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復問言:“敬畏之生,忽有所依歸。先生已言之矣。然圣學非宗教,亦先生所言也。夫宗教信有上帝,即有依歸。故昭事翼翼﹐《詩》:曰‘小心翼翼,昭事上帝。’翼翼即敬畏貌。毋敢放逸。經學既非宗教。其示人以依歸者。果何在歟?”答曰:“善哉問也!而惜不知反求諸己也。夫妄計有上帝,而以依歸者,此迷妄之情也。依妄情而起敬畏,非真敬畏者,真敬畏者,自性[即本心]惻然發動,不容已也。”經學明示人以依歸。其說在《論語》,君子有三畏章。而吾子不悟何耶?今錄其文如下。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此章,從來注家多失其旨。開首畏天命一語,是全章主腦。大人則實證天命者也。圣人之言,則原本天命而已非妄也‘原本二字,吃緊。’蓋圣人即實證天命者。故其所言雖多端,而無不從天命或自性中流出,故無虛妄。
何謂天命?
《集解》曰:“順吉,逆兇,天之命也。”《正義》曰:“天命,兼德命祿命言。知己之命,原于天。則修其德命,而仁義之道無或失。安于祿命,而吉兇順逆,必修身以俟之。”云云。《春秋繁露·郊語篇》引此文,解之云:“以此,見天之不可不畏敬。猶主上之不可不謹事。不謹事主,其禍來至顯。不畏敬天,其殃來至闇。闇者,不見其端,若自然也。”云云。按《集解》與《繁露》言天命,專主禍福。其所謂天,即相當于宗教家之神。甚乖孔子本旨。《正義》分言德命祿命。其祿命說,同于《集解》《繁露》,而說德命,則云知己之命原于天。似謂人有露性,為天神所予。此亦宗教家言也。其實,孔子言天命,本無宗教意義。今舉《易·無妄》與《中庸》、《論語》互證之可見。
無妄之《彖》曰:“動而健,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詳此云:“動而健”者,正顯本體之流行。動字,義極深遠。非如物體移動之動。參考《新唯識論》。健者,至剛義。純凈義。“亁卦曰:‘純粹精’。即是清凈之極,無有染妄。”變動不居。“不守故常,曰不居。詳《新唯識論》于穆不已。于穆,深遠義。無止息,曰不已。”惟其剛健,乃生生,而不可窮竭,無有留滯也。故曰動而健。
剛中而應者。無妄之卦。其五爻為陽。“凡卦六爻,自下向上數之”故說為剛。“陽者,正是動而健。故以剛言。”五,為上卦之中。“初至三爻,為下卦。四至上爻,為上卦。五爻,于上卦為居中也。”以剛居中,故曰剛中。應,謂二爻以陰而應五之剛也。《正義》曰:“九五,以剛處中。六二應之。‘九,表陽。六,表陰。’是剛中而應。”
大亨以正者。本體流行﹑無有阻礙。無有匱竭。亨通之至。故曰大亨。體備萬善。剛健而無所不勝。凡物各得之以有生。故說為正。
其結曰天之命也者。言上所云云,即此謂之天命云爾。天者,言乎本體之絕對而無相也。“相者,形相。凡有待之物,即有相。無待者非物,即無相。《中庸》以無聲無臭言天,正顯無相。”命者,言乎本體之流行也。“上釋天命二字之義。”詳上所述。首言動而健,正明本體流行。
次言剛中而應,則明本體不待外求。吾人有炯在中之真宰,能用物而不為物役者,此謂本心,即是本體。何勞向外窮索哉?
次言大享以正。正之為言直也。本體之動,無虛妄故。亨者通義。物皆同體。無間隔故。“如見殺牛,而不忍聞其哀鳴之聲。即本心之發,視牛之慘,猶在己也。本心即本體。原不限于一己之形,固通萬物而皆一也。”極欣暢故。“拘小己,即徇私欲,而不得欣暢。若證本體,則不執小己而欲盡﹑理明,豈有不欣暢者!”
無妄之言天命,即是本體。反己體之自見。圣經中釋天命一詞之義蘊,最明白簡要,而賅攝深廣者,莫如無妄之《彖》。學者不可不詳究也。
《中庸》:天命之謂性
《論語》:五十而知天命
《新唯識論》曰:“夫天命者,以其無聲無臭,而為吾人與萬物所同具之本體,則謂之天。以其流行不息,則謂之命。故天命,非超脫吾人而外在者也。”又曰:“孔子五十知天命之知,是證知義。其境地極高。非學人悟解之謂。”(以上并見《論語·明心上》)
次畏大人者。
鄭注:“大人,謂天子諸侯為政教者。言天子諸侯能為政教,是為賢德之君。”從來注家,多同鄭氏。惟《集解》云:“大人即圣人,與天地合其德。”?謂《集解》是也。陳鱣《古訓》,謂解大人即圣人,則與下言圣人之言相復。不知圣人之言,謂載在經籍者。敬畏圣人,與敬畏其言,自有分別,何至相復?《易·文言傳》:“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云云。《孟子》言大人者最多。其《盡心章》曰:“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告子章》曰:“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按《孟子》先立其大,為象山陽明所本。大者,謂天命,亦即本心或性智。敬畏天命,或存養性智,即是立乎其大。小者,謂目之于色,耳之于聲,乃至四肢之于安逸,陽明所云順軀殼起念是也。敬畏天命,即是性智恒為主于中。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即敬畏性智之明,而不敢違之以行不善。如此,則大者立定。而四體不至縱欲以奪其大者矣。學至于此,始為大人。《集解》謂大人即圣人。證以《易》《孟子》之言,無誤解。鄭訓君上,以鄙情而測圣心,甚謬。夫圣人,實證天命者也。實證,便與天命為一。孔子五十知天命之境,其生心動念,即是天命昭著。故曰知者證知。若吾儕言天命,只是悟解及之,未能實現天命于己,即常為小者所奪,而違吾之天也。吾畏天命,即不得不畏圣人。以圣人為人倫之至。“至者,極義。圣人實證天命,故于人倫中為立其極。極,謂同于天也,”吾對之,有高山仰止之思,則嚴畏自不容已。由于圣人起嚴畏故,則精神一于向上。胸懷曰以沖曠。“不近庸鄙,故沖曠。”神智開豁“胸懷沖曠,則智不蔽。”而德充于內。此其精誠之效,誠非無忌憚之小人所可或喻者。孔子夢見周公,甚嚴畏愛慕之深,可以想見。“敬與愛相因,不知愛之,而肯敬畏之乎?路之犬吠堯。犬不知愛堯,故吠而不敬也。”古之大人,未有于前哲不生敬慕者。志定于內,則于先知先覺,或志同道合之侶,自必起慇重向往之忱,而懷聲應氣求之雅。“與前文立志一段參看。”所以致其恭謹,而不忘畏憚者,豈有意為是哉?直惻悱之動于不獲已爾。
且由畏大人而推之。則不論前古或并世,其人茍為圣人之徒,則皆吾之所不容弛其敬畏者也。“附識二”世無孔子,不當下之,此吾少年之亢懷也,老而后自知其慢也。夫必圣人而后畏,則取善之途已狹。宅心不廣,何墈蓄德?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詳《論語》”此等胸量,渾同太虛。豈釋氏之天下地上惟我獨尊,可同曰語哉!若乃世教哀絕,民不興行。有志者求之天下,不得而見圣人之徒。曠觀古今,而中有怦怦然動。索焉不知涕之何從。斯時,乃若有隱相慰喻者。吾惟恭敬承之,而不敢褻。是則吾畏大人之念,不容以世衰而可弛也。
次畏圣人之言者
如《六經》之言,皆修齊治平誠正格致之大道。“《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正心、誠意、致知格物之八目,是總括《六經》旨要。”字字皆從天命自性中流出。“天命即是自性。故用為復詞。”故其言無有虛妄。即其間不無七十子后學推演之說。然皆依據圣人之旨,故不可輕疑,或妄叛。夫于叛戒妄者,示叛之必不可也。圣人頗有依古代社會之所宜而立言,或不必宜于今者。吾人可不拘守其言,當變而通之以盡利。然變通則非叛也。圣人隨時而酌其宜之微意。是求圣人之言者所不可忽也。于疑戒輕者,則非謂不當有疑也。只不可以輕心致疑耳。于圣言而有所不得于心時。疑慮方生。則必以畏憚之心持之。恐自任私智而不達圣意也。如是,則氣靜而神清。久之,或見圣言之不可易,吾疑之者妄也。或見圣言亦有所不周于后世之務,吾因疑,而新有所啟也。非吾之智高于圣人也。吾承圣人之遺產,而加以新經驗之多,宜其不限于前哲之所見也。疑不忘畏,故不為茍疑也。若輕心以生疑。則氣躁而神昏,其于圣言,斷無真解。且其由疑而轉立己見,又逞邪妄。此為輕疑者必至之患也。
且不獨叛之為罪,疑不可輕而已。竊而似之者,更無忌憚。似者,不有其實,不得其真之謂。古今有淺夫昏子,于圣人之言,本未能精思而力踐也。而竊之以為名高。考據家僅通《六經》之訓詁名物而已,而曰圣人之道在是。曾不思畏圣言高遠,吾實未得其旨也。吾之疏解,皆似之而非也。則竊圣言以自文,而無所畏矣。理學末流,則襲程朱陸王諸老先生之緒言,以托于孔孟之徒。踐履無實。知見固陋。而語錄迭出,不知所謂。是其竊而無畏,較經生尤偷惰鮮恥也。至于浮夸盜名,托《春秋》《禮運》而以圣自居者,或標圣言,而所行與之相反者,斯皆不足論。
墨守而無所創見者。似畏而實非畏。余嘗言,孔子云信而好古。好之一字,是在情趣上說,非就知見言。《論語》曰溫故知新。《易》曰智周萬物。可見孔子祖述、憲章,“《中庸》個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言堯舜文武之言,轉載在《尚書》者。皆孔子所祖述與取法也。”原非墨守。孟子言孔子集大成。集大成者,言其融貫百王,取則眾圣,以發明大道。其所深造自得者,乃創獲,而非墨守。譬之化學的變化,實創生一新物事也。下士墨守圣言,只是頑鈍。何關敬畏?此之不辨,將使頑夫托于畏圣言,而圣學乃真絕矣。
附識一
曹生曰:“昔儒言敬畏天命者,大抵是一種超越感。蓋以天為超越于萬有之上。吾人即虔誠投依,終是與天為二。今先生指出天命即是自性,亦即本心,亦云性智。則事天者,事其在己之天也。性智無知而無不知。善善惡惡,性智自然之明也。吾人敬畏性智之明,不敢以私意﹑私欲違礙之,是謂事天。先生之義如是,則事天不是一種超越感也。”余曰:“汝已得吾意。然性智即是照體獨立。‘惟智自體,元是覺照圓明,而無迷闇,故云照體。獨立者,謂性智是主乎吾身之真宰,亦即是萬有之真宰,吾人與萬物,非二本故。’本自超越物表。‘以其為萬有本體。絕待無匹,故云。’但與宗教意義,截然不同耳。”(宗教家之上帝,則是超越于萬有之上而獨在者。)
附識二
或問:“大人似不盡可畏。如朱子,古今推尊,雖不遽謂圣人,要皆以為圣人之徒也。然朱子聞象山之喪,祭畢,而曰:‘死了告子也。’其攻唐仲友,亦甚無度。”曰:“此二事者,前輩多不信為實。縱有其事,要不可以連朝之陰曀,而遂不信太陽之光明也。夫論人,談何容易乎?人生不能無氣質之拘礙,習氣之纒擾。雖志學極切,見道極明者,而恒苦于習之壇者不易盡除。‘習之來源甚遠。人類有生以來,種族經驗,皆習也。’質之偏者不易遽化。其動念偶失,行事乖,固有可諒。要在觀其素志,是否真走向上路耳。以小眚,而掩其大德。何忍如是苛乎?鄉原不知天命而不畏也。自甘污下。而于言行之際,則內存城府,而外順世情。非之無非,刺之無刺。習險曲而違天命。乃成不可原之惡矣。朱子平生信道篤,而自任過勇。故辟異端甚力。其不滿象山之近禪,若嘅且憾者。蓋未嘗一日忘。觀其語錄,筆扎時及之可見。象山垂歿朱子揮涕而有告子之嘆。(記者錄其語,自不無變易。)要不可以世俗之薄情者相衡。至唐仲友事,則朱子遷怒而不察傳聞之失實。要亦仲友之亢,有以激之。先君其相公曰:‘朱子有必為圣人之志,以振起絕學,救天下萬世為己任。此其不可及處。斯百世公論也。’余謂儒之為鄉原,為夷狄者,乃不可赦。若小節差失,或有過而能改者,皆不當苛論。吾國人于仁賢,不惜其苛求之過。而相尚于鄉原。于窮兇大憝,又往往俯忍而不聲討。此羣化所由日敝也。”
學者有此三畏,而后可讀經。若無此三畏,則以矜博聞,識故事之心,而涉獵經籍,直侮之而已。以此自絕于大道,豈不惜哉?《管子》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非鬼神之通也,精誠之所致也。學者讀經,而不得圣人之意,亦惟積其精誠而已。敬畏而已。
本文選自熊十力撰《新編讀經示要》,明文書局,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七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