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韃靼是否是一個民族及其起源
多桑《蒙古史》把十三世紀活動在蒙古高原的許多族部都納入韃靼民族之中。這就不禁要問韃靼民族是一個什么樣的民族呢?是什么時候形成的?他們的起源是什么?或許他們實際上也和多桑《蒙古史》所說的蒙古民族一樣,實際上并未形成一個民族,而僅是一個種族。
關于韃靼問題,中外學者進行過長期研究,寫了不少論著,但至今并未解決以上這些問題①。
這對確定蒙古民族源流當然是一個重大障礙。因此這次我想從新的角度討論一下這個問題,主要是回答這些部族是怎樣發展來的,在歷史上他們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是否有共同的起源,是否已形成一個民族?十三世紀在蒙古高原上出現的乃蠻、克列、汪古、蔑兒乞、扎只列、扎刺兒、塔塔兒等部,按現在一些著作的說法,似乎是各有不同起源的不同部落,是否是這樣的呢?
1、《遼史》中的蒙古高原諸部
從《遼史·百官志》等的記載看,這些族在《遼史》中都同時存在,它們并未形成為一個統一民族,而是各有自己名稱的。如乃蠻被《遼史》稱為韃靼九部,克列被稱為阻卜,蔑兒乞稱為梅里急,扎只刺稱為茶只刺,扎刺兒稱為阻卜扎刺兒,塔塔兒稱為敵列。王國維、羅繼祖等認為這些族在《遼史》中被統稱為阻卜,而阻卜即韃靼的異稱②。但既然在《遼史》中各部都有自己獨立的名稱,也并無任何記載明確說這些族都叫阻卜。只有克列之名不見于《遼史》,而《遼史·肖韓家奴傳》所載:“阻卜諸部,自來有之。曩時北至臚朐河、南至邊境”。說明阻卜活動北至克魯倫河,南至邊境,則當然不包括克魯倫河以北的蔑兒乞、扎只刺等部。因此應以阻卜為克列之別稱為是,所謂阻卜諸部當即克列諸部,似乎并不包括當時蒙古高原的其他各部,因為這些族部至少在遼代已各自分別存在,當時并非一個民族。
2、蒙古高原諸部為韃靼
至于達旦之名在《遼史》曾數見,如《遼史·太祖紀》:“神冊三年二月,達旦國來聘”。《遼史·圣宗紀》:“統和二十三年六月,達旦國九部來聘。”“開泰二年正月,達旦國兵圍鎮州,州軍堅守,遂引退。”則達旦似僅為遼代某一國之名,并非遼代蒙古高原諸部之總稱。有人認為此達旦九部即塔塔爾九部,但塔塔爾為敵列八部。
在突厥碑文及中原漢籍中,達旦之名屢見,似并非僅指一部。以往考者多以達旦為一族之總稱,而很少把達旦和金元史籍所載蒙古高原各部對應,因此,考者雖多均未辨明達旦的范圍。
查唐至五代、宋,達旦之名屢見,其分布甚廣,實際并非專指某一部,茲分考于下:
第一,三十姓達旦:這是最早見于史載的達旦部,始見于唐玄宗開元二十年突厥闕特勤碑。有“三十姓達旦”是突厥之外國,在骨利干與契丹之間。此達旦,箭內亙認為:“至此所謂達旦,要即成吉思汗時代之塔塔爾,位地略同。”②然史書所載塔塔爾部并無三十姓之多,因此有些人就認為為三十姓達旦還包括塔塔爾以東之室韋諸部。按唐史所載,室韋有二十余部,則似乎相當。但沒有任何資料可證明這達旦是包括室韋諸部在內的,而更多的資料卻說明達旦并不包括以東之室韋,而僅包括塔塔爾以西的蒙古高原各部。因此我認為與其假設“三十姓達旦”包括室韋諸部,不如假設這三十姓達旦包括塔塔爾以西的扎刺兒、茶扎刺、蔑兒乞等部,似更合理一些。塔塔爾有八部,扎刺兒有十部,篾兒乞有四部,加上茶扎刺等部,也約三十姓之數。這些當是唐初突厥未曾統治到地區的達旦諸部,而不包括已為突厥統治之達旦諸部。塔塔爾于《遼史》為敵烈八部,居于呼倫貝爾西南,即唐代室韋諸部中的大室韋,其語言與其他室韋不通,當因其語不僅為蒙古語而且已突厥化。按《唐書·室韋傳》所載大室韋之西有西室韋部,疑即遼史中之扎刺兒部,扎刺兒分布正在塔塔爾部之西。茶扎刺及篾兒乞等部則在塔塔爾之西北。似乎以三十姓達旦包括此諸部更為適合些。
第二,達旦五部:這是最早見于漢籍的達旦部落。據《會昌一品集》載李德裕代劉沔與回鶻宰相書曰:“又踏布合祖云:發回紇戛斯,即移就合羅川,居回鶻舊國。兼以得安西北庭韃靼等五部落。”此文岑仲勉考為會昌四年(公元844年),此處安西北庭為地名,非部落名,則此達旦共有五部,其所居既近安西北庭又近回鶻舊國,應為以后克列部所居之地。其五部數也與《史集》載克列為五部相當,正應是指以后克列五部。此當因黠戛斯破回鶻,回鶻西退后,此部遂獨立見于史。有人以此達旦五部為陽山達靼,但陽山達旦為黑車子,非此五部達旦。
第三,陰山韃靼:此當即唐末李克用所投之韃靼。《舊五代史》卷二五二:“廣明元年(公元881年),李涿以大軍攻蔚州,獻祖戰不利,乃率其族奔于達靼。……中和元年二月,武皇即率韃靼諸部萬騎趨雁門。”此韃靼所居在蔚州(今河北)、雁門(今山西)之北,沙漠中,此又非上述之達旦五部,此等部并未如此近邊。按《新五代史·韃靼傳》云:“韃靼,靺鞨之遺種,本在奚、契丹之東北,……別部散居陰山者,自號韃靼。”此靺鞨實為室韋之誤,當因室韋與靺鞨習俗、語言相近,被誤稱靺鞨。此韃靼即室韋中之黑車子部西遷此地,后與沙陀種之李克用合,也成為了突厥蒙古的混合種,因而被稱為韃靼。也即以后之汪古部,汪古部實為沙陀與黑車子室韋之混種也。
第四,九姓達旦:九姓達旦始見于宋初。據《揮塵前錄》卷四所引王延德于宋太平興國六年(公元981年)自夏州(今陜西橫山縣境)西北行經河套至合羅川,有九姓達旦。此正與《遼史》統和二十三年(公元1006年)之九姓達旦數相合。對此九姓達旦所在之地,考者頗有分歧,但大都認為在今和林川以西地①。后代在此地區惟有乃蠻部。據《史集》乃蠻部正居住在哈刺和林,而乃蠻部的部落眾多,正可能與九姓相符。因此九姓韃靼正應是以后的乃蠻部。此外,據《宋會要輯稿》冊197在黃頭回鶻東有達旦,《續資治通鑒》卷335有同樣記載。此達旦也只能是乃蠻。
3、韃靼的起源
從以上的討論可知達旦是突厥人和唐宋人對當時蒙古高原諸部的統稱。凡以后出現于蒙古高原的乃蠻、克列、汪古、蔑兒乞、茶扎刺、扎刺兒、塔塔爾部都統稱為韃靼。他們之所以會被統稱為達旦,這點拉施特《史集》有一段可作解釋:“他們在遠古的大部分時間內,就已經是大部分蒙古部落和地區的征服者和統治者,以其偉大、強盛和受尊敬而出類拔萃。由于他們極其偉大和受尊敬的地位,其他突厥部落,盡管種類和名稱各不相同,也逐漸以他們的名字著稱,全都被稱作為塔爾(韃靼)。”②《史集》沒有說這遠古是什么時候,但至少決非在突厥、回紇、契丹相繼統治蒙古高原之時。自突厥以來,他們并未成為過統治者。這樣就正好追溯到柔然,正是方壯猷在《韃靼起源考》中提出的韃靼起源于柔然的統治者大檀,并引《宋書·索虜傳》所載為證:“芮芮一號大檀,又號檀檀”。《史集》所說的塔塔爾人曾成為蒙古高原的征服者和統治者只能是此時,也正是從此時以來蒙古高原的部族被稱為韃靼。
因此韃靼民族是由于柔然的統一這些民族形成了一個以雜胡融合而成的新民族①。但為時不過二百年,就被突厥、回紇相繼統治。當他們擺脫突厥、回紇的統治后,雖各有自己的名稱,但在周圍民族中還保持了韃靼這一統一名稱。正是以此為基礎,隨著蒙古的統一,各達旦部落就形成了一個統一的蒙古民族。
4、柔然源于匈奴、鮮卑的混種
既然上面已論證了韃靼起源于柔然,就有必要進一步追問柔然的起源。關于柔然的起源,各書記載不同。
《魏書·蠕蠕傳》載:“蠕蠕,東胡之后裔也。”“其主自云先世源由出自大魏。”但又云:“匈奴之裔。”《宋書·芮芮傳》及《梁書·芮芮傳》云:“亦匈奴之別種也。”《南齊書·芮芮傳》則認為是:“塞外之雜胡。”
因此近人考證柔然起源時也長期各說紛紜,有東胡鮮卑說、匈奴說、雜胡說。但近年周偉洲認為:“中外學者大都傾向《魏書》的說法,把柔然視作東胡中鮮卑的后裔,而對后兩說完全持否定態度。這種看法基本上正確,但對后兩種說法完全持否定態度,也是不妥的。因為后兩種說法多少包含有合理的因素,不能完全否定。柔然源于鮮卑、匈奴融合后的拓跋鮮卑。”白翠琴認為:“柔然主要是鮮卑敕勒匈奴和突厥等許多民族和部落組成。”曹永年認為:“柔然源于雜胡”,似乎大家說法已漸接近,都承認柔然出自多源。
但這里有三個問題,必須分清:一是柔然主族的起源,二是柔然民族的起源,三是柔然國家的民族構成。這三者不能相混,然而從這三個問題來看一些說法還需要進一步討論。
從白翠琴的說法看,她把突厥也包括在柔然的源中,顯然是錯誤的。突厥曾被柔然統治,但并未融為一族,不久即分出自為一族,因此突厥不能是柔然的族源。白翠琴實際上說的是柔然國的民族構成。而曹永年所說的“柔然源于雜胡”,但他并不承認柔然曾形成為一個民族。因此,他說的柔然源于雜胡。也只是說柔然國的構成,而不是柔然族的起源,實際上,在一個國家形成時,總是先形成一個主體民族,這個主體民族就是柔然始祖木骨閭集合逋逃形成的民族,有了這個民族才有柔然的擴大柔然國。柔然擴大的國家中,就不一定全融入這個民族,有的加入,有的就未加入。同時周偉洲和白翠琴都據柔然祖先為拓跋鮮卑奴,因而自稱先世源自大魏,因此認為柔然主源是拓跋鮮卑。但《魏書》載,柔然先世拓跋鮮卑掠得的奴隸,逃跑后集合逋逃而組成最初的部落。大家都知道,掠得的奴隸一般不是本族人,因此這正好證明了柔然之先本非拓跋鮮卑。而“逋逃”當然也不一定都是拓跋鮮卑,因此柔然源于拓跋鮮卑之說無法成立。至于周偉洲所說拓跋鮮卑與匈奴的融合,只是一種推論。當時活動在蒙古高原上的民族除拓跋鮮卑外,還有東部鮮卑、烏桓及匈奴自號鮮卑的十余萬落,究竟是哪些民族融合成為柔然,還有待進一步研究,但就其主要成分而認為柔然是匈奴、鮮卑的混種是可以的。至于柔然之前已否融合,觀柔然的發展情況,似乎并未融合,因此柔然時才正在融合,最后也未完全融合,只是初步形成為一個民族的雛型,最后是十三世紀蒙古族才最后完成了這一民族的融合。……同時我總懷疑所謂“匈奴十余萬落自號鮮卑者”并非匈奴的嫡系,而是匈奴初興時,被匈奴征服的蒙古高原各族,自號匈奴者。真正的匈奴嫡系是西走了。
(六)結 語
因此,蒙古民族的形成是蒙古高原上許多先后活動于此的許多民族的成分,逐漸混合,融合而成。在歷史上,先后有匈奴、鮮卑、柔然、突厥、回紇、契丹、蒙古等民族活動于蒙古高原,其中有些是突厥語族的,如匈奴、突厥、回紇;有些是蒙古語族的,如東胡、鮮卑、蒙古等。兩個語族的許多民族長期融合形成了蒙古高原上一個突厥語、蒙古語混合語種的韃靼民族,最后才被蒙古語族的蒙古部融合成今天以蒙古語為主的蒙古民族。當然蒙古部是這一民族的主源,因此他的語言決定了這個民族最后的語言。但他卻還有許多個族源,許多民族在不同時期都進入蒙古高原帶入一些自己的成分,加入于以后形成的蒙古民族中。
同時,匈奴、突厥、回紇、東胡、烏桓、鮮卑、契丹、蒙古,又都在不同時間分別離開蒙古高原或西進,或南下,他們帶走了這些民族的主體部分,同時也挾走了一些他們的奴婢。這都是征服的蒙古高原上的各族,所以他們的離開蒙古高原也表明了蒙古高原上正在形成的民族的不斷分出。而蒙古族更是把大部分蒙古高原上形成的蒙古民族人帶走了。
蒙古民族正是在這樣不斷融合分化,不斷進進出出中逐漸形成的。
這是所有較大民族形成發展的普遍規律。任何一個較大民族都是由許多個源相互融合而成,也不斷有一些分出與加入別的民族。蒙古族如此,漢族更是如此。歷史上有無數個民族融入于漢族,漢族又在不同時期不斷分出部分加入到其他各族。滿族的形成發展也是如此。這種各民族的不斷進進出出,正是為各民族的最后融合作準備。實際上,今天的各族都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源多流交織一起。因此,研究民族的多源多流,不僅是為了了解某一民族從何而來,往何而去;而更主要的是要通過這了解各民族在長期歷史中形成的互為源流的關系,加強各族人民的團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