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中國古代文論,我們不可能忽視“風骨”這一術語,但是“風骨”一詞在古代典籍文論中出現得并不太早,牟世金以為,字面上類似于“風骨”一詞的諸如“骨氣”、“骨力”、“風氣”等,在書籍記載中出現得很早,然而,“在劉勰的《風骨》篇之前,‘風骨’一詞不僅未見于文論,亦未見于書論或畫論。”
1、對于“風骨”,歷來說法眾多,在此不一一列舉。劉勰《文心雕龍》中《風骨》開篇論述了“風骨”的含義和作用:
“詩總六藝,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行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若風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
我們可以看出,“風骨”不是單純的偏指“風”或“骨”,而是“風”、“骨”并提,兩者又相互關系,才使得詩文的“情”和“辭”個性鮮明,而片面地把“風骨”看做“骨力”之類遒勁的格調是不足取的。
但是,在《風骨》篇中,劉勰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勁力”,如提到“文骨”、“負聲無力”、“剛健既實”、“捶字堅而難移”、“乃其風力遒也”、“ 肌豐而力沈”、“骨勁而氣猛”等等,這些強調的中心用劉勰自己的話說就是“風骨之力”。可見,“風骨”不是單指“力”,但“風骨之力”卻是劉勰提出“風骨”說的重點。為什么劉勰要這樣提出呢?這是針對魏晉以后,后世詩文“采麗競繁”的創作傾向來說的。唐代釋皎然說:“正始中,何晏、嵇、阮之儔也,嵇興高逸,阮旨閑曠,亦難為等夷。論其代,則漸浮奢矣。晉世尤尚綺靡。古人云:‘采縟于正史,力柔于建安。’宋初文格,與晉相沿,更顦顇矣。”
2、劉勰是南朝梁時人,看到“建安風骨”之后的晉代、南朝時代的宋等“漸浮奢”,“尚綺靡”,所以提出要有“風骨之力”。這種文論思想,當是吸收前人經驗,由論人轉到論文,《世說新語》里《贊譽》篇有很多類似論人的說法,如“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王右軍……道祖士少‘風領毛骨,恐沒世不復見此人’……”,“王右軍目陳玄伯:‘壘塊有正骨。’
3、說的都是人的品格氣質剛正不偏,而把這種論人的說法移植到詩文當中,實際上一方面是對“綺靡”文風的反對,深層次還是對創作者的態度乃至品性提出的要求,這一點從《風骨》篇對“文氣(養氣)”說的認同上可以看出來。篇中說:
“故魏文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故其論孔融,則云‘體氣高妙’,論徐干,則云‘時有齊氣’,論劉楨,則云‘有逸氣’。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并重氣之旨也。”
“養氣”說的首倡者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及至發展到后來,諸如“文以氣為主”等,是明顯地由論人之說轉引發展為論文之說了。而“文氣”說由于有此淵源,還是要推溯到其對個人“養氣”的品性精神上的要求。“風骨”也是如此。
這樣看來,“風骨”說的第一要點或者說劉勰的第一意圖在于“骨”和“骨”所代表的“力”,往深層次推之是對創作者自身人格精神修養的倡議,即要有剛勁爽朗的品格和氣質。但是有“骨”而忽視其它方面又會如何呢?釋皎然說到:“古詩以諷興為宗,直而不俗,麗而不巧,格高而詞溫,語近而意遠,情浮于語,偶象則發,不以力制,接合于語,而生自然。建安三祖、七子,五言始盛,風裁爽朗,莫之與京。然終傷用氣使才,偽于天真,雖忌松容,而露造跡。”4提出建安三祖、七子的五言詩歌“風裁爽朗”,具有“骨力”,卻氣過于文,“露造跡”。
劉勰當然也注意到這一點,所以在提出“骨”的時候,還加以“風”來通融圓轉:“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思不環周,牽課乏氣,則無風之驗也”。并且,他在“骨”之外還提到了“辭”、“采”的重要性:“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若骨采未圓,風辭未練,而跨略舊規,馳騖新作,雖獲巧意,危敗亦多”。“骨力”盛則顯得剛直,而情采一旦沒有契合,不管是文章還是詩詞勢必顯得“造跡”,缺少一種天然的風韻。在一定程度上來說,“風”是含有“辭采”、“情致”的意味的。
4、以上小議了“風”、“骨”提出的意圖和“風骨”的側重點,然而要根據《風骨》篇引文道明什么是“風骨”卻很難:第一,引文論述“風骨”多用比擬等抽象方式,“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行之包氣”,沒有相當于現代的“下定義”式的敘述,雖然在文本之外給我們一個具象的審視范疇,卻只是突出本體和喻體相關系的某一點,不能給我們完整的解釋。第二,即使是里面提到的諸如“志氣”、“意氣”、“清”等,其意義也不是固定的,具有多重義和歧義,在具體的語境中其意義也可能有變化。第三,也是最本質的一點,中國古代文論不是單純的就文論文,或者就文論人,而是文學理論與傳統哲學、美學相結合,形成了獨具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體系,《文心雕龍》當然也不例外。所以, 易中天教授用審美的方法去解讀“風骨”,給我們提供了另一種了解“風骨”含義的途徑。他說:
“第一,它們(“風”和“骨”)是文學作品的某種內在素質而不是外部形態……”
“第二,‘風’與‘骨’這兩種內在素質,又都有某種內在的力量,故又稱‘風骨’之力……”
“第三,因此,‘深乎風’而‘練于骨’,是文學創作的第一美學原則……”
“那么,這兩種在文學創作之前就必須具備的、有著內在精神力量的素質是什么呢?我們認為,就是《宗經》‘六義’要求的真情、清風、信事、直義。”
5、運用美學的方法,“風骨”就不單是指事會意之辭,而是成為一種精神意識層面的代言。這樣來看,“深乎風者,述情必顯”,“風”代表的是“情”在文本中的外化,是一種類似于圓的審美體驗;“練于骨者,析辭必精”,“骨”是思想、文辭的內在架構,代表“理”,要求條理清楚,給人以練達的“力”感,是一種類似于方的審美關照。所以,“風骨”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劉勰的文藝觀,也是審美觀,他是要用一種審美的視角構筑心中理想的文學世界。
鑒于此,我們大抵可以歸納出“風骨”的這樣一些特點:第一,“風骨”的本意在于“骨”,繼而以“風”來圓通完善,最終構成了對詩文整體的批評。第二,不能單純地割裂“風骨”而用詞語來替換,它作為一個文學評論的術語,已經具有了“象”外之意,要結合詩文文本來審視。第三,“風骨”發端于個人主體論,由論人引申到論文,由文學批評逐漸上升到一種審美的高度,在體悟時要充分調動審美感官及經驗,不能就事論事或就文論文。這些,應該是“風骨”說的要點,或者說是解讀“風骨”的要點。
注 釋:
1牟世金:《〈文心雕龍〉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59頁。
2、4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頁。
3劉勰:《世說新語》,劉慶華譯注,廣州出版社2001年版,第107、116、118頁。
5易中天:《〈文心雕龍〉美學思想論稿》,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22、1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