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賴恩?卡普蘭
前言
我第一次接觸到奧地利學派經濟學是在上高中的時候,那時我十分享受米塞斯與羅斯巴德的作品。1989年,就在去加里福利亞大學伯克利分校開始大學修業之前的那個暑假,我參加了米塞斯研究院在斯坦福大學舉辦的夏季講座。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了穆瑞?羅斯巴德還有其他一些奧地利學派的領軍人物。八年時光匆匆而過;如今,我已拿到普林斯頓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并將在這個夏天加入喬治?梅森大學經濟學系。我想,從我的職業角度出發,仔細地講講自己為何不再把自己當成奧地利經濟學家是十分自然的事。畢竟八年以前,我曾把自己視為其中的一員。
我絕非否認奧地利學派對經濟學發展做出過重大的貢獻,但是,正如在后文中將提到的,我認為:
a、想要另辟門路,通過本質上不同于現代新古典經濟學的新基礎重建經濟學的努力是失敗的。
b、奧地利經濟學家經常誤解新古典經濟學,這導致他們過分夸大了奧地利學派與新古典經濟學的區別。
c、很多最重要的奧地利學派的論斷都是不正確的,或者至少言過其實。
d、現代的新古典經濟學已經在許多領域取得了重要的進展,而對于這些進展,大部分奧地利經濟學家根本沒有領會。
綜上所述,我認為,盡管那些自我標榜(self-labeled)的“奧地利經濟學家”確實對經濟學的發展做出一定貢獻,但是他們所持的觀點與立場,并不足以維持一個獨立思想流派的存在。想要發展一種“奧地利范式”的努力受到了嚴重的挫折,盡管奧地利經濟學家們在元經濟學(meta-economics)領域(哲學、方法論、思想史)四面出擊,卻很少收獲實質性的成果。不管奧地利經濟學家們有怎樣有價值的成就,它們都必須經受廣義上的經濟學專業的檢驗。在這個領域里,人們渴望著原創的、正確的并且有實質內容的思想。
毋須多言,很多朋友比起我來更為欣賞奧地利學派。我希望這篇小文能激起有趣的討論,同時不影響任何私人關系。
1.什么是奧地利學派經濟學?
由于對于什么是“奧地利學派”這一問題存在著嚴重的分歧,我最好在一開始就給出明確的定義。我所謂的“奧地利學派經濟學”,指的是路德維希?馮?米塞斯、穆瑞?羅斯巴德以及其他學者在他們的基礎上獲得的持續性成果。如果說曾有哪兩個人真的屬于同一個“奧地利學派”,那么這非羅斯巴德與米塞斯莫屬。盡管他們之間也存在一些分歧,但大致上他們的觀點可以看作完全相同的。[1]因此,對他們中一人的反駁,也就是對另一人的反駁。之所以特別指出這一點,是因為在下文中我將大量的引用羅斯巴德對米塞斯的辯護,其數量超過米塞斯對自己辯護的數量。在大多數情況下,米塞斯和羅斯巴德的觀點是如此相似,以至于同時引用兩個人的文本來說明問題顯得多余。
我把奧地利學派與米塞斯與羅斯巴德而不是F?A?哈耶克劃等號肯定會引起爭議。理由十分簡單:1、米塞斯與羅斯巴德明確的反對很多新古典經濟學的根本要素,而哈耶克并不如此。如果米塞斯與羅斯巴德是正確的,那新古典經濟學就是錯誤的;相反,如果哈耶克是正確的,那主流經濟學僅僅需要轉換一下關注的焦點即可。[2]2、米塞斯與羅斯巴德把他們職業生涯中的大部分時間奉獻給了經濟學,而哈耶克在1930年代之后就幾乎完全轉向了對哲學、法律以及觀念史的研究。因此如果談論經濟學的話,米塞斯與羅斯巴德顯然是比哈耶克更好的研究對象。
2.微觀經濟學的基礎
.現代新古典經濟學的理論大廈立基于一些關鍵的微觀經濟學理論之上。其中最有名的包括:效用函數、無差異曲線,以及福利經濟學的卡爾多 -希克斯分析(或被稱作“成本-收益分析”、“潛在帕累托改進”)。米塞斯與羅斯巴德完全拒絕這三個理論,并把他們的經濟學建立在不同的基礎之上。這顯然為不同于新古典主義的奧地利學派提供了理論基礎。但是,米塞斯和羅斯巴德過于輕率的否定了現代新古典經濟學的基礎,而且他們自己用以替代它的理論也并不自洽。
2.1. 效用函數還是評價序列?
現代新古典經濟學習慣用“效用函數”這一術語來描述個體的偏好。比方說,他們可能會這么來形容某人的效用水平:U=a×ln(蘋果的數量)+(1-a)×ln(橙子的數量).羅斯巴德則更喜歡討論個體的“評價序列”是怎樣的。比方說,某人的評價序列可以是這個形式:{第一個蘋果,第二個蘋果,第一個橙子,第三個蘋果,……}兩種進路都試圖用自己的方式來解釋清楚到底什么叫“效用最大化”:對于新古典主義來說,個體決策總是試圖使U的值達到可能的最大,而對于羅斯巴德來說,個體通過選擇評價序列中排列最高的可能選項來獲得滿足。
兩種路徑看起來大同小異,事實上,新古典主義者也許會說他們就是同一回事。不過羅斯巴德指出了它們之間存在的一些潛在不同,并且認為“評價序列”的途徑才是正確的方法。為什么呢?羅斯巴德認為,主流經濟學的進路輕率地使用了基數效用,而只有序數效用才經得起考驗。正如羅斯巴德堅持的那樣,“每一個體的評價序列完完全全是以排序的方式存在的,對于處于序列不同位置的兩樣物品,無論如何無法衡量他們'距離’如何,所以,任何討論'距離’的理論肯定是虛假的理論。”[3]
一開始,羅斯巴德似乎僅僅把他的批評局限在那些“想要徒勞地計量從交換中獲得的心理滿足的作者”身上。這些作者想通過“消費者剩余”這一概念來達到目的[4] 不過很快的,羅斯巴德就轉而明確反對整個“效用函數”進路,并將其指斥為邏輯不一的:“主要的錯誤在于,把效用想象成具體的量,一個與財貨相關的具體函數……效用并非量,而是排序”[5] 似乎是為了強調他對主流效用理論的反對是多么有力,羅斯巴德進一步的拋棄了主流的中級微觀理論: “至于在均衡下不同貨物的邊際效用之比等同于其價格之比這種說法,不用仔細考察得出這一結論的那些人用了什么方法,我們就能清楚的看到其荒謬所在。因為效用根本不是一個量,所以并不可分。“[6] 在一開始顯得僅僅是輕微的修辭問題的區別,導致在一些基本問題上的嚴重分歧。
盡管羅斯巴德的批評貌似有理,但他的確并沒搞清楚他到底在攻擊什么。效用函數進路和羅斯巴德的方法同樣的堅實的奠基于序數效用論之上。那些發展了效用函數理論的現代的新古典經濟學家,比如阿羅和德布魯,成功的避開基數效用的使用。假如某個新古典經濟學家說:”第一捆財貨帶來8單位效用,第二捆財貨帶來7單位效用”,羅斯巴德會認為他采取了基數效用論。但這里使用的語言僅僅是技術性的;你必須回到背后的定義上去才能真正明白它表達了什么意思。假如你做到了,就能明白“第一捆財貨帶來8單位效用,第二捆財貨帶來7單位效用”和“第一捆財貨相較第二捆財貨更被偏好”兩種說法完全等價。效用函數僅僅是對某位代表性個體序數偏好的不完全總結而已。并不是說它發現了一種叫“效用”的東西。[8] 這就是為什么新古典理論認為某一效用函數是被某一單調變換所唯一定義的。你可以依你所好隨意調整效用函數的符號,只要你對其進行的是單調變換。[9]
那關于羅斯巴德反對的另一理論又如何呢?亦即效用最大化的個人使得每件商品的邊際效用除以其價格后相等。難道這不正說明新古典經濟學信奉基數效用論么?不,并不是這樣。用行業黑話進行的技術性陳述在不了解其背后定義的情況下每每顯得荒謬。效用函數僅僅使用數字去概括序數排列,它并不導致我們去信奉基數效用。從這個函數里導出的私人財貨之邊際效用并沒給我們帶來任何額外的東西。
羅斯巴德對效用函數方法的拒斥導致他在其他地方的寫作中做出一些奇異的例外假設。運用其價值排序方法,羅斯巴德得以推論出供需定律作為原理。[11]但是在隨后討論勞動與土地的章節中,他又十分奇怪地承認“向下傾斜的”供給曲線在理論上是可能的。[12] 不止如此,在他對稅收經濟學進行討論時,還提到在理論上確實可以通過對勞動所得征收更高額的所得稅以提高勞動供給——他甚至提到了“替代效應”與“收入效應”,而這在其最初的效用與需求理論中是不置一詞的。[13]有趣的是,從羅斯巴德的價值排序理論本身無法推出替代效應與收入效應 。相反,他從標準的效用函數中“借”來了這個分析,該分析表明價格變化可以在兩個不同方面引致需求量的變化。因此,羅斯巴德不僅僅沒有不恰當的拋棄新古典的效用理論,而且還深信這一分析的有用性并把將其以額外的假設的形式引進了自己的體系。
總而言之,羅斯巴德錯誤地指責新古典效用理論使用了基數效用。羅斯巴德的價值排序理論并沒什么確實的錯誤,但這部分是因為新古典的假設在某種程度上比羅斯巴德的要放松一些。[14] 新古典理論得出了價格變化包含收入效應和替代效應兩方面作用的重要結論,但這些結論從羅斯巴德的假設中是無法推出的,他只是不加解釋的承認了這一切。[15]
2.2無差異性
效用函數方法有一個被羅斯巴德所拒絕的終極假設。回想一下,在標準新古典定義中, U(a)>U(b)單純意味著給定a和b兩個選擇,a將被選擇,或者當U(a)<U(b),b將被選擇。但是若U(a)=U(b)時,——換句話說,代表性個體在兩個選擇中是無差異的——又將如何呢?羅斯巴德在米塞斯的根本上反對這種可能性(因為它是邏輯不自洽的),并反對無差異曲線這一現代經濟學基石之一的使用。
無差異曲線的根本缺陷在于在現實行動中“無差異性”無法被觀察。行動表現出偏好,而不是無差異性。羅斯巴德因此批評到“根本的謬誤在于無差異性根本無法作為行動的基礎。如果某人在兩個選項中真的是無差異的,那么他將不可能在兩者間做出選擇,因此在行動中就將觀察不到選擇。
羅斯巴德與米塞斯共同分享一個假設:不能在行動中被揭示的偏好是不可能存在的。但為什么做如此假設呢?這難道不是嫁接在某種經濟學思想中的行為主義觀念么?而這種經濟學思想據說嚴格的反對行為主義。
米塞斯喜歡在課堂上用如下例子展示兩種根本不同的理解人類行為的方法之間區別何在。假設有兩個學生在觀察上下班高峰時中央車站來往者的行為。”客觀主義“或者”忠于科學“的行為主義者將會觀察經驗事件:人們來來往往,在被預測的時間點上無目的的竄來竄去,這就是他所能知道的一切。但真心研究人類行動的學生將首先強調這個事實:人的每種行為都是有目的的。他將觀察到人們離家出門趕火車以為了在早上工作,或者在晚上趕火車回家,等等。很顯然,哪種方法將更好的有助于理解人的行為就不消說了。哪位學生將成為真正“優秀的科學家”也十分明了。
正如在我的行動中包含了比行為更多的東西一樣,在我的偏好中也包含了比行動更多的東西。我可以擁有各種沒有也不能在行動者展示出來的偏好。例如,我昨天對冰淇淋的偏好就永遠不會被顯露出來,因為昨天我并沒有冰淇淋,而我當下對冰淇淋有關的行動僅僅揭示了我當下對冰淇淋的偏好,而不是昨天的。盡管如此,我仍然擁有對于自己的冰淇淋偏好的內在知識。相應的,除了在市場價格之外,我根本無法顯現出我的偏好,但我自己對自己怎樣可是清楚的很。
同樣確實地是,我能夠知道一些對我自身來說是無差異的事例。我經常在衣服的顏色之間表現的無差異;盡管我最終會選擇其中一個顏色,但我知道當價格不同的時候我將選擇另一種。行為主義這或許會否認我精神狀態的實在性,但是這確實不是米塞斯或者羅斯巴德想要采取的研究路徑。確實,米塞斯和羅斯巴德在其他文本中運用了“推定偏好”。供給與需求之間的互動使得我們僅僅能觀察到一個點:均衡下的價格與成交數量,盡管如此羅斯巴德仍然畫出了需求曲線以展示在所有可能價格上相應的需求量是多少。同樣的,盡管別人僅僅能觀察到我選了一件綠色毛衣,但這不能否定我可能在綠色毛衣和藍色毛衣之間實際上是無差異的這一可能性。
2.3 連續性
米塞斯與羅斯巴德還有另一項對標準新古典效用理論的根本拒絕:連續性假設。羅斯巴德說“人們行動基于那些對他們的行動有重要性的事物之上。人類無法看到無限可分的極小變化;因此對他來說這根本毫無意義,對其行動而言也毫無關系。”[16] 這個假設比他初看上去的要來的影響更為重大。正如數學家會告訴你的,如果某個函數是不連續的,那么你將無法對它進行微分。這意味著,如果米塞斯和羅斯巴德是正確的,目前在經濟學中的數學使用將全部報廢。
這里有個明顯的問題。如果偏好是不連續的,那么很可能供給和需求將永遠不會相等,假如你畫了連續的供給/需求曲線,他們幾乎一定會相交。但假如你把他們畫成離散的點,供給與需求一般地來說將不會必然相交。因此,基于對連續性的否定而反對數學計算的主張,其實也反對了對簡單的幾何方法的使用——比如交叉的供給/需求曲線——但這些圖形充斥了羅斯巴德的著作。
當然,有人會說連續性的虛擬性質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羅斯巴德考慮過這個回應,并對此表示否定:“很多經濟學者認為這個假設是無害但卻大有用處的虛構,并指出其在物理學領域的成功應用……但根本的區別在于,物理學處理的是無生命的對象,它們運動卻并不行動。”[19] 羅斯巴德就此陷入了嚴重的矛盾境地。如果連續性假設不是無害的虛構,那他就必須義無反顧的拿走所有其著作中的所有相交的需求曲線與供給曲線,并指出供給等于需求僅僅是在極端條件下才得以成立(而且既然沒有連續的價格,那么單單供給與需求相交也毫無意義)。這樣的立場是明晰的(不過米塞斯不使用圖表,所以對他來說影響相對小一些),但更是古怪的。羅斯巴德應該承認對連續性的假設很少真正改變什么結論,并像接受供給與需求相交那樣承認數學計算之于經濟學乃是一種合格的方法。
2.4 福利經濟學
盡管羅斯巴德與米塞斯對主流效用理論的拒斥是相似的,羅斯巴德則更進一步以奧地利方式“重塑了”福利經濟學。他的主要結論非常簡單樸素:每一樁市場交換都造福于所有的參與者,而每一樁政府干預都以一部分人為代價造福其他人。羅斯巴德因此作出了看似更強的主張:“如果我們允許使用諸如”社會“之類的詞來描述所有個人交換的模式,那么我們也許可以說自由市場”最大化“了社會效用,因為每個人都獲得了效用的凈收益。”[20] 這一主張可以簡單的被表達為每一樁資源交換都有利于所有的參與者,而自由市場允許所有可欲的自愿交換付諸實施。
漢斯-赫爾曼 霍普 堅持羅斯巴德的理論,并做出了更強并更精巧的表述:帕累托最優不僅和方法論個人主義,因而也就是顯示偏好,相容;該判準也是通向(奧地利)福利經濟學的鑰匙。它證明了以如上方式所運作的自由市場,總是,并且必然是增加了社會福利,而每一點兒對其的偏離都降低了社會福利[21] 嚴格來說,羅斯巴德只能宣稱政府干預的福利效應對于“社會效用”來講是模糊的。也就是說,既然受害者有所失而干預者有所得,那么在不進行不合法的效用人際間比較的前提下,就無從判斷政府對社會效用到底有何影響。這是一個重點,因為它表明羅斯巴德的福利經濟學對自由市場的辯護比通常所想象的要脆弱的多。具體來講,羅斯巴德自身的理論剝奪了其以“不效率”的名義反對政府干預的能力。在否認以“效率”的名義為政府行為背書的同時,羅斯巴德也隱含地否認了以“效率”名義否定政府的可能性。在羅斯巴德的理論中并無邏輯缺陷(盡管在霍普版本的羅斯巴德福利中確實有缺陷),但其政治含義則與通常所想象的大有不同:羅斯巴德的福利判準通向了對國家主義可能好處的不可知論,而非明確的否定。
盡管如此,羅斯巴德的福利經濟學仍然存在一個更嚴重的邏輯漏洞,這個漏洞再次來源于其行為主義的觀點:只有顯示出來的行動才是真實的。因此,羅斯巴德反對第三方的嫉妒可以損害“自愿交換增加社會效用”的原則,他說:“我們無法處理脫離了實際行動的推定效用。我們作為人類行動學家,僅僅能夠處理從人類真實行動中能推出的效用。某人的'嫉妒’,假如不體現為具體行為的話,在人類行動學的視角來看就只是浮云而已……他對其他人的交換是什么感受無法被顯示出來,除非其采取侵犯性行為。就算他出版了詆毀這一交換的小冊子,我們也沒有鐵證來證明這不是一個笑話或者精心策劃的謊言。”[22] 確實,羅斯巴德還能把這個原則推的再遠一點兒。當兩個人簽訂一份合同,他們真的是在表達他們對合同規定的條款的偏好么?也許他們僅僅是顯示了他們喜歡把自己的名字面對面的簽在紙上而已呢。沒有任何“鐵證”說明把名字簽在紙上的行為不是一個笑話,或者不是為了練習書法!
羅斯巴德對不可觀察的偏好的否定,甚至連B.F.斯金納(著名行為主義心理學家——譯者注)都會感到震驚。我們憑什么認為沒被表現成具體行為的偏好就是“浮云”呢?在每一給定時刻,通過內省,我們都會對沒有顯示在行為中的偏好有清楚的了解。搞明白別人腦子里是怎么想的當然更為困難,但這并不能說其他人的精神狀態就不存在。國家主義者可以輕易的顛倒羅斯巴德的反駁,并聲稱,既然沒有任何“鐵證”說明第三方并不反對別人的自愿交換,那么也就不可能說明白該交換是否真的增加了社會效用。因此,羅斯巴德的福利經濟學終于不可知論,不但不能對國家干預下判斷,甚至不能對自愿交換的好處下判斷
縱觀其整個職業生涯,羅斯巴德激烈的批評現代新古典方法的福利經濟學,這種方法認為再分配只要是符合“潛在帕累托更優”的標準,就可以認為是“有效率”的[23] 盡管效率的公正性仍遠未得到證明,但是這一標準仍然有很多優于羅斯巴德標準之處。具體來講,它至少允許人們對真實世界的效率進行判斷——比如共產主義是沒效率的,租金控制是沒效率的,侵犯著作權是沒效率的,等等。這并不能表明“潛在帕累托更優”這一福利標準是正確的,但卻實實在在的提供了進一步思考這一問題的最初開端。
2.5 主觀主義
無數的奧地利文獻與書籍都使用標題里所說的“主觀主義”一次。這給了人們一個印象,那就是其它經濟學家都無法認同主觀主義——這是個錯誤印象。有哪個新古典經濟學家聲稱財貨的價值取決于其包含的勞動量,“內在的善”,或者其他個人偏好之外的標準么?確實很多專業論文對偏好的異質性進行了抽象,但這僅僅是個簡單化的假設而已。例如,假設每個人都有相同的對數形式的效用函數就和假設世界上只有魯賓遜和星期五兩個人是一樣的。這并不是對真實世界所下的判斷,而僅僅是為了關注特定問題而采取的方法而已。
新古典經濟學家喜歡對各種狀況下“不效率”的判斷或許顯得他們破壞了主觀主義原則。(或者說,做了效用的人際間比較)就像之前提到的那樣,這是因為“效率”一詞的用法有著與日常討論中多少不同的技術性定義。
3.應用方面的議題
由米塞斯和羅斯巴德所發展起來的奧地利經濟學之理論基礎與現代新古典經濟學有很大的不同。這些不同既很大程度上構成了奧派經濟學獨特的“譜系”,也是其宣稱他們代表了“另一種學派的思想”的表現。但單在基礎上有所不同是不夠的,基本理論的區別必須在應用理論中表現出重要的分歧。接下來的章節將檢驗奧派經濟學理論一些最重要的應用,并將說明總的來講他們要么不是錯誤的,言過其實的,就是已經被主流經濟學所吸收。
3.1 經濟計算以及社會主義的“不可能性”
米塞斯將“社會主義經濟計算的爭論”視作對社會主義經濟可能性的決定性否定。這里還有一些別的反對社會主義的有利論證;確實,“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面對明顯的證據,都不會否定在市場經濟下勞動力的生產力要遠勝于社會主義”[25] 但米塞斯堅持這并沒終結爭論:
如果社會主義計劃除了會降低大眾的生活水平之外沒有其他缺點,那么人類行為學將無法做出最終判斷。人們只能透過價值判斷與權衡判斷以在這兩種體系中進行選擇……但真實情況則完全不同于此……社會主義并非組織社會經濟的現實選項,因為它缺乏任何經濟計算的手段……社會主義無法成為現實,因為建成這樣的社會體系乃超乎人類能力所為“[26]
這個結論是令人吃驚的,因為米塞斯一再強調經濟理論只能提供定性而非定量的規律。比如,在《人的行動》中,米塞斯說:
計量的不可能并不是因為缺乏進行計量的技術手段的緣故。而是因為并不存在恒定不變的關系。如果缺憾僅僅是技術性的,那么在某些情形下,進行近似的估計總該是可能的。但事實則是,不存在確定不移地關系。經濟學并不像無知的實證主義者所說的那樣因其”非定量“的性質而落后。它之所以是非定量的,是因為不存在常量。對經濟活動的數據統計僅僅是歷史數據。它告訴我們在某個不可重復的歷史事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27]
假如事實確實如此,那么我們怎么可能單從經濟理論本身就能得出經濟核算的不可能性會嚴重到使得社會主義成為不可能?確實,社會主義經濟將會嚴重的困擾于經濟計算的不可能性;但是從米塞斯的理論出發,它又是怎么知道這一困難會嚴重到會讓如此這般的社會崩潰呢?
如果我們考慮下孤島上的魯賓遜?克魯索所做的經濟決策,這一質疑的力度便顯得更清楚了。像米塞斯說的那樣“孤獨的一人將很容易決定到底是增加狩獵投入還是耕作投入。他所需考慮的生產過程是相對較短的。他所需要的開支以及能負擔的起的產品可以輕易的被感知為一個整體”28] 魯賓遜通過簡單的“種類計算”——在心智中比較其偏好與機會——來進行決策。米塞斯承認這種情形是可以存續的,如果不是擴展到更大的經濟體上的話。“設想在社會主義社區中可以用類的計算來替代貨幣形式的計算乃是一個錯覺。在一個不實行交換的經濟體中,類的計算將永不可能超過消費品的范圍。當涉及到高階財貨的場合時,這一計算將變得徹底不可行”[29]
這段話可以引申出很多明顯的提問。當星期五出現的時候,魯賓遜的“一人社會主義”會因此崩潰么?恐怕不會吧。那么當另外的100個人出現呢? 或者1000個人?米塞斯在魯賓遜經濟與現代經濟中進行了區分。但為什么經濟計算的爭論只適用于前者而不是后者呢?這一區分再一次說明米塞斯盡管嚴厲地非難“定量性”,卻仍然隱含地使用了定量假設。他進行了定量判斷,那就是缺乏經濟計算手段對于魯賓遜經濟無傷大雅,卻會毀掉現代經濟。也許米塞斯是對的,但是“純的”經濟學理論無法給他明確的答案。
自米塞斯以后,奧派經濟學家們過分強調了經濟計算爭論。在沒有經驗證據顯示這一特別的困難是最嚴重的問題的情況下,它不過是成百上千中反對社會主義的理由清單中的一項。我們怎么知道工作的努力程度,創新,地下經濟,以及其他大量的障礙不比經濟計算問題更重要呢?
共產政權的崩潰讓奧派學者高聲宣布“米塞斯是正確的”。是的,米塞斯是正確的,社會主義確實是糟糕的經濟系統,而僅僅是共產政權的倒臺才真正的告訴我們它到底有多么糟糕。但是目前的情況并沒表現出經濟計算是社會主義經濟無法克服的困難。沒有自然實驗來證明社會主義經濟單單遭受缺乏經濟計算的困擾。因此,經濟史和純經濟理論并沒能說明經濟計算問題是社會主義面臨的嚴重挑戰。[30]
3.2 壟斷理論
壟斷理論是米塞斯和羅斯巴德之間的爭論點之一。米塞斯承認在理論上存在自由市場壟斷的可能性-壟斷者被定義為在競爭價格上缺乏彈性的某種貨物的單獨賣家。羅斯巴德否定米塞斯的理論,他認為除非政府有意的限制競爭,否則將不存在獨立判斷“競爭價格”的標準。
羅斯巴德簡單的對付了米塞斯的理論,但是卻對現代新古典理論投入了少得可憐的關注力:顯然,除非企業面臨水平的需求曲線,那么其活動必然或多或少帶有壟斷性質。因為假如企業面對的需求曲線不是水平的,利潤最大化的行為將驅使企業將價格定的高于邊際成本。在缺乏完美價格歧視的情形下,這意味存在著“無謂損失”——或者說,存在著沒能實現的交易盈余。在《人,經濟與國家》的一個腳注中,羅斯巴德簡要的拋棄了這個觀點并且不加解釋:“目前有一種有趣的說法認為邊際收益與價格之差損害了消費者能在市場上所能達到的滿足水平。這個假設是完全不足為憑的。”[31] 但這不是個假設,而是結論。比方說,假如某企業生產額外一份軟件拷貝的成本是1美元,但是在面臨向下傾斜的需求曲線的情況下,它將把售價定為10美元,這里面就存在著沒有實現的交易盈余。任何愿意支付高于1美元低于9.99美元價格的消費者都將不會購買軟件,盡管這些錢已經足以補償生產的邊際成本。[32]
為了避免讀者諸君誤解我無條件的支持完全競爭的理念,我要指出,在我看來,羅斯巴德作為經濟學者的最偉大的貢獻之一就是指出政府有無限種手段來制造壟斷[33] 羅斯巴德正確地解釋了為何市場壟斷如此困難。羅斯巴德也正確地解釋了為何由于規模經濟,口味多樣性以及種種其它因素的影響,由強制力去推行完全競爭是徹底錯誤的行為。羅斯巴德需要做的僅僅是承認不完全競爭有其不好之處,并同時指出伴隨其中的是其它數不清的好處。
羅斯巴德在壟斷理論上犯過一些錯誤,但是在1962年這樣的年頭,他仍然遠遠的超越其同時代的學者。完全競爭理論確實被經濟學家和政策制定者嚴重的濫用了。他們混亂地“證明了”分散化是效率的,因為在一開始就假設規模經濟無關緊要,“證明了”廣告是無效率的,因為假定了信息的完美性。不過自從羅斯巴德寫了《人,經濟與國家》,更好的新古典理論家已經成長起來。已經有一大批文獻表明了不完全競爭的好處完全足以補償其帶來的損失。有些經濟學家發展了熊彼特的觀察,認為完全競爭條件下的企業幾乎沒有動機進行創新。而其他人已經發現了廣告的效益所在。總之,用新古典的行話講,現存的事例強有力的說明自由市場的結構是“次最優”的:在現實條件下不可能在此基礎上更有所改進了。不幸的是,盡管羅斯巴德讓奧地利學派起了個大早,卻仍然無法阻止新古典研究后來居上,躍身而過。
3.3 公共品
羅斯巴德對新古典公共品理論(以及與之相關的外部性理論)的否定是其效用理論的邏輯應用。
對于稅收的承受者來說,他們被迫去為他們本來不會花錢購買的好處繳費。我們怎么能說他們“獲益”了呢?標準的回應是:就算稅收承受者愿意承受這一成本,在完全自愿的情況下他們將“不能”獲得相應的好處。 但問題在于,那些批評者們到底是通過什么神秘方法知道納稅人一定愿意購買這些“好處”呢?我們僅能從確實表現出的選擇中察覺偏好排序的內容。既然真正的選擇并非去購買這些好處,那么某個外在的觀察者是斷然不能宣稱B的偏好序列和它表現出來的行動有什么“真正”不同[34]
這些觀點來自于羅斯巴德的效用理論,但就像之前的章節中討論過的那樣,這個效用理論存在嚴重的問題。再說一遍,和羅斯巴德相反,不被表現出來的偏好仍然可能存在。那些應用公共品理論的經濟學家們確實有太多的時候沒有考慮消費者就是不想要所謂的“公共品”的情況。但有些人誤用了經濟理論不代表這些理論就是錯的。羅斯巴德正確地提問了為何行動者沒有進行談判以解決公共品問題,由羅納德?科斯開啟的大量的交易費用經濟學討論回答了大部分問題。
羅斯巴德對公共品理論的批評寫于1962年,那時幾乎所有經濟學流派都認為這一理論表明了市場的基本缺陷。然而之后的學者卻發現,任何機構,尤其是政府,同樣會受這一問題的困擾。曼瑟爾?奧爾森的《集體行動的邏輯》[35]告訴我們公共品問題可以讓政府運作的十分糟糕;一大批理性選擇學派的論文也是基于同樣的觀點展開的。[36]羅斯巴德先入為主的對“公共品”問題的否定是錯誤的方法;他需要做的是:既強調政府面臨的公共品問題,也強調自由市場中確實存在公共品問題的自愿解決之道
羅斯巴德在接受打折版本的外部性理論的時候也沒什么成功:“至于與'外部收益’相對應的'外部成本’問題,其實并不真正相關……外部成本(例如煙霧傷害)是因為不存在完全的自由市場,而不是因為市場本身有缺陷。“[37] 這種刻意的區分使人陷入迷惑。一方面,大量的負外部性(外部成本)并非物理性質的,而是心理性質的;在教堂旁邊開一家濫交俱樂部帶來的負外部性絕不亞于空氣不然,但是完全自由市場僅僅把后者(空氣污染——譯者注)當作對財產權的破壞。相反地,正外部性也可以被視作對財產的侵犯,因為嚴格的私人財產權并不要求某一財產的所有者從其他人對其財產的使用中獲益,而是要求所有者同意其他人如何使用其財產。設想,我的鄰居在我家旁邊開了一家甜甜圈店,美妙的甜甜圈香味兒竄入了我的房產。就算這是正外部性——我喜歡甜甜圈的味道——我仍然可以宣稱我的鄰居必須停止侵犯我的房產。我干嘛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也許我對香味兒的估價是10美元/年,而甜甜圈商店每年因開張而獲得的盈利是1000美元。那么我將很愿意要求甜甜圈商店支付我100美元以作為甜甜圈香味兒進入我房產的補償。盡管我從這些香味兒中已經獲益了,但我仍能得到額外的100美元收益。
總之,羅斯巴德不能一方面接受負外部性而另一方面不接受正外部性。負外部性經常不侵犯財產權,而正外部性經常侵犯。盡管羅斯巴德對于私人產權在多大程度上能解決外部性問題的分析值得稱贊,但他對外部性理論的重構在根本上來說是不成功的。
3.4 奧地利學派的商業周期理論
區分奧地利學派商業周期理論(ABC)正確并被廣泛接受的部分和錯誤并富有爭議的部分是十分重要的。許多關于ABC的討論是脫線的因為奧派學者經常不明白他們理論中的一部分已經完全被主流經濟學吸收了。
3.4.1 ABC中正確并被廣泛吸收的部分
經濟下行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失業增加。米塞斯和羅斯巴德強調了關于失業的兩個重要事實
命題1:(非自愿)失業由過高的真實工資導致。
命題2:使用通脹來降低真實工資(亦即,給定其他條件不變,如果名義工資是黏性的,那么通脹可以降低真實工資)是極端不可靠的,而且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解決失業問題的長久之道。
1963年,羅斯巴德指出:”明智的凱恩斯主義者現在承認'不充分就業均衡’并不能真的應用于自由與不受干預的市場:這個理論認為實際上真實工資率具有向下粘性”[38]確實,凱恩斯本人悄悄的承認了這一點,與其同時代的庇古就真實工資率與失業之間的密切聯系進行了一整套分析解釋。奧派學者經常意識不到的是,到1997年為止,就連不那么明智的凱恩斯主義者在根本上都同意命題1與命題2。米爾頓? 弗里德曼 在1969年美國經濟協會的主席演說上也是這么說的。羅伯特?盧卡斯沿著該方向進行的研究是其最近獲得諾貝爾獎的主要原因。不考慮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米塞斯-羅斯巴德對于失業的看法已經在學院經濟學家中成為主流。[39] 學院派或許不會像羅斯巴德或米塞斯那樣表述的那么大膽,而他們或許更青睞于漸進的改革而不是激進的勞動力市場去管制化。但不管怎么說,奧派經濟學家與主流經濟學家在這一問題上不再有分歧。
盡管(幾乎)幾乎所有人都同意向下黏性的真實工資率是失業的根本原因,包括我在內的許多經濟學家仍然不能完全同意米塞斯和羅斯巴德對這一黏性過分簡單的解釋。羅斯巴德的典型看法是:“政府和工會將工資率維持在高于出清水平造成了失業”[40] 盡管羅斯巴德的洞見在解釋(比如現代歐洲業的)失業上貢獻良多,但仍然有很多問題有待解決。在一段廣為流傳的話里,羅斯巴德解釋說:
一般來說,工資率只有在被政府,工會,或者二者共同強制的情況下才會高于完全就業的水平。盡管如此,偶爾來看,工資率也可能基于沒被料到后果的自由選擇或者被自由選擇加強的強制所維持。比方說,這樣的情況是可能發生的:工人和企業被說服道,人為保持較高的工資率乃是他們責任所在。這種說服很大程度上是我們時代失業現象的實質,在1929年大蕭條的情形中尤其是如此.[41]
上述引文表明羅斯巴德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和米塞斯一樣把注意力完全投入到工會與政府的作用上,完全無視市場內生的對形成出清價格的障礙。[42] 除羅斯巴德上述的倫理動機之外,在完全不受法律規制或工會困擾的市場上仍有重要的原因導致工資率削減的延遲或不可能。例如,雇主可能基于員工士氣的理由而不愿削減工資——這是個潛在的重要考慮。或者正式合同規定了工資的水平(但不保證就業),阻止了工資率在未來的1、2甚至3年內的調整。就算沒有正式合同的約束,薪資再談判也可能代價巨大。討價還價需要時間,而對于勞資雙方來說,存在著損失共同利益的風險。另一值得考慮的問題是,如果雇傭新員工,那些受到威脅的“自己人”就算不會主動的欺壓新人,也可能會暗中使絆兒,或與“外來者”合作的并不愉快。把你自己放在雇主的位置上思考一下。在面臨蕭條時,你是愿意自動降低薪資以鼓勵自動離職呢,還是主動裁掉一些人并保持剩余員工薪資不變呢?
羅斯巴德把所有工資黏性都獨斷的歸咎于政府與工會的傾向也許解釋了為什么他總是不斷地強調“根本不存在’貨幣過量’或者'貨幣不足’這回事,不管全社會的貨幣儲存在哪里,貨幣帶來的收益總是被最大化利用的”[43] 該立場與羅斯巴德的其他觀點如何融洽起來呢?他承認給定工資剛性,增加貨幣供給可以提高就業,降低貨幣供給會減少就業。[44] 在最終的分析中,羅斯巴德在其富有特點的明晰之外留有混亂:在偶爾承認工資剛性可能在純自由市場上存在,并多次承認貨幣量將在給定工資剛性的情況下影響就業的同時。他堅定地認為貨幣量總是“最優”的并激烈的批評貨幣主義者、自由銀行主義者,以及其它關心通貨緊縮或者貨幣需求再平衡的經濟學家。
3.4.2 ABC中不正確和富有爭議的部分。
下文將要探討ABC中富有爭議或不正確的部分。一些ABC更重要的特征包括
命題3:貨幣擴張以一種無法持續的方式扭曲生產結構。
命題4:ABC解釋了“突然的、總體性的商業錯誤的集中”
命題5:ABC解釋了為何下行的經濟打擊資本部門額外嚴重
命題6:只有奧地利理論能夠解釋通脹性蕭條(“滯脹”)的存在。
奧地利學派和其他經濟學家一樣接受如下觀點,擴張性的貨幣政策傾向于短期內降低利率(準確講是真實利率,通常名義利率也會降低)[46] 毫無疑問,利率的改變將會影響不同投資的盈利水平;正如奧派經濟學家強調的,在較低的利率之下,更為“迂回”的投資將變得有利可圖。有些盈利遙遙無期的項目的折現值在之前或許是負的;但將利率降低以后,折現值將很可能變成正的。龐巴維克的資本理論——關注于無數生產階段的跨期協調——確實讓奧派學者們特別在意低利率刺激更為迂回的生產這一效應。 但現代新古典經濟學家同樣認為低利率改變了折現值的計算,使得其更有利于長鏈條的投資。[47]
因此,現在兩方的共識是 a)擴張的貨幣政策降低利率 b) 更低的利率刺激更為迂回的生產 那么分歧又在哪里產生呢? 和奧派不同,我并不認為被人為刺激的投資會變成錯誤投資。奧派認為,既然中央銀行的通脹不能夠無限期的延遲下去,總有一天利率將會漲回自然利率,并因此本來隱含的人為刺激的投資的無利可圖揭露出來。但反駁這種觀點很簡單:給定被人為維持在不可持續水平的低利率,為什么商人會將其利潤計算基于不可持續的低利率上呢? 不,真正會發生的事情是,企業家將會對低利率的暫時性知道的清清楚楚,并將其考慮在內。
總之,奧地利學派設想企業家擁有奇怪的非理性預期。羅斯巴德清楚明白的指出了這一點:“企業家是非常善于預測變化并避免錯誤的。他們可以處理不規律的波動,他們能夠對付黃金回流的后果——這至少是能被粗略的預見。但他們不能預見貨幣擴張的后果,因為貨幣擴張打亂了他們的預測,扭曲了利率以及對資本的計算。”[48] 在別處,他暗示我們“成功的企業家只能是那些數年來做出了最好的預測以及對市狀況做出最好分析的人。 在這種條件下,很難想象整個企業家群體會犯下如此錯誤。除非,整個有關市場的客觀事實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被扭曲了。這種扭曲將削弱客觀的市場"信號",并誤導一大批企業家。”[49]
羅斯巴德為什么認為商人在預測政府政策上是如此無能?他如此信任企業家們預見市場內生狀況的預見力,卻奇怪地認為他們不能預測政府政策,甚至還會乖乖跳進通脹/通縮,造成的幻象陷阱中。就算天然呆的商人完全機械化的利用當下的市場利率,為什么信貸市場內部的套利者無法讓長期利率變成對實際政策的合理預測呢?據說,問題在于,商業人僅僅關注當下的利率,計算出投資的折現值,然后由于人為操縱(且不可持續地)低利率,他們精蟲上腦進行了錯誤投資。但為什么他們就不能運用信貸市場的長期利率去預測盈利,而不是傻傻地死盯住即時利率不放呢? 特別是在某一干預主義的經濟體中,自然選擇的作用不會允許預測力如此低下的商人繼續生存下去。進一步說,就算大多數商人不理解低利率僅僅是暫時現象,只要專業的利息投機者不犯同樣的錯誤,長期利率仍然能為經濟提供良好預測。
必須指出,其他一些奧地利經濟學家,特別是羅杰?加里森,意圖處理這一缺陷預期問題。
加里森敏銳地指出“宏觀經濟的非理性表現并不意味著個人行動的不理性。個體可以理性的選擇開始或者傳遞一封連鎖信(類似于人人網上的'愛他你就轉……’——譯者注)……同樣,個體也可以通過參與某一市場過程以獲得利潤,盡管他清楚地該過程最終面臨厄運。”[50] 這一推斷是可能的,但在目前討論的問題上無關緊要。企業家當然不會無視較低的利率。對于人為的低利率的理性回應不外乎a)僅在利率上升后仍然有利可圖的項目上投資, b)停止在利息上升后將無利可圖的項目上投資。假若企業家遵循這種投資原則,政策本身將不會引致錯誤投資。
奧地利理論內部也有嚴重不融貫之處。假若消費/投資偏好如其所述那般是“自我維持”的,消費品工業就該在大蕭條中飛速發展才對。如果資本品要素的價格是太高的了,難道不是意味著消費品要素的價格是過低了么?當原來的投資/消費偏好重新恢復時資本品工業的領薪工人會很不愉快,但消費品工業的領薪工人會喜出望外。奧地利理論預測在某些部門就業會萎縮,有些部門就業會增長;但這并沒解釋為何總體上就業率在“繁榮期”很高而在“蕭條期”很低。
奧地利理論在解釋為何蕭條時產出減少上顯得格外無能為力,它的預測顯示產本該有個短期的增加[51] 羅斯巴德據以展開研究的龐巴維克資本理論預測說,短期來看轉移到消費品的生產將導致一段時期內的產出增加。隨后又會導致一段時間的產出相對減少——相對于生產周期較長的貨物已被利用這一情況。[52] 總之,奧地利理論過于圓滑地把低利率時期等同于繁榮,把再調整時期等同于蕭條。在不引入額外假設的情形下,奧派理論并不能預測在繁榮期間總的就業會增加,在蕭條期間總的就業會削減。不僅如此,它還預測在蕭條中真實的當期產出還會增加。客氣地講這是個奇怪地推論,而它確實來自ABC。
ABC的另一個所謂的顯著優點據說是它解釋了為什么資本品工業比消費品工業更受蕭條的打擊[53而]現代新古典經濟學則提供了更簡單的替代解釋。商業周期有個有趣的特點:消費品生產和資本品生產一起遭受了打擊。對該現象的簡單解釋是,耐用品的購買,不管是資本品還是消費品,相對于非耐用品來說更易受盈利和收入的影響。不論何時,耐用品的購買者一方面補足存貨的折舊,另一方面根據永久收入(對個人而言)和盈利狀況(對企業而言)的新信息調整其可欲的總存量。隨著蕭條的到來這兩方面的預期都被調低了,這意味著很多時候人們甚至不再補充存貨折舊,因為單是通過自然的“用壞了就扔”人們就已經將總存量調整至其可欲的范圍。關于耐用品需求的最基本的模型對為何生產者財貨行業在蕭條中遭受更嚴重的損失這一問題提供了邏輯融貫的解釋;而且該理論嚴格的基于微觀經濟學,不同于羅斯巴德加以正確嘲弄的“加速理論”。
還有種有趣的觀點認為奧地利理論是唯一有能力解釋滯漲——同時發生的高失業與高通脹——現象的理論。比如羅斯巴德就說奧地利學派的理論“提供了滯漲的唯一解釋”[54]恰恰相反,對滯漲有許多理論上十分嚴格的理論被明智的學院派所廣泛的知曉,即便是在羅斯巴德宣稱ABC優越性的1978年。試舉若干例:
a.自然資源沖擊 ,比如石油的減產、加價、產出萎縮
b.理性預期理論:工人們從名義/實際工資的幻象中覺醒過來,希望通過加薪來抵消通脹影響(同樣體現為供給減少、價格上升以及產出萎縮)盧卡斯最近獲得的諾貝爾獎就是因為這方面的研究。
c.技術沖擊(再一次的,減少供給、提高價格以及產出萎縮)再最近的十年里,把商業周期的起因解釋為技術沖擊的“真實周期理論”已經成為宏觀經濟學的大熱點。
我必須再強調一下,這一節提到的理論全都在實質上是“理論性”的,并非經驗性的。ABC必須對企業家的愚蠢進行假設才能得出結論:特別是它必須假設商人盲目地利用當期利率進行投資決策。就算我們接受了ABC,它仍然存在嚴重的內部不融貫:它的預測認為總的就業不會發生變化,且蕭條期間產出會增加。不止如此,滯漲的現實并未支持ABC,因為數不勝數的其他理論(大部分在滯漲變得嚴重之前就已被發展出來)都考慮了滯漲。
我的反對意見僅僅針對ABC中“富有爭議”的部分。奧派學者在責難古董凱恩斯主義者對工資與就業互動的無視上是完全正確的。[55] 政府官員,新聞從業者,大眾,以及腦子不那么靈光的學院派需要補上這一課。但是正經的學院經濟學家則不需要。如果ABC還有什么需要繼續的話,它就必須拿出什么新東西,一些真正有料的原創。然而我對此并不看好。
4.方法,數學以及計量
4.1經濟理論的理論與實踐
讀者諸君或許已注意到,到目前為止本文還沒涉及任何數學問題。在很多人看來這方面的爭論乃是米塞斯羅斯巴德與主流新古典經濟學分歧最大的地方。米塞斯羅斯巴德全部強調經濟學理論相對于經濟史的優越性;經濟理論直接源自于“人類行動公設”的必然真理,因此經濟史與其說是“檢驗”了經濟理論倒不如說是僅僅描摹了它。
在何為正確的經濟學方法論這一問題上米塞斯和羅斯巴德與新古典經濟學家們確實存在嚴重分歧。但是就實際行動來說,兩者的差別就小多了。仔細對經濟學專業進行一番調查,就會發現不管是做主要純理論的經濟學家還是主要做實證研究的經濟學家都很仰賴純理論進行判斷。研究純理論的學者幾乎毫不涉足實證工作,同時實證研究者也僅對其研究領域之內的工作了如指掌。那么超出他們專業之外的問題他們又是怎么看的呢?答案是通過將理解確切的經濟理論與一些有說服力的實證假設加以結合。對很多人來講這意味著經濟學者是毫無科學精神的意識形態家。但在我看來這說明新古典經濟學的實踐比它所聲稱的方法來的更為可靠。因此,奧地利學派對新古典經濟學在方法論上的批評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著邊際的,新古典經濟學家實際上并不像他們聲稱的那樣開展工作。
4.2單有理論就已足夠?
黑板經濟學對于理解真實世界可以,也確實經常是一種有效的方法。米塞斯和羅斯巴德明白地表明這一點,我愿意接受,并且大部分新古典經濟學家經常用行動表明他們“似乎”也對此表示接受。(這里拿弗里德曼的方法論開了個小玩笑——譯者注)米塞斯與羅斯巴德的錯誤在于認為經濟史僅能“描摹”經濟理論。因為經驗證據經常能表明某種理論因素是否具有重要的影響力。
價格理論告訴我們高于市場出清價格的最低工資會增加失業。但就像米塞斯和羅斯巴德強調的,理論并沒有告訴我們失業將會增加“多少”。對強制實施的最低工資進行實證研究并不僅僅“描摹”了經濟理論;它們能幫助經濟學家發現到底是理論中的哪種相關因素影響最大。套用開爾文勛爵一句話,盡管經濟理論確實是真正的知識,但除非你學點兒經濟史,你的知識就仍然是虛弱而不令人滿意的。如果一個經濟學家認為貨幣需求的持續徹底崩潰來自于超速通貨膨脹,他沒有違反任何經濟理論。但由于他的分析沒有指出哪個因素影響最為顯著,他就仍然是個差勁的經濟學家。
不同因素的重要程度會隨著時間和社會的不同而變化;但研究這些區別僅僅是優秀的經濟學者又需要去投入的一個領域而已。比如人口經濟學家不僅僅描繪出人口增長原因何在;他們也總結出為何對于不同的國家與時代,有些因素顯得更為重要。食品供給的增加對于窮國人口的增加大有貢獻,但是對于富國來說影響就不大。對這兩個事實都需要進行實證研究。盡管研究跨越了時間和地點,但其背后仍然存在一般的模式。
4.3 數學,計量經濟學,與經濟學的進步
和其它因素比起來,奧派學者不能在主流期刊上大規模發表論文的最大障礙就是其很少使用數學和計量經濟學,因為這些工具在原則上就不被他們接受。奧地利學派反對數理經濟學,因為他們不接受連續性和可微性的假設,但在2.3節我已經指出這一反對有其缺陷。他們同樣反對計量經濟學,因為經濟學理論乃是純粹先驗的,并不能通過實證研究加以“檢驗”。這說的不錯,但就像本文4.2節指出的,計量經濟學和實證研究還可以發揮更好的作用,幫助我們理解相關的理論因素到底起了多大(或多小)的作用。
總之,奧地利學派反對數學和計量經濟學(M&E)的原則是失敗的。不過這不意味著M&E可以免于更溫和一些的批評:亦即,這些工具并沒達成他們預設的目的。當米塞斯在1949年寫作《人類行動》的時候,經濟學家對M&E的使用仍在蹣跚學步。從那以后又過了半個世紀,經濟學有所進步,但是又有多少能歸功于M&E呢?
我們來具體的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以下所列出的是一些1949年以后學院派經濟學家提出的很好的新觀念
人力資本理論
理性預期宏觀經濟學
金融市場的隨機游走理論
信號模型
公共選擇理論
自然失業率模型
時間一致性理論
囚徒困境,協調博弈,以及鷹-鴿博弈
國債中性的李嘉圖等價定理
可競爭性市場理論
形式化的數學應用是現代學術期刊表達思想的主要語言。但數學對于發現這些思想起到了什么作用么?或者說,其實是這些作者先是在直覺上發現了什么,然后才反過頭來去檢驗這些思想的數學背景呢? 在這一整張列表中,大部分時候數學扮演的不過是事后之明的角色,也許:觀念#2 和觀念#3 算是例外,但即便在這兩個例子里,直覺,而不是數學,也許起了更大的作用。[57]
計量經濟學對經濟學的貢獻同樣乏善可陳,特別是由于計量經濟學的風行于世,傳統的定性經濟史已經被排擠的沒了容身之地。現在的風氣導致對任何缺乏可信“數據集”的時代都很難做出研究;而且給經濟史中很多不好定量研究的領域(如意識形態)強加了難堪地沉默。
當簡單的計量經濟學沒法贏得一般經濟學家的廣泛認同的時候,心有不甘的計量經濟學家發展出了更為復雜的計量器和其他工具。這實在是“在路燈底下找鑰匙”的絕好例子。意見不一的根本原因在于相關性和因果性并不相同。而現在大部分人傾向于在結果有利時把相關性解釋成因果性,在結果不利時就說相關性是個幻覺。
更好的實驗設計——例如“自然實驗”的方法——是回歸正確方向的一步。但這并不是個堅實的開端。我個人的意見是,計量經濟學應該成為附屬于經濟史的工具,而不應喧賓奪主。弗里德曼與施瓦茨的《美國貨幣史》接近于這種最優的混合:仔細的歷史研究分析輔助以可靠的計量分析,而不是反過來。[58]
M&E霸權主義在近半個世紀以來的過度膨脹已被證明對經濟學發展極其有害。然而這并不意味著, 經濟學家就必須立刻馬上停止M&E在研究中的所有應用——此乃奧地利學者的主要態度。這導致了奧地利經濟學家與其他好同行之間的極度孤立。事實很簡單,M&E之于現代經濟學相當于拉丁語之于中世紀哲學。 這些專業語言浪費了大量時間并使得票友和專業人士之間很難溝通。不過一旦很好的掌握了這些工具,即便是異端學者也能很好的用他們表達其想法。
結論
奧派學者近些年來對經濟學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就我個人來說,Lawrence White 和 George Selgin對自由銀行與貨幣問題的論述令人印象深刻,當然其它奧派學者也貢獻良多。
歷史地來看,我也認為米塞斯和羅斯巴德有很多偉大的成就——盡管我對他們有很多保留。現在有太多的奧派學者與其說是在搞經濟學,不如說是在搞“元經濟學”:諸如哲學、方法論、歷史觀之類的。很多這類元經濟學的討論發源于F?A?哈耶克及其數不清的闡釋者,而米塞斯和羅斯巴德的學生們也頗有建樹。盡管現代新古典經濟學在徹底否定元經濟學的價值上走得的確太遠,但整天談論經濟學卻幾乎不做經濟學的學者總歸是令人生疑的。套用一句鄧shopping的話:“方法論斗爭哪能天天搞,現實生活里又不全是方法論”[59]
盡管奧地利學派對經濟學作出了實質性的顯著貢獻,他們自《人的行動》以來的進展仍然不能與同時期新古典經濟學的發展相比。4.3節列出的10個好想法不過是1949年之后的濟學家們的進步中的一小部分,哪怕數理經濟學和計量經濟學造成了無數的“無謂損失”。米塞斯和羅斯巴德的確造就了原創的經濟學范式,并在若干有趣的議題中應用了這一范式。很不幸,他們的“新基礎”本身就根基不穩,而其實踐應用要么不甚正確要么夸大其辭。奧派學者應該學習的一課是:放棄搞經濟學范式轉移的任務,并滿足于自己對經濟學專業和對公眾智識所做的貢獻。米爾頓?弗里德曼所言不虛:“沒什么'奧地利經濟學’,只有好經濟學和糟經濟學。”[60] 我還要給他補充一句:“奧地利學派確實做出過好經濟學,但大部分好經濟學不是奧派做出來的。”
注:我沒有翻譯注釋,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去原網址查閱。歡迎各種批評。(針對翻譯的,針對本文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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