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斯密的《國富論》開篇講的是分工,工人通過分工生產效率提高。通過分工,做扣針的工人的生產效率提高了若干倍。今天的穩拿經濟學喜歡從魯濱遜飄流到小島上講起,不再提社會分工,而是從魯濱遜的資源和時間有限,提出了怎么樣最好的利用資源。
這個不起眼的變化,其實蘊含深深的含義。在亞當斯密的時代,社會上各種資源的主要占有者是貴族、大地主、高利貸者和僧侶。貴族、大地主和僧侶控制土地,高利貸者控制貨幣。在私有產權制度下,所謂物的稀缺,最終往往落腳于物的所有者的稀缺,物的充分利用也就是獲得最高的價格。稀缺產品獲得最大利用,潛臺詞,就是物的所有者可以利用控制物的供給,哄抬其控制的資源的價格,獲得最大收益。
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強調物的稀缺,強調最大利用,無疑是給貴族、大地主、僧侶和高利貸者壓迫資產階級提供了理論依據。——既然土地是稀缺的,你在我這里建廠,我就不能欣賞自然風光了,我每英尺土地每年收你一百英鎊的地租,一點不貴。你覺得貴,可以不干。方圓上百平方公里的土地都是我的地盤,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從國王那里分封下來的。土地是我的,我覺得土地很寶貴,你建廠一百英鎊的地租已經很便宜了。我鄰居在二十公里以外,他的領地運輸不便,要價比我還高,你自己掂量著辦。
他們的土地獲得充分利用,就意味資本家的利潤的很大一部分要被他們無償占有。所以,斯密說這些人是不勞而獲的游惰階級。
今天,大地主、貴族、僧侶和高利貸者已經讓位了。經過資產階級革命,他們的土地或者收歸國有,或者逐步賣給了資本家。高利貸者如果不能轉變為銀行家,多數逐步破產——個人資本與社會資本是無法抗衡的。社會上主要資產所有者是資本家,所以這個時候強調物的稀缺,為資本家獲得最大的收益尋找理論依據。
用魯濱選的小農生產分析今天社會充分分工下的大生產,除了掩飾私人所有權獲得最大收益以外,沒有任何意義。
盧瑟經濟學分析經濟要回到亞當斯密的起點,從社會化大生產講起。
什么叫社會化大生產呢?社會化大生產又稱生產的社會化,是指同小生產相對立的組織化、規模化、標準化生產。它表現在生產資料和勞動力集中在企業中進行有組織的規模化生產;專業化分工的不斷發展,各種產品生產之間協作更加密切;通過產品的市場化和市場自動調節,使生產過程各環節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以上是書面的含義。
簡單地說,社會化大生產就是通過不斷分工合作,每個勞動者都成為生產過程的一分子,全社會成為一個龐大的生產機器。社會總產品由數不清的勞動者生產出來,在數不清的勞動者之間分配,社會的總產品在全社會范圍內交換,最后社會成員消費所有的產品。
首先看社會化生產的生產過程,即所有的勞動者生產所有的東西。每一件產品,我們都不能說清楚究竟有哪些人在其生產過程中發揮作用。我們穿的衣服(假設是純棉的)那么包含:農民的勞動,他們種棉花;紡織工人的勞動,他們紡紗織布;制衣工人的勞動,他們把布匹裁減、縫紉成衣物。但是,僅僅這些人的勞動嗎?在手工工場場的時代,也許這些勞動就足夠了。但是,在今天這些勞動遠遠不夠讓我們獲得一件成衣。農民的農具,顯然不是農民自己生產的。化肥、農藥顯然也不是。紡織工人使用的紡紗機顯然不是他們自己生產的,制衣工人的機器也是買來的。那么,如果我們把這些加入生產是否就足夠了呢?還是不夠。制造機器的礦石、焦炭,運轉機器的電力、柴油,運輸原料的汽車、火車、輪船,生產廠房的建材等等。在今天的社會中,每一件產品都可以無限窮究下去。我們今天消費的每一件產品,比如一個信封,一塊手帕,一張餐巾紙,都包含了無數人的勞動。
反過來,在社會化大生產中,每一個生產者脫離其他人都無法有效的生產。農民沒有化肥農藥也許還能勉強維持,但是沒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他們的多數產品只能腐爛在地里。紡織工人沒有紡織機械則無法紡織。制衣工人同樣如此。在小農生產中,每一個人往往身兼數職,但是在社會化生產中,由于分工的不斷細化,每一個人的勞動只是社會生產的一個微小的環節。這些環節不斷專業化,產量卻以驚人的數量增加。社會化大生產直接推動社會總產品的大幅度增加,勞動者付出的代價之一就是喪失了獨立性。換句話說,大部分工人勞動技能一旦離開了現有崗位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社會化生產的第二個特點是社會化的分配,即所有人分配所有的產品。在前面的例子之中,如果成衣是最終產品的話。那么農民、紡織工人、制衣工人、機械制造工人、采礦工人、采油工人、運輸工人、建筑工人等等所有參與社會生產的人都有資格獲取一部分產品,即一部分成衣。但是,究竟誰獲得什么,獲得多少,則未必與他們的勞動質與量成正相關關系。分配直接由所有制決定,與對生產過程做出的貢獻關系不大:“一國土地,一旦完全成為私有財產,有土地的地主,像一切其他人一樣,都想不勞而獲,甚至對土地的自然生產物,也要求地租。森林地帶的樹木,田野的草,大地上各種自然果實,在土地共有時代,只須出些力去采集的,現今除出力外,卻須付給代價。勞動者要采集這些自然產物,就必須付出代價,取得準許采集的權利;他必須把他所生產或所采集的產物的一部分交給地主。這一部分,或者說,這一部分的代價,便構成土地的地租。”在這個例子之中,私有土地所有者,只要依據私有產權,就可以要求不勞而獲。或者說,在社會總產品中要求一部分。如果生產者不答應,就無法順利完成生產。有一些總比沒有好,生產者最終必然妥協。土地所有者獲得產品的多少,則與他壟斷土地的程度有關。在土地產權越集中的地區,他獲得的產品越多。
社會化生產的第三個特點是社會化的交換,所有產品都要到市場去出售。小農男耕女織,產品自產自銷,而社會化大生產條件下的農民是專業戶,是為市場而生產。既然環節不斷專業化,產量不斷增加,必然的結果就是勞動者生產的產品數量遠遠超高他在某一方面的需求,有些產品甚至對他來說沒有一點使用價值。比如硫酸、硝酸都是重要的化工原料,但是對生產它們的工人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想用硫酸給別人毀容的犯罪分子除外)。這樣一來,絕大多數產品,都要在市場交換。
社會化大生產的交換的過程,本來極其復雜,絕不是魯濱遜用吃不了的玉米去換別人吃不了的魚那么簡單。每一個產品都要尋找買家,買一個買家都要尋找賣家,極難兩兩配對。生產硫酸的人,需要電力和礦石;需要硫酸的人,不生產電力和礦石;發電廠和采礦場需要煤炭和機械,不需要硫酸。后來,這些復雜的交換過程,由于貨幣的出現而大大簡化了。原先數不清的易貨貿易,由簡單的出售替代。人們用自己的產品交換這種商品,然后用這種商品去交換自己需要的產品,這種商品就是貨幣。
貨幣是社會化大生產的必然前提,貨幣極大地推動了社會化大生產。貨幣簡化了交換過程,代價就是同一個生產單元的賣與買,從此分成了兩個不同步的過程。這個過程也為經濟危機埋下伏筆。
社會化生產的第四個特點是社會化的消費。所有的產品,在扣除掉原有生產資料的損耗和追加投資以后,成為所有人的消費品。所有人在前一個環節中獲得的產品,至此都找到了需要他們的消費者。消費者消費這些產品,滿足自己的需求。
這四個環節環環相扣,缺一不可。一個環節的變化,必然影響另一個環節。生產過程中,產權的變化,必然影響分配。分配的變化,則必然影響交換的過程。分配極度集中,那么在交換過程中,必然有有大量的產品找不到對應的買主。反之亦然。魯濱遜的生產,或者說小農的生產,顯然沒有社會化生產、社會化分配、社會化交換、社會化消費這四個環節。魯濱遜需要多少,生產多少。他自己的產品直接決定于他的消費,與市場銷路沒有任何關系。魯濱遜生產的玉米,不存在任何分配問題,自己生產的產品全部是自己的。如果是租用地主的土地,滿足地租以后,其余全部自己消費。魯濱遜生產玉米,吃了就是吃了,吃不了的部分不會影響明年的生產。只要不把種子吃掉,今年的生產與明年的生產之間的關系彼此獨立。魯濱遜生產的東西,絕大部分是自己生產的,很少是從市場上買來的。
解放前的中國農村,多數是小農經濟。夫妻雙方都是生產者。糧食、蔬菜、棉花是男人種的;雞、鴨、豬是女人養的;房子是男人蓋的,布是女人自己紡紗,自己織的。肥料是自家廁所積的,飼料是自己糧食的秸稈和刷鍋水。除了鹽、鐵和少量點燈的煤油以外,基本不需要任何外來產品。只要風調雨順,張家懶惰,不妨礙李家勤勞富裕。
社會化大生產每個生產過程都會對其他過程產生影響。這種影響包括空間的影響、生產工序上下環節之間的影響,以及時間的影響。
社會化生產在空間上是一個整體。如果某一個地區有一家制衣廠,產量足夠滿足這個地區的消費總量,那么這個地區就無法存在其他的制衣廠。這種地區的范圍與生產規模和運輸能力有關。當一個企業的生產規模極強,產品又很便于運輸的時候,這樣的企業的影響地區將極其廣闊,甚至壟斷全球。
社會化生產在行業上是一個整體。某一個環節生產過程的改善,必然導致一系列的調整。新紡織技術的出現,必然推動紡織機械的改進。反過來紡織機械的改進,也必然改變紡織技術。農民的棉花歉收,必然影響后面一系列的制衣環節。如果成衣銷售滯銷,那么農民的棉花、紡織廠的棉紗、紗布、化肥、種子,甚至生產各種機械的鋼鐵、煤炭和原油都會滯銷。
生產與消費并不是脫節的兩個完全不相關的過程。供需分析中,生產與消費呈兩條完全獨立的曲線以X型相交。如果是單獨的產品的話,這樣描述產品的供給與需求也許是對的,但是用來描述社會總產品的供給與需求就非常扯淡了。須知,一種產品降價銷售,可能會吸引消費者減少對其他產品的需求,甲產品的增加,往往是建立在對乙產品需求減少的基礎上的。工人的工資在開始生產的時刻就決定了,總工資不變的話,總需求不會有過大的變化。所以說,社會產品的總需求在社會總供給的一刻就決定了。工人的消費不足,資本家就要壓縮生產。大量產品積壓的時候,只有薩伊那樣的傻瓜才盲目擴張。這就是消費對生產的反作用。也就是說,現在的總需求反過來會影響未來的總供給。這就是社會化生產在時間上保持密切的持續性。
一個人如果要完成自己的消費過程,首先要把自己的商品(包括勞動力)賣出去,然后要把自己需要的商品買進來。一個人要完成發財的過程只要把自己擁有的商品賣出去就可以了。對資本家來說,他們參與市場的目的是發財,而不是消費。他們買進是為了日后更高價賣出,而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因為買與賣必然是同時同步發生的,有買家才能有賣家,沒有買家,賣家就賣不出去。換句話說,如果一群人只想賣,不想買,他們賣出的東西超出他們買入的東西,最終的結果必然找不到對應的買家。一些只想買不想賣的人,比如揮霍無度封建土地貴族的存在能夠暫時滿足資本家發財的欲望。但是,這些買多賣少的貴族很快就會破產,他們破產以后資本家又會發現自己找不到對應的買家。
需要高度重視社會化生產的觸一發而動全身的特點,這是經濟危機過程中,幾乎所有地區、所有行業都會遭到沖擊的根源。(當然,也有例外,比如1932年,私酒和避孕用品在美國的銷路非常好。)
小農經濟每個家庭都是獨立的生產單位,每個勞動者都是多面手,既能種糧,又能做面包。社會化大生產時期,全社會是一個完整的生產單位,每個生產者都是某一方面勞動者,既不能獨立種糧,也不能獨立做面包。打個比方的話,小農經濟全部是單細胞生物。社會化大生產則是一個龐大的生產動物。
小農生產彼此都是獨立的生產單位,彼此之間不存在緊密地聯系,與今天的社會化生產完全大相徑庭。用這樣的例子推廣到今天,拋棄了亞當斯密的分工作坊,如果不是為了掩飾什么,就難免讓人懷疑研究者的智力有問題。
正是因為兩種生產方式完全不同,所以勞動者的貧困表現截然不同。在小農經濟條件下,少數人占有多數產品,多數人貧困的表現,是地主家中有吃不完的糧食、穿不完的綢緞,農民則食不果腹衣不遮體。豐年的時候,半年的時間農民需要靠瓜菜度日,遇到災年農民往往就要流離失所。在小農經濟的時代,表現是產品的嚴重不足。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的時代,勞動者貧困的表現就是產品滯銷,同時多數人失業。
做大餅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吃大餅,如果不能吃到大餅,沒有人會去參與社會大生產的過程。
這就涉及到如何分配。小農經濟條件下,這個問題很好解決。農民自產自銷,地主依靠土地產權不勞而獲。農民的總產品,扣除了給地主的部分,就是自己的。
社會化大生產,這個問題就很復雜。生產過程復雜到我們不能確認每個產品中究竟有誰的勞動。也就是說,我們無法有效地分析每一件產品中,究竟誰做了什么,做了多少。正如我們在前面提到的例子,每件產品窮究下去,都是全社會的總產品中的一分子。
其次,我們不能確定每個人做出的貢獻。我們甚至不能確定是不是所有人的存在對社會財富增加都有意義。簡單地說,什么人是吃閑飯的,什么人是做貢獻的。表面看來,有些人的勞動是可有可無的,有些是不可或缺的。沒有農民顯然不行,沒有鋼管舞女郎則不影響社會存在和發展。同一行業內部,也不好確定。沒有正骨大夫,人們發生骨折以后,只能落下殘疾。沒有研究春藥的大夫,則似乎對社會沒有太大影響。有些是可多可少。沒有軍隊顯然要受外敵欺侮,但是如果軍事人員太多,同樣不是好事。巨大的軍費開支,會壓垮經濟。實際上,多數人的行業都處于模棱兩可之間。所以,誰對這個社會做了多少貢獻,這個問題是很難回答的。
既然我們既不能確定每件產品中哪些人是做貢獻的,也不能確定社會生產中每個人做出了什么貢獻,那么我們就不能確定社會總產品這塊大餅應該如何按勞分配。
但是,大餅不能不切。這個切大餅的場所,就是市場。
我們唯一能確定的,就讓社會總產品這塊總大餅,在市場上按照供需關系去分配。決定分配份額的,則是彼此博弈的能力。很顯然,掌握越稀缺的要素的人,博弈能力強過不掌握稀缺資源的人。他掌握的資源越稀缺,他便越有資格獲得更大的大餅份額。
在社會化大生產加自由市場條件下,我們能確定的是,社會總大餅在所有人之間分配,彼此的分配份額與彼此為做大餅做出的貢獻沒有任何聯系,而與其掌握的社會資源的稀缺性有直接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