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去西河散步,遇到了王叔。
王叔剛退休一年。精神卻比原先上班時候好多了,性情也開朗了許多。更奇妙的是,原先黑白難辨的頭發,現在倒奇跡般地顯黑色了。
王叔跟我家是世交關系。祖父跟他父親關系纏得很緊,是吃飯不分碗筷的那種;后來,父親跟王叔的關系繼承了老一輩的交情,是有空就來回走親戚探望的那種。
我很納悶,“王叔,您老不是服了什么仙丹妙藥了吧,居然返老還童了?”
王叔呵呵呵地笑,“清閑了,心里不擔事兒了。吃飯安生,睡覺安穩,作息規律了么。”
王叔長得高高大大,年輕時候的英俊現在還清晰地看得到。更難得的是,套在他頭上“熱心腸”的名聲,讓他贏得了很多人的敬重。
九三年我畢業那一年,要分配的時候,父親讓我去找了在政府上班的王叔。
王叔立馬放下了手頭的工作,摸著我的頭,瞧了我半天,問了父親和祖父他們的身體情況,然后領我去找管事兒的領導。
那是我走上社會第一次找人辦事兒,啥都不懂,只能跟在王叔后面。把在路上買的一包硬盒哈德門香煙攥在手里(我只知道硬裝的洋氣,比軟裝的貴),想著到時候要拆開給主事兒的人敬煙。
領導是一位個子不高,肚子壯碩的中年漢子(據說是軍轉干部),說話勁道很足,辦公室里的玻璃被震得嗡嗡作響。
王叔作了引見之后,我笨拙地拆開煙盒,拿出一根煙來很恭敬地遞給了領導。
領導拿過我遞過去的煙瞥了一眼,順手放在了辦公桌的電話機旁,卻從文件盒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吧嗒一聲用打火機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時候,他站起來走到辦公桌旁邊,一抬屁股,偏坐在桌子邊角上,然后吐出一個大煙圈。
我偷眼看了看領導的煙盒,紅塔山。心里一沉,自己兩塊五買的哈德門,是不是要壞事兒啊?——后來我專門去煙草專賣店打問,紅塔山在九十年代初價格十二塊。
領導仰頭看著眼圈散開了,亂了,轉頭看向王叔。
王叔拉過我,“自家知己親戚,管家父叫爺爺的。今年剛畢業,還要麻煩領導費心。”
領導盯著王叔看了許久。王叔就那樣只管跟我交代,“上班了要用心,要守紀律,要尊重領導……”
我的工作安排,多虧了王叔;我后來的幾次工作調動,也沒少麻煩他。
王叔太熱心,找他辦事兒的人,他都會盡了全力去幫忙。有一件沒有辦好的事情,他就很愧疚,很長時間的念叨。
——農村人其實都很厚道,能找到他跟前來,都是孩子上學讀書或者畢業分配,要么就是家里老人住院這樣很實際的事情。
王叔年輕時候是縣政府大院里掛了名的名桿子,人又長得倜儻,進進出出的領導都很看重他。
王叔這人也有缺點,用嬸兒的話說,就是“死硬氣,死腦筋,榆木疙瘩。把別人的事情當自己的事情,把自己的事情當別人的事情!”
嬸兒跟我說過王叔的“瓷錘”樣兒:
王叔工作五六年的時候,無論資歷,同事和領導評價,群眾調查,樣樣完美。提拔做科長,是水到渠成的事兒。
考核結束那天晚上,縣委辦一位老領導來到家里,拉著王叔的手,在書房里咕咕叨叨地說了半宿話,走的時候已經后半夜多了,王嬸兒早已經睡了幾個回籠覺了。
第二天,別人跟王嬸問王叔提拔的事兒咋回事兒,怎么沒有他的名字呢?
王嬸急忙跑去王叔單位,問他究竟。
王叔二話不說,拉住嬸兒來到了大院里一棵大松杉下,嬉皮笑臉地跟她解釋。
原來,昨夜造訪的老領導兒子,副科長已經做了兩任了,如果這一次再上不去,就徹底沒戲了。昨夜老領導拉著王叔的手,塞在自己懷里不放,臉上的皺紋和眉毛擰在一起,皺成了高高的一道梁。
“叔求你了!”當老領導做出要跪下的樣子時,王叔的心理轟然坍塌。
嬸兒聽了之后,愣了好一陣兒,然后張口就要罵他時,被王叔捂了嘴,拉去商場轉了幾大圈兒,買了一件嬸兒看了幾次都沒舍得買的風衣,算是做了平息。
“我咋這么混的,那天晚上就睡的那么早,又睡的那么死呢?”每回說道這件事兒,嬸兒都懊悔不已。
是的,嬸兒的懊悔我理解。世上的事情,錯過一次機會,就很難再有了。那個頂替了王叔的領導兒子,早已經調市里做了領導,王叔還是單位的資深辦事員。
那之后,一茬一茬的領導,平時工作都很依賴王叔,對王叔也特別好。但要調離的時候,提拔的事情總也想不到他,最終都是別人。——不是自己的親屬,就上級某個領導的子女。
我曾經見過嬸兒訓導王叔的場景。
關系關系,關系都是跑出來的。你對別人的事情那么熱心,事情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卻“打死也放不出一個屁來。”
“你去領導家里坐坐,不成嗎?”嬸兒有時候氣急了,就不擇言語的罵他。“你的面子值錢,人家領導的面子不值錢?一輩子都是死在面子上!”
王叔這時候也很郁悶,一聲不吭地低頭閑坐,一杯一杯地只讓我喝水。
為了自己的事情,王叔也曾跟我說過,“讓我求人,不如殺了我吧!”
那些年的春節、中秋節,是王叔最難熬的時間。別人都在跑領導家里,進進出出的,歡聲笑語的,王叔就躲來我這里,跟我翻看字畫,談論NBA……
后來,兒子大了,工作了,求人的事情沒有了。王叔也該到內退的年齡了。他一茬一茬手把手地教出了許許多多筆桿子,他們后來都分散在各地做了領導,但總要抽出時間來辦公室跟他老扯閑話,送給他沒有人能享受得到的敬重。
“心熱,腰桿兒直!”他們對于王叔的評價,很簡單,卻真的合了他的人品。
“人不求人,一般高大;人一求人,卵短三分。”臨走,王叔拍拍我的肩膀,笑瞇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