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火熱的古陶瓷高仿市場
(來自網絡)
時間:2010年5月上旬。
地點:江西景德鎮。
采訪人:吳樹(“中國文物黑皮書”三部曲(《誰在收藏中國》、《誰在拍賣中國》、《誰在忽悠中國》)作者)、屈菡(《中國文化報》記者)。
受訪人:多位明清官窯瓷器高仿達人。
清明過后,雖然天氣轉暖,可大部分中國投資者還是一臉陰云:國家統計局公布第一季度的GDB比頭年同期增長了11.9%,可是與之相對應的“國民經濟晴雨表”股市卻“跌跌不休”。與此同時,被稱作“國十條”的一紙公文,明確發出了遏制房價過快增長的信號,使得許多炒房者和購房者都嘎然卻步,歇下手里的資金。可就在這個時刻,兩年來一直走低谷的藝術品投資卻冷不丁躥熱。
4月,香港蘇富比春拍落幕,估價13億港元的逾2400件拍品總成交額接近20億港元,創香港蘇富比38年來最高總成交額紀錄;5月,中國嘉德春拍圓滿收官,6600余件珍品上拍,總交易額達21.3億元,這是內陸拍賣公司單季總成交額首次超越20億元;同月,北京華辰、北京誠軒共以5.6億人民幣的總成交額落槌,分別創下兩公司歷史最高紀錄。
不管經濟是冷是熱,這年頭的媒體人總可以從任何一處有水流的地方跳下去,攪動一輪斂聚眼球的漩渦。各拍賣公司的春季拍賣剛結束,我天天都會接到新聞界同仁們的電話采訪,內容主要集中在一些天價拍品的真偽和相關內幕。好在我不用像年輕同仁們那樣為了趕發稿件,不得不依賴電話里的分秒信息,在結束“元青花裝酒梅瓶”案的調查后,出于這本書的寫作需要,我開始對全國主要文物市場進行了為期半年多的明察暗訪。
《中國文化報》記者屈菡是個非常敬業的小姑娘,曾經多次發表過有關文物市場方面的深度報道。這一次,她介入了我的前期調查,我的身份是“藝術品經紀人”,她的身份是做市場調查的經濟系大學生、我的外甥女。
我們第一站是江西,這已經是我第六次對瓷都進行同一主題的調查了。從九江到景德鎮,一路上,屈菡隨我暗訪盜墓者、銷贓者、制假者……偷拍、偷錄、偷聽……小姑娘始終處在一種神秘、刺激的亢奮狀態。兩周后,她的調查報告出籠。
屈菡:被復原的官窯配方
暗訪人物:老敲
身份特征:從事制假20余年的老匠人
暗訪地點:景德鎮市新都
打著購買高仿瓷的名義,我和“舅舅”吳樹老師拜訪了景德鎮造假業元老級的人物“老敲”(綽號)。走進他位于樊家井的家,我暗自吃驚:一座三層小洋樓在周圍平房中很是顯眼,院子里擺滿了各種“朝代”、不同器型的瓷器,幾場春雨過后,件件被沖刷得锃新瓦亮。
樓房一層是燒制瓷器的車間,除了室內部分,院子里還搭起了一個近100平米的臨建房。房子的一角堆放著數十袋燒制瓷器的瓷土,老敲正在用秤稱量各種配料的重量。另外半間擺滿了不同器型、尚未燒制的瓷坯,有的已經畫上了圖案只等上釉。中間安置的是燒瓷用的氣窯,這種窯爐是近些年經過改良的,從燒煤變成了用天燃氣,據說這一技術的運用使景德鎮的空氣環境大為改善。窯爐里火勢正旺,有一批客戶定制的仿清代雍正年間的筆筒正在燒制中。房間一角的打釉機一直轉個不停,轟鳴聲不絕于耳。
說起自己的仿瓷,老敲的自信從眼神、嘴角以及每一個動作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你能仿什么時期的瓷器?”記者開門見山。
“只要你拿來樣品,什么時期的都能仿。”老敲說。他還告訴我們,05、06年他主要仿制元青花,那時候賣得很好,也很好做,工藝要求低,青料燒出點鐵銹斑冒充蘇麻離青就行。后來元青花不好賣了,便改燒明清官窯。接下來明清官窯做的人也多了,而且那些年輕人腦瓜靈活、做事果斷,我們從腦力、體力上都拼不過他們,于是我就干脆改做一些明清民窯器物。
“這些高仿瓷能通過儀器檢驗嗎?”記者進一步試探他的自信度以及他的作假手段。
“我做的東西最不怕儀器測試!”老敲口氣很大。“大多測試是檢驗瓷器的足底,分析瓷胎成分,看和老瓷是不是一致。我的東西完全是按傳統的二元配方來搞的,而且原料就采自古代取料的老坑。像做瓷胎用的磁石就是安徽祁門太后坑的,是慈禧太后時期挖過的;高嶺土是從附近的高嶺村買來的,一百多塊錢一袋。當地政府不讓賣,村民就趁著晚上挖土、裝車,我家里存了幾百斤,這些成分和當年都是一樣的。釉也是買最貴的,一斤釉料就要3600塊錢,發色絕對好。
“還有一些專家檢測看瓷器釉面下的氣泡,這更好搞了。古代的窯爐是用柴燒的,溫度不均勻,所以瓷器上會出現大小不均勻的氣泡。現在燒瓷一般用天然氣,溫度均勻,但是我可以通過調節放氣量來控制窯內溫度,關小幾分鐘,再放大幾分鐘,你想要大氣泡還是小氣泡,都能燒出來!你們看看——”
老敲一邊說一邊拉動身邊的電閘開關做演示:“如果前期用電,后期用木炭,燒出的效果會更接近古代柴窯的效果,再撒一把食鹽,釉面會顯得更加肥潤一些。盡管高仿的活路我都會,但是成本更高,而我沒有過硬的通道,拍賣公司沒人,又沒有大客戶。現在我做得多的是中低仿品,你們北京幾家古玩市場有很多我做的東西……”
“畫功能過關嗎?那些年輕的畫工能達到宮廷畫師的水準嗎?”想起幾個不到20歲的年輕人在樓上舞筆弄墨,記者質疑道。
“說實話,現在的畫師很少能達到宮廷畫師的水平,但是走市場絕對沒問題。以前呢,我們是把膠片印在瓷器上畫,可無形中畫面就呆板了,線條也不流暢了。現在的高手怎么畫?一件老東西擺在一邊,不用把瓷上的圖搞下來,而是把風格吃透,比如康熙時期的人物肚子都是大大的,臉是變形的,我就把這些風格畫出來,位置大概擺一下就可以了,很隨意的。專家鑒定只要是運筆流暢,沒有照葫蘆畫瓢、遲疑不決的痕跡就好!”老敲說。
“您作舊的技術怎么樣?”這是贗品生產的關鍵點之一。高仿瓷畢竟是新瓷,在燒制出來后釉面呈現嶄新锃亮狀,業內俗稱有“賊光”。怎樣去除這層賊光,并產生像歷經歲月打磨后的老瓷所具有的溫潤包漿,成了各路仿家著力突破的重點,也是蒙過業內行家的關鍵環節。
老敲依然胸有成竹:“早先我們用高錳酸鉀或氫氟酸泡,但這些藥水腐蝕程度太強了,不好控制,本來是仿清乾隆的東西,泡的時間長一點,看上去成了明代的東西,時間短了又成光緒的了,這個很頭疼。現在那些藥水已經過時了,我有兩個朋友請人配制了專用秘方,處理過的釉面就跟老的一樣。一般就泡上一天一夜,就算時間長了也不會過,很平穩。但各家的做舊手法都不一樣,聽說別人也有用中藥或者紅茶煮的,這都是機密,配方不會告訴別人!”
“您的仿品是怎樣走市場的呢?”
“一般都是客戶拿著樣品來定做,高仿的拿去拍賣。然后我再照原樣復制一些中低端仿品,讓那些‘殺豬的’(二手販子)拿到一般古玩市場去賣!”
老敲還說,他早年也在北京潘家園等舊貨市場當過“殺豬的”,玩的是“障眼法”:一開始手上拿件真東西,住進賓館,然后找一些有錢的“棒槌”(眼力不好的收藏者),到賓館里看貨談價。如果買主出20萬,他會要到50萬,盡量拉大雙方的差價,打上一段時間的價格拉鋸戰,把對方的胃口吊足了,再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贗品,給買主打電話。如果對方稍微抬高一點說26萬,他們會說急著用錢賠錢賣,28萬一分也不能少。成交!真貨在床底下,拿走的是贗品。
“如今做假難度更大,越是細微的地方越要注意!”老敲說他吃過虧,也總結出一些經驗。“胎、釉、器型、底足、繪畫這些大方向現在做的基本沒有問題,可內行會看一般人不注意的地方。因為一些做舊的人也會有這種心理,把外面搞得很好,細節就不太注意。”
老敲說前不久他曾栽在一個小細節上,“朋友讓仿造一個康熙柱罐,那個罐子兩邊有孔,是用來裝環的。我做好罐子后就用電鉆打了孔,本以為做得完美無缺,結果碰上一個當地的行家。那人上手一看哪里都對,但看到那個孔以后就說這件是仿的。我當然不服氣,讓他拿出憑據。他說,‘古代的孔是用手工鉆的,能看得到螺紋,你用的電鉆轉速很快就不會留下痕跡。’說得我心服口服,后來還和他成了好朋友。”
經過兩天的交流溝通,老敲聊起了自己的經歷。他今年53歲,學歷只有小學4年級,30歲時迫于生計做起了造假瓷的生意。為了學做官窯仿品,他買來初中化學課本,猛背化學元素周期表。他的這個綽號也與作假有關。有些古瓷因為年代久遠免不了受到外力碰撞,會在內壁產生細小的“雞爪紋”,這也成為如今一些專家鑒定新老瓷器的依據。老敲經過無數次試驗,練就絕活,只要用鵝卵石在瓷器上一敲,就能敲出外表不破、內壁已有無數細小的“雞爪紋”。因此,還常有人找他幫忙敲瓷,敲一下“雞爪紋”付他50-100元錢。時間長了,人們就喊他“一敲兄”。
老敲說現在景德鎮做仿品的人太多,競爭也很激烈,尤其是中低檔仿品的市場競爭越來越激烈。原來搞得好一年能賺百八十萬,現在每年的收入大概只在二三十萬左右。他還坦言自己快過時了,“如今在景德鎮真正叱咤風云的是那些年輕人,他們的技術日新月異,在市場上有很大的競爭力!”
屈菡:天衣無縫的“接老底”
暗訪人物:俞秀峰。
身份特征:70后實力派仿古瓷藝人。
暗訪地點:制假作坊。
俞秀峰早年是老敲的徒弟,師傅說如今他是“青出于藍勝于藍”。憑借做高仿粉彩官窯,今年剛剛33歲的俞秀峰已經擁有3千萬資產。這個身材瘦小、高額頭、凹眼睛的年輕人在不經意間透露著精明和雄心。他的家里很少能看到生活元素,更像一個大的陶瓷作坊,小窯爐、練泥房、若干個繪畫室,還有讓人眼花繚亂的陳列室。
得知我“舅舅”要購買高仿清官窯瓷器后,俞秀峰二話不說,拿出一本某拍賣公司的拍賣圖錄擺到我們面前,翻開其中一頁:上面印的是一個清道光綠彩瓶,拍賣價為130萬。記者在看圖錄的時候,俞秀峰把一個一模一樣的圓瓶放到了眼前,“圖錄上那件是我原來做的,我和那個買家有協議,5年之內不得重復仿造。5年過了,這只是新做的,還沒有做舊!”
我們向他問價,他說:“一口價兩萬五!”
“你怎么證明這圖錄上的拍品是你制作的?”“舅舅”問他。
他笑笑說:“我相信自己生的兒子誰都不會認錯!這只瓶子的原件就在我這里,是從窯址挖出來的殘件。原件是300件(“件”是當地手藝人計量瓷器大小的單位),仿品一般是500件……”
“你也會買真古董嗎?”我問他。
“當然,我買過的真東西不下200萬。買來這些‘母雞’后,就讓它們‘下蛋’,按照真瓷器仿造贗品。這對乾隆的粉彩瓶,我當時買來花了12萬,仿制一對新品最少能賣到5萬塊錢左右。仿品賣到一定數量后,大家都開始做,我再把‘母雞’賣給拍賣公司的朋友。賺了錢再去買新品種,接著仿!”俞秀峰略顯得意地說,接著又帶我們參觀他的書房兼展廳。
書房里面,兩個一米寬的書櫥擺滿了“下蛋”用的“母雞”,地下兩個大盆子里面裝了一大堆散落的碎瓷片。俞秀峰說這些瓷片是明清官窯瓷器的底部,以清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的款識居多,都是別人從御窯廠遺址挖出來后賣給他的。(參照彩頁圖片)
俞秀峰還告訴我們:御窯廠是明清兩代專門為宮廷制作瓷器的部門,為了保證送入宮中的瓷器都是精品,瓷器出爐后凡是有瑕疵的都會被敲碎扔掉。至今在窯址下,仍埋有大量殘瓷。御窯廠遺址是前些年在景德鎮市政府大樓地下發現的,考古發掘后,市政府動遷,御窯廠被保護起來。當時有人故意在御窯廠周圍租了些店面,白天開門做生意掩人耳目,晚上打地道盜挖地下的殘器和瓷片。
“舅舅”悄悄告訴我:那些書柜里面的“母雞”是否屬于真品,一時難以斷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俞秀峰做出的仿品的確堂而皇之地上過拍賣場,因為他的巨額資產不是一般的瓷器買賣能賺得回來的。
“拍賣公司怎么會收這些仿品呢?”我想知道這些贗品是怎樣進入專家林立、戒備森嚴的拍賣行。
“我們不會直接送拍,都要通過中間人,說好東西拍出去后,大家按比例分成。有時候干脆就是他們的人到我這里來付錢訂貨,盡管不明著說自己是干什么的,但接觸多了我落眼就知道他是些什么人!”與其他年紀大的藝人相比,俞秀峰年輕氣盛,回答問題不會躲躲閃閃。為了增強我們對他的信心,他還帶我們去參觀“接官窯底”的全過程。
“其實新瓷接老底并不是什么新發明,一般官窯瓷器的仿造者都會做。但要將真假瓷片粘合得嚴絲合縫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得稍有差池就能被肉眼看出來!我的接底工具精密度相當高,光是買一臺專用儀器就花了上百萬。我的工人技術相當熟練,你看看,這個康熙筆筒的底部剛剛接上去,再噴上顏色釉,就很難看得出接縫!看瓷器先看底,底是老的,就成功了一半!
“當然好馬還得配好鞍!”俞秀峰看準了“舅舅”是個可以做生意的主子,十八般武藝都顯擺出來:“這對民國的粉彩瓷碗我花了幾萬塊錢買的,我看重的可不是這對破碗,而是裝瓷器的盒子!”他指著一個長方形的破舊盒子說。“我會仿照故宮的藏品做一對牡丹花卉碗,然后裝上底款,再配上這只老盒子,讓人拿去上拍,至少能拍出一百來萬!”
這個17歲就跟著師傅跑上海賣假貨的年輕人,如今事業正是如日中天。俞秀峰告訴記者,為了技藝精進,他自己經常看書學習,對手下的工人要求也很嚴格,只要發現贗品有一絲不對,他都要嚴查原因,并立刻責令工人改正。
我們正在看貨,又進來兩位北京人。看起來他們和主人的關系非同一般,簡單打了個招呼,就非常默契地一起上樓去了。
他們走后,俞秀峰悄悄告訴我們:“北京拍賣行的……”
吳樹:誰是景德鎮的“官窯王”?
經過兩天暗訪,“外甥女”屈菡非常興奮,晚上在酒店里加班加點,趕寫稿件發往報社。可是我清楚:老敲和俞秀峰還算不上頂級制假高手,他們的仿品或多或少還有一些露怯之處。那么,究竟誰是景德鎮“官窯王”呢?外界輿論多數集中于兩個人:
“高仿元青花最厲害的是黃云鵬!”
“高仿明清官窯器最厲害的是向源華!”
黃云鵬:男,1942年出生于江西信豐。1966年畢業于景德鎮陶瓷學院美術系,參加工作后任景德鎮市陶瓷館研究員,1993年創辦景德鎮佳洋陶瓷有限公司任董事長至今。先后出版多部(篇)中國古陶瓷研究方面的著作,并有多件陶瓷作品被國家博物館、上海博物館收藏。在海內外享有盛名,被譽為“中華仿古陶瓷第一人”。
向源華,男,民營企業家,景德鎮市政協委員。 1963年9月21日出生于江西都昌。1980年至1986年,創辦景德鎮市昌江瓷廠擔任廠長;1992年創立景德鎮市華弘陶瓷企業有限公司,并擔任華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至今。2008年,華弘公司在“御窯廠”內投資興建了御窯工藝博物館。其仿古陶瓷作品曾作為國禮贈送外國首腦,在業內有“清官窯高仿第一人”之稱。
黃、向二人究竟是不是“頂級官窯王”呢?我們進入景德鎮后,卻聽到另外一種聲音:“都不算!黃云鵬讀過大學,理論水平高,能說會寫,但是做出來的東西很難以假亂真!向源華的清代官窯做得不錯,也會賣,但是還有幾個躲在暗處的人手藝比他還更好!”
要想全面求證各種說法很難,因為大家的出發點不一樣,就如同我們兩個來此暗訪的記者,小姑娘無需費時費力追根溯源,只要在普遍現象中求證一個“造假”概念,完成她的寫作動機就行,至于在她的論據鏈中造假者是頂級高手或是其他什么級別的人并不重要。而我對她的證據鏈卻早已了然于心,著眼點當然會前移。為了尋找景德鎮的“官窯王”,以求證國內外拍場上出現高仿品的說法是否真切,我先后來過瓷都5次,多半無果而終。不過,這一次我更加有備而來。
離開北京前,我就通過道上的朋友向景德鎮的“交通員”(古玩物探)發出信息:有實力經紀人到景德鎮為高端客戶尋訪元明清官窯高仿品瓷器。別看景德鎮的仿品街頭巷尾堆積成山,造假者也是“英雄”輩出,但是一般的買家來到這里,連真正的高仿品和頂級制假高手的面兒都見不著。
晚上7點鐘,朋友給我物色的“交通員”來到我們下榻的景德鎮星級最高的開門子大酒店。那是一個黑瘦精干的年輕人,帶來一位身型微顯發福的中年人。那人手里拎著兩只大紙箱,按例應該是貨主。他們一落座就說要給我們換豪華間,由他們結賬。這也是道上的規矩,打入“交通員”的生意成本。我很在行地含糊其辭:“再說、再說,先看東西吧!”這也是行規,潛臺詞是:“我還不一定看得上你的東西呢!”
貨主小袁輕輕打開紙盒,將里面的寶貝一件件取出來,解開纏在上面的衛生紙——一對“明永樂青花玉壺春瓶”、一只“乾隆釉里紅花瓶”、兩只“康熙青花罐”。
房間里光線昏暗,“外甥女”有些興奮地湊上前去,我干咳了一聲,小姑娘警覺地回到座位上,悄悄按下錄音鍵。我事先對她有過交代:“無論對方拿來什么東西,你都不能表現出很在意的樣子,那些跑這種生意的個個都是人精!”
我不露聲色地接過幾件東西隨便看看,隨即還給他們。
小袁見我不吭氣,一旁講解:“這幾件東西都是九成貨(指仿真度),這對永樂青花瓶前幾天有人出到12萬……”
“那你趕快賣掉!”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虛張聲勢。
房間里的氣氛僵住了,“外甥女”緊張地看著我。
“通常東西做到八成五,拍賣行就會收……”“交通員”小黃補充說。
“那是過去的規矩!再說,你們這些東西能達到八成嗎?”我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拿回去吧,我們明天去別人那里轉轉!”
“要不明天帶您去我哥哥那,他的東西您要是看不中,您在景德鎮就買不到東西了!”小袁不慌不忙地說。
來者當然知道眼前的“見面禮”是幾件中檔仿品,只不過拿它們來試探我這位“買主”的眼力而已——這也是道上的尋常手段——高端客戶一定沒有眼拙的經紀人。
“您放心,明天您一定能看到您要的東西!”那兩位神情淡定、信心滿滿地離開房間。
他們走后,屈菡高興地說:“這些東西看上去就跟那些天價成交的拍賣品沒什么兩樣了,明天還有比這個更好的?我們一定能看到真正的制假高人了吧?”
“拜托!明天你這個‘外甥女’可千萬別露出馬腳噢?”我開玩笑說。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露出馬腳的不是屈菡,而是我自己。
次日上午,小袁將我們帶到一處私人博物館,里面擺布了幾百件元明清官窯瓷器,用肉眼觀察,其中只有幾件瓷器仿真效果可以達到八五成以上。倘若仿真度能達到九成以上,用圈內人的行話說:“那就是真的了!”
真正的官窯高仿品,除開形制、繪畫、工藝必須符合宮廷規制之外,還必須滿足其它幾個輔助條件:一是胎土必須取自當朝的老坑;二是色料必須出自當年的原料產地;三是由柴窯燒制而成;工藝上的要求更為苛刻,一是胎土配置和制作工藝到位,燒出來的成品重量必須與真品相差無幾,有些甚至精確到克單位;二是形制到位,指的是器型的尺寸、弧度與真品分毫不差;三是使用坑口相同的色料、再進柴窯燒制,則可以使器物表面發色準確、釉層肥潤。以上條件基本符合,足可以讓大部分鑒定者大跌眼鏡。
“這些瓷器都是我哥哥做的!”小袁一面朝我察言觀色,一面不停地向我介紹展品:“這件明成化孔雀綠釉魚藻紋盤在境外上拍過一只,880萬成交,當時由國際著名拍賣行的瓷器鑒賞家XX拍板認定;這個九桃粉彩瓶,拍出過兩只,沒賺到多少錢。因為當初光是研制就用了三年時間,花了一百多萬!這件嘉靖五彩魚藻紋罐,曾經拍出八十多萬……”
故事歸故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踏進這一行,每一道門檻內都有一大堆神話和鬼話。不過,參觀這里的展品后,我感覺到這家公司應該有我要找的東西。
“您看上了哪件,一會兒見到我哥哥再談!”小袁讓我們上車。
“展館里的這些東西,基本上還缺少最后一道工序?”我冷不丁發問。
小袁一邊開車,一邊扭頭朝我笑笑:“厲害!放心吧,最后交給你的東西一定什么都不缺!”
“外甥女”高興地朝我使眼色,有那種取經者快要接近西天如來佛的感覺。
到了小袁哥哥的公司,那是一處占地近千余米的場地。院子里一字兒擺放著幾輛寶馬車,樓宇層疊,裝飾講究,一看就知道主人的身份絕對是富豪級別。
小袁讓我們在會客廳里候著,自己上另外一棟樓去通報。不一會兒,他回來對我說:“我哥哥正在會見北京來的重要客人,讓我先帶您參觀小展廳!”
如我所料,小展廳里面擺放的十幾件“明清官窯瓷器”,看上去都是手工精作、柴窯燒制的,而且表面看不出用物理或化學手段做舊留下的痕跡,肉眼看仿真度可以達到八成五以上。
“現在拿去大拍賣公司上拍,人家要求出示牛津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儀器測試的鑒定證書,你們可以提供嗎?”我忽然想起在北京有這種傳說,想證實一下。
小黃搶先回答:“那些都沒問題,別說是牛津,國內外任何知名專家的鑒定證書我們都可以給你開!”
“你們給的鑒定證書能夠上網通過發證單位的網站確認嗎?”我又問。
“放心吧,走到哪一步過不了關您就來退貨!”小黃毫不猶豫地說。很難說這些人的話是否全部屬實,但是我的確從香港和內陸一些圈內知情人那里聽到過類似故事。
小袁的手機響了,他往外走出幾步,說了幾句話以后又把手機遞給小黃。我隱約聽見小黃回答對方:“……他原來是XX電視臺的臺長,退休以后做古董生意……”
糟糕!露餡兒了!一定是北京的朋友向小黃透露了我的“簡歷”。
果然,小袁接完哥哥的電話后,沮喪地對我說:“對不起,哥哥會客還要很長時間,他說我們做的是仿古藝術瓷,不當老東西賣……”
“見到了頂級仿品,沒見到頂級大師!”回酒店后,我開玩笑對“外甥女”說。小姑娘有些沮喪,念叨未能親眼目睹“官窯王”的風采。
晚飯后,“交通員”小黃給突然我打來電話,說車子等在樓下,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和“外甥女”手忙腳亂地帶上幾樣錄音、照相,還有“達圣德文物顯微鑒定儀”等工具,匆忙下樓。
“白天沒聽你說還要帶我們去什么地方?”我問小黃。
“你以為這些人說見就見得著?他們白天不見生人……為了讓你能見他一面,可費老大勁了!”小黃說。他成心想幫我買到想要的東西,一路上非常懊悔向小袁實說了我退休前的身份:“我怎么那么笨?他們不了解您的情況,誰敢跟電視臺臺長做這種生意?”
實際上小黃干的活兒也屬于經紀人范疇,平日里自己不做瓷,沒有門面,不需要成本,一般倒騰點中低檔仿品,碰上在景德鎮沒有路子的大買主,便出面牽牽線,一旦生意做成了,成交額都比較大,買賣雙方各付給他10%的中介費,比小買賣合算得多。
晚上8時許,我們乘坐小黃的車走了半個多小時的夜路,來到一處坐落在半山腰上的院落門前。月光下依稀可辨:這個院子單家獨戶、曲徑通幽,環境十分靜謐。小黃撥通了電話,告知我們到了。兩只狼狗狂叫一陣被人呵斥而止,隨后,厚重的安全門“吱呀”一聲開了,主人簡單地打了聲招呼:“你們來了?”便領著我們登上十幾級臺階。
與景德鎮幾個做官窯瓷器的頭面人物豪華宅院相比,這里太不起眼。三四間兩層樓的普通房屋,旁邊搭建了一處窯廠。路過時,憑借附近一盞路燈我仔細看了看,窯廠里擺著十幾件半干的泥坯,從形狀上看像是元代瓷器的造型,有獸耳大罐、玉壺春瓶、大盤等。
“這沒什么看頭,是他們練手的東西!”主人輕描淡寫地說。這個“他們”應當指的是他的兒輩或徒弟。
我們隨主人進屋,里面與我到過的普通山里農民家沒什么兩樣,陳設簡陋且亂七八糟。堂屋中間擺放一張沒油漆過的舊八仙桌,旁邊擱了幾只方凳。桌子上方懸掛著一只老式玻璃燈泡,45支光左右。借助這只燈泡,我才得以目睹主人的面目。這是一位干瘦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副黑邊眼鏡,上身著一件臟不拉幾的白色襯衣,以下部分融化在黑夜里。未及交談,此人與我這幾年接觸過的所有景德高人毫無相近之處。什么“官窯王”?看樣子頂多與老敲那樣的低仿者同類!我不禁對小黃的中介能力產生懷疑。
“抓緊時間看東西吧!”小黃可能也察覺到我的不屑。
“想看什么?”那人自顧抽著當地出品的紙煙、喝著涼白開,從頭到尾就沒對我們客套一句,似乎我們是一群不速之客。后來我才知道,事先小黃磨破嘴皮,這人才勉強答應我們登門拜訪。
“小黃沒告訴你我要什么?”我面無表情地說。不能讓他居高臨下。
“我這里有元青花、明清官窯器,你要看什么?”
“那就先看元青花吧,聽說這是你的強項。”我仍舊不在意地說。
那人從里間拿出一只“元青花牡丹紋大罐”放在桌上,然后翹起二郎腿,邊抽煙,邊乜斜著眼,用余光瞧著我。
我只看了一眼就起身招呼屈菡和小黃:“走吧!”
那人聲色不動,我看出了潛臺詞:“你愛走不走!”
小黃想做成一筆生意,將我拉過一邊,輕聲說:“別急,一件件看唄!您是老江湖了,還不知道這里頭的路數?好東西在后面……”
“有沒有用蘇麻離青的物件?若有,我就要!”我重新坐下,耐著性子說。蘇麻離青是元代從伊朗那邊進口的一種青花料,發色青翠漂亮,但價格十分昂貴,當時只有官家定制的瓷器才使得起。
那人一聲不吭地又從里屋取出一只“元青花龍紋玉壺春瓶”。這見東西無論從青花發色還是型、釉、胎、底都做得不錯,只是表面做舊有些過,土沁太重,露出些微短時間化學腐蝕的跡象。
我沒吭聲,仍舊不伸手接觸桌上的中檔仿品,故意冷場。
那人見狀將兩件東西都拿走,轉身取來一只“元青花龍紋高腳杯”。
“多少錢?”我問,還是沒伸手觸摸。
“15萬,不還價!”那人說。此時盡管他的眼光未抬,仍舊盯著香煙燃燒的部分,但是語調卻似乎發生了一些微妙變化,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沒把它當真東西賣吧?”我揶揄他道。
“真東西十五萬你買得到?”謝天謝地,他終于抬起眼光看了我一眼。
“是蘇麻離青料嗎?”我一邊問,一邊從包里取出顯微照相儀。這是新近經中國收藏家協會監制的一種觀察瓷器釉下成份及老化程度的照相設備,成像非常直觀。
“是的。”
“不對,國產青花料!”我放下手里的儀器。
那人沒急著分辨,只是開始認真地審視我。
“吳老眼力非常好!”小黃不失時機地吹捧了一句。
“憑什么說它不是蘇麻離青?”那人不冷不熱地緊盯著我的眼睛,目光犀利,咄咄逼人。今天我算領教了,這樣的犀利不是哲學家的專利,也可以屬于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制假者。
我不慌不忙地打開手提電腦,將幾張放大的蘇麻離青釉下結晶斑的照片置于造假者的面前:“這幾張照片是我在國家博物館、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以及高安博物館拍到的。”
“跟我的蘇麻離青結晶斑有什么區別?”那人問道。
“這是我剛才拍到的你這個高腳杯的釉下青花料結晶斑……”我將兩張照片上的結晶斑放大拼在一起。“它們的區別在于:第一,中科院這張蘇麻離青料的結晶斑深陷胎骨,你的浮在表層;第二,那種結晶斑的顏色呈淡咖啡色,你的這個呈深赭色,很明顯是國產青料沉淀色;第三,這張內蒙考古出土瓷片的結晶斑,表層有一張類似蜘蛛網狀的錫光圖案,經緯線條短而彎曲。再看你做的這個,盡管也有網狀線條,但是這種線條長而且直,更靠近現實中的蜘蛛網。”
主人站起身走進里屋,轉身時我發現他拿的不是瓷器,而是三只茶杯。他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水。
“跟你說實話吧,現在搞不到真正的蘇麻離青料了。我正在做實驗,相信再過一兩年,你要的東西我能做出來!”他說。“不過,誰也沒說過元青花用的都是蘇麻離青啊!就拿高安出土的幾十件窖藏元青花,也就只有三四件東西用的是蘇麻離青料……”
他說得很準確,我兩次親臨高安博物館利用達圣德文物顯微儀對10余件元青花大件進行仔細觀察和照相,得出的結論與他說的基本一致。
“你去高安實地看過?”我問。一般人很難親眼看到高安出土的那些元青花重器,更別說上手。我兩次去,都經過高安市的領導特批。
“我沒辦法見到實物,只看過書里面的照片。”他說。
看照片就能斷定是不是蘇麻離青料?當我把這個事實講給景德鎮陶瓷研究所兩位所長聽的時候,他們一致認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認為此類借題發揮吹牛炒作的人在景德鎮并不少見。
也許若不是親耳所聞,我同樣會有兩位所長的感覺。我從心里佩服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有著過人的聰慧。說實在話,他仿造的那只高腳杯,看第一眼時我就認為是件到代的真東西,器型、胎土、青花發色不待說,無論從釉面老化度還是畫工,甚至是手頭輕重,幾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這只高腳杯我拿去上拍有問題嗎?”我問。
他遲疑了一下:“怎么說呢?我這里的東西每年也就只出去上十件,都是熟人和回頭客定的貨。我跟他們講好了,假如有問題可以拿回來退錢,但是到現在沒有一件東西退還過。”
“他們都是拿去上拍的嗎?”我追問。
“那我就不知道,他們在我這里拿也就十萬左右,但是出手價不會低于幾十萬。賣便宜了不就成了假東西?”他口氣非常平和,談怪不怪、習以平常。
“難道你燒的這些東西不是假的嗎?”我忽然覺得此人已經不讓我討厭,氣質里含有一種冷幽默。
“你從哪方面能說我的東西是贗品呢?”他依舊那樣自信。難怪真正了解這里行情的朋友們愛說:“景德鎮真正的高人都不在市面上!”
“你的這些元青花物件,能通過儀器測試嗎?”
“拿去香港上拍的東西都會經過拍賣行信任的檢測單位做科技測試,從我這里出去的元青花,沒有被退回來的記錄!”
“你怎么做到的?也是通過X光照射?”
“你說的方法太老套了,沒那個必要,我有全世界科技測試的標準數據。無論是胎釉成份還是釉面老化實驗數據,都是可以達到的!”
“可我在中科院調查時,他們可以測出仿品難以避免的新介入成份,也就是做舊時留下的痕跡,比方說:用于做舊的氫氟酸、高錳酸鉀、顯色劑和一些特定的保密藥劑等。”
“那些東西都是市面上的人做的手腳,當然搞不過機器測試,我燒出來的瓷器從來不用刻意去做舊,所以也就談不上有什么新元素存在!”我注意到,他再次把自己的仿制品當作真品,同時也居高臨下地在自己和“市面上的人”之間明確劃出一條分界線。
“不做舊瓷器表面的賊光怎么處理?新燒的東西怎么說火氣很重啊?你不用化學手段就得使物理手段,微波打磨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只是詭秘地笑笑,進里屋拿出一只“清乾隆粉彩龍耳瓶”:“你可以看看我燒的東西有沒有賊光……”
由于職業之便,我有幸在大博物館反復上手過多件明清官窯珍寶,而且每周一次潘家園,每年兩次上景德鎮,品讀地攤“垃圾”貨、世外高仿品難計其數。雖然生性愚鈍,成不了這方面的專門家,但是真真假假、高高低低的玩意兒的確看過不少。乾隆朝的東西能仿制到如此地步,還真是大開眼界:瓷器表面釉光內蘊、釉質肥厚、色料地道、發色純正。繪畫那更是運筆流暢、收放自如,工整而不死板,繁復而不庸俗。再細看內壁及底足,胎質細膩潔白,底款筆筆到位,不露半點破綻。
“好東西啊!”我由衷地贊嘆。“既然沒有做過舊,面上這一層肥厚內斂的包漿你是怎么燒出來的?”
那人笑而未語。小黃在一旁說:“這種燒制配方一般都不能講的。”
“啊……那你這件東西如果賣,價格是多少?”
他仍然笑而不答,只是隨手翻開一本香港某拍賣公司的畫冊,里面有一只跟這件一模一樣的粉彩瓶,估價:8,500,000-12,000,000。
“你怎么能證明這只上拍的瓶子與你這一只同出一窯?”我問。那種拉大旗作虎皮的爛活兒我見得多了。
“我說過那只瓶子是我燒的嗎?我的是我的,他的是他的!”
“那你就告訴我這只瓶子開價多少吧?”
“對不起,這只瓶子暫時還不能賣,你想要可以隨便付點訂金,3年后來提貨,我不會賣給別人!”
“為什么要等3年后提貨,我現在帶走不行嗎?”
“不行。”他搖搖頭:“干我們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
我記起小黃他們曾經告訴過我,別人買走他們真正的高仿品,一般都有口頭約定,幾年之內不準再賣第二件同樣的東西,目的是保持已售產品的“稀缺性”,便于高價出手。
“行情那么好,為什么不多燒點?”我向他提出最后一個問題。
“沒必要多燒,一年燒幾件就夠了,物以稀為貴,出去多了的東西不值錢!再說我現在什么都不缺,燒瓷器也只是好玩,喜歡!”造假者平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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