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里的神奇漢字》之三
問,無所不問
許衛國
問字,漢語一級字,讀作wèn,最早見于甲骨文 ,其本義是有不知道或不明白的事請人解答,也就是《說文解字》中所謂的“訊也”,由此引申出論難、考察、尋訪、探望等含義。我們一旦走進小學就面臨很多的“問”要答,走進社會的人生之問,更是目不暇接。要回答來自各方面的問,有詢問,有責問,犯了罪還有審問、拷問。
在古代文獻中,“問”的地位和角色也是多樣的,諸如《論語·泰伯》:“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這里指有不知道或不明白的事請人解答。有詢問的意思;《詩經·魯頌·泮水》:“淑問如皋陶,在泮獻囚”。這里的問就是審訊,引申為判決、審問;《左傳·僖公四年》:“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這是責問;《周禮·秋官·司儀》:“凡諸公相為賓,主國五積三問”。這個問是探望,看望,慰問的意思了;《周易·系辭上》:“是以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這是通過占卜來判斷吉兇。謂之占問。吳謙等《醫宗金鑒·四診心法要訣上》:“四診要訣:實該望、聞、問、切之道”。其中之一,這就是我們下面將要講到的“問”。
筆者在德國期間,曾陪朋友去一個位于樹林里的診所看病,診所兩人,門前一個青年婦女好像是掛號、會計、導醫之類,里面一個男人是全科醫生,他給病人看病像是聊天一樣談笑風生,有時會問一些看似與看病無關的事情,比如某某部電影你看了沒有?最近到沒到科隆教堂去?土耳其烤肉喜歡嗎?有沒有度假的準備?一談就是兩三個小時,究竟不知道這是純粹談心,還是借用了中醫之“問”,或者說與中醫之問有不謀而合的妙處。
日常生活中父母會問孩子衣食住行,學習,婚姻等問題;課堂上老師會問課本中設置的一些課題;各級領導不管真真假假也會到基層問寒問暖。而人民領袖卻是真心實意為人民服務,雖然日理萬機,廢寢忘食工作,還經常抽空到農村、工廠去,到老百姓中間去,有一首歌唱道:毛主席呀關心咱,又問吃來又問穿,田里家里都問遍,還問咱農校辦沒辦?連續幾個問,就看出毛主席放眼全球,胸懷天下,不但關心老百姓的生活,也把農校學習文化也掛在心上。
問,除了責問和審問,總是溫暖的。孩子生病了,父母撫摸孩子腦袋問冷熱,孩子的病好一半;老人有兒女來問長問短也會心情大好。中國人見面問吃了沒有?到哪兒去?這些似乎老套,沒話找話,但這也是一種友好的表示,暖心。但有的人初次見面就問人家年齡、職務、家庭、婚姻、孩子、收入等等,像是查戶口,會令人反感。
但對于中醫,病人除了自己訴說,他還要問,這是因為:一是病人表達不清楚,問是補充;二是病人可能還會由于某些原因有隱瞞,這問就帶有審問的意思;三是病人想不到的,忽略的,說不準的,中醫會追問。中醫問的越多越細越全面越是負責任,而不是有的醫生沒等病人話說完,處方就開出來了,就把病人打發了。在中醫,“望”與病有關的隱私似乎不算犯法,“問”與病有關的隱私也是中醫的特權,不是常人問人家瑣事都會令人反感。
問診是詢問病人及其家屬,了解現有證象及其病史,為辨證提供依據的一種方法。大醫問診首先是態度真誠謙和,可不是要患者本來病是很輕的,卻因你冷若冰霜,裝腔作勢,陰陽怪氣,反嚇出病來。其次要有耐心,患者可能沒有文化,可能口齒不清,可能緊張而含糊其辭,邏輯混亂,語無倫次,這對于醫生來說都不能性急,要耐心傾聽,聽出端倪,聽出要點。不是要像教師爺那樣給患者糾正語言錯誤,而是要從中去粗取精,去偽存真,
明代醫家張景岳認為問診“乃診治之要領,臨證之首務?!本C觀四診所獲證象,大半均由問診得來,即知此言不謬。問診范圍甚廣,將《景岳全書》所列十問加以增損進行研討,余未備述。所問畢竟這是患者親身感受,這更接近真實。
所謂十問就是:一問寒熱二問汗,三問疼痛四問便,五問嘔眩六問悸,七苦八渴俱當辨,九問舊病十問因,病機全從證象驗。婦人尤必問經期,先后閉崩宜問遍,再添片語告兒科,外感食積為常見。這短短幾句,博大精深,比起那些廢話連篇文章和會議長篇大論,前者這幾句話是金子,后者那些都是石頭,而且是粗石爛石。
首先問寒熱,這也符合老百姓的心理,他們認為很多病都是受涼引發的。中醫問寒熱要看你屬于什么性質的寒熱。有的人自覺怵寒,實際上體溫在升高;有的則里外一樣,有的惡寒重,發熱輕;有的發熱重,惡寒輕;有的發熱輕,惡風自汗,有的但寒不熱,有的但熱不寒;有的高燒不退為壯熱,有的發熱有規律如潮汐則為潮熱,分清陽明潮熱,溫濕潮熱,陰虛潮熱,氣虛發熱,寒栗鼓頜與交替壯熱,分清表里,判斷輕重緩急,則藥到病除。特別是小兒夏季發熱連續,西醫拿手好戲就是抗生素打點滴連續,若是中醫問清原委,則不需受此苦難。還有的人感冒了,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去藥店買感冒中成藥服用,一些賣藥的也不懂患者屬于什么類型的感冒,只管賣藥。有的把藥吃反了,還說人家藥沒有效。
常規詢問的項目主要包括:一般情況姓名,年齡等,這對于中醫來說不犯忌。先要傾聽主訴,即患者就診的最主要原因或最主要癥狀;現病史即當前癥狀的開始時間,誘因,部位,持續時間等;既往史,系統回顧,月經史,生育史,家族史等。聽君一席話,中醫便去偽存真,去粗取精,提煉要點,詢問一點,追問漏點,一些簡單或直觀的疾病,通過問診即可有初步診斷。問診也可初步區分一些疾病,比如對于急性下腹痛的女患者,宮外孕和闌尾炎均可有同樣癥狀,中醫科通過詢問患者的月經史即可初步區分兩者關系,從而避免誤診。
有個叫峰山的地方,早年一女青年婚后整日頭扎毛巾,呻吟頭疼,而飲食起居并無異常,醫院化驗照鏡子都沒有問題。婆婆問她原因也不說,老是抽泣,婆婆心細,到青陽縣城問中醫表弟何故,老表祖傳中醫,問過幾個要點,便知是表侄子功夫超群,超出女人承受能力,隨即開出三劑藥方,回家囑其熬湯服下,幾日后,媳婦解下毛巾,愁云散去;丈夫也平靜下來,臉上紅潮退去,云淡風輕。如果此時不聞不問,任其發展必定兩敗俱傷,百病迭出。
出汗是人們正常生理現象。還比如運動以后,比如在烈日下勞作,比如饕餮四川火鍋,還有懼怕,緊張等等都會出汗,這些現象會隨時過境遷,很快消失,正常出汗還是新陳代謝,滋潤皮膚所必須,而中醫問患者出汗則很有深意。
大醫張仲景用文學筆法形容一種出汗“陰下濕如牛鼻上汗”,不問誰知?問有汗無汗,排除上述因素,有汗則是外感熱邪所致,津液外泄;關聯上述因素,無汗則寒邪收斂束表,腠理閉塞。有的人坐那兒不動也出汗,有的夜里醒來渾身如洗澡,有的人惡寒戰栗,掙扎一番,汗出,十分痛苦。如果經問診說出這些情況,中醫大致知道是陽氣外泄,還是邪正相爭;是陰虛化燥生熱,還是衛陽不足。筆者曾經在冬天看到同桌一人吃飯時,眾人嫌冷,他頭上卻大汗如雨似瀑,卻不見熱氣,隨擦隨有,源源不斷,問其緣故,他語焉不詳,含糊其辭,當時也無人在意,一年后便傳來患了絕癥的消息,若當時有中醫在場,問清原委,或許能獲得最佳治療時間。
中醫之問,不僅僅是就事論事,他具有領袖胸懷全局的意識,也有科學的全面分析,絕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痛就吃止疼藥,燒就打退燒針。其問既是“望”的補充,也是“聞”的拾遺,問頭身,則從頭疼頭暈到四肢,必問疼痛長短和部位,休止的時間、寒熱有無,在此基礎上辨別陰陽、表里、寒熱、虛實,方可對癥下藥,有的放矢。問胸腹胃脘,可知氣滯血瘀的結果,可知肺失宣肅之癥結,可知氣郁不舒之原因,可知運化失職之根源;問耳目,耳有耳聾耳鳴重音。聞不到,望不清,都是心里感受,特別是耳聾交流有困難。識字的,互相用筆交流,也要問;用手勢比劃問,也要問。耳有響聲如潮水翻騰,如蟬鳴環繞,無非肝膽三焦之火,無非脾濕過重,腎虛精虧,髓海不充,使耳朵“營養不良”所致。問耳聾感覺,是聽力減退,還是聽覺消失,要問是否外感風溫、鼻塞頭重而致,還是心氣虛弱,腎憊精脫之表現。早年,筆者村子里有一人,耳朵能聽到聲音,就是聽不清楚,后來連自己說話也不清楚了,西醫給他按了助聽器,頭疼眼花,中醫一問癥狀,就說他上盛下虛。后來吃了一個月的中藥,有所好轉。問目,紅腫,流粘液,眼珠顏色等“望”即可,而目痛目眩目昏則要仔細詢問其個人感覺,筆者以前一個小伙伴,白天看眼睛沒什么異常,可是一到晚上就視物不清,常常鬧出笑話。后來求醫,西醫開了魚肝油治療,有所好轉。據說兩千年前中醫就診斷為肝虛血損,營養不良,吃動物肝臟即可治愈,原理和現在西醫用藥是殊途同歸?,F在生活水平提高了,這種病也很少見到了。老百姓說這病叫“麻雀眼”。麻雀到了夜晚就不飛了。因為看不到。書面語為“雀盲癥”。
民以食為天,中國老百姓見面第一句話就問吃過了嗎?問飲食和口味也是老百姓衡量健康和長壽的唯一標準,問老人身體狀況,對方都是回答能吃能喝,口味好的很,聞此言便說有福氣。過去鄉村見久病之人開始大口吃飯便認為病好了。這似乎有點道理,但能吃能喝未必全是健康的標志,如糖尿病患者多能吃能喝。還有一種人味口很好,時時想吃東西,但吃下去卻會腹脹不消化,問中醫,會豁然開朗。比如有的人吃得很多,也容易感到饑餓,中醫會問是否口渴心煩,是否口臭便秘,或再問是否大便溏瀉,至此,中醫則可分辨是胃火亢盛,還是胃弱脾虛,方可對癥下藥。有的人雖然覺得饑餓,但見飯又沒有食欲,或敷衍幾口,這便與上面多食易饑相反,中醫問到這里便知是胃陰不足,虛火內擾。
有的人一天不喝水不覺口渴,有的人一時一時喝水還覺得口干舌燥,有的人暴飲即小便,有的人貪冷飲還是燥熱,有的人則喜歡熱飲但又淺嘗輒止,有的人,口雖干,但對飲水也無興趣,吃米飯不喝湯,吃餅不吃稀飯,這些狀況在農村人們謂之“干嗓癆”。而中醫問到這里便分清是里熱亢盛,津液大傷,還是腎陰虧虛,還是無實熱耗津,陰邪損陽……雖然只是個人喝水習慣,若不仔細問清,則不利于辨證施治。
在日常生活中,特別是在當代快節奏社會,壓力大,煩事多,很多人患上失眠癥,特別是中老年人,不僅煩惱,而且痛苦,有人因此發瘋,痛不欲生,簡單的辦法就是吃安眠藥,多有飲鴆止渴傾向,中醫認為失眠不是簡單的“睡不著”,必須分清是陰盛陽虛,還是陽不入陰,是神不守舍,還是心神不安。如不對癥,神藥也沒辦法。
一般聽過患者主訴以后,中醫會問如下問題:是不是老睡不著,還心煩多夢,一緊張就出汗?是不是睡后容易驚醒,還心慌、胸悶、乏力,食欲也差?是不是還有時口苦惡心?如果患者能詳盡準確描述,中醫便更加清晰治療的思路。
與失眠相反的是嗜睡,農村人謂之“睡不醒”,有困倦易睡,如果勞累睡了便罷,一覺醒來,神清氣爽,疲乏消退,但有的人怎么睡也老感覺頭目昏沉,身重脘悶,則不正常;有的人丟了飯碗就想睡,農村人謂之“飯后瘟”,有的人和別人說說話就睡著了,我還見過一個駕駛員開著車打起了呼嚕,把一車人驚出一身冷汗。如果食量正常,消化良好,睡就睡吧,如果老是“睡不醒”,感覺形體衰弱,食少納呆,少氣乏力,就有了麻煩;有的人極度衰憊,神識朦朧,困倦易睡,似乎隨時隨地都可以倒下睡去,有的人昏睡不醒,口中還念念有詞,胡言亂語,身體發熱,入夜更熱,經中醫所問,理清濕邪困脾,清陽不升,心腎陽衰,熱盛神昏之原因,此類病亦不必過分擔憂,湯藥、針灸調理即可改善。我曾聽過一個老八路說,當年夜里行軍半睡半醒跟著走,這不是嗜睡,這是極度困乏所致,槍聲一響,立馬精神抖擻。我還聽說當年大躍進,社員連天帶夜干活,有一個在房頂繕草,睡著了,掉了下來。這都不是嗜睡。
若說問二便,別說惡心,還說不出口,就是當年的農村人也會呸呸吐唾沫表示反感。但作為中醫不可回避,更不會惡心,因為它涉及很多病。不能不聞不問。食物消化與水液代謝正常與否,關系到寒熱虛實的判斷,每日或隔日一次大便有規律,排便通暢,成型不燥,無膿血、粘液、殘渣以及痛感,是可喜可賀的。反之,則堪憂。不是熱盛傷津,就是陰液虧虛,肝氣郁結,或者脾寒運化失職,濕熱蘊結……問之,必有貪食辛辣肥甘,暴飲暴食生冷厚味等,或因情緒所傷,從而造成脾胃的腐熟運化不徹底,肝的疏泄不暢通,以及命門的溫煦不達標,帶來腸胃系列疾病。問過,一要下藥,二要告誡不良飲食習慣著注意事項。
小便和大便殊途同歸,所反映的問題也有相同之處,一個問字,問出小便清長,問出小便短赤,清長與短赤(兩詞多么精妙言簡意賅),問出頻數急迫,或失禁,或點滴不出,或澀痛……頻數與澀痛似乎也是小便疾患的專用詞語,準確、形象、生動。
中醫之問,問婦女最困難的,在封建思想還殘留的時代,婦女生婦科病要么諱疾忌醫,隱瞞回避,默默忍受,即使忍無可忍,也不會輕易就醫,1960年代,在泗洪縣醫院一個干部子女因闌尾手術后發現陰毛被剃,不用說,是禁區被暴露了,她覺得無比羞辱,遂跳樓以求貞潔,有一本長篇小說《鄉魂》里邊寫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對農村青年男女婚前聯歡,有了結果,那時未婚媾和懷孕是奇恥大辱,在早些年家族族長可判其死刑。女孩整日嘔吐,不思飲食(中醫奇妙的術語為納呆),面黃肌瘦(中醫之妙,謂之失榮),當媽的帶去看醫生,當時醫生是南京鼓樓醫院下放農村的名醫,人家只有科學精神和態度,根本沒有封建意識,稍作檢查,還接地氣地說,恭喜啊,要喜得貴子了。當媽的哪能容忍,開口就罵那醫生“放你媽狗屁”!可是,當媽的問女兒到底怎么回事?女兒還是不說,無奈又去問當地老中醫馬之才,老中醫搭脈如彈琴,彈出弦外之音,說,三個多月了。當媽的這才如夢初醒,嚎啕大哭。
所以,有的中醫會回避這一環節,以望、聞、切為主,似乎像保密規則“不該問的不問”,實際上該問的還要問,問經期,問妊娠,問帶下,問產后,問房事如何也不算下流,也只有這樣才能對癥下藥。
而最難問的是尚不能言語的小兒,兒科古稱“啞科”。兒科鼻祖錢乙就認為,嬰幼兒尚未發育完整,悲啼喜笑,變態無常,以“望”不足以看出端倪,其偶有言語,也不足為信,
小兒臟腑柔弱,易虛易實,易寒易熱,用藥稍有不當,就足使病情復雜化。那么要問,只能問小兒的母親和身邊人,無論出生前后情況,還是預防接種情況;還是哪些致病原因,這都是由母親和身邊人代勞,如果這些人是個細心人,有心人,就足可以成為這些小孩的“代言人”。
俗話說,打破砂鍋問(甕)到底。中醫之問,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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