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6月15日清晨，上海西區徐家匯鎮的居民在鎮西首的麥田里發現了一具青年女尸。幾乎同時，大馬路（今南京東路）上的老閘捕房也接到報案，說曾當選為第一屆“花國總理”的高級妓女王蓮英與嫖客朱某同乘1240號汽車，隨身插戴價值幾千余元的金銀首飾、珠寶鉆石，外出游玩，再沒回來。
那時候汽車不多，中國人有私家車的更少。一查汽車牌照，是上海商界巨子朱葆三的第五個兒子朱子昭的，王蓮英失蹤當晚，這車被一個叫閻瑞生的人借去了。很快，警方鎖定閻瑞生，抓捕歸案，上海租界房審訊后判處死刑。這個案件當年轟動一時。94年后，它被姜文搬上了大銀幕。
姜文直言不諱說要拍“北洋三部曲”，票房口碑俱佳的《讓子彈飛》讓觀眾對他充滿期待。《一步之遙》的故事改編自舊上海的“閻瑞生案”，攫取了“花國大選”和“總統遇害”兩個核心元素，但整個故事被重新編織后，變得更具懸疑和荒誕感。電影上映后，有褒有貶，很多人無法理解片中所展現的夸張風格，甚至不清楚姜文想表達什么。
我看完電影，浮現的卻是當下社會，我更愿意從反諷的角度去理解《一步之遙》里的故事。上海世界書局在1923年出版了一本《閻瑞生自述》，里面透露了閻瑞生的反常人格。閻瑞生很聰明。四歲那年，有個姓黃的孩子逼他喝放了香灰的豆漿。他一聲不吭，全都喝完。但他父親生日那天，那個姓黃的孩子來他家吃面，他就將他事先抓到的許多蒼蠅，搗爛了拌入對方面中，導致對方上吐下瀉，整整一夜不得安寧。
1913年，閻瑞生進入震旦學院的大門。雖然“院中規則甚嚴”，他仍或“買醉于酒樓，尋芳于妓院”，或“于晚間休課時，與三五同學，同居寢室，擲骰以博勝負”。他的骰子是用豆腐干做的，“既無聲息，又無痕跡”，賭完還能“吞而食之”，因此被他視為“絕妙之賭具”。好賭好色，最后輸紅了眼，也釀成了他后來的殺身之禍。姜文塑造的“馬走日”，對閻瑞生的原型是有美化的，馬走日不算壞人，是自己作死，但閻瑞生則是真正的殺人兇手。
被殺的王蓮英，是花國總統，就是妓女花魁。法國里昂第二大學歷史系教授安克強在《上海妓女 19-20世紀中國的賣淫與性》里指出，“娼妓界處于正派人的社會和包括流氓、黑社會在內的邊緣群體社會的分界面上，它同時也是一個有大量金錢流通的世界。財富在那里被炫耀，其中有嫖客的，也有高級妓女的。因而，出現由這些財富引起的貪欲也就不令人感到驚訝了。偷竊和敲詐勒索是妓女這個職業必然面臨的兩個風險。不過，它們并非是僅有的風險，暴力會以更野蠻的形式出現。”王成為被害人有偶然，也有必然。
1917年冬天，作為上海娛樂中心之一的“新世界”組織了一場選舉，其實像極了現在的選秀，只是它模仿了當時中國的政治制度。它選舉產生的是 花國 的代表，從總統、副總統一直到參政院的參政，另外還有各部的總長、次長，有足夠的職位來滿足大量的高級妓女的需要。投票資格也是根據財產來決定的，一元大洋一張選票，一個嫖客可以隨心所欲地購買大量的選票投給某個高級妓女。”最終，王蓮英以一萬八千票當選花國總理。
王蓮英從此變得飄飄然，迷戀時尚、追逐奢靡，把普普通通的金銀首飾全都看做破爛一般，凡是國產的綾羅綢緞就更不往眼里去。她要穿就穿進口的嗶嘰料子，要戴就戴如假包換的南非鉆石。這樣的高調炫富，遇到賭徒閻瑞生，血光之災似乎成了冥冥中的宿命。姜文把這個故事搬上銀幕，是把將近一百年前的這些元素：金錢、性、暴力、政治，映照社會現實。把閻瑞生案的故事背景去掉，我們完全可以在當今社會重現很多段落。
姜文在《一步之遙》里諷刺權貴，武七找馬走日這位貌似“教父”的人物幫忙的事情是怎么樣高大上地把挪用的軍費洗白；他諷刺政治，所謂的花國總統選舉，看似一人一票，卻完全被組辦方的伎倆操控；他諷刺警察和司法，法租界的警長項飛田靠著把所有辦不了的案子轉成嫖娼案而升職；他諷刺媒體，未經調查不講證據就可以鋪天蓋地發報道；他甚至諷刺愛情，大帥跟女兒講自己娶那么多個小老婆是出于對她媽媽的愛。閻瑞生案的荒誕，也未必有這些年來引起轟動的某些案子荒誕。
姜文作品的故事一向不乏優秀“母體”，《陽光燦爛的日子》改編自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太陽照常升起》改編自葉彌的小說《天鵝絨》，《讓子彈飛》脫胎于馬識途的《夜譚十記》。《一步之遙》沒有對應的原著小說，但始于2007年一位女士在太廟向姜文推介的閻瑞生案。那位女士告訴姜文，自己對一件轟動上海的謀殺案很有興趣，該案件包含了陰謀、兇殺、愛情、錢財等諸多元素，極具傳奇色彩，這件案件后來也促成了中國的第一部故事長片《閻瑞生》。我們在《一步之遙》中可以看到故事中人物在拍那部黑白電影。
一個將近百年的塵封案件，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政治的復雜，看到人性的丑惡，看到社會的病態，看到荒誕背后的罪與罰。是姜文用把這個故事拉近到和我們只有一步之遙。觀眾看到的或許是一幕話劇般的搞笑電影，但笑聲后面分明有淡淡的哀愁。
吳法天，2014年12月18日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