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伊人久久大香线蕉,开心久久婷婷综合中文字幕,杏田冲梨,人妻无码aⅴ不卡中文字幕

打開APP
userphoto
未登錄

開通VIP,暢享免費電子書等14項超值服

開通VIP
卿須憐我我憐卿:《紅樓夢》詩詞的絕代美麗和憂傷
卿須憐我我憐卿:《紅樓夢》詩詞的絕代美麗和憂傷
蘇纓 毛曉雯
1
為蘇纓這本新書作序,于我而言既是一件高興的事情,也勾起了一絲懷舊的甜蜜與憂傷。
蘇纓是我讀南大時的學妹,當時我們這些中文系少不更事的女生,尤其是《紅樓夢》的書迷們,也有樣學樣地弄了一個海棠詩社,像大觀園里的姐們們一樣,或命題限韻,或即景聯句,雖然都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卻也一個個忙不迭地獻愁供恨,好不熱鬧。
這段日子,是我大學生活里最美的一段回憶,甚至比戀愛的故事更讓今天的我回味與追懷。
記得當時,蘇纓是詩才最敏捷的一個,讓我又羨又妒。后來才知道,她生長在一個書香門第,自幼就被父親逼著背詩詞,背韻譜,記古音,學平仄,完全是一套不合時宜的古代教育。
但每次說到這個話題,蘇纓總是帶些恨恨地說,正是這樣的家教,把她的數學搞得很濫。當時我只覺得,她之所以這樣講,完全是為了安慰我們。那時候看老版的電視劇《紅樓夢》,我們都說蘇纓該去扮演黛玉才對。
陳曉旭的表演,把黛玉小性、刻薄的一面表現得過于突出了,卻沒有演出原著中黛玉的靈氣、仙氣和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看上去更像一個小家碧玉,不像一個自幼便接受琴棋書畫教育的貴族女孩子。
但蘇纓真的很像,不過,也只有我們詩社里的這些姐妹才這樣覺得。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原因吧,我們這些人里,讀《紅樓夢》最少的也把原著通讀過兩遍,所以很難接受任何其他形式的改編作品,總覺得無論何種樣式的改變,都遠遠傳達不出原著所有的那分神韻,書中的那些女子,那些在傳統世界里真實生活著的女子,真的很難被現代人恰如其分地表演出來;但當時學校里的大多數人,只看過電視劇而對原著從不曾通讀一遍的人,卻一下子就認同了電視劇的形象,聊起來時,反而對原著里的描寫深感隔閡了。
不過,最讓我感到不快的是,我們心目中偶像級的小說《紅樓夢》越來越被庸俗化了,看看現在大片的周邊出版物,尤其著名的是劉心武的那些論調,已經讓我恥于承認自己是一名紅迷了,覺得一旦承認了紅迷的身份,無疑就把自己和三姑六婆畫上了等號。也許有人會罵我故作清高,但我真的難過于一部自己如此傾心的作品被涂抹成了市井小民的嘴臉。
所以我好幾次敦促蘇纓也寫點什么,但她一直在忙別的事情,直到最近才終于動了手。
這一本是蘇纓寫的關于《紅樓夢》的第二本書,上一本是《王國維論紅樓夢》,是寫給有一定基礎的讀者看的,而且我想姑婆們更關心的是諸如晴雯究竟有沒有愛上寶玉之類的話題,不會有太多讀者對文藝理論和純文學有什么真正的興趣,盡管這正是蘇纓之所長,而這本書清新易讀,把焦點鎖在了《紅樓夢》的詩詞上,比上一本好看得多了,年輕的讀者該會喜歡。
當然,我這么講,蘇纓怕是會有點郁悶。蘇纓這幾年出過好幾本書,通俗型的《納蘭詞典評》和《納蘭容若詞傳》(與毛曉雯合著)很受歡迎,但拿出真才實學的幾本,如《詩經講評》、《人間詞話講評》、《唐詩的唯美主義》(與毛曉雯合著)反而應者寥寥。有趣的是,《詩經講評》原名叫《詩經古義辨正》,出版社為了怕嚇跑讀者才改為現名;《人間詞話講評》原本有個副標題,叫做“從德國古典美學到中國傳統詩論”,出版社出于同樣的考慮,一字不留地刪掉了。但即便這樣,仍然沒能救回多少市場。想起大學時代各訴理想,蘇纓說她將來想作一名自由撰稿人,自由自在,天南海北,但我覺得這個職業有點不適合她。
回想起來,在我們的學生時代里,蘇纓的文章很受追捧,但這事我是很后來才知道的。這并不是因為我們不熟,而是因為她愛用男性筆名,文章寫得頗有俠氣,而且擅長條分縷析,全然不是小女子的口吻。然后,在徹底地捉弄過我們之后,她才道出真相,而那時候,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竟然已經暗戀上寫文章的那個才華橫溢的“他”了。
毛曉雯也是一個我很欣賞的才女,她和蘇纓的合作可謂珠聯璧合,我喜歡她們的《納蘭容若詞傳》,更喜歡她們的《唐詩的唯美主義》,尤其喜歡她們一本倉央嘉措的傳記 這本書其實是她們合作的第一本書,太見才情,太見功力,但由于某種深刻而可想而知的原因,怕是永遠也無法面市了。作為這本書稿的第一名讀者,我既感到莫大的榮幸,也深陷于莫大的傷心。這復雜的滋味,也許哪天我會寫一篇《思舊賦》之類的過于簡短的小文來記述一二吧。
2
對于今天的普通讀者來說,古典作品總有太多的隔閡。我身邊的不少女孩子都是把《紅樓夢》純粹當作一部言情小說來看,或者干脆就放過原著,只把電視劇改編版當成日韓偶像劇的中國古裝版。這在我看來,多少有一些暴殄天物的傷心。
如果有一點傳統文化的素養,無論是讀《紅樓夢》還是讀其他的什么古典小說,獲得的樂趣完全是不一樣的,就像大觀園里的姐妹們,她們玩猜謎,玩聯句,樂不思蜀,如果她們當中的某個人穿越到了現代,一定會寂寞得要死,因為太難找到玩伴了。
就我所知,甚至連許多吃古典文學這碗飯的人也很難作她們的玩伴,但蘇纓一定可以。若論詩歌,我所見過的現代人寫舊體詩,或多或少地總能看出是現代人寫的,但蘇纓寫出來的總能把我騙過,讓我誤以為是哪個古人的作品。她的語境完全是古典的,像她這個人給我的感覺一樣。
所以我總覺得,蘇纓生活在現代,也有一點暴殄天物的意思,她就像大觀園里的一個土生土長的角色,真不應該匆匆地走了出來。
想起大學時代,大家討論《紅樓夢》里的詩詞、對聯、謎語,我們都很愛聽蘇纓來講。那時候當真覺得,至少要像古人一樣,讀過他們的種種必讀書,想像自己生活在他們的世界里,接受他們的價值觀和各種根深蒂固的傳統,讀起古典作品來才越有意思。連帶著也感覺到,雖然《紅樓夢》只是一部小說,但對于現代的普通讀者來講,確實有大量的注釋工作要作。
舉一個例子好了,在第五十回里有這樣一個橋段:
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兒老太太只叫做燈謎兒,回到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做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 觀音未有世家傳 ,打《四書》一句。”湘云接著就說道:“ 在止于至善 。”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 世家傳 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道:“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罷。可是 雖善無征 ?”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
這樣的謎語一定不適合我們現代人來猜,首先謎面就有點費解。什么叫“觀音未有世家傳”呢,“世家”是說一個家族世代相續,《史記》里邊就有“世家”這個體例,所以,這謎面的意思也就是說,觀音菩薩沒有子孫后代繁衍下來。
謎底要打“四書”里的一句話,這倒不難為大觀園里那些十幾歲的女孩子,卻足夠難道現代社會里相關專業研究生之外的幾乎所有人了。
湘云猜的是“在止于至善”,這是《大學》里的一句,意思是臻于善的極限。觀音菩薩救苦救難,說她“止于至善”倒也不錯,卻沒扣上“未有世家傳”這幾個字。湘云莽撞得可愛,所以寶釵笑她“你也想一想 世家傳 三個字的意思再猜”。
黛玉猜“雖善無征”,她猜得對,大家也一下子全明白她猜對了。但對于今天的普通讀者,黛玉為什么猜對了,卻非得有一番解釋不成。
“雖善無征”出自《中庸》,本義是說先王的遺教雖好卻無從征驗,而“征”字還有一層意思,古人婚姻之約有“納征”之禮,大約相當于今天的聘禮。觀音菩薩是出家人,所以雖然哪里都好,卻沒人向她求婚,自然也就不會有子孫世代相傳了。
解到這里雖然已經十分有趣,但還只是表義罷了,以曹雪芹構架情節的功力,不會弄出太多純為趣味的閑筆,而書中的詩詞、對聯、謎語等等,往往也有讖語的作用,或是巧妙的影射,暗示著相關人物的命運與結局。
出謎語的李紈青春守寡,在第四回的描寫中,說她“雖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子,閑時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這確實夠得上傳統所謂之“善”了,但看太虛幻境里唱出她一生的《晚韶華》曲子:“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后人欽敬。”再看十二金釵正冊之判詞,說她“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這所謂欽敬與笑談,在多大程度上呼應著“雖善無征”這一玩笑般的嘆息呢?
原著里邊,黛玉猜出了謎底,大家說了一句“這句是了”,這個橋段便揭了過去,可是,對于現代的讀者,卻不可能像書中人物一樣,一下子就會心一笑,這就有注釋和解析的必要了。常有一些自負的讀者標榜讀古書(無論詩詞還是小說)不看任何評注,甚至任何評注都沒有存在的必要,雖然我相當欣賞這些人的勇氣,但像我和蘇纓這樣讀過古典文學和文藝理論專業的人,反而從未在任何一個本專業同學的身上見識過這樣的勇氣。
月亮的確直截了當地掛在天上,可是,對于許多人來說,一根指向月亮的手指終究是必不可少的,而這本書恰恰就是這樣的一根手指。
3
知識有許多用途,其中之一就是祛除無知。
關于《紅樓夢》,甚至關于許多的古典文學作品,流傳著太多無知的見解。但往往這樣的見解看上去大似真知灼見,又最能貼近普羅大眾的心,所以反而以假亂真了。孔子有句話說:“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
正是出于惡紫之奪朱的考慮吧,所以在大俠喬峰身邊,阿紫始終不能取代阿朱的角色,而這樣的角色取名真是很好的隱喻,就像《紅樓夢》的風格一樣,這又是需要解讀的地方。
一種很流行的謬見是,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存了傳詩的意圖,所以《紅樓夢》里的詩詞在相當程度上是曹雪芹自己跳脫出來的創作,它們表面上是黛玉的詩、寶釵的詩,但實際上是曹雪芹本人的詩。
我見過不少把《紅樓夢》詩詞當做曹雪芹本人的詩詞創作來作解讀的,但從文學意義上來講,即便曹雪芹真是這么作的,《紅樓夢》的文學價值就會大打折扣了,因為這顯然破壞了它的整體性,“丘壑渾成”的境界從此蕩然無存。
蘇纓對此作過一些很有必要的引述,譬如啟功先生論《紅樓夢》里的詩,說:寶玉作的,表現寶玉的身份、感情。黛玉、寶釵等人作的,則表現她們每個人的身份、感情。是書中人物自作的詩,而不是曹雪芹作的詩。換言之,每首詩都是人物形象的組成部分。
馮其庸先生也說:《紅樓夢》里除“滿紙荒唐言”一首是曹雪芹自己的詩外,其他都是為小說故事而寫,更多的是為小說的人物所作,是曹雪芹創作小說人物的手段之一。
這都是很精當的見解,而如果反過來,如果《紅樓夢》的詩也能清晰地指向曹雪芹的話,那么《紅樓夢》也就不是一部渾成之作了。
這樣的意見,對于那些存有純粹的文學興趣的讀者來說本是再普通不過的常識,只是在如今這個謬見流行的大眾傳媒時代,確保常識已經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了。正如哈耶克的經典課題“為什么總是最壞的人當政”,或許哪天我們也應該研究一下“為什么總是最沒見識的見識流行”了。
蘇纓曾對我說,寫通俗文字最難的就是守住常識的底線。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很驚人的觀點,不知道她做得怎樣呢?
劉星
2010年7月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葬花吟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天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整部紅樓,這是第一首讓人哭出聲的詩。
在青春埋葬青春,任花顏埋葬花顏,這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深沉、更刺骨的傷呢?
荷著花鋤的顰兒,眉間微蹙的女子,每一念及這樣的場景,那弱不勝衣的身體仿佛就要委蛻成濛濛的紅雨,在“花謝花飛飛滿天”的彌彌宇宙里和開的花、落的花、飛的花、葬的花一起,如一面一塵不染而又纖薄如紙的鏡子,在心愛少年的心尖被嘩啦啦地打碎了。
那碎片刺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所以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藏著她的影子,藏著自己的影子,在等待愛侶抱緊的時候任它刺出艷紅的、濃烈的血。痛,便真痛;愛,便深愛。這是我們得自《葬花吟》的所有,美不夠美,在你面前任你眼睜睜摔碎的美才是真美。
是的,美永遠伴隨著毀損,正如輕盈的花永遠伴隨著污濁的泥,正如驕矜的顰兒永遠伴隨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世界,正如白天的我永遠伴隨著夜晚的你。
盡管任何一個清醒的人都會嗔怪這樣無常的宿命,但看得破又如何,誰又能從這無常的宿命里拈得一枝不謝的花么?
所以惜花總是輕薄語,葬花才是真惜花。這個亙古相傳的秘義只有故事中的人才能懂得,所以顰兒懂得,寶玉懂得,書中更無第三個人能夠懂得,書外的你我究竟能夠懂得幾分呢?我們若懂得,便也是故事中的人了。
這就是《葬花吟》,只屬于顰兒與寶玉的私語。我們看得到,卻看不見;聽得到,卻聽不見。我們所知的全部,也僅僅是鏡子碎片上倒影出來的點點滴滴罷了。
但就是這帶傷的、帶血的點點滴滴,便贏得了我們最真摯的仰視與最迷蒙的動心。
是的,當我們抽離出故事,站在世俗,我們便知道:雖說“文無第一”,但在所有的紅樓詩詞里,這首《葬花吟》卻是公論的冠冕。俞平伯先生這樣評價它說:“千古紅樓第一詩,傷懷唯有落花知。錦囊艷骨猶無主,已是香丘月墮時。”可以說,一部《紅樓夢》的風骨,就在這《葬花吟》里得到了一次華麗無央的預演。
《葬花吟》用的是初唐歌行體,初唐詩人正是用這樣一種體裁,以清靈的鋪陳洗凈了六朝的侈靡,其中代表便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而這樣的一座頂峰在一千年來以孤高的姿態俯瞰了太多的追慕者,直到《葬花吟》的出現才“差堪與之比肩”。
葬花主題得自明代歷史上一位真實生活過的才女,據清人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引《弘雅堂外集》,吳江葉氏瓊章月府侍書女也,卒后從泐師授記。師曰:“既愿皈依,必須審戒,我當一一審汝,仙子身三惡業,曾犯殺否?”對云:“曾呼小玉除花虱,嘗遺輕紈壞蝶衣。”曾犯盜否?對云:“不知新綠誰家樹,怪底清簫何處聲?”曾犯淫否?對曰:“晚鏡偷窺眉曲曲,春裙新繡鳥雙雙。”口四惡業,曾妄言否?對曰:“自謂生前歡喜地,詭云今世辨才天。”曾綺語否?對云:“團香制就夫人字,鏤雪裁成幼婦詩。”曾兩舌否?對云:“對月意添愁喜句,拈詩評出短長詞。”曾惡口否?對云:“生怕簾開識燕子,為憐花榭罵東風。”意三惡業,曾犯貪否?對云:“經營緗帙成千軸,辛苦鶯花滿一庭。”曾犯嗔否?對云:“怪他道蘊敲枯硯,薄彼崔徽撲玉奴。”曾犯癡否?對云“拋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泐師遂授記。
這故事來得風趣,故事當中這位可愛而伶俐的女主角就是著名的明代才女葉小鸞,以詩語一一應答自己曾經犯過的佛戒,盡是一副小女生的嬌癡。其中癡戒犯的是“拋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正是黛玉葬花之所本。
只是,黛玉葬花癡得哀婉,葉小鸞的葬花癡得嬌媚。
佛家以貪、嗔、癡為三毒,葉小鸞坦承自己犯過癡戒,這癡卻癡得可愛,賣掉了時興的首飾,換來了古舊的漢玉,還捐出過脂粉盒子,鄭重其事地收葬了落花。這樣的癡戒,果然只有才女才會犯得,只有葉小鸞、林黛玉這樣僅僅生活在精神世界里的極度敏感的小女子才會犯得,也只有賈寶玉這樣天真、天然而不落俗流的少年才能懂得。
的確,最清澈的心只有另一顆最清澈的心才能懂得,就像只有江南小巷的秋天才懂得梧桐為什么葉落。《紅樓夢》甲戌本在第二十七回有這樣一段批語,大意是說:“我讀《葬花吟》再三再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屢屢提筆而不能寫下批語。有客人說: 先生既不是寶玉,如何下筆呢?就算字字珠璣,怕也難遂顰兒(即黛玉)之意,還是等著看看后文吧。 ”到了第二十八回,寶玉聞《葬花吟》而生出一番感慨,批語者于此寫到:“寶玉聽到這首《葬花詞》,不去想煉句煉字與辭藻的工拙與否,只是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復追求,悲傷感慨,這是寶玉一生的天性,普天之下沒有人比他更懂得顰兒了。昨天阻攔我批點《葬花詞》的客人一定就是寶玉的化身吧,若不是他,我便已作了點金成鐵之人,笨甚,笨甚!”
寶玉是如何“想景、想情、想事、想理”的呢?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寶玉不經意間聽到黛玉吟出的《葬花詞》,分明已經由美想到了美的凋謝,由愛想到了愛的消逝,由今日的歡會想到了永恒的孤寂,由眼前的黛玉推及于所有親密的、美麗的女子,推及于“終歸無可尋覓之時”: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一個人在悲哀的境遇中自然很容易陷入悲哀的情緒,而在歡樂的頂點有時候竟也會生出一種刻骨的悲涼,這種悲涼比之前者往往深刻許多,因為它擺脫了切身的利害,而指向了人生的終極。
此時的寶玉便是這般,他突然間突破了凡人的眼界,在一個無限廣大的時間與空間的尺度下關照自己眼前的、身邊的一切,無論是黛玉、寶釵,還是斯園、斯柳,一向那么近,卻突然那么遠,他仿佛一下子跳到了另一個星系里,遙遙地打量著自己曾經生活過、也將要生活下去的這個世界,看見星移斗轉,看見物是人非,看見他最舍不得的人都會老去,看見他最舍不得的物都會易主。
于是最美好的事物反而變成了最令人悲傷的,因為我們會曉得,今天有多愛,明天就有多痛。我們永遠知道“桃李明年能再發”,卻永遠不知道“明天閨中知有誰”;我們永遠知道“明年花發雖可啄”,卻永遠不知道明年會不會“人去梁空巢已傾”。人有生老病死,世有成住壞滅。石頭不掛心,花兒卻縈懷;今日的絕色,能否逃過明日白頭的一天?
于是我們甚至會生出這樣的質疑:命運之所以在今天眷顧我們,就是為了在明天拋棄我們,它之所以給了我們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就是為了看我們如何失去它們。
但我們無力阻撓 我們勸不住花兒的如花隕落,挽不住顰兒的似水流年,施不出全部的好給摯親摯愛的人,我們吟著“花開易見落難尋”,我們懼怕在最美的年華清醒地洞見了未來,我們同樣懼怕那必將降臨的未來忽然間不期而至。于藝術,這是至美;于人生,這是至悲。
是的,我們若像寶玉那樣在《葬花吟》的婉轉里“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便只能看到宿命,還有那悲傷的、忍從的、無能為力的對宿命的屈膝。
這樣的資質,是“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的孤高;這樣的命運,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凜冽;這樣的結局,是“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凄涼。于是,《葬花吟》作了顰兒的詩讖,也作了我們每一顆不合于俗的驕傲心靈的詩讖。在一場注定的悲劇里,她揚著柔弱而略帶幾分驕矜的臉,荷著鋤頭,做著葬花這樣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于世人毫無意義,但于顰兒不然。世人看來,花開易落而人力無方;在顰兒看來,縱然美質終歸挽留不住,但人力所能為的,至少要讓“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她清醒地洞見著悲劇的結局,但依然執拗而“徒勞”地保持著孤高的姿態。
這是一種癡,一種高貴的癡。黛玉吟得癡了,至于寶玉,“卻不道這邊聽的早已癡倒了”。
附言:
《葬花吟》出現在第二十七回,超然出塵的一個葬花場景卻由第二十六回的一段極世俗的、極小女生氣的情節鋪墊出來,即黛玉懷著一心關切往怡紅院去找寶玉,卻被晴雯遷怒,關著門不讓她進來,其時“真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里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曹雪芹于此處作了一首七言絕句:
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因為下一回的荷鋤葬花是全書的重頭戲,自然要在情節上做足鋪墊,而《葬花吟》也是全書最緊要的詩歌,所以便以這首小詩來作引領。于細微處見全局,曹雪芹烘云托月的手段確實是無人能及的。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代別離·秋窗風雨夕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秋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這首《秋窗風雨夕》對于我,是一份特殊的回憶。
那不是秋風秋雨的時節,而是江南三月,草長鶯飛,校園里的姐妹們效法紅樓女兒結了詩社,正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年紀。中文系的才女們以《秋窗風雨夕》為引,命題限韻,好不熱鬧。
當時稚拙的文字轉眼間便成了畢業紀念冊上的惜別,那時節仿佛真的就是秋窗風雨了。我的詩仍然睡在一個華麗的本子里,只是字跡已經淡了:“秋雨秋階秋草長,更無人與話凄涼。當時綠蠟紅蓮夜,只為如今添斷腸。” 當時這樣寫,完全陷在紅樓的語境里,其實還一點也不懂得夢里的憂傷。
如今懂了,卻已遲了。
一個故事說,蜻蜓的幼蟲生活在水里,誰也不知道水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它們便彼此相約,如果有誰飛出了水面,一定回來把見聞告訴大家。但是,它們一個個地成熟了,一個個地飛了出去,卻誰也沒有回來。不是他們忘記了曾經的約定,而是成年的蜻蜓已經無法再回到那個只屬于童年的水面之下了。
很多青春的約定呀,就是這樣作不得準。
但我們又可以責怪誰呢?責怪自己,還是責怪歲月?
我們青春青澀的詩行,也是為歲月作注么,也是為未來作讖么?
顰兒的《秋窗風雨夕》是注是讖,是蹉跎是傷懷,是愛是恨,是心疼是心碎,我們說不清楚,她自己可曾說得清么?是怎樣一個秋風秋雨的黃昏,促她寫下這樣不祥的詩句呢:
這里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于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為《秋窗風雨夕》。
《代別離》是樂府舊題,向來是詩人抒寫離愁別緒的,這題下本不該再有副題,但顰兒“擬《春江花月夜》之格”,特特以“秋窗風雨夕”對仗“春江花月夜”,逐字相對,恨恨地道出了恨恨的心事:春,江,花,月,夜,這五個描摹青春的場景,只有一個“夜”屬于自己,而這夜中的一切,都與美好的、欣欣的事物無緣。
她的眉頭就這樣蹙了起來。
她的眉頭總是這樣蹙了起來,非如此則不是顰兒,不是被寶玉憐著、愛著的那個顰兒。
小女子在這樣的秋夜里寂寞,只是為了等待一個少年的幾句體己的話兒。
她的憂傷并不盡是憂傷,而是細細柔柔的愛,只為了等他細細柔柔地來哄。
當然,他來了,沒有約定地如約而至了。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不復往日里翩翩貴公子的姿容,倒似一個獨釣寒江的漁翁。待他說箬笠也送她一頂,“黛玉笑道: 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那漁婆兒了。 及說了出來,方想起來這話恰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后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一個是漁翁,一個是漁婆,只是,漁翁是戲言中的漁翁,漁婆更是“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那漁婆兒”。是戲是畫,是虛是幻,心中是聞琴解佩神仙侶,現實是挽斷羅衣留不住。這是微妙的讖語么,還是隱約的預感呢?今日是漁翁漁婆的戲言戲語,來日是生離死別的真真切切。所以“代別離”,所以“秋窗風雨夕”,這憂傷的詩句并不足夠憂傷,因為它預示了將來百倍的憂傷刻骨的命運。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秋涼。”秋意本已難堪,更有風雨獻愁供恨、雪上加霜,而且來得那么急迫,不給人一點點喘息的余地。“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在這樣的風景里,秋夢是斷續還是無續,點滴也由不得人。索性不眠,“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挑燈夜讀,捱過這漫漫長夜吧,但蠟燭也在滴淚,陪我滴淚,代我滴淚。無情之物尚如此,有情之人何以堪?
想逃走么?要逃離什么?要逃離的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家,不是一段不愉快的記憶,不是一種不適宜的生活,而是命運,是無可奈何的命運。“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秋風遍地,哪里的秋窗能逃過秋雨的淅瀝哭聲呢?縱然逃到天涯,逃到海角,逃到駿馬秋風的冀北,逃到杏花春雨的江南,一千所院落里吹著一樣的秋風,一萬扇秋窗下落著一樣的秋雨。然后:
紫鵑收起燕窩,然后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寶玉雖素昔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方漸漸的睡熟了。
看似都是小女兒的小小閑愁,時而念起寶釵的好而略悔自己曾經的小性,時而想起寶玉,用糾結的心放大著突如其來的嫌隙。哭了,倦了,睡了,四更的夢可以把自己帶到哪里呢?帶到一個沒有秋風吹進的院子嗎,帶到一扇聽不見雨聲的秋窗嗎?
她該知道這不可能,即便在夢里也不可能,因為心是亙古的秋天,春天進不來,夏天留不住。
是的,蛩音不響,三月的春幃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閉。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
《題帕》三首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手帕永遠是最私密的贈物,因為它貼過我的身,觸過你的臉,永遠以我不會散去的體溫守著你將落的淚、將泣的血、將泛濫的嚎啕與啜泣。
但你不會用它,我知道。于你,它只是我體溫的一條索引,供你想像、思念、回憶、牢記。
所有題帕的詩一定是有關愛情的,就像回文的織錦一定帶著遠人的約歸,就像紅色的薛濤小箋上一定涵著浣花的煙水。題帕的詩句就是你我所立的約,在愛情的名義下,我們因信稱義。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為誰,為誰,這樣的不確指一定有所確指;空蓄,空垂,這樣的空一定有所蘊涵。這是秘密的約,你知,我知,不許第三個人知道。因為隱秘,這是我們的信,我們的義。
但是,這只是自以為秘罷了,凡有過愛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讀出,顰兒的三首題帕詩就是這樣的密約。那個時候,剛剛結束了寶玉挨打的橋段,襲人在痛,嘆著:“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個分兒”;寶釵也在痛,想的卻是“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她們憐他,愛他,卻不懂得他。只有顰兒,“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 你可都改了罷! ”
這一段,分明寫妥帖了每一顆心的位置,讓我們懂得了寶釵的情中之禮,更看到了顰兒的無禮之情。那是潑剌剌的、無衷無隱的情,借一句“你可都改了罷”,六個字,最短的語言,連上了兩顆心之間最短的距離。于是: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兒的,作什么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象件事啊。”寶玉道:“沒有什么可說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這是極表現寶、黛默契的一段,寶玉托晴雯去訪黛玉,想到理應送件東西以便搭訕,卻不特意挑什么貴重之物,只是“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晴雯不解,曹雪芹特地要晴雯不解,特地要極解寶玉的晴雯不解,寶玉卻只是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桿上晾手巾,見他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并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爺叫給姑娘送絹子來了。”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做什么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癡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由不得馀意纏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
果然,黛玉一聽說晴雯送來絹子,而且“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稍加揣度,便曉得寶玉的心思。可憐晴雯直到此時此刻仍是“不解何意”。晴雯自不是愚鈍,更不是不懂寶玉,只是她不如黛玉更懂罷了。極致的懂得,永遠都是排他的。
這是可懼的“私相傳遞”,卻不僅僅是“私相傳遞”,既然他敢,她為何不敢?于是,在題帕的第三首里,顰兒用到了湘妃竹的典故:大舜南巡,死于蒼梧之野,他的妻子娥皇、女英追之不及,在湘江慟哭,淚下沾竹,湘江之竹為之斑斑然。
后人便把湘江一帶特產的染有淚斑的竹子稱作湘妃竹,而絳珠仙子為報答神瑛侍者的雨露灌溉之恩,至人間以淚相償,這樣的淚,豈不正是“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的淚,豈不正是“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的淚。淚流盡,淚痕永遠在你的窗前,在湘妃竹的竹身上隨風瑟瑟,不為提醒你記得,只為守著你忘卻。
這也是瀟湘妃子一稱的伏筆,及至第三十七回,紅樓姐妹結海棠詩社,各取名號,探春對眾人戲謔黛玉說:“當日娥皇、女英灑淚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瀟湘館,她又愛哭,將來她那竹子想來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做 瀟湘妃子 就完了。”
當無心的探春這樣說時,寶玉和顰兒可暗悟了什么?
于是回顧起來,這題帕三首便是寶、黛關系的一段草蛇灰線,此時的傷與此時的淚,正是將來更大悲劇的一次預演。
但對于相愛的人來說,悲劇又如何呢?若依世俗的眼光,絳珠仙子的眼淚何曾償還了神瑛侍者什么,但欠了的,還了的,不曾欠的,不曾還的,除了彼此,還有誰衡量得出呢?
為了這“兩條舊絹子”,你可愿承受今后的別離?為了這三首題帕的詩,你可愿付出一生的代價? 只要你有所權衡,你便不值得它們的代價。
是的,你道這詩是怎樣寫成的?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絹子思索,不在話下。
她可知道“病由此起”么?如果知道的話,她一定是無悔的。在世界的那端,她知道有人正在祈禱著陽光如潮水悄然漫過地圖一般,精確而典雅地投射到她的身上。這樣的詩,對于所有悲傷的歷史,它是一扇空開著的門和一片楓葉;對于愛情,它是依依的青草和海上的兩盞燈火。像A.麥克利什的斷語:詩不應該是意指,而是存在。
這并非什么深奧的哲理,但只有愛過的人才會懂得。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詠白海棠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
這一首《詠白海棠》未必是顰兒最好的詩,卻是我最情有獨鐘的一首詩。
當年的青澀校園,我們幾個小女生讀“秋爽齋偶結海棠社”便起而效顰,仿紅樓女兒也結了一個海棠詩社,第一次活動就是把原版海棠詩社命題限韻的《詠白海棠》續作一輪,算是對前輩與夢想一并致敬了吧。
七言律詩是最難寫的,更何況是命題限韻,更何況是珠玉在前,但中文系的才女們也不簡單,還像模像樣地燃起一炷香來。那炷香是個次品,燒燒就滅,一直都沒有燒盡,這個滑稽的細節后來成為我們每次聚會都要談論一番的經典話題,每次都會讓我們笑上很久,直到后來的后來,開始笑得想哭。
不過,那一次詩社開張最經典的話題還不是這個,而是一位學長也被拉了進來,他是系里的名人,他玩笑一般地和我們作著游戲,也用七律的體裁,也用門、盆、魂、痕、昏的韻腳,也用真正那個海棠詩社一般的敏捷,寫出了那一期最好的詩。這首詩我一直保留到現在:
倦向斜陽倦倚門,任他風雨作傾盆。
東君有劍能裁玉,西陸無蟬也斷魂。
零落沼泥猶顧影,縱橫杯坳敢留痕。
挑燈忍對星星白,雨已闌珊夜已昏。
這樣傷春悲秋的一個題材竟被他寫出了獨特的男兒氣質,令所有人艷羨不已。后來,“東君有劍能裁玉,西陸無蟬也斷魂”這兩句被我用作了QQ的簽名檔,一直舍不得換掉。再后來,我們在同一個學校讀研,他讀訓詁,我讀文藝理論。他的身份也一直在變,從我仰慕的學長變成了我的暗戀對象,又變成了我的初戀男友,現在則變成了我的先生。
而今,陷在“枯燥的”古文獻里的他已經失掉了吟詩作賦的興趣,但我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他的每一首詩,時不時仍會拿出來看看,念著他縱在杯坳之中也敢縱橫留痕的勇氣,想著他在東君的切玉利劍之下也淡淡無悔的豁達。那是白海棠在暴風雨中的驕傲,也是我,一個弱弱的愛讀《紅樓夢》的小女子的驕傲。
因為這個緣故,我便獨愛黛玉這首《詠白海棠》,不獨為它是一次致命的機緣,也為了它們蘊含在詩句深處的相似的氣質。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海棠詩社初結,黛玉、寶釵、寶玉、湘云、探春,各擅勝場,是較技的游戲,是個人氣質的摹寫,也是對命運的預示與確認。在曹雪芹的安排下,真正構成對手的其實只有瀟湘妃子和蘅蕪君兩個。李紈評定蘅蕪君為第一,寶玉卻獨獨以為瀟湘妃子為最勝。世界在左,寶玉在右,又一塊未來悲劇的基石就這樣牢牢地砌下了。
如李紈所說:“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含蓄渾厚方是詩之正道,風流別致只是旁支殊途。這,在主理者眼中為必然,在主情者眼中為不然。但顰兒總是清靈機巧的,在別人忙著搜腸刮肚的時候,她只是“或撫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寶玉催她,她卻不要他管。待大家的詩都寫罷了,她才漫不經心地提起筆來,文不加點,一揮而就。
她有這個才,便要逞才。若非如此,便不是顰兒。古人有才命相妨之說,便不由人不擔憂她的結局。她或許也知,只是逞才便是她的性,她的情。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終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李紈等看他寫的道: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
曹雪芹著意凸顯顰兒的氣質,著意在眾人之中使她不凡,也著意在眾人的彩聲中先給她寶玉的彩聲。她“一揮而就”, 她“擲與眾人”,是驕矜,也是風流,讓我們隔著漫漫的紅塵去愛,讓寶玉執著纖纖的素手去愛。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白海棠清潔孤高,不可生于凡俗,寶玉嘆道“從何處想來”,他其實知道這是從她的身世想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這一偷一借,只讓人覺得在說反話,是梨花借了它的白,是梅花偷了它的魂,因它本自梨白與梅魂兼備,不假外求,清如冰雪,便如顰兒自己。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是月窟的孤高,是秋閨的寂寞,不是凡俗能夠懂得,于是無人可以傾訴。她寫得這樣輕盈,因她不是刻意詠物,而是泠泠自畫。這樣的風致,花中便只有白海棠了。為什么海棠詩社以白海棠緣起,而不是以菊花,以牡丹,這是曹雪芹單單為顰兒量身打造的。舍顰兒之外,再無人配得以白海棠自況了。
海棠無心,眾女兒不及此想,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只要寶玉懂得。
只要那一個人懂得,就已足夠。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
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每個人的心靈都是眼睛的濾板,我們注定會把同一個世界看成不同的樣子,若講出來,或多或少地都是在別人面前曝露隱私。
私密性的東西永遠會伴隨著公開的表達,在不經意間為人所知。若有人刻意這樣去作,便一定是擅寫詠物詩的詩人。
曹雪芹深諳此理,所以屢屢借詩社、詩會,讓紅樓女兒們在同一個題材之下作詩歌的競技,這當然是對她們生活情趣的一種揭示,當然是最得我們歡喜的故事情節,但更要緊的,是以這種方式,讓她們自己,用自己的話,用看似無關于自己的話,道出每一個特特獨存的自己。
詠白海棠是啟始,詠菊花是漸進。而無論白海棠還是菊花,哪一個都不是隨便擬定的題目,而看得出曹雪芹深沉綿密的用心。
菊花,在中國的文化傳統里向來就是一種孤高、隱逸的象征,對菊花的吟詠便往往成為一種古典的象征主義,借花的香色吐露人的心魂。
于是,這題材讓我們看出了曹雪芹的偏心,他明明是偏袒顰兒的,因為菊花所象征的氣質分明與顰兒身上的林下之風最為貼合;但或許不是,菊花不也有寶釵的閨房之態么,高貴而不倨傲,是只屬于貴族女子的大度與矜持。
孰是孰非,或許納蘭容若所謂的“林下閨房世罕儔”說的正是這樣的局面吧。
林下閨房,這是《世說新語》的一則典故:謝遏夸贊自己的姐姐好,張玄夸贊自己的妹妹,有一位女尼和兩家都有交往,有人便請她品評兩位女子的高下,女尼道:“謝家姐姐神態閑適,有林下之風;張家妹妹心清如玉,有大家閨秀之態。”
林下之風,說的是魏晉竹林名士的氣度,謝遏的姐姐就是大才女謝道蘊,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而鐫在了中國的古典詩歌史上。那么,是林下之風還是閨房之態,這不正是顰兒與寶釵的歷史鏡像么?
兩位絕代女子各擅一方勝場,難分高下,讀者卻不妨各有偏愛。同是詠菊,瀟湘妃子寫出了林下的清高與隱逸,蘅蕪君寫下了閨中的端莊與矜持。各是一種絕美,而哪一種美都不應該成為悲劇。
是的,作為讀者,我們大可以選擇自己的陣線,獨愛林下或是猶喜閨房,但舉足輕重的因素只有一個,即寶玉會喜歡哪個。這正是悲劇的萌芽,每個人都看得出,卻沒有人可以改變。
在顰兒所有的詩作里,這首《問菊》最得林下之風。首聯“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輕松點題,道出了一個“問”字,而問的人是誰,是個怎樣的人,詩句里并沒有明確透露,卻恰到好處地暗用了一則菊花的典故 “東籬”讓人想起陶淵明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么問菊之人,那個“喃喃負手扣東籬”的人,應當也是一位陶淵明一樣的高潔隱者了。若非這樣的人,也不配與菊花相對。
這層涵義于首聯僅存于暗示,到了頷聯便豁朗起來:“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兩句詩仍然扣著一個“問”字,是隱者在問菊花:你這樣孤標傲世,可找得到志趣相投的同伴么?若孤身一人,和誰一起共度寂寞的隱居歲月呢?天下有那么多的花兒,為什么它們都爭先恐后地迎春弄夏,為什么只有你遲遲不肯與它們為伍,偏偏要等到百花開盡的時節才綻放你的風姿呢?
這樣的問題不必回答,因為問題本身便是答案。
頸聯話鋒一轉:“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仍是問,卻問得瑣碎,帶出了柔柔的關切:看秋天冷了,秋風起了,園圃里有了涼涼的露,庭院里鋪了黯黯的霜,你感到怎樣的寂寞呢?北雁南飛,寒蛩聲嘶,你可也在思念著哪里么,可在思念著誰么?
尾聯頗凄厲:“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菊花本不會言語,而在問菊人看來,它的不言不語是因為它的孤標傲世,所以才勸慰它說:不要以為這世上沒有懂你的人,不要以為這世上沒有值得你開口的人,若你可以開口的話,何妨與我聊上片刻呢?
花稱解語,是從楊玉環而來的典故,但此刻用在菊花身上,卻只讓人感覺當初的典故完全錯了,這解語一說就該是此時此地專為菊花而生的。
若菊花真能解語,又會怎樣回答瀟湘妃子的那些問題呢? 這樣一首充滿問題的詩自然會激起人們的思考,并激起回答的欲望。每讀到這里,我總會希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株菊花,當真執起人間的筆,研起人間的墨,把我的所思所憶答給瀟湘妃子來聽:
曾傍高山待子期,又隨陶令醉東籬。
抱香枝憶鄭思肖,重九節逢杜牧之。
最是西風長惹恨,從來北雁早知機。
瀟湘妃子何須問,已謝初寒第一枝。
《代菊花答瀟湘妃子問》
若瀟湘妃子真能聽到我這番答復,或許會領會得到我那分孱孱的關懷吧。我讀到了她的命運,她可曾讀得出我的將來?書中人和書外人,心中事與枕中事,一時恍惚莫辨,撲朔迷離。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評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若你了解林黛玉的孤獨,你會明白,命運安排她失去寶玉究竟殘酷到了何種地步,而在她失去寶玉后安排她死去又是多么慈悲。
在千瘡百孔的生活中摸爬滾打,在錯綜復雜的人心中騰挪閃躲,他是唯一一個扶起她、挽住她的手、對她亦步亦趨的人。茫茫天地間,萬事萬物,林林總總,而她,只得他一個。你叫她離了他,要往哪里去?生活已叫她別無選擇,愛與死是留給她唯一的兩個出口。
筆法神乎其技,辭章字字珠璣,曹雪芹將她的孤獨寫得優雅且富于魅力,我們自然也將她的孤獨當作一種美麗,其實將心比心才能明白,命運對她來說過于鋒利。
這首詩,寫盡了林黛玉冰涼的孤獨。
在菊花詩的題詠里,顰兒那首《問菊》雖是我個人的最愛,這首《詠菊》卻才是她眾中奪魁的作品。紅樓回目所謂“林瀟湘魁奪菊花詩”便落在這首詩上。那是所有人詩成之后,大家交相品評,你贊瀟湘,我贊蘅蕪,是紅樓故事里極溫馨可人的一幕。
李紈是裁判官,她的意見自是最權威的。我們且看:
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后《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寶玉聽說,喜的拍手叫道:“極是!極公!”黛玉道:“我那個也不好,到底傷于纖巧些。”李紈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 圃冷斜陽憶舊游 ,這句背面傅粉; 拋書人對一枝秋 ,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遠!”李紈笑道:“固如此說,你的 口角噙香 一句也敵得過了。”
《詠菊》《問菊》《菊夢》,三首詩分列三甲,卻無一不出自瀟湘妃子的手筆,這簡直是奇跡了。李紈的理由是“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寶玉當然最喜,連道“極是!極公!”一副喜形于色、忘乎所以的樣子。在顰兒看來,這便是寶玉最可愛的一面吧。敢在所有人面前直直爽爽地夸贊自己,一點不知避嫌,沒有一點羞赧和顧忌,這樣的人難道還不值得去愛嗎?
但顰兒自己是矜持的。正如寶玉在少年中最大膽,顰兒在少女中也最矜持。所以她說“我那個也不好,到底傷于纖巧些”,所以她大贊別人的句子,說“圃冷斜陽憶舊游”是“頭一句好”,說“拋書人對一枝秋”是“已經妙絕”。但這可都是真心話么?
了解顰兒的人未必會這么想,她驕矜孤傲,自有驕矜孤傲的資本;了解詩歌之美的人也不會這么想,顰兒的三首詩連占三甲當屬實至名歸,一點僥幸不得。所以李紈才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固如此說,你的 口角噙香 一句也敵得過了”。李紈不是擅詩的人,卻是真正懂詩的人。
李紈評顰兒的詩,一連用到三個“新”字,到底新在哪里呢?
自唐宋以降,詩詞愈讀得多,愈能體會出顰兒的新意與心意。“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首聯點題,道出了一個“詠”字,這是律詩的體裁,尤其是命題七律的體裁。在舊套路里出新意,這殊不易,但顰兒做到了。
詩歌不是自己苦心欲吟,而是詩魔侵擾,昏曉不絕,令人無由避得。于是這詩不是刻意而為,而是不得已而發的;既是不得已而發的,便是不得不發的,若不發則如骨鯁在喉,只有一吐為快。這樣的傾吐,非心聲心曲而誰何?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頷聯兩句,以“口角噙香”最為李紈激賞。口欲吟而“對月”,詩欲寫而“臨霜”,這一霜一月,既切了菊花的節令,更寫出了菊花的氣質與詩人的清苦。雖然有“寫”有“吟”,分明主客,但菊花與人至此而莫辨你我。李紈推舉這一聯為群詩之首,實在有最犀利不過的眼光。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頸聯如此,依律詩之體裁當有轉折,但顰兒非以轉折而以遞進。所題之“素怨”是菊花的素怨,也是詩人的素怨,因為“自憐”,是菊花在自憐,還是詩人在自憐?“秋心”又是誰的秋心,是菊花的秋心還是詩人的秋心?尤其是“片言誰解”四字,發片言以訴秋心,替菊花訴秋心,為自己訴秋心,但片言穩在,解人又在哪里?這刻骨的孤獨,誰人能夠領會?
但孤獨又如何?孤獨本來就是菊花的氣質,一任百花開盡,西風獨發。“一從陶令評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陶令,即陶淵明,曾為彭澤令,故稱陶令,陶淵明詠菊以言志,開啟詩歌史上以菊花喻隱逸之濫觴,菊花一經陶令品題,孤高的風骨便在千百年來屢受詩人的表彰,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一位閨房中的林下女子也一樣生著菊花的筋骨。
讀到此,誰還敢說顰兒只是閨房中的一介弱質女流呢?我們若有傳統文人的素養,便不會只把顰兒當做言情小說的女主角看待,我們會看到千年傳承的君子之風格,看到這一風格之必然的悲劇,看到曹雪芹自己,看到曹雪芹隱隱然對自我的期許與執著。
正如陶淵明借菊花以言志,曹雪芹又何嘗不是借閨閣以言志呢?
這樣的詩,需要一點歲月來品。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菊夢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這首《菊夢》是瀟湘妃子在菊花詩的大賽里贏得探花的作品,若論《紅樓夢》的哪一首詩把朦朧意境寫得最好,怕就要屬這首《菊夢》了。
“詩題新,立意更新”,李紈這個評語用在《菊夢》上面最合適不過。菊夢的最妙之處便是莊周夢蝶一般的恍惚,不知道所謂菊夢究竟是詩人夢到了菊花,抑或菊花正在夢著什么。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首聯便這樣道出了端的,這“一覺清”是一覺睡去還是一覺醒來,不曉得;這“不分明”是菊花在和云伴月之時看上去不分明,還是在和云伴月的夢境之中夢不分明,也不曉得。
才一開篇,我們似乎便進入了一個夢,不辨何為真,何為幻,何為醒,何為覺。世界是幻象,抑或我們是幻象?
頷聯在鞏固著幻象的魔力,所以說“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菊花若在月下有夢,一定是蹁躚飛舞的吧,仿佛登仙而去,非為羨慕莊周之夢蝶;是夢是憶,若夢幻牽連著最美的回憶,一定會飛到陶淵明悠然望南山的東籬之下吧?
分不清,想不明,就那么睡了。“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最后一班大雁已經飛過了天空,夢也隨著一起去了;寒蛩的鳴聲也漸漸地聽出嘶啞了,卻仍是嘈雜,把夢喚回了現實。之所以會“故故惱蛩鳴”,一定是因為那夢境太過美好的緣故吧?
雁陣是最堪戀的,卻去而不返;寒蛩是最堪恨的,碎了回憶,碎了夢幻。夢了有回憶為伴,醒了卻寂寞無訴,這才是最難堪的事情。所以尾聯是深沉的嘆息呀,“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夢里的情變作了醒來的怨,夢里有雁陣,有登仙,有陶令的菊和莊生的蝶,醒來后卻只有衰草寒煙無限。
一腔幽怨,尋不到一個人可以訴說。
于我而言,這首《菊夢》總有一點不祥的影子。校園詩社里一位學姐的戀愛就是以這首詩開始的,男方是系里的一個老師,所以這段故事被隱藏了很久,直到畢業,直到這場戀愛徹底失敗,這才被痛哭著傾訴了出來。
他的生日臨近重陽,他們的故事便是從“菊花須插滿頭歸”開始的。他也來詩社參加過活動,只是他不擅詩,幫我們跑些雜務而已,很熱情。一次菊花詩賽,命題限韻,強逼他寫,他交了一首“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沒想到在中文系才女們的面前一下子就被揪出抄襲,被大大地奚落了一回,他卻不以為意。幾年之后我們才曉得這件事的端倪,原來瀟湘妃子的這首《菊夢》就是她抄在一本書的扉頁上送給他的。
她剖白“登仙非慕莊生蝶”,她懷戀“憶舊還尋陶令盟”,他便一再地許諾,一再地推脫。
她最后一首詩是一首《鷓鴣天》,沒抄給任何人,只寫在自己的日記本上:
陶令空盟不可期。西風吹老傲霜姿。相思忍對新醅酒,寂寞難開卻月眉。
情繾綣,夢依稀。忽驚斷雁得歸遲。天涯不必歌長恨,為有馨香似舊時。
知曉這些舊事的我們都知道這首柔柔的小詞里藏著多深的怨念,但誰也不愿意多說什么,仿佛稍一多話,那場“依依隨雁斷”的菊夢就會被驚醒似的。
她的祭日也近重陽。當她最后一次“憶舊還尋陶令盟”的時候,終于知道“陶令空盟不可期”了。看到過她的痛的人都不忍心責怪她的輕生,只在祭日里供一束菊花,不語而去。
沒有人還會把菊花插在頭上了,這很土氣,會被人笑。詩里的世界,只應該屬于古人。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五美吟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馀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古往今來,多少紅顏。
生前身后,她們或被包裝成風光旖旎的傳奇,或被捧上高處不勝寒的神壇,更多的,則成為販夫走卒茶余飯后的閑談,在加工得面目全非的情節中浮浮沉沉。她們的一顰一笑一拈花一回眸,都成了活色生香的段子,但沒有人關心,活色生香的背后,她們是如何胼手胝足地撐起動蕩不安的人生,在云波詭譎的命途中一日接一日地捱下去。
她們的故事,經一個個陌生人發揮、演繹,廣為流傳,耳熟能詳;至于她們的心事,誰能感同身受?若只有一人能明白她們靈魂中的千回百轉,那這個人,非顰兒莫屬。
《五美吟》是黛玉詩中極不同的一組,再沒了優柔凄怨的一面,卻換上果決豪氣的心腸。
和海棠詩社里的寫作有異,《五美吟》不是拿來與一班姐妹競技的,而是顰兒獨獨寫給自己看的,只是被寶玉瞥見,強搶了去,又被寶釵撞見,這才泄露出來:
(黛玉)一面笑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后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他去。將才做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里,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沒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
顰兒說得輕巧,似只是“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但這五美不是胡亂擇的,詩句也不是胡亂湊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俱有深意。懂得的便懂得了,不懂的便只當作茶余飯后的戲筆。
懂得的便會知曉,這所謂五美,每一位美人都是顰兒自己的一個側影,她寫的不是古人,只是今事,不是旁人,只是自己。因是如此私密的事物,便掖著藏著,不欲被人輕易看了去。但寶玉和寶釵畢竟看了去:
寶玉看了,贊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后面。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后來王荊公復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永叔有 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寶玉只是“贊不絕口”,曹雪芹卻不寫他如何去贊,如此模樣才是寶玉,凡是林妹妹的筆墨總是好的。他或許不覺得自己“任人唯親”,只是真心覺得她好,只是天性便與她契合,贊著她便如同贊著自己。
認真的贊詞當然該由寶釵來說,寶釵也的確說得老到。五美之吟,無非前人的舊題,于是貴就貴在出新。王安石詠明妃“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歐陽修詠明妃“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俱是出新出奇之筆,顰兒這一組五首,更是新上出新,奇上生奇,不愧“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若問究竟怎樣個新法,怎樣個奇法,《西施》一起首便不落前人窠臼,“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傾國傾城之色終究也逐浪花流水而去,在萬千寵愛的吳王宮中卻禁不住思念兒時的浣花溪畔,她想要的不是這雕欄玉砌、紅墻綠瓦,而是舊時鄉土,往日情懷。
吳宮既不堪羨,效顰的鄉女便不堪笑。“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當年那些浣紗的女伴一生不曾遠離故土,只在溪邊日復一日地過著浣紗的生活,直到天已暮,直到頭已白。這些樸拙的人生,平凡的幸福,或許會成為文人眼中的笑柄,但是,若甘心做這樣的笑柄而不成,這豈不是最大的悲哀么?
《西施》寫得憂慮,《虞姬》寫得濃烈。“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值此四面楚歌、生離死別之際,霸王仍不失英雄之氣,虞姬雖幽恨而無悔。想楚將之中,黥布、彭越轉投劉邦,反而助漢破楚。他們的下場又如何呢,后來都被劉邦所殺,尸體被剁成了肉醬。“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虞姬一介女流不與之同,與其隨了黥布、彭越,倒不如無怨無悔地追隨著項羽,縱然自刎在愛人的眼前,總勝似以污濁的名節遭受敵人的戮辱。
至此我們會想起《葬花吟》的句子:“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質之潔不是表之潔,縱然被污淖掩埋,也無損本心的純粹。
《明妃》一首則似政論,著一個“似”字,因為這所謂政論實則是顰兒對理想伴侶的期待。明妃,即王昭君,昭君出塞的故事盡人皆知,如何把這個故事賦予新意就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了。
新意往往不是刻意而為,而是絕代的見識抓住了不同一般的本質。“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這兩句只是泛泛起首,道出紅顏薄命這個亙古的道理,隱隱含著自己的身世之痛。接下來的兩句才是要緊處:“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畀(bì)是“分給”的意思,瀟湘妃子于此取了一個歷史的假設 漢元帝本來是極重女色的,待發覺昭君之美,懊悔不迭,斬殺了畫工毛延壽以泄怒氣,但詩中假設了漢元帝若不好色便如何,說縱使他重國事而輕女色,為何讓一個小小的畫工掌握了宮中女子的命運呢?
于國君而言,這難道不是莫大的失職么?那么,一個或許鐘情于己的男子,可曾完全掌握住愛與恨、取與舍的權力呢?會不會也有毛延壽之流蒙蔽了他的眼睛,褫奪了他的權柄,令他不能明白白、潑剌剌地抉擇呢?
顰兒莫不是想到自己的愛情了么?這似是一種過于悲觀的預期,但在深愛者的心里,一點點的陰影便是經年也化不開的濃云。她的生活遭遇著現實,她的夢幻追逐著愛情。這是每一個癡心女子的悲劇,但顰兒是極致,他人只是副本。
第四首詩詠石崇的愛妾綠珠,這似是一個荒誕的悲劇,因為石崇絕非什么多情種子,只是一個橫行不法、驕奢淫欲的權貴。他寵愛綠珠,無非是色欲與占有欲作祟罷了。
綠珠本姓梁,在西晉太康年間,石崇任交趾采訪使,途經博白,以十斛珍珠買綠珠為妾,當時傳為奇譚。石崇回到洛陽之后,修建了那座歷史上極著名的金谷園,石崇于園中作詩以歌詠明妃,綠珠為之配舞,更傳為一時佳話。石崇每有貴客,必以綠珠侑酒,綠珠之美便轉眼間名聞皇都。
但政治總是云譎波詭,“八王之亂”期間,趙王司馬倫專權,石崇因之失勢。依附于司馬倫的孫秀一直暗慕綠珠,趁此良機便派人向石崇索要綠珠。石崇把全家歌伎數十人一并喚出,任憑使者挑選,卻獨獨不讓綠珠。孫秀大怒,勸說司馬倫誅殺石崇。
當司馬倫的士兵出現在金谷園門口的時候,石崇對綠珠嘆道:“我這是因你獲罪。”綠珠流淚道:“愿效死于君前”,隨即墜樓自盡。
世道就是這樣的諷刺,石崇惡貫滿盈,雖萬死而不足以贖其罪,卻沒有死于國法,沒有死于公義,偏偏死在對絕色之綠珠的爭風吃醋上,于綠珠為悲劇,于石崇為諷刺,于百姓為荒唐。想石崇勢力盛時,凡來客便使美女侑酒,客人若不飲酒,石崇便當即斬殺侑酒的女子,再不飲則再斬。綠珠的死,總還沒有那么凄涼。
歷代詩人吟詠綠珠,總是從貞節一點著眼,張志真《詠綠珠》講“貞節堪比百丈高,不屈權貴守情操。一縷香風魂歸去,相伴九仙會瓊瑤。”汪遵《詠綠珠》講“大抵花顏最怕秋,南家歌歇北家愁。從來幾許如君貌,不肯如君墜玉樓。”即便絕大詩人如杜牧,在《金谷園》里也不曾脫出這個窠臼:“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尤似墜樓人。”如此一來,綠珠與石崇的故事倒似是韓憑夫婦的連理枝,或是矢志不渝的梁祝化蝶了。
顰兒卻不這么看,她不喜石崇,見地遠超前輩。所以開篇便道“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石崇本不是一個癡情的男子,所謂珍重妖嬈只是淺淺的表象罷了。綠珠為他殉情實屬無理,這或許只能以前緣來作解釋吧,“都緣頑福前生造”,不是應該追慕的對象。
石崇的好友潘岳曾經作《金谷》詩,詩中有“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而當石崇被押往東市受誅的時候,看見潘岳也在死囚之列,便招呼道:“安仁(潘岳的字),卿亦復爾耶?”潘岳答道:“可謂 白首同所歸 。”當時一語,忽而成讖。石崇也算福澤夠好,“更有同歸慰寂寥”,死不寂寞。
杜牧他們站在傳統男權的立場,只見石崇待綠珠好,便認為綠珠該當以死報之,瀟湘妃子卻不屑,認為石崇之愛綠珠,只如玩家之愛玩物一般,哪里值得綠珠的一條命呢。
所以,瀟湘妃子的《綠珠》是女子的詩,也是清醒的詩。這樣的詩自不能入凡人的眼,故而她擔心寶玉抄給旁人去看(“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卻無虞寶玉自己賞玩(“其實給他看也沒有什么”)。在舉世皆非的時代,一個知己是多么的難得。曹雪芹此時筆下的顰兒,怕也寄托著自己的一些身世之慨吧?
最后一首是詠紅拂。紅拂是一位奇女子,著名的“風塵三俠”之一。當初她在越王楊素的府里作侍女,愛上了僅僅求見過楊素一次的窮書生李靖,當晚便逃離了楊素府,大膽地找到李靖,攜手而去。
楊素雖然權傾一時,是當時大隋帝國的實際執政者,紅拂卻說不出地厭惡他,終于只給了他“尸居馀氣”這四個字的評語,卻敢于對只有一面之識的李靖說,自己久在楊府,閱人無數,識得李靖有英雄之氣,甘愿以余生追隨左右。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久在富貴場的紅拂卻偏偏以終身許以一位窮途末路的書生,這樣的眼光便在整個歷史上也再沒有差堪比肩的了。顰兒自是期許,“尸居馀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世間女子怕都艷羨著堪稱第一華貴的楊素府,被那不可一世的氣派折服,卻只有紅拂,視之如草芥,女丈夫的境界豈是這區區富貴羈縻得住?
瀟湘妃子所期待的自也不是軟紅塵里的兗兗諸公,其自視亦非脂紅黛綠的凡俗女子。一個人若真存了精神上的追求,便不是物質世界所能羈縻得了。但這樣的人太少,所以孤獨,所以要在故紙堆里去找知音,所以要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古代的人聽。
附言:
曹寅《楝亭詩別集》有《哭馬伯和二首》《見雁懷馬伯和》,回憶自己與馬鑾(字伯和)的友誼。馬鑾曾經曹璽聘為西席,作過曹寅的老師,所以看曹寅詩里“憶昔提攜童稚年,追歡多在小池邊”,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童年歲月。
馬鑾是明朝遺民,他的父親就是南明弘光朝的大學士馬士英,可謂當年最著名的奸臣。明亡之后,馬鑾的聲譽卻比父親好上太多,在士林頗有清譽。
說起馬鑾對曹家的影響,瀟湘妃子的這組《五美吟》恐怕就得益于馬鑾的《詠美人三十六絕句》,后者也是以七言絕句的體裁,吟詠史上三十六位著名女子,瀟湘之“五美”便在其列:
西子
君王有恨膽空嘗,妾面如花不敢藏。
漫道溪邊輕一出,此身原自系興亡。
虞姬
泉臺猶著楚宮羅,垓下同歌不再歌。
若問野雞當日事,可憐當日愧顏多。
明妃
安邊無策始和戎,蕭鼓含情出禁中。
天子若憐沙塞苦,愿先延壽罪三公。
綠珠
清歌才罷動悲聲,忍負君恩別有情。
十斛明珠樓底碎,可憐不似落花輕。
紅拂
身經兩杰不尋常,尚覺楊公遜李郎。
一見便能知國士,笑人索駿只驪黃。
若依現代的說法,瀟湘妃子的《五美吟》大有向前輩致敬的意思。馬鑾的《詠美人三十六絕句》雖然名擅一時,但讀者一旦借來寶釵的標準,曉得“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便知道馬鑾的陳跡早已被瀟湘妃子踐在身后。《紅樓夢》詩筆之高,在這個太具體的對比上便很輕易地被我們看出端倪。
是的,馬鑾前輩雖然詞工句雋,但終究“已落第二義”,不比得瀟湘妃子“各出己見,不與人同,命意新奇,別開生面”。曹雪芹著此詩筆,著此評語,想來必透著一分可愛的自負吧。
另,戚序本與甲辰本上有一條批語,說“《五美吟》與后《十獨吟》對照”,但《十獨吟》既不見于前八十回,也不見于后四十回續書,當是散佚無蹤了。從詩題稍加推測,所謂《十獨吟》當是吟詠十位歷史上或獨居或喪偶的女子吧。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桿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樹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飲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從年少輕狂,到白發蒼蒼;從信仰愛比死更強大,到高唱愛比死更冰涼;從花飛云散都會牽動惻忍,到生離死別都不上心;從篤定努力皆有回報,到討厭一切形式的心靈雞湯;從口口聲聲“我有一個夢”,到睡覺都不做一個夢 說到底,在與時間的對抗中,我們手無寸鐵,沒有能力留住一星半點生命的饋贈。
時間是有別于刀砍斧削的另一種力量,它不動聲色,改寫你相信、堅持與擁有的一切。流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將你散盡的千金再還與你,但有些人或事,再也不能回到你生命里。
所以,擁有便該慶幸,哪怕只是一種令你流淚的心情。在顰兒的惋惜里,我們應反復練習珍惜。
卻說大觀園里變故迭起,海棠詩社才聚了幾次便散了一年,當下時值初春,大家又議著要把詩社重新整理起來,因著這首《桃花詩》,便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了。
寶玉來得遲些,見黛玉、寶釵、湘云、寶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著這篇《桃花詩》看。寶琴捉弄寶玉,說這詩是自己寫的,寶玉卻頗篤定。這吉光片羽,正是紅樓歲月里極動人的一瞬:
寶玉看了,并不稱贊,癡癡呆呆,竟要滾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忙自己拭了。因問:“你們怎么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的稿子了。”寶琴笑道:“現在是我做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象。”寶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都作 叢菊兩開他日淚 不成?一般的也有 紅綻雨肥梅 、 水荇牽風翠帶長 等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卻也斷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寶琴定說是自己作的,寶玉卻定是不信。寶琴冰雪聰明,話極在理,寶玉卻也有自己一番篤定的道理:這詩調子太悲,寶釵斷不容許妹妹作此等語;寶琴雖有此才,卻斷不肯如此作。
寶玉寥寥數語,入情入理,把寶釵的家風與顰兒的情性看得那么清楚,若換了別人,怕雖知道這情理,也被寶琴嚴絲合縫的分析騙了過去。知音與否,這始終是裝不出的。
若作平時,見了顰兒的詩,寶玉定是第一個稱贊起來,這回卻頗蹊蹺,“寶玉看了,并不稱贊,癡癡呆呆,竟要滾下淚來”。
顰兒總是善感的,寶玉也總是善感著她的善感。
若旁人看到盛開的桃花,每每陶醉于無邊的春色,恣賞著當下的艷美,只顰兒總是從當下的花開看到將來的花謝,從當下的聚首看到將來的分離,從當下的勝地與盛宴看到“勝地不常,盛宴難再”,從今日詩社的新生看到將來“蘭亭已矣,梓澤丘墟”。
只有一個對美麗太過在意的人,才會時時懼怕美麗的失去。
她比任何人更美麗,也就比任何人更嬌弱。
如桃花一般,才如胭脂初暈,便隨風雨飄零。
若我是寶玉,或會伐盡大觀園里的桃樹,不許顰兒看到。桃花的意象本就是詩歌中的經典,是歡顏,是嫵媚,快樂得讓人心碎。
遠從先秦開始,膽大的少年對中意的女子唱著《桃夭》的歌,唱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他提醒著她,桃花開了,桃花艷了,美麗的女子該嫁人了。她不聽不理,他便又唱:“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他提醒著她,桃花謝了,桃子熟了,美麗的女子不要錯過了婚期呀。她也看到了桃花的謝,桃子的熟,但她羞赧地走掉,裝作不見不聞的樣子。他便又唱:“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他提醒著她,桃花謝了,桃子落了,只剩下蓁蓁的葉子在枝頭上掛著。她不會聽不懂的,她的青春也會這樣開過謝過,留下細碎的璀璨與憂傷,變成自己的回憶,變成別人的歌謠
孟浩然聽到過這樣的歌謠,和出了“月灶初開火,仙桃正落花。童顏若可駐,何惜醉流霞”;李白聽到過這樣的歌謠,和出了“青軒桃李能幾何,流水欺人忽蹉跎”;李賀聽到過這樣的歌謠,和出了“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顰兒聽過所有的歌謠,讀過所有的唱和,桃花于她只是似水流年的恍惚倒影,刺痛般地提醒著“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她知道,她的青春即將謝幕,正如榮國府與寧國府的繁華即將謝幕。
于是她唱,乍聽上去無心而悠揚:“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慵慵懶懶的少女方才晨起梳妝,簾里香薰,簾里伊人,簾外東風,簾外桃花,一并的嬌軟無力,懨懨似醉。
但簾外的世界頑皮地想要闖進簾里,“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人不愿挑起簾櫳,她不想走進那軟軟的東風,也無意欣賞那僅有一簾之隔的桃花,但東風想吹進來,桃花也想窺探簾子里面的新妝少女。
但掛著簾櫳自有掛著的理由,若挑起了它,便只在桃花的嬌艷之下顯出了伊人的消瘦。“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此情此境,若花兒也懂得憐惜,定會籠上氤氳的僝僽,這又何苦。
簾櫳畢竟阻不斷東風,正如春色阻不住秋風的腳步。“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于是傷情,傷神,傷懷,傷一切曾有、已有或將有的傷,看“閑苔院落門空掩”,任“斜日欄桿人自憑”。
憑欄更添惆悵,花正綻紅凝碧,人卻嗚咽低泣,于是我們看到“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是人的淚不給春色以和諧,還是別的什么緣故呢?
“樹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花樹萬重,人卻只孤零零一個。“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千樹萬樹的桃花交疊暈染,仿佛天上的織機織出的鴛鴦錦緞,或者像流動的火苗,在燃燒,在蔓延。但蔓延不進這薄薄的簾櫳里面,這里還是冷的,“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飲蘸胭脂冷”。
粉盒里的胭脂不正像簾櫳外面的桃花么,桃花的顏色不正像臉上沾濕了胭脂的淚水么,“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這兩句最凄最哀,桃花與沾淚的胭脂雖然顏色相類,卻一個是熱的,一個是冷的。桃花本該是冷的,但璀璨的生機灼熱了它們;淚水本該是熱的,卻早被香泉與胭脂冷卻掉了。
相類之處還有哪些呢?有的,是“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這對照更強,于花更媚,于人更哀。但今時嫵媚的桃花也有凋謝的時候,“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待淚水流干,春光流盡,花兒還有幾日的生命呢,人又還有幾日的青春呢?
花和人終將一同謝去,“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當杜鵑唱出“不如歸去”的時候,春天歸去,人又能歸向何處呢?
不知道,當一首哀歌唱盡,生命究竟消磨幾分?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
唐多令·粉墮百花洲
粉墮百花洲。
香殘燕子樓。
一團團逐隊成毬。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
韶華竟白頭。
嘆今生誰舍誰收。
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一個人待你涼薄,你可以選擇忘記;一座城令你辛酸折磨,你可以選擇離開;一段愛情讓你一敗涂地,你可以選擇從頭再來;但若命運不放過你,你可以逃到哪里去?
別說沒有宿命,如果沒有,為何有人一生富足安穩,有人始終顛沛流離?也別斷言上帝公平,如果公平,怎么解釋一些人需要低三下四、俯首乞求,另一些人卻憑白無故地擁有拒絕的資格和高高在上的能力?
當命運想要捉弄你,掙扎再三,也不過是與自己較勁,命運在一旁施施然,看你風里來雨里去,卻永遠找不到一個溫暖堅實的歸依。殘忍嗎?很殘忍,但還不是最殘忍。最殘忍的是,你在逃不出命運的同時,還深深地認識到,你將一生被它奴役。
暮春之際,湘云百無聊賴之下因見柳花飄舞而填了一闕小詞,調寄《如夢令》,殊不料這一個極偶然的因緣便即聚起了桃花詩社的一干舊友。大觀園的世界由靜之動,拋下了寶玉那些枯燥煩悶的功課,讓人折回了白海棠花開的季節:
(湘云)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給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的很,又新鮮,又有趣兒。”湘云說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這話也倒是。”湘云道:“咱們趁今日天氣好,為什么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這里二人便擬了“柳絮”為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粘在壁上。眾人來看時:“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湘云的,稱賞了一回。寶玉笑道:“這詞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謅了。”于是大家拈鬮。寶釵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
“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比拼當年的謝道韞,雖是舊題,卻生出多少新奇的趣味。但這樣的小調,湘云填得,顰兒卻填不得。
湘云總是爽朗的,便抒寫無依的柳絮,便寫出多少的怨愁,也只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罷了,顰兒卻不同,即便艷艷如桃花,她也只會寫出“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這樣的哀詞。她自己便是憂愁的種子,若詠柳絮,不知會牽扯多少的傷逝呢。
柳絮本就是一個憂傷無依的意象,永遠不由自主,只隨著東西南北的風向,或被沾入泥污,被無情的馬蹄踐踏,或飄零水面,化作無根的浮萍。彌彌漫漫,像是氤氳在全部生命里的相思,像是要刻意遮去王孫遠去的天涯。
迷蒙莫辨,似花還似非花,最恨便是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蘇軾曾經哀悼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在這茫茫的命運面前,哪還有一點點人力能為的余地呢?
顰兒能怎樣寫?寫的既是柳絮,又怎能避得開身世飄零?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果然,這樣的起句便已哀極怨極,亦切近之極。
百花洲在姑蘇山上,素稱“水滟接橫塘,花多礙舟路”,花兒竟然多到阻礙了舟船的行進,會是如何美麗的地方呢。顰兒就是姑蘇本地人,只今卻獨獨看到了“粉墮百花洲”,看到了花之王國的毀滅,也看到了自己命運的凋零。
燕子樓是彭城名樓,其間藏著一段千古傷心的故事。那是在唐玄宗天寶年間,張建封管轄徐州,極寵歌伎關盼盼,專為她建樓而居,這座小樓白墻黑瓦,翹著典型的南方飛檐,樓前臨水,遠望如雨燕飛翔,故而名為燕子樓。
惜哉好景不長,張建封身故,家人扶著靈柩歸葬北邙山,盼盼從此便把自己封閉在燕子樓里,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一轉眼就是十年。這十年間,慕盼盼之才名、艷名而來的人著實不少,但盼盼始終惦著張建封的情義,再不肯與人一見,偶有作答,也只是以詩明志而已,十年間積下三百多首寂寞的詩作。
一些詩篇或幸或不幸地流傳了出去,張仲素一度拜訪白居易,隨身便帶來了三首盼盼的詩: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已十年。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睹新詩而思故人,白居易想起十年前途經彭城,受張建封的款待,得關盼盼侑酒,自己還曾為她作詩品題。十年前的那場歡宴再現眼前,張建封的儒雅和關盼盼的美麗曾是那么的珠聯璧合,徐州的日子曾經是那么的美滿快樂,誰知道轉眼之間便物是人非,而盼盼死守著當年的一段情義,十年三千六百日,要多么堅強才能夠捱得過來!白居易感慨萬千,步盼盼的原韻和了三首: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傷情尤見第三首的最后兩句:“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張建封墳墓上的楊樹已經從當初的小樹苗長成柱子一般高大了,在這無情歲月的沖刷下,當年的絕色今又如何呢?
彈指間白楊作柱、紅粉成灰,時間過得那樣快,除了滄桑,什么都是留不住的。
事情并未到此結束。白居易的三首詩傳到了盼盼手里,讓盼盼唏噓萬千,但是,當把這三首詩看完之后,盼盼卻發現后邊還附著一首七絕:
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盼盼看得容顏大變!這首詩是說:當年張建封不惜重金買得絕色女子,盡心盡力地教她們歌舞技藝,但身死之后,那些受張公大恩的歌舞伎卻沒有一人追隨張公而去。人情世態,可為一嘆。
這首詩,盼盼邊看邊哭,邊哭邊看,最后說道:“我并不是不肯追隨張公,只是生怕在我以死殉情之后,世人會因此而批評張公重色。張公若有從死之妾,恐怕清譽受損。”繼而步韻一首,作答白居易:
自守空房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
詩中說十年來自己獨守空房,愁眉緊鎖,當年白居易寫詩形容自己如容風中牡丹,而今春去也,牡丹早已凋零,只是心中深意無人會得,不免嘆息。又寫一聯:“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笑白居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此悲哀不食,十多天后便當真追隨張建封而去了。
關盼盼的身世幻作了白居易的故事,白居易的身世又幻作了蘇軾的故事,遂有《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 》之作,而所有的這些故事到了顰兒的筆下又變成了新的故事,變成了“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任百花洲是花世界中的極致,任關盼盼是女人中的絕色,轉眼間粉墮,轉眼間香殘,轉眼間幻成了百年后的傳說,千載下的故事。
它們不由自主,她們不由自主,一任命運的捉弄,一任季節的輪回。每一個華彩的生命都只是一朵柳絮,于是“一團團逐隊成球”,于是“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顰兒的詩思總是新奇巧妙,下闋話鋒一轉,“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以有情語寫無情物,柳絮的白色不是天然帶來的,而是“知愁”所致。韶華之愁,愁的是晦暗不明的去向,是“嘆今生誰舍誰收”。
這歸宿無法由得自己,只由得東風吹去,“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而吹去何方,無論是泥沼還是荷塘,春神不聞不問,冷冷看著、聽著、忘記著,隨你留連如許,隨你愁腸百轉千回。
為何在最熱鬧的場所,也只看到命運的冷漠?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詠白海棠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
我一直以為,若黛玉沒有遇上寶玉的運氣,那么,最好做一位寶釵這樣的女子:溫柔敦厚,通情達理,落落大方,情緒收放自如,行事張弛有度。就算沒有愛,也不做楚楚可憐的姿態。
每個女人都有黛玉一樣的小性兒,但是鮮有男人能像寶玉那樣去愛。更多的女人,要么在滾滾紅塵中與自己形影相吊,有病自己吃藥,遇難自己思考,找不到一個忠厚老實的他可以放心依靠;要么有一位中規中矩、不好不壞的伴侶,對方能力有限、包容度亦有限,生活的繁瑣已叫他放低尊嚴,你別指望他再抽空尊重并維護你的尊嚴。若無人愛護,最好收斂多愁善感的性格,打包少女時期的祈禱,將幻想中玫瑰色的人生束之高閣,腳踏實地地生活。
女人至難看的情形,莫過于不得寵愛,卻偏要任性妄為、予取予求。這樣不知輕重,最后的結果逮半是自取其辱。像寶釵那樣清醒而有節制地生活,至少不會與笑話為伍,能贏得旁人幾分尊重。
黛玉飛揚單純的性格,是寶玉用愛一點一點嬌慣出來的。寶釵的性格不是不可愛,是不能像黛玉那樣可愛,怎么能呢?沒人會包容她的坦率,亦沒人會在眾人面前無所顧忌地替她辯白。
所以,黛玉永遠寫不出“珍重芳姿晝掩門”,寶釵永遠寫不出“碾冰為土玉為盆”。
這是海棠詩社初結之時寶釵用以奪冠的詩,被李紈評作“含蓄渾厚”,探春也附和“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
含蓄渾厚,歷來是詩家本色,必要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才好,若像顰兒那般直抒性情,哀極怨極,便只有寶玉才能夠真正地會心一嘆了。
蘅蕪君詠白海棠,詠的不僅是詩家本色,也是自家的本色,起首“珍重芳姿晝掩門”一句難道不正是自家氣質的寫真么?寶釵的一生,無論言笑坐臥,豈不都落在這一句詩里?
瀟湘妃子“半卷湘簾半掩門”,是多少欲言又止、欲訴還休的糾結;蘅蕪君“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是持重謹慎,不許感情輕易吐露,也鎖住自己的心,不許旁人輕易窺探。這就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吧,所以李紈贊她的詩,探春也贊她的詩,所有人都贊她的詩,只除了早把心思系在別處的寶玉。
若拿所有人的贊美去換寶玉一人的贊美,不知道她可愿意么?
她自不答,只是“自攜手甕灌苔盆”。這也是一種優雅的孤獨,卻不同于瀟湘妃子驕矜的孤獨。在掩住門扉的小小世界里做著自己分內的、不足道的小事,鄭重而不存絲毫的輕忽。
頷聯把意思遞進一層,是為律詩之“承”,于是有“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似要與“碾冰為土玉為盆”爭勝,但少一分清冷,多幾絲柔美,露砌之魂雖由冰雪招來,秋階之影卻憑胭脂洗出。
頸聯轉出佳句:“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白海棠顏色純極淡極,不但無緣稱艷,更當是艷的反面,但否極當有泰來,物極須知必反,海棠之白若到了純極淡極的地步,不素反艷,自只有知心人才看出事情的這面;同樣,完璧并非極美,有些微痕方顯出海棠的嬌柔,是淡淡的愁嵌出了淡淡的痕,減一分則完美得不近真實,增一分則繁亂得徒添惱意。
這恰恰是蘅蕪君的氣質,若換做瀟湘妃子,悲則欲哭,怨則欲訴,是率真的善感,失了大家閨秀必要的一些隱忍。
尾聯欲放還收,仍是蘅蕪君特有的氣質:“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白帝是秋天之神,白海棠有報答秋神之心,故顯清潔之體質,雖嬌嬈而不語,一任紅日西沉,掩去自己的光澤。
紅樓詩詞,每一首都會貼合書中作者獨特的氣質與命運,所以,雖同屬佳篇,但蘅蕪君的詩不能換在瀟湘妃子的頭上,反之亦然,令人愈讀愈佩,愈讀愈贊嘆曹雪芹安排之奇,手段之高。
于我個人而言,這首詩也伴著一段大學詩社的回憶,記得姐妹們當時熱議著瀟湘妃子與蘅蕪君兩首《白海棠詩》的優劣,有人玩笑說“晝掩門”自然莊重大氣,大家不如試一試反蘅蕪君之道,看看“不掩門”能否寫出同樣的姿態。
這話極戲謔,若“晝掩門”是為了“珍重芳姿”,“不掩門”豈非輕佻? 但是,難度愈高才愈有趣,大家既在南京讀書,我們的學長,彼時詩社里唯一的一名男生,便應時應景地吟出了首聯:“蟾光偏照水西門,露腳依依濕覆盆。”
這手法極巧,其他人都還在咬筆思忖,于是紛紛驚嘆起來,較技之心頓起。我那時刻意逞強,眼見得失了先手,便只有收之桑榆,不等學長繼續,飛速地補完了全詩:
蟾光偏照水西門,露腳依依濕覆盆。
欲向秦淮掬玉影,因知水月是花魂。
情多枉費詩千首,恨極難禁雨一痕。
儂本軟紅塵里客,羨君蘭芷伴晨昏。
這樣的較量到畢業之后有幸沒有真在軟紅塵消磨凈盡,反而變作了賭書潑茶的生活。有時忽而會想起紅樓世界的海棠詩社,頓覺眼下的小小幸福是多么的奢侈。
去年元夕,他用金農漆書的字樣在一張舊報紙上寫下“欲向秦淮掬玉影,因知水月是花魂”,問我可還記得。不知為何,我一下子涌出了眼淚。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憶菊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
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你可曾體會過愛情的眩暈與惡心?” 電影《紅》里,被情人用背叛來報答深愛的老法官咄咄逼人地質問不經世事的女主角。這個問題,如果用來問薛寶釵,可得到怎樣的答案?讀這首詩前,答案不確定;讀這首詩后,也許可以替她回答:是的,體會過。若無體會,斷然寫不出“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寶釵與黛玉是兩種人:黛玉于不由自主的命運中很有些放肆,她的情緒輪廓分明、色彩強烈,想不理解都難;寶釵不同,她的傷心,你得放軟心腸細細去體貼,千回百轉后方能于萬中略知一二。
關于寶釵,我有時寧愿相信,盡管她嫁與寶玉是長輩的安排、家族利益沖突與妥協的結果,但她在出嫁的時候還是帶著一點歡喜和一點對未來的期許的。
聰慧如她,怎能不明白他的心?就算有過不明白,揭開蓋頭那一刻,他赤裸裸的失望與瘋狂也容不得她再杜撰些子虛烏有的理由搪塞自己。但細想來,她在難堪的同時,依然懷揣著不足為外人道的某種希望:守在他身邊,日子長了,或許,他就能忘了那個人;也或許,直至同他白頭偕老,他仍忘不了,但彼時又有什么關系?這段歲月,這一生,她已得以與他一起走過。
風起花殘,落了一地傷心,誰來告訴自己,下一個重陽節很快又來?花也許再開,也許永遠不再開,不奢求任何保證,如有貼心人,請犒賞我一個希望。
我一直都很慶幸自己是在十二三歲的年紀讀的《紅樓夢》,那時年少,渾不知這是一部怎樣的小說,不知道曹雪芹是誰,不知道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糾葛,不知道前文的歡快是為了烘托后文的悲劇,沒見識過紅學,也沒看過電視劇(便沒有讓電視劇里的角色限制住閱讀時候的想像),只朦朧知道這部書是所謂“四大名著”之一,僅此而已。
所以,那時候的閱讀體驗是最純粹的,我會很認真地沉浸在大觀園的游戲里,牽掛著那些“真實”人物的未來命運。許多場景都會在我眼前形成很真很真的畫面,仿佛觸手可及,又仿佛我自己也變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個,和寶玉糾葛著感情,和黛玉、寶釵她們較量著詩藝。
想來也許是不合時宜,我還在五六歲的時候就被父親逼著背誦傳統蒙學的那些東西,《龍文鞭影》《笠翁對韻》什么的,要掌握詩詞格律,古音與今音之別,總之,是一切一切今天看來過分迂腐的東西,一點用處都沒有。
好在雖然沒用,卻有趣得很,也美得很。于是在我初讀《紅樓夢》的時候,才體會到這些“無用之學”給了我多大的幫助,讓我可以和大觀園里的同伴們毫無障礙地玩到一起。記得那時候的課外時間,我總不大喜歡和同齡的女生在一起,只是一心盼著回家,趴在床上去找大觀園里的玩伴。
菊花詩的賽事就是我少年時最愛的一段,他們在悠閑的偽裝下各自搜腸刮肚的樣子實在是整部書里絕美的一景:
湘云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墻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只怕做不出來。”湘云又把不限韻的緣故說了一番,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坐著,拿著釣桿釣魚。寶釵手里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魚洑上來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正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卻獨在花陰下,拿著個針兒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傍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兩口酒,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
見湘云把詩題用針綰在墻上,眾人且贊且謙,然后黛玉自去釣魚,寶釵自去把玩桂花,湘云才出一回神便趕緊招呼吃喝,惜春看著鷗鷺,迎春弄著茉莉,寶玉照舊是那副閑不住的樣子,剛剛講過的菊花詩的事情仿佛轉眼之間就被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忘記了。
就連讀者也忘記了,只醉在這閑雅的氣氛里,再也出不去了。
所有人都心懷默契,然后,松弛的樣子又繼續了一下,忽而大家便又不約而同地記起了菊花詩的事情,你爭我搶,誰也不肯落后。曹雪芹真把這小兒女的世界寫得絕了:
黛玉放下釣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梅銀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頭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己斟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吃口燒酒。”寶玉忙接道:“有燒酒。”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只杯來,也飲了一口放下,便蘸筆至墻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一個“蘅”字。寶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有了四句了,你讓我做罷。”寶釵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黛玉也不說話,接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接著把第十一個《菊夢》也勾了,也贅上了一個“瀟”字。
沒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譽出來,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并譽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
這時候再回顧方才的那番逍遙,才知道顰兒與寶釵刻意各顯大將之風,湘云則憨直得多,“出一回神”分明是在構思,但看到大家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便急忙忙地有樣學樣,“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實在引人發噱。
十二首詩經李紈裁判,前三名全是瀟湘妃子,這題材也確只合她來作。蘅蕪君只作了《憶菊》和《畫菊》兩首。看這首《憶菊》,失了些雍容謹慎,卻多了幾分別樣的悲情。這在蘅蕪君來說,并不是那么多見的。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首聯便辛酸得緊,以菊花擬所思所憶之人,而蓼紅葦白之際正是菊花將開未開之時。時序零落,遠人不至,故而悶思悵亡,空對西風斷腸。
悵望而空無所見,便是“空籬舊圃秋無跡”;聚首之緣便只在夢里,才有“冷月清霜夢有知”,這是一層近于一層的無望,愈顯出頸聯中等待的徒勞。探春獨賞這一聯:“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 秋無跡 , 夢有知 ,把個 憶 字竟烘染出來了。”烘染雖工,細讀來卻沒有那么“沉著”。
頸聯“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相思念念而不能止,恰如搗衣砧聲之不絕。塞雁已歸,遠人不至,由是而嘆息“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伊人在思念中如黃花一般消瘦下去,但仍然強懷著無望的希望,希望可以像重陽時節與菊花相會那般在下一個約定的日子見到那個遠遠的、一生思念著的人。
這也可當是命運的讖語吧,將來寶玉出家,寶釵獨守空閨,也會像今天憶菊一般憶著不復歸期的寶玉吧?
藏在心里的悲情,終于就要收拾不住了。
不忍心看蘅蕪君寫出這樣刻骨的哀歌,但大觀園里的女兒們哪一個可以永遠地快樂下去,我們又能夠嗎?
詩馀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畫菊
詩馀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這首《畫菊》中規中矩而已,算不得蘅蕪君的佳作,李紈也僅把它評入二等,畢竟整個詠菊的場面是為瀟湘妃子量身定做的,不許被旁人的光亮遮掩。
但蘅蕪君一首“平淡”的詩也往往獨具風韻,非凡俗所能企及。讀這首詩,仿佛與畫上之菊花共語,當你對她說話,她便酣然入睡,不予回答,當畫面上的花兒淪入永恒,真實的花兒可從她的手里滑落到地上么?
她笑顏綻開的時候,透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首聯沒有直接落在菊花本身,而是寫出了畫師的蕭閑氣韻:“詩馀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丹青妙筆并非刻意而為,而是在寫詩之余,興之所至處,隨隨便便地點染幾筆,既不曾深刻地構思,也不曾想過,哪怕略略地想過,這幅圖畫究竟要畫成什么樣子,或者要畫給什么人看。
一切的一切都是無心為之。她望著菊花就像望著夢著一團朦朧的花影,你若看著她畫,就像看著一個正在游戲的孩子。
世人往往不知,這樣的悠閑才是高貴,不是任誰都能模仿得來。北宋年間,太平宰相晏殊有一段評詩的名言:“ 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 未是富貴語,不如 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 ,此善言富貴者也。”時人皆以為知言。
若在美學而言,只有游戲精神才能把人帶入審美的境界,人便是借著審美超越于世俗功利,借著對世俗功利的超越而高貴起來的。
起筆若高,頷聯便尤當著力,切不可輸了氣勢。蘅蕪君自是老到,吟出“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眼光由畫師身上轉到丹青涂染的菊花,以“潑”、“染”二字寫出了作畫的動態,更襯出落筆的灑脫。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頸聯寫神,素來畫形容易畫影難,菊花的濃淡墨姿卻真真蕩漾出了風前的花影。不僅有影子,甚而有香。“畫菊”之題不獨獨寫形,而寫出了影,寫出了香,寫出了這些畫面上本來不可能存在的內容,以假作真才尤顯其真,非高手不能為之。
尾聯把狂放收斂,“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莫以為這是真堪采掇的菊花,只是一幅出神的畫作罷了,畫雖神筆亦不值得重視(若重視之豈不有違首聯“詩馀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的散淡氣質了么),聊把它粘在屏風之上,慰藉重陽時節的聊賴心緒吧。
重陽本當登高賞菊,慵懶的伊人卻無力登高,無心賞菊,只對著這一扇繪有菊花的屏風,百無聊賴地度過一個萬眾狂歡的節日。
這是怎樣的寂寞。
寂寞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有萬萬千千的話找不到人說。
要講的話,仿佛秋天陷落在西風里的行云,不由自主而無止無休地追尋,又仿佛變成了只在屏風上盛開的菊花,在每一個絕望的黃昏,探求著無人知曉的深意。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螃蟹詠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菊花詩讓顰兒大出風頭,寶釵顯然落在了下風,但曹雪芹的情節設計非常巧妙,就在同一回目里,菊花詩的比賽剛剛終結,便因著一個“偶然”的機會,讓寶釵大出了一回風頭。雖然同是以詩奪魁,但顰兒勝在小女兒之情懷,寶釵則勝在世故練達。
兩次吟詠的題目也頗有趣,同樣是應秋景,前者以菊花,后者以螃蟹;前者以正,后者以奇;菊花詩非顰兒而難工,螃蟹詠非寶釵而難巧。情節安排若此,不得不使人嘆服第一等小說家的匠心。
故事是以吃螃蟹引起的:
大家又評了一回,復又要了熱螃蟹來,就在大圓桌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竟無腸。
臍間積冷饞無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褒貶人家。”黛玉聽了,也不答言,略一仰首微吟,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到: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茲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彩時,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燒去,因笑道:“我做的不及你的,我燒了罷。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看。”
詠菊花詩性方酣,便趁著這詩性再詠螃蟹,這也算是合乎情理的發展;詠螃蟹以寶玉當先,對比方才他在菊花詩里的表現,正顯出他那成正事則不足,生閑事則有余的性情。
寶玉自己的詩當然又是獻拙,是真正意義上的拋磚引玉,被黛玉譏為“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得林妹妹這樣揶揄,寶玉定然也沒有什么自尊心受傷的感覺,反而借機施展出激將法來。人物的個性,烘云托月的手法,于此盡現端倪。
顰兒自不受激,她的才情自然也不是寶玉比得,于是“略一仰首微吟,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情節進展到了這里,讀者定以為這首詩才是螃蟹宴的主角,但陡然間變生肘腋,“寶玉看了,正喝彩時,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燒去”,然后說了些不疼不癢的話來,搞得寶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顰兒或許太矜持了些,她這首《螃蟹詠》雖然遠超寶玉,但畢竟及不得方才連中三甲的菊花詩,非上品便不足道,這是何等的傲氣。曹雪芹烘云托月的手法到了這時才揭曉了答案:寶玉的詩是為了托出顰兒,顰兒的詩是為了托出寶釵:
寶釵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出來。大家看時,寫道: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里,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罵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看底下道:
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寶釵這首《螃蟹詠》何止在大觀園里奪魁,便列入歷代詠物詩的佳作里,也是數一數二的手筆。這話絕非誕妄,譬如我們看看唐人詠蟹之作,首推皮日休的《詠螃蟹呈浙西從事》:“未游滄海早知名,有骨還從肉上生。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雖也賦得機巧,但立意竟遠不如寶釵為深。
整個大觀園里,這《螃蟹詠》也只有寶釵寫得。旁人縱有她的才情,也只把眼界限制在小小的少女情懷之內,不曾有她那般對世道人心的卓然見識。她來到大觀園里,像是偏偏生來和顰兒作對似的。
不,不是彼此間存了多大的醋意,而是她們殊然的性情,一個如風信子飄飄欲往天涯,一個如白牡丹在世人的追捧中雍容地洞見世人的心眼。于是,我們愈在理性上欣賞寶釵,便愈在感性上畏懼她,正如我們愈在感性上親近顰兒,便愈在理性上疏遠她。
這樣的感覺,尤其誕生在《螃蟹詠》的世界里。
寶釵寫這首《螃蟹詠》大與寶玉、黛玉不同,首聯“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既不似寶玉“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那樣荒唐,也不似黛玉“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那樣出奇,只是平平淡淡,雍容嫻雅,中規中矩。
“桂靄桐陰”點明時令,正是桂花開放的季節;“坐舉觴”點明場合,正在一場歡愉的宴飲當中;“長安”點明地點,如唐代詩人的習慣那般以漢之長安代指都城;“涎口”戲謔一般地引出了對螃蟹佳肴的期待。
頷聯理當承上,重點便轉到了正作為宴飲佳肴的螃蟹身上:“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螃蟹素來橫行,這本是生理上的特點,卻被引申出了橫行霸道的意思;“皮里春秋”是一則典故,出自《晉書·褚裒傳》:“裒少有簡貴之風,與京兆杜乂俱有盛名,冠于中興。譙國桓彝見而目之曰: 季野(褚裒字季野)有皮里春秋。 言其外無臧否,而內有所褒貶也。”褚裒其人并不議論他人是非,但心中于人自有定見,故稱皮里春秋。
寶釵玩笑一般地把褚裒的典故用在螃蟹身上,是文學上一種以大詞言小事的技術。蟹殼之內有蟹膏,蟹膏之色有黑黃,故而“皮里春秋空黑黃”一語雙關,既是戲謔的白描,又是對世人的譏諷。如此修辭,非高才而不能為。
所以大家看到這里便不禁叫絕,尤其寶玉說道:“罵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
這所謂罵,罵的便是世人那種爾虞我詐的心機與嘴臉。笑他們縱有再多心機又有何益,最終還不是落得個被人蒸食的下場,“空黑黃”的“空”字便顯得余味深長。
頸聯一轉,轉入寫實:“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民俗以菊花酒祛除邪氣,若以菊花酒佐蟹,自可以洗滌蟹的腥氣;螃蟹性寒,多食傷身,所以吃螃蟹必須輔以姜絲,以姜之熱中和蟹之寒。
尾聯收束,“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螃蟹雖然一向橫行無忌,最后還不是遭受蒸煮之災,雖然禾黍成熟之時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時候,但禾黍之香又于這些已經淪為盤中佳肴的螃蟹有何益處呢?
螃蟹本不是入詩之物,而這首詩卻值得諷詠再三,值得被譽為“食蟹的絕唱”。以小題目寓大意思是寶釵的極長處,她的聰慧絕不弱于顰兒,只是平日里被溫柔穩重的模樣遮掩去了,偶然一露崢嶸,“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亦如顰兒哀憐身世太悲了些。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
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
東風卷得均勻。
蜂圍蝶陣亂紛紛。
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
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曾看過某紅學專家分析“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闡述其暴露了寶釵多少關于婚姻的狼子野心,以及寶釵對寶玉的志在必得。從寥寥十字出發,加上種種蛛絲馬跡,推理演繹出了一連串駭人聽聞的愛情陰謀,大有清朝文字獄的遺風。
這樣的分析既淺薄又殘忍。明眼人都能看出,在這場愛情拔河中,寶釵始終勢單力薄。論樣貌、論學識、論品格,她樣樣拿得出手,若果真需要打一場愛情的仗,誰也不能說她贏面不大。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他應愛上她,但他偏不愛她,就算再往她身上加上一千個砝碼,或是準備一萬個陰謀,又能挽回什么?作為當事人,她再清楚不過。
所以,說“拔河”不很恰當,因為她連與另一個她交手的機會都沒有。他命她做一個觀眾,她便失去上臺的資格。她只得靜靜地看,看他與另一個她的好戲,姿態比他身邊的一個小婢都更為收斂。
現在,我們回到詩本身。這又是一個與詩會有關的故事。湘云隨手填了一闋詠柳絮的《如夢令》,引來紛紛的追和。在探春、寶玉、寶琴之后,寶釵的這首《臨江仙》被刻畫為壓軸的作品。
柳絮本來多悲調,寶釵見大家的詞作莫不憂傷,便有意翻案:
寶釵笑道:“總不免過于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別太謙了,自然是好的,我們賞鑒賞鑒。”
詩詞向來愁語易工,歡請難寫,更何況是柳絮這樣千百年來始終含愁帶恨的詩歌意象,翻案談何容易。曹雪芹這樣安排,一是雕琢寶釵含蓄而樂天的基調,二是特地要讓寶釵炫一炫才,也好在釵、黛之間尋求一種均衡,莫讓黛玉《葬花吟》《秋窗風雨夕》這些凄美冷艷的詩歌搶去了才情的風頭。
當然,這首翻案的《臨江仙》若是由顰兒來寫,才情定不會輸,只是任她千回百轉也不會從暮春愁緒里寫出這般激揚委婉的調子。天性使然,終究勉力不得。
柳絮永遠都會在暮春的天氣里氤氳出迷迷蒙蒙的愁緒,百結了人的愁腸,遮掩著夢的飛行,似是懸浮的大團大團的雪花,邊緣被虛化進山和石的墓場,打不濕僧廬下孕育苔蘚的破敗石階,卻打得碎每一個被思念吹成的泡沫。
這樣的柳絮,湘云其實是看不到的,顰兒卻不僅看得到、看得清,甚而化身為它們當中的一個,掙扎在風里、泥里,掙扎在無情的一切一切里。寶釵其實也和她一樣僝僽,一般陷落,一同在暮春的傷逝里無法自拔,但她終于堅強一些,可以用自己的詩筆顛倒這個世界,掩去淚水,換上一串潔白的笑聲,在因漫天柳絮而斑駁起來的光影里閃爍。
她用這樣的詩筆抹去了柳絮的零落,安排著它們舞蹈;用美麗的白玉堂限制住它們的出路,不許旁人看到高墻之外的街道與泥濘;她不怨東風的吹落,卻謝東風把柳絮卷得均勻,似在暗示著命運其實對每個人都安排得那么均勻,于是不該有愛,更不該有恨。
湘云先笑道:“好一個 東風卷得均勻 ,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
于是,當人們看到“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的時候,沒有人相信這些事情會深深地關乎愛情。
只要不存此想,一切都會歸于平靜。是的,“蜂圍蝶陣亂紛紛”,正如心里的流連與掙扎,偏偏要在冬季開花,獨獨要在春天隕落,若想通“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的道理就好,芳塵可不是你趕得上的,鞋子不在你的腳上,飛翔的魔法也不在你的翅膀上,縱隨流水縱隨風,縱然遠離芳塵而陷落泥沼,也不必怨恨東風的恣意,不必怨恨在東風之下的無力,畢竟“東風卷得均勻”,并不曾虧待了你。
這像是一種野蠻的道理,但世事何嘗一定有理可講呢?寶玉為什么偏偏喜歡顰兒,那個只會流淚和耍小性的顰兒為什么偏偏只在他的世界里融化成再無一絲雜質的水,卻不會從他的指尖縫隙里溢出一滴?
這是緣,這是分,均勻也好,不均勻也罷,還能有什么改變么?“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就像這漫天的柳絮一般,哪一朵和哪一朵相遇,哪一朵和哪一朵一起糾纏在風里泥里?
“韶華休笑本無根”,無根之物才有飄零之苦,青春韶華似也是無根之物,所以才永遠會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嘆息。若換作顰兒,早已在這一句上哭出淚了,但寶釵特意拈出“休笑”二字,仿佛強打精神一般。
這一句是詩詞語言里常用的倒裝句,所謂“韶華休笑本無根”即是“休笑韶華本無根”,因為有音律的限制,變換詞序的事情總是有的。在結構上說,這一句是一“伏”,為的是引出結句的一“起”,是為警句作鋪墊。
于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這樣高昂的結句便順理成章地吐了出來,讓漫天彌漫的縈懷愁緒一下子掃蕩一空了。柳絮的飄零不再是在命運中隨波逐流,卻變成了借著好風的飛舉騰上青云而去,境界陡為開闊。“眾人拍案叫絕,都說: 果然翻的好。自然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 ”
眾人這評語說是評詩,其實評的是人物,是命運。瀟湘妃子纏綿悲戚,枕霞舊友情致嫵媚,寶琴與蕉下客之所以落第,自是點出她們尚在不識愁滋味的年紀。
想想瀟湘妃子的柳絮詞,說什么“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說什么“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柳絮便是她的影子,顧影則自憐,睹鏡則傷神,而蘅蕪君“青云”之語雖然說得超然,誰又見過柳絮真的乘云而去呢?
當她存了這樣的期待,她可曾用彌天的謊言說服過自己?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布,如發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點擊舉報
打開APP,閱讀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類似文章
猜你喜歡
類似文章
紅樓夢詩詞鑒賞(下)
紅樓夢十二大才女才子排行榜:紅樓奪紅榜之文采風流榜
【紅樓夢閱讀提要】第三十七回至第三十八回
《紅樓夢》中最快活的日子:海棠社初立,詩才大比拼,誰最有才?
力壓寶釵緊步瀟湘,氣概如鴻賈探春,終成為黛玉之外最優秀的女子
黛玉和湘云之間的謎團及菊花詩
更多類似文章 >>
生活服務
分享 收藏 導長圖 關注 下載文章
綁定賬號成功
后續可登錄賬號暢享VIP特權!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點擊這里聯系客服!

聯系客服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宁市| 霍山县| 和龙市| 德格县| 罗甸县| 大埔区| 布尔津县| 武山县| 遵义市| 木兰县| 玛曲县| 灵璧县| 黔西| 雷波县| 合水县| 三亚市| 湘西| 新兴县| 米泉市| 东至县| 禹城市| 陇川县| 承德县| 延津县| 台江县| 西青区| 乳山市| 丰都县| 元朗区| 晋宁县| 手游| 广平县| 敦化市| 怀宁县| 江安县| 弥渡县| 子洲县| 历史| 游戏| 白朗县| 百色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