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幻想著自己處于一片寂寥的荒原之上，荒原茫茫無際，有草匍匐于地，天空奇怪而高，但似乎又要扭曲著壓迫下來，聽不到任何聲音，世間萬物都好像死絕了。我在那里久久地站著，茫然四顧，無知所向，天空有黑色大鳥悄然潛過，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還有血液流動的聲音。在某個閉眼睜眼的瞬間，荒原上突然滿滿的都是人，兀自站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總是喜歡描繪一些像這樣的奇怪的意象，這些意象中，主人公總是孤獨而無奈的，比如睡在棺材旁的老人。她在一間破敗的屋子里，守著一口棺材，獨自過活（實際上，這個老人在現實中是有原型的，我見過，現在她已死去多年，但我仍然記得她詭異的笑容），比如喜歡傻傻看天空的妓女，她日日夜夜與陌生的男子交歡，以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似乎，我是鐘情于描寫這些孤獨的人物的。他們身上散發出一種獨特的藝術魅力，可以擊碎每個人脆弱而敏感的神經。毫無疑問，不管我們是怎樣的人，在我們內心深處，總是潛藏著孤獨的因子。在某一個時刻，它們會偷偷跑出來。于是，我們覺得孤獨。
這個暑假，再次拜讀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又一次被震撼。馬爾克斯以生動細膩的筆描繪了一個個獨裁者：在不斷的“發明”和“探索”中變得神魂顛倒，最后發瘋被家人捆在大樹下的何·阿·布恩蒂亞；絕望地把自己關在作坊里制作小金魚，最終無聲無息死去的奧雷良諾上校；整天織自己的裹尸布，日織夜拆以此打發日子的阿瑪蘭塔；把時間耗費在反復洗澡上面，“在孤獨的沙漠里徘徊”的俏姑娘雪梅苔絲；經歷大屠殺后變得無比恐懼失望，把自己關在房子里潛心研究吉卜賽人留下的羊皮手稿直到老死的阿卡迪奧第二等等。他們，都是一個個孤獨的靈魂，一代接著一代，永遠也逃不出孤獨的樊籬。他們中有的人似乎曾經努力過，但最終還是在不經意間受到孤獨的侵蝕，慢慢地，人垮了下來，失去了意志，失去了激情，變得病懨懨的了。
一切無法回避，似是自然而然的。
我曾極力想探究造成他們一個接這一個奔赴孤獨的原因，始終覺得這個家族的人內心深處應該藏著某些共通的東西，這些東西如同惡魔般惡心腸地將他們扯向孤獨之路。他們曾有的激情，在爆發之后，很快便歸于死寂，結果他們成了任命運擺布的傀儡。當他們那一幅幅病態的畫面攤開在我面前時，我感到莫名的憂傷。雖然在整本書里，沒一個人物是我喜歡的，但我還是會為他們難過，似乎他們也有些許的無奈。而我們活在當世，也會孤獨。所以，從他們身上，多少可以窺探到自己的影子。
在解釋他們為何如此孤獨的時候，許多書上都說是拉丁美洲現實的獨裁者造成了布恩蒂亞家族的孤獨特性。對于這一說法，我始終帶有懷疑的態度。如果馬貢多百年間都與世隔絕，那一切都會改變了么？他們就不會如此孤獨了么？他們孤獨特性的造成，說到底，原因應該還是在于他們自身。“他們盡管相貌各異，膚色不同，脾性、個子各有差異，但從他們的眼神中，一眼便可辨認出那種這一家族特有的，絕對不會弄錯的孤獨眼神” 縱觀整個家族史，我想我們可以大致得出家族成員之間的共通點——對某一事物的偏執欲望。 弗洛伊德認為，人類兩大本能和原始欲望是性欲和攻擊性，它們是人類行為基本的深層動力。布恩蒂亞家族的人似乎都將其發揮到極致了。從何·阿·布恩蒂亞說起，他與烏蘇拉是近親結婚。結婚后，由于害怕像姨母與叔父結婚那樣生出長尾巴的孩子，烏蘇拉每夜都穿上特制的緊身衣，拒絕與丈夫同房。因此遭到鄰居阿吉拉爾的恥笑。布恩蒂亞一怒之下便殺死了阿吉拉爾。他的大兒子何塞·阿卡迪奧和一個叫皮拉苔列娜的女人私通，有了孩子，后來與家里養孩子的蕾蓓卡結婚，生活放蕩不羈；二兒子奧雷良諾上校他一生遭遇過14次暗殺，73次埋伏和一次槍決，與17個外地女子姘居，生下17個男孩；奧雷良諾第二整日狂飲暴食，與佩特拉·科特私通；阿卡迪奧第三狂熱地愛上了自己的生母，幾乎釀成大錯，后來成為馬貢多從未有過的暴君，貪贓枉法，最后被保守派軍隊槍斃；奧雷良諾·布恩蒂亞不知不覺愛上了姨母阿瑪蘭塔·烏蘇娜，并發生了亂倫關系。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觸目驚心。性欲和攻擊性，到了這個家族里面，似乎已經病態化了。
如果撇開性欲好攻擊性不說，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的。比如何·阿·布恩蒂亞瘋狂迷戀著科學，全然不顧自己的家庭，他的兩個兒子因此“都同樣討厭煉金術和父親的聰明才智，變得孤僻了”比如梅送回的私生子奧雷良諾·布恩蒂亞，從小便是個孤獨者，他只對吉卜賽人梅爾加德斯留下的各種神秘的書籍和手稿感興趣，終日將自己鎖在房間里進行研究。
由此看來，他們似乎對某些東西懷有極大的熱情，在欲望的驅使下，恨不得吧自己的情感全部傾注進去。然而，這種熱情已經達到偏執的地步（愚昧落后無知更是加深了這種偏執），使他們變得乖戾了。他們就那樣任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當所有的東西被抽離的時候，他們就失去了精神支柱與生存的激情，漸漸疏離了別人，“一人感受，一人理解，脫離了世界，也脫離了自己，對自己都感到陌生”，最終成為精神麻木的孤獨者。孤獨這時就猶如一把彎刀，開始收割他們的生命。狄德羅說：“忍受孤寂或許比忍受窮困需要更大的毅力，貧困可能降低人的身價，但是估計卻可能敗壞人的性格。”布恩蒂亞家族的人，最后幾乎都成了性格乖戾之人，孤獨死去。
當曾經熱熱鬧鬧的馬貢多，最后也在颶風中蕩然無存了。一場延續百年的悲劇終于落下帷幕。
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王清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