構曾經深深地傷害了人們,這里的大慈愛和大悲憫將給他們以呵護。一個助紂為虐、落井下石、急于拉自己時代下水的詩人,只是在時代這灘渾水里以詩人面目出現的壞人,決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詩人就像一根火柴,在沒有磨擦的時候,他只是一根火柴,潛在的帶火者,必得在磨擦之中實現自己的價值。它從時代黑暗的內部穿過,在時代粗糙的墻壁上擦過去,迸發出明亮的火光,照亮了黑暗里的一些事物。詩人是生活在理想和現實夾縫地帶的人,是兩個界限分明、尖銳對立的世界之間的鐘擺,是這兩個世界談判的見證人、傳話者,詩就是兩個世界談判的筆錄及其所達成的一系列暫時的妥協,這些妥協以詩歌的首或篇為基本單元。詩人擔負著為兩個嚴密封閉、隔絕的世界傳話的使命,并且通常要從時代和生活良心的角度,以智者的清醒對這些混亂的信息作出自己必不可少的評判和選擇!從以往年代大師們的寫作可以看出,詩歌不外是生活中痛徹骨髓的慘叫,是洞澈萬物之奧秘而終達澄明之境后的平靜預言,或者對于存在之大美的忠實言說,把這些東西一點也不損失地記錄下來,也就是我們所謂的詩歌。事實上文學史上有許多杰作,就是用純粹的血淚凝成。我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物在最后的時刻照亮了它們,但是我們看到那些尋常之物呈現在詩中,忽然變得無比輝煌。也許詩歌的本質就是痛苦的呈現:不呈現僅僅是痛苦,一經得到呈現,就變成了詩歌,寫作的無窮奧妙就在其中。詩人必須首先使自己的言說能夠站立起來,確保自己站得穩、立得正,這時候才有可能進一步來追求這種說話的方式是不是好,是不是獨特,是不是驚世駭俗。從歷史上看,離開對于政治功名的追求和對于苦悶心情的抒寫,不會有李白;離開憂國憂民、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博大襟懷,不會有屈原;離開對于苦難的堅決面對和人性言說,不會有偉大的杜甫。他們的詩歌是修煉的后果,包含著特定詩人面對他那個時代的鮮明態度。詩人的態度讓我們感到親切,很多時候讓我們感到其實就是我們自己的態度,使我們有理由將那個原本不相干的陌生人引為同道。詩行不過是走向詩人心靈世界的一些路標。詩歌之難其實就在這種人格修持之難,這和宗教信徒的修煉在難度上是一樣的。于堅等人說法的荒唐就在這里:如果只強調詩人獨特的說話方式,必然造成對這“方式”所包含的具體內容的忽視和輕慢,所謂與眾不同的說話方式也將毫無意義。
問:你好像在許多地方都表達過對于堅詩歌的喜愛,可是于堅從來也不愛你,對你的寫作不發一語。
答:確實是這樣,他要裝逼嘛(大笑),不過誰還沒有一點缺點呢?坦白說來,我對于堅一向比較喜愛,這是比較而言。在當代詩歌格局里,于堅的詩扎實、硬朗,干凈,大氣,尤其是于堅早期和中期寫下的一批精美的短詩,非常耐讀,有一種莊嚴的氣象。于堅代表了詩歌的一種傾向,是當代詩歌里一位成熟的、公認的優秀詩人。應當說,一個詩人做到于堅這一步很不錯了。但我不承認這個世界上存在不能批評的詩人,事實上于堅詩歌的影響也不都是正面。于堅為什么單單強調詩人的“說話方式”?就因為于堅看重的就只有這個東西,而不大看重言說的內容。于堅本人的主要貢獻,就在于這種旨在創造說話方式的修辭試驗,他主張詩人退出,也就是所謂寫作純客觀的詩,根本就不對世界表態。在于堅的詩里,我們找不到更多人性的內容,找不到關懷和悲憫,時代血肉橫陳的現實不能打動詩人,詩人更熱衷于分行排列的文字游戲,熱衷于修辭方面的試驗。以作者自己十分看重的長詩《0檔案》為例,僵硬、沉悶、無望的語詞,排列得密密麻麻,無邊無際,連一個天窗也不開,讓人透不過氣來。詩人像一個苦力,運來大量僵死的詞語,為我們砌起一堵實心的磚墻,這墻又沒有色彩和形態的變化,它只是一個勁地碼高、碼高,高過了我們對于詩歌的任何期待,令人想起拉著鐵絲網的監獄的高墻。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而用這樣多的文字材料,于堅只是想告訴我們(有論者曾這樣推薦):人間是一座地獄,你一出生,一切都被這個世界編碼排序規定了。這樣的篇幅,只是為了指出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是不是太過浪費?而且被指為人間地獄的事實,也只是一部分人才有福分享有,更多的人是想被這種“地獄”收編“編碼排序”還不能夠的。檔案是通行世界的一種資料保存方法,合情合理,完全不必詩人置喙。也即是說,在這一首特定的詩歌里,于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不過說了一些蠢話。也許在于堅虛構的天堂里是將檔案排除的,可在人間,不存在將檔案打倒人就一定格外自由幸福這回事。人痛苦最烈不在這里,比這更烈、更殘酷百倍的痛苦天天都在上演,只不過于堅視而不見。詩歌自于堅以來,變得更日常化了,更貼近日常生活了,朦朧詩以后那種鐵肩擔道義的高蹈的詩歌格局為之一變,但也更瑣碎、更平庸、更婆婆媽媽了,社會批判能力喪失殆盡,對血與火的現實失去了反應能力。面對血肉橫陳的時代現場,詩歌充當了麻木的看客。流風所及,一些后起的詩人甚至換上了時新的衣裳,像食腐者一樣飛過來,要求將人類一向視為生命的部分(比如價值)分解干凈,并將分享食肉動物所留下的殘渣視為一種權利。于堅倡導的詩歌是一種缺血的詩歌,客觀上對時代的下墜起到一種推波助瀾的作用。你永遠也別指望于堅這樣的詩人血熱起來。自于堅以降,詩歌一直在直線下滑,于是有下半身起,有垃圾派起,詩歌全軍覆沒,斯文喪盡!于堅對此負有責任。同時于堅又是一個矛盾的個例。一方面,他對北京詩歌圈牢牢掌握詩歌話語權十分不滿,致力于扯起民間詩歌的大旗,起勁地進行詩歌北伐,另一面,他又非常善于炒作,如一次平常的詩歌論爭,在他那里可以上升為一次在詩歌歷史上據說是叫作“盤峰論劍”的著名事件;一方面,他看起來比較公允,似乎有意擔當起對于現代詩歌建設更重要的責任,另一方面卻又非常熱衷于組織圈子,對一些明顯有害的詩歌傾向大肆吹捧;一方面,于堅強調自己是一個傳統的詩人,稱自己是一個“后退的詩人”,強調向傳統學習,可是對“先鋒”的指認卻又全盤笑納,對愿意拍自己馬屁的人投桃抱李、大拋媚眼。為了吹捧一向跟屁的小馬仔,不惜離開起碼的事實,信口雌黃。于堅不可能對當代詩歌承擔更多責任,在他看來,當代詩歌墮落還遠遠不夠,沉淪還沒有到底。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要維持一個詩歌的混亂局面,并確保自己在這樣的格局里得到更多。于堅指望詩歌在他這里停下來,是很小器、很可笑的行為,詩歌不可能停在于堅那里,會以對于堅進行矯正的形式演變。
問:中國當代詩歌如果需要一場深刻的變化,它將朝哪個方向變?在當代詩歌的寫作中,是不是已經有了這樣一種變化的跡象?
答:中國當代詩歌正在醞釀著一個變化,事實上這樣的變化早就開始了。很清楚,詩歌不可能永遠“日常”下去,詩歌也不可能永遠下半身、永遠垃圾。變的方向,是向神性一面靠攏,是重新向上走,因為這些下墜的詩歌走得太出格、太過頭了,將詩歌殘存的一點高貴精神完全取消了,詩歌離死已經不遠了。變的結果,就是讓神性回來,重新領導人性,這個我在一篇文章里已經談到。現在正有一個有趣的現象:下半身寫作集團的某些詩人,也開始祭起靈魂的旗子,開始向主流寫作靠攏了。以在詩歌里縱欲為能事的臭名昭著的下半身寫作,以反文化、反崇高為能事的垃圾派寫作、以按低詩歌的頭顱、以詩歌為物欲橫流的時代現實背書的大革文化命的寫作,有什么靈魂可言?他們只有肉,他們找到了性,想以此作為進入市場的支持,作為賣點,可就是這樣的一些詩人,現在居然也開始大談靈魂,將靈魂請回來,讓它坐在自己身邊,不知是為了給自己壯膽,還是為了使自己從此顯得比較合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這些人已經覺察出一些不利的動向,試圖對自己的寫作作出一些必要的調整。這樣做的結果,雖然與寫作實踐脫節,但至少可以對靈魂進行新一輪搶注,他們想耍弄詩歌思潮于股掌之中,以顯得自己是多么一貫正確。連靈魂這個詞也有人搶了,這是一件好事,這說明偽先鋒走到下半身和垃圾派這里,山窮水盡了。這就是時代的大勢!事實上,即使是在偽先鋒十分盛熾的嚴重時刻,我們也從來沒有為詩歌的前途憂心忡忡,大不了損失一到兩代詩人,其代價大抵也只在這個底線吧。詩歌總是這樣不斷偏離、又不斷回歸的過程。也許詩歌也和生命的NDA一樣,有兩股相互扭結的線,這兩股線永不交叉,卻永遠翻滾扭結無止無休,它的生命就是一次永不停息的無情摔打,指向生長的方向。每當一種傾向拉動詩歌龐大的軀體自毀,在達到極限的時候,總會有另一種傾向作為對它的一個反動應命而起,承擔起拯救的責任,就像鐘擺一樣,一刻也不停地擺動在兩極之間。作為一個詩人,我們只能在這樣一個詩歌的亂世里盡可能地保持清醒,避免搭進自己的藝術生命。果然十余年不到吧,我們已經注意到,除了《詩刊》《詩選刊》《星星》等大牌國刊一直堅持著高質量、高品位的寫作,構成了詩歌寫作嚴肅追求外,一些詩歌民刊,如《新詩界》、《揚子鱷》、《第三條道路》、《回歸文學》等等,相繼推出了一大批好的詩歌作品和詩學理論文章,一批當代實力詩人也相繼推出了高質量的個人詩歌專著。一股強大的詩歌寫作潛流,一直在新世紀以來的詩歌界強勁地涌動,成為不可忽視的詩歌寫作現象。像周倫佑后期的寫作、西川、黃燦然、王家新、歐陽江河等人的寫作,一直堅持著較高的品位。至少我這樣看,一個藝術上撥亂反正的時代正在提前到來,一次大革文化命的后現代主義思想文化運動經過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若干波運動,已成強弩之末,再也不可能在詩壇一派獨大了。經過偽先鋒這么多年的鬧騰,人們發現生活還是那個樣子,許多嚴肅的工作還是擺在那里、有時甚至需要人們提著頭顱推進。善與惡的斗爭比哪一個時代都更為激烈地在我們身邊上演,生活并沒有因為人們起勁地瀆神而將嚴酷的程度有所減輕。該死的仍然在死;作惡的仍然在作,人們的靈魂反而比哪一個時代都更加茫然無助。直到這個時候,人們才發現詩歌欺騙了自己,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歪曲的世界。人們于是回過頭來,開始呼喚那種直面生活的文學、有神性光輝的詩歌。這就是我們時代偽先鋒所面臨的現實:孽做盡了,所有聳人聽聞的口號都叫喊過了、哄抬過了,提著褲子或脫光身子走上大街,已經不能再引起圍觀,將自己割得鮮血直流也不再能夠奏效,開始人們說勇敢,后來人們覺得好玩,再后來就很無聊,場子要散了。作為一種迫切的需要,重建藝術尊嚴的偉大詩歌時代提前到來了。
問:你所要建立的是一種可以成為時代和生活良心的偉大詩歌,這樣的詩歌與市場經濟的背景是什么關系?市場經濟是有助于這樣的工作,還是阻礙著這樣的工作?
答:偉大的詩歌、神性的詩歌,是詩人參與人類自救的一部分,是詩歌在復雜的當代條件下的一次偉大覺醒。它不可能自動到來,需要所有良知尚存的詩人一起爭取。它是斗爭的結果,卻不是從天上自動掉下來的夾肉大餅。世上沒有包醫百病的靈丹妙藥,也不存在什么詩歌寫作的真正理想狀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實踐,驟然到來的物質主義時代,向詩歌的存在提出了挑戰。但是市場經濟也準備對那些頑強存在的偉大文學作出應有的回報。名和利作為一對孿生的姐妹,最終將在那些真正為讀者需要的寫作上落腳,為那些無愧于藝術家光榮稱號的詩人作家加冕,使那些優選的部分在物質領域里也得到應有的獎賞。物質運行的過程,正在將這個過程加速,將這種勝者通吃的鐵律貫徹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它是遲到的,也是必然的。詩歌不光可以是一種不朽的事業,值得終身相許,搞得好也可以成為一種光榮的職業,使詩人在更宏大的社會歷史舞臺上,與當今權傾一時的政治人物并駕齊驅。一夜暴富的故事不再出于寂寞文士的幻想。市場經濟點鐵成金的魔棒,準備將蛋糕盤中比較豐厚的一塊也留給詩人。想想在中國歷史上那些不朽的古典文學大師的困頓生活,再看看當今一些所謂大師、名家所享受的待遇,有時我想今天的時代能夠給予一些作家的是否已經相當過分?真不知若曹雪芹再世,或是羅貫中、施耐庵再世,這個時代將給予何等的待遇?我所擔心的,不在于時代的獎賞是多么反應過度,在于名與利的存在,已經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正在以無法拒絕的巨大引力,將更多的詩人作家吸入,使這個時代的作家詩人得到一切,惟獨失掉了詩人應有的純正。名與利的存在,已經使這個時代的詩人失去理智,得到了名,卻與千古流芳的偉大作品歸于無緣。
問:身體寫作看起來仍然很有市場,一些詩人和作家醉心于身體寫作,可能也有爭奪市場的考慮。
答:身體這個詞是不是已經談論得過多?
原載劉誠詩學理論集《先鋒的幻想》(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出版,2004
年,北京)。本文分三部分在微信發布,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