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是歷史上一次有名的事件。千百年來,人們一直敬仰陶淵明這種對抗強權、標榜高潔、富有精神力量的舉動。但是人們很少去深究,在這個故事背后,那個時代的實際生活狀況究竟是什么樣,陶淵明此舉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許只有在明了這一切之后,人們才能真正理解,一個人如果想活在理想主義的世界里,要面臨怎樣的挑戰;才能明白,為什么千百年來只有一個陶淵明。
疑問一:五斗米是多少
陶淵明有一句最著名的名言:“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五斗米,是指他的薪水。通常理解有三種:
一、這是個概數,形容工資之少,并不是確指做縣長有五斗米的薪水。
二、這不是概數,東晉后期官員工資以實物為主,當時陶淵明的月薪就是五斗米。
三、五斗米不是月薪,而是日薪,陶淵明每天能掙五斗米。
我認為,第三種理解是對的。
看《晉書?職官志》就知道,當時最高級別的官員“食俸日五斛”,每天的薪水是“五斛”,即五十斗米;二品官“食俸日四斛”,每天的薪水是四十斗米;三品官“食俸日三斛”,每天的薪水是三十斗米;三品以下官員每天能領多少斗米,《晉書》無載,但依此類推,陶淵明這個彭澤縣令每天五斗米,應該符合晉朝工資定例。
有人認為,“五斗米”也可能是月薪。這個說法錯得離譜。晉朝一斗米還不到四斤重,五斗撐死了二十斤。一個月二十斤米,別說養活家小,就是陶淵明一個人吃也不夠。
關于兩漢和魏晉時的古人口糧,史籍上的記載實在太多,一個成年男子在正常情況下,每天的口糧絕對不低于五升,稍高一些的,會多到十二升。
我還聽過另一種疑問:如果“不為五斗米折腰”是指一天五斗米,那為什么陶淵明不說大家都習慣的月薪,而偏要說日薪呢?
其實經濟史界早有定論:晉朝官員是以日計俸的。也就是說,當時就是按天算工資,而不是按月算工資。至于證據,從《晉書?職官志》《晉書?安帝紀》以及《晉書》某些列傳中可以找到一大批。
但是按天算工資不等于按天發工資,兩晉給官員發薪水的頻率其實是很低的,既不是每天發一回,也不是每月發一回,更不是每年發一回,而是每季發一回。有時候朝廷嫌每季發一回太麻煩,改成每半年發一回。這個規矩后來被唐朝繼承,唐高祖、唐太宗在位的時候,給官員發祿米也都是半年一回。
探討完了陶淵明“五斗米”的真正含義,我們再來看看這每天五斗米究竟是多高的薪水。
前面說過,晉朝一斗米最多四斤重,五斗米則重二十斤,一天二十斤,一個月六百斤。按現在來說,設若每斤米2.5元,六百斤米則值1500元。光看這個數字,陶淵明的月薪是很低的。
疑問二:除了五斗米,額外還有嘛收入
統計晉朝的官員收入有一個基本定律:月薪可以忽略不計,公田收入才是大頭兒。
晉朝政府給地方官劃撥一批耕地,允許他們自由耕種,每年收獲的東西歸他們所有。這些收獲的東西,就叫“公田收入”。具體給每名地方官劃撥多少耕地,取決于該地方官的品級和職位。像“大軍區司令”(都督),能得到二十頃耕地;“省長”能得到十頃耕地;“市長”五頃耕地;“縣長”三頃耕地。《宋書?陶潛傳》載,陶淵明在彭澤縣當縣長時,“公田悉令吏種秫(shú)谷”――把朝廷撥給他的全部公田都拿來種釀酒的植物。他媳婦不樂意,說這么多土地都拿來供你喝酒,太可惜了,于是陶淵明退讓一步,“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加起來剛好三頃。
三頃就是三百畝,這么多公田,陶淵明一個人耕種肯定是忙不過來的,即使加上他的老婆孩子也夠嗆。那么,誰來幫他耕種呢?四種人:文吏、武吏、醫生、算命的。“文吏”就是縣衙里的書辦之類,“武吏”就是縣衙里的保安之類,在帝制時代,這兩種小吏與醫生和算命先生的地位同樣低賤,另外,四種人各有各的謀生手段,不靠種地為生,不為國家貢獻農業稅,所以晉朝政府強令他們定期去地方官的公田里干活兒。當時在陶淵明公田里干活兒的,應該以他縣衙里的書辦和保安為主,因為史傳有載,陶淵明那300畝公田“悉令吏種秫谷”,沒提醫生和算命先生。
東晉時,江南地帶中等肥沃的土地,每畝(晉畝,比今畝小)每年能出產糧食三十三斗。陶淵明的三百畝公田,每年應該能出產糧食九千九百斗。我們前面說過,他一天的工資是五斗,一年則為1825斗,公田收入是他年薪的五倍還要多。
一個必須考慮的問題是:書辦、保安等小吏幫陶淵明耕種公田,作為報酬,每年收獲的東西需要分給他們多少?答案是:一點兒也不用分給他們。因為晉朝地方官的公田不同于唐宋地方官的“職田”,后者雖然也是按照地方官的品級和職位來劃撥,但并不是直接把土地撥到官員手中,而是指定某一縣某一鄉某一村的若干百姓,命令他們以后不用將農業稅交給國家了,改為交給某一地方官。也就是說,唐宋的職田名義上是撥給官員一些土地,實際上是撥給他們一些稅收,職田里誰去種莊稼,種什么莊稼,種不種莊稼,都不用官員去操心,他們需要操心的,只是自己到年終能不能拿到“職田實際擁有人”――也就是農民們交上來的那批糧食。
而晉朝的公田,卻是實實在在劃撥出去的國有土地,是官員任期之內完全歸其所有的,上面并不“附有”農民,誰來耕種,種什么作物,甚至連怎么進行田間管理,都需要地方官去管,但是他們最后得到的,是全部的農業收入,而不是僅僅只有農業稅。至于幫他們耕種公田的書辦、保安、醫生、算命先生等人,其勞動只是一種必須付出的勞役,并沒有絲毫報酬。當然,假如某些地方官心腸軟,出手大方,也有可能允許他們在收獲時扛幾袋糧食回家,但那是“恩賜”,并非報酬。
疑問三:
提前辭職損失多大
從前面的分析可知,陶淵明公田的收入遠遠高于工資。我曾經以俗人之心度高人之腹,猜測陶淵明當初之所以干祭酒干不長,干參軍也干不長,偏要來彭澤當縣令,就是因為縣令有相對豐厚的公田收入,而祭酒和參軍沒有。但后來的事實告訴我:我想錯了。陶淵明在縣長的職位上待的時間更短,才干了八十多天縣太爺,就一甩衣袖,揚長而去,既不留戀縣令的權勢,也不留戀公田的收入。
陶淵明辭職的原因,歷史上寫得很清楚:某督郵到彭澤縣檢查工作,陶淵明出去迎接,一下屬提醒他,迎接上司得穿官服,您連腰帶都不系,可別惹督郵不高興。陶淵明聽了這話,惱了,然后就說了那句千古名言,“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兒!”隨即掛印而去,非常瀟灑。
督郵這種官品級不高,跟陶淵明做過的參軍一樣,同屬幕僚階層,只為長官打工,不對朝廷負責,薪水也不從國家財政發放。督郵的品級與參軍等同,都是七品,但這個七品不能算是正式官階,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屬于“編外人員”。陶淵明呢,身為彭澤縣令,官居六品,級別比督郵高,而且是貨真價實的領導,大概因為這個緣故,他才說督郵是“鄉里小兒”。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個督郵索取賄賂,狐假虎威,到彭澤縣后作風不正,就像當年劉備在小沛當縣令時碰到的那個督郵一樣,才使得陶淵明怒氣勃發,不愿意系上腰帶去見他。
陶淵明的脾氣很大,遠不及其曾祖陶侃有韌性。陶侃年少時,家境也很差,經親戚推薦,才做了小官,然后一路向上爬,最后終于飛黃騰達。他仕途中所受的氣,可比陶淵明大得多了。譬如說,他跟一個出身士族的官員坐同一輛馬車,被另一個士族官員瞧見了,那個官員質問車上的這個官員:“你怎么跟這種不屬于士族的下賤東西在一塊兒?”士族瞧不起非士族,是兩晉南北朝的慣例,換作陶淵明,或者換作你我,立馬給他來一個漂亮的回旋踢,讓那個趾高氣揚的士族口鼻出血,但陶侃把火氣憋在肚子里,不動聲色,所以這是個能搞政治的人。陶淵明胸無城府,受不得窩囊,所以他只能做文學家,不能當政治家。當然,當政治家也未必是好事兒,當文學家也未必是壞事兒。
因為督郵的緣故,陶淵明憤而辭職,滿打滿算,這一任縣官干了不到三個月。前面我們探討過,晉朝官員薪水按天計算,卻按季發放,陶淵明的任職時間不到一季,所以我懷疑他走的時候還沒有領過一回工資。
我們樂觀一點兒,假設陶淵明領了一回工資,那么公田呢?他能拿到公田收入嗎?肯定不能。東晉后期和后來的南朝宋前期,“郡縣田祿以芒種為斷,此前去官者,則一年秩祿皆入后人;此后去官者,則一年秩祿皆入前人。”芒種在農歷六月,而陶淵明是農歷八月做彭澤縣令,農歷十一月辭職,做官時間和辭官時間都在芒種以后,所以“一年秩祿皆入后人”,他讓小吏種植的兩百五十畝“秫谷”和五十畝“粳”,全都歸了下一任縣令。我想,要是陶淵明的繼任者跟陶淵明一樣愛喝酒,是會夸前任種植有方的。
現在民營企業為了留人,常在薪酬制度上想辦法,譬如押你一個月的工資,或者每三個月才發一回工資(這點類似東晉,大有古風),或者把年終獎挪到來年年初發放,搞得你即使想跳槽,也得再忍一段時間,不然工資、獎金統統泡湯。陶淵明不能忍,提前辭職,于是公田收入沒了。
文|李開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