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昨天賞析了李商隱的《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和《春日寄懷》,講述了他在官場的夾心受氣包人生,也探討了他在詩歌文學藝術上的成就。
李商隱的詩纏綿悱惻,用典極多,以至于有的詩偏晦澀。
李義山的這種文學特色,被宋初的“西昆體”奉為開創者,西昆體大都是講究用典,句句有出處的詩篇。所以有詩嘆云:“詩家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這里“鄭箋”指漢鄭玄作的《〈毛詩傳〉箋》,通指注解。意思是西昆詩雖好,若無人注解,便讀起來困難。
這首《牡丹》就是如此。但只要理清各色典故,理解起來到也不難,不像他的《錦瑟》,大部分人明明知道他在說什么,卻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不說遠了,看詩:
錦幃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
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
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
先看平仄。首句“錦幃初卷衛夫人”,“中平中仄仄平平”,這是平起押韻格式,推導出整詩平仄格式校驗,合平仄(要了解平仄格式推導的關注看以前問答或文章,不贅述),頜聯,頸聯對仗,精致工巧。
但是有一點,平水韻中,首句的韻腳“人”和后面的“裙”、“熏”、“云”不是一個韻部,屬于鄰韻通押。為什么會這樣?其實這是一種變格。在律詩中首句押鄰韻,叫做借韻,又稱“孤雁出群格”。這是合乎格律詩規范的。
我們來看內容,看看晚唐第一人如何用典,如何落筆千里之外,寄情筆墨之間。
起句“錦幃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一般詩詞用典,偶為點綴,畫龍點睛。李商隱不同,詩題是《牡丹》,上來就讓人摸風不清。衛夫人是誰?春秋時衛靈公的夫人南子,以美艷著稱。子見南子,是隔著簾子,互相非常尊重的,因為南子“美而淫”,名聲不好,即便是非常尊重的相見,孔子出去后還被子路擠兌的朝天發誓,我要做了啥不當的事情,天不放過我!天不放過我!
《論語·雍也》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可見南子的妖媚。在這里,隔著南子的錦幃輕輕卷起來了,無一筆寫南子,南子的美各位自己想象,可別想偏了,李商隱這是寫牡丹花呢。他是以錦帷乍卷、容顏初露的衛夫人形容牡丹初放時的艷麗奪目含羞嬌艷。這彎繞得遠吧,可是當你清楚其中這些典故,你就會深吸一口氣,美艷不可方物啊。
這就暈了?看第二句。“繡被猶堆越鄂君”,據《說苑·善說篇》記載,鄂君子皙泛舟河中,劃船的越人唱歌表示對鄂君的愛戴,鄂君很是感動,用自己的繡被蓋住越人。這里一直有歧義,到底是拿俊秀的鄂君子晳來比喻牡丹花呢?還是被綠色繡被簇擁的越人來比喻牡丹被綠葉包裹的還未盛開的花蕾?龍陽之好,自古有之。這個越人只怕也是個極俊俏的小生。首聯二句描寫美女,美少年的靜態美,實則寫花的形。
承句“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這里就是寫動態美了,“垂手”和“折腰”都是舞蹈,也指舞姿。女子翩翩起舞時垂手折腰,佩飾翻動,郁金草染色的長裙飄逸飛揚。牡丹隨風搖曳時,花葉起伏翻卷,搖曳多姿。這兩句寫花的神。
進入轉句,“石家蠟燭何曾剪”,西晉石崇為天下巨富,奢侈浪費,“何曾剪”——把蠟燭直接做柴火來燒,還要剪什么蠟燭芯?這是寫什么?以燭為柴,熊熊大火,紅彤彤滿眼,這是寫大片大片的牡丹的艷色。“荀令香爐可待熏”,荀令是荀彧,曹操的荀令君,他不但統領曹操的軍政,還有個極其特殊的地方,他身上有自然香,每到人家,坐處三日香。古時候衣香皆由香爐熏成,荀令君就不用了,所以說“可待熏”。這一句是用荀令君的自然生香來寫牡丹的香。
這些典故確實藏得深,但是如果大家明白了之后,自然地滲透進他的這些想象,不得不佩服李商隱用典之妙,寫完了“形、神、色、香”,無一句說牡丹,卻已經在讀者心中勾勒出雍容富貴,國色天香的牡丹花。
看結句,“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這句字面上倒是容易理解,可“夢中傳彩筆”是什么意思?“朝云”又是誰?為什么要寫下花葉寄給她?這是合句,自然要回到起句的傳說人物中去,才完成這首律詩的“起承轉合”。
“我是夢中傳彩筆”用的是江郎才盡的典故?!赌鲜贰そ蛡鳌酚涊d,江淹年少有才,寫詩金句頻出,忽然有天夢見有個人對他說:“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苯蛷膽牙锾土酥粺o色筆還給他,從此之后,再寫詩,跟以前判若兩人,看不下去。李商隱反用典故,你是才盡了,我卻在夢中拿到那只彩筆了,才氣到我這里來了,書寫這美麗的牡丹花,“欲書花葉寄朝云”。這個典相對簡單,就是指巫山神女,取自《高唐賦》的朝云暮雨。
所以,前面云遮霧繞說了那么多,最終突發奇想,這美麗的牡丹,要寫下來寄給巫山神女。名寫牡丹,暗頌佳人,一實一虛,別具一格,令人心生遐想。
這是李商隱比較年輕的時候的詩,正因了這最后兩句的奇想,不單單只是詠牡丹而已,可以看做是一篇用典很深,用情很飄的愛情詩。
晚唐詩風在李義山這里,就從盛唐李杜的敘事清晰、意象昂揚,中唐元白的敘事淺近、內容諷諫走入了用典精深、曲折抒情的方向。這和文學手法的不斷進步有關,也和唐朝盛世走向衰敗的社會原因有關。
我們賞析詩歌,不但要理解詩人和作品,更要了解背后的時代,詩歌意象的歷史成因,才能真正知道為什么這些大時代的作品能長久不衰的流傳下來。
這對我們搞清楚為什么現在的詩歌無法振興是有大幫助的,我們的思維不能只限于解讀古人詩詞作品,更多地要考慮當下社會中詩歌的出路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