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丑我作主
一
“家丑不可外揚”是一句俗語,也是人所共知的傳統價值觀之一。它最近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自己在與人溝通時,對方引用了這句俗語來為自己的失職辯護。也是事有湊巧,剛剛看到演員孫老師的視頻,里面的主持人在提到某某女事件時,同樣以“家丑不可外揚”來指出某種似乎已獲得普遍認同的對追尋真相的排斥態度。何以不同的人都喜歡拿這句俗語來為一些不該發生的錯失和罪惡開脫呢?于是它引發了我的思考。
找來商務版《新華成語大詞典》查了一下,“家丑不可外揚”的釋義是:指家庭或內部不光彩的事情不要向外宣揚。它的較早出處有唐·宋若莘《女論語·和柔章》:“是非休習,長短休爭,從來家丑,不可外聞。”還有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揚,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 同是商務版《俗語詞典》也給出了大致相同的解釋:家里的丑事不可對外宣揚;也指單位內部的丑事不可讓外人知道。上海辭書版《中國俗語大辭典》的釋義則相對較為詳盡:“家丑:家庭內部發生的見不得人的丑事。指家丑不要向外張揚。也泛指內部的丑事往往盡力遮掩,不向外界宣播。”
三種辭書的解釋,不僅權威而且客觀。說它權威,是指辭書給出的釋義,經典而又毋容置疑,且都標明出處。說它客觀,是指這句俗語雖然頗可商榷,但傳統觀念原本就是這么認為的,辭書并未因其頗可商榷而否認它事實上一直在深入人心地流傳。換言之,辭書只注重陳述事實,還原流變軌跡,并不進行價值判斷。
那么,我稱其“頗可商榷”,又是指什么呢?有關這點,應該分成兩個方面,一是“家庭”,二是“內部”。
二
先說“家庭”。家庭內部不光彩的事情不可對外宣揚,應屬人之常情,沒什么不好理解。
這里的“家丑”不可對外宣揚,至少可追溯到孔子老先生。孔老先生在《論語·子路》里講:“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意思是說,父親要為兒子隱瞞丑事,兒子也要為父親隱瞞丑事;親親相隱,這同樣也體現一種正當性,這種正當性就是:血緣親情有時要高于一般的是非對錯和道德規范。
有關這點,《論語》里的記述是:葉公對孔子說:“我家鄉有一個直率坦白的人,父親偷了別人的羊,他便告發父親。”孔子說:“我家鄉直率坦白的人與你所說的不一樣:父親為兒子隱瞞,兒子為父親隱瞞,直率坦白便體現在其中了。”
據稱這個記載還有另一版本。春秋時期,孔子帶領弟子周游列國,在葉邑停留時,葉公府中的一只羊跑進孔子住地,被弟子曾點偷偷燒了吃。曾點之子曾參把這事報告孔子。孔子知道曾參處于忠孝兩難的境地,于是感慨道:“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孔子提出“親親相隱”,實際是他的“忠孝”觀的具體體現。在“忠孝”兩者之間,“孝”顯然更為本源也更加具體,沒有“孝”,便談不上“忠”。所以在“忠孝不能兩全”時,他更注重“孝”這個根基。失去“孝道”,而僅有“忠義”,那等于鼓勵親人之間爾虞我詐,社會禮治就更難實現。
可以說,“親親相隱”實際是“孝”的擴展或另一表現形式。父親偷了東西,或者干了有害于社會的事,做兒女的出于“孝道”,應該為其隱瞞,不能對外宣揚或告發父親。反過來,做兒女的做了不好的事,作為家長的父母,也應該替兒女隱瞞,不能鬧得滿世界都來圍觀。后者雖不能稱作“孝”,但卻是仁愛,是親情;而“孝”本質上就是一種仁愛和親情。
孔子“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的說法,至遲于漢代的法律上得到了較為明確的體現。“親親得相首匿”就是漢代刑罰適用原則之一。具體指直系三代血親之間和夫妻之間,除犯謀反、大逆等重罪以外,其余的一般罪孽都可以互相包庇隱瞞,不向官府告發。對于親屬之間容隱犯罪的行為,依照法律規定也不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漢代這條法律很難說不是后世親屬回避制度的濫觴。至于謀反、叛國等直接危害統治的重大犯罪,則又可引儒學的另一觀點'大義滅親'為據,不再適用'親親得相首匿'。
由此也可看出,雖然“孝道”是仁愛親情之基,必須盡力維護,但當遇到大奸大惡、大逆不道如謀反叛國等重罪時,“親親相隱”也是不適用的,此時須“大義滅親”。即是說,“親親相隱”以及后來的“家丑不可外揚”等傳統價值觀,也非普遍適用,它同樣有著局限性,切不可生搬硬套。
因此,諸如此類的傳統價值觀,雖然從血緣親情和家庭倫理的角度講,它確實符合“孝道”,也順應了人性的弱點,如私心私利等,似乎有著天經地義的合理性。但事實上它卻不能走極端,也不能片面強調它的正當性(直在其中矣)。這里的關鍵還是要看“丑事”的嚴重性,以及給他人和社會造成的傷害程度。如果是一般的家庭矛盾、鄰里糾紛、搬弄是非、斤斤計較等雞零狗碎的東西,那家人們“親親相隱”不讓外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會這么做,其與道德和良心構成的沖突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如果“丑事”導致的后果十分嚴重,或者遠超受害方的忍受限度,那“丑事”制造者的家人若還要故意隱瞞真相,恐怕就不會被視作“直在其中矣”而得到他人的理解和原諒了。那時選擇“不隱”或“外揚”也非完全不可接受。否則家人們如何面對社會大眾的疑慮?如何面對自身道德和良心的拷問?又如何求得心安心靜?
事實上孔子的“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這個說法本身也只是囿于血緣親情這種家庭倫理的單一角度而考慮問題的,它失之偏頗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其欠缺換位思考和將心比心,也沒有對晚輩誠實坦白的肯定,更沒有對受害方最低限度的情感關切和同理心。如果他能換一下角度,想想教書育人者對被教育者應承擔的道德責任,想想被偷了羊的失主的痛苦感受,想想社會風尚和公序良俗可能受到的損害;那他再片面強調“親親相隱”恐怕就不會那么心安理得,更遑論“直在其中”了。
當然,曾參的父親若偷的是孔子自己家的羊,他這么安慰和原諒對方,又得另當別論。可即便如此,孔子的“高姿態”也只適用他自己,并不能強加于人。如果我們能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它并不表明我們也應該認同“己所欲,可施于人”。
三
接下來再談“內部”。我注意到《中國俗語大辭典》在提及“內部”時,特意加了“泛指”,意思是說,“內部”不過是后起的擴展義,并非“家丑不可外揚”的本義。
這里所稱的“內部”,實際是一種抽象概念;稍加具體的話,應是指“組織內部”或“單位”之類的部門和機構。在某個“組織內部”(以下簡稱“單位”),鬧出了不光彩的事件,通常也會被告知“家丑不可外揚”。雖然這些“單位”事實上不是一個“家”,但人們習慣上還是愿意使用這種稱法。
把“單位”稱作一個“家”,可說其來有自,事出有因。比如“國家”這個概念,我們通常也稱“家是最小的國,國是最大的家”,“家國同源,家國一體”,“有國才有家,有家才有國”等等。這類說法無不表明,“家”與“國”之間似乎有著千絲萬縷、一脈相傳的關系。因此,既然“國”就是放大了的“家”,那么別的“單位”,稱自己內部也等于一個“大家庭”,又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實際上,將“單位”稱作“家”的,大約主要是在倡導各成員之間要像家庭里的兄弟姐妹一樣團結互助、友好合作、共創輝煌。如此,“單位“的所有成員,就仿佛形成了某種“命運共同體”或“利益集團”之類的“大家庭”。借用《紅樓夢》里的話講,就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不過,雖說自己所屬的“單位”這個“家”,好像已經形成了某種類似“命運共同體”的利益共享集體;但它與通常所稱的社會最小細胞的“家庭”,還是有著本質區別的。
一是家庭中有血緣親情,成員之間骨肉相連,情感紐帶牢固而緊密,他們共同守護著家庭倫理和秩序,外人很難介入。“單位”就不存在這種血緣親情關系,成員之間的情感紐帶松散而易變,維持內部正常運轉的是制度、規則(規矩)和職業道德,若沒有制度、規則和職業道德,很難設想它還能正常運轉下去。
二是家庭具有封閉性、私密性、排他性,沒有人會要求屬于個體的家庭事務應當公開化、透明化。尊重個人和家庭隱私是文明社會的基本準則之一。但“單位”就不是這樣,公開化、透明化是保證其正當性、合法性的應有前提。如果某個“單位”不是以公開化、透明化相號召,而是以僅適用于家庭的封閉性、私密性、排他性作為行事原則,那這個“單位”一定不是正常的社會單元,很可能是類似黑幫之類的非法組織。
三是家庭中的所有成員,地位、權利、人格、尊嚴等大致是平等的,通常不分你我他。而“單位”的所有成員,地位、權利、人格、尊嚴等卻無法做到平等,你我他之間,等級十分森嚴,不可隨意逾越和造次。通常所享利益和話語權等與其職級成正相關關系,即職級越高,其待遇和權威也越高,反之亦然。
四是家庭這個“命運共同體”,是貨真價實、不折折扣的,所謂“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幾乎不容置疑。而“單位”這個所謂的“命運共同體”,很可能不是那么回事。出了丑事,當事者想必會倒霉,但其他人就不一定會受到影響或僅有間接影響。而有了成績和好處,通常只有“單位”的頭頭腦腦們“悶聲大發財”,普通成員也許連一杯羹都分不到或僅有象征性的撫慰。所謂的“利益共享”,不過是停留在口頭的美妙說辭和愿景而已。
五是“家庭”內部的各成員之間,通常比較團結和睦,遇事能夠商量,意見也容易達成一致。即使偶有齟齬,也比較容易化解。一旦發生“家丑”,只要未傷及家庭以外的人或情節過于嚴重,家中成員一般都懂得維護家庭的聲譽,輕易不會去“外揚”。而“單位”的成員就不同,他們雖然也有一定意愿維護自己“單位”的聲譽,但其支持動力并沒有想象的那么足。相反一些受到不公平對待和利益損害的成員,甚至盼望著出事或故意制造事端。故“單位”內部往往爭權奪利,內斗不斷,化解矛盾的成本高昂且收效甚微。一當遇有丑事,頭頭腦腦們就是再怎么封 堵眾人之口,也沒法保證下面的人不去傳揚,五花八門的傳聞總會通過各種不同的管道向外擴散,此所謂“紙包不住火”。
我們這樣剖析“家庭”與“單位”的種種區別,是想指出,雖然“單位”也常常被約定俗成稱作“家”,但它與真正靠血緣親情建立和維系的“家庭”,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我們遇事切不可將兩者等量齊觀或作簡單類比。
再說,“家丑不可外揚”本來就是一個不能任意混淆的限制性概念。所謂“限制性”,是指“家丑不可外揚”有著特定的適用范圍,它是僅就家庭內部不光彩的事情而言。此點也可以從其出處“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看出來。孔老夫子大約從來沒有要將“親親相隱”延伸到“家庭”以外的“單位”去的意向和圖謀。就算循此而來的變式“家丑不可外揚”后來多出“泛指內部”的擴展或異化之義,那也只是一二千年以后的事,與孔老夫子當初的本意相去甚遠,這個責任似不能算在孔老夫子的賬上。
照我看,那些總是要將“單位”的丑事往“家丑”上蹭和湊的人,通常不懷好意。他們之所以要以此來“遮丑”,不過是他們干了見不得人的事,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從而逃避追責罷了。因此我們千萬不要被他們打出的幌子迷惑,也跟著瞎嚷嚷,拿“單位”之丑輕易貼上“家丑”的標簽,這么做正中他們的下懷。
一般講,那些故意將“單位”內部的不光彩事件稱作“家丑”的,不外這么幾種人:一是“單位”的頭頭腦腦;二是丑事的當事者;三是受到丑事牽連的相關人;四是被不正確的認知誤導的一般成員。
“單位”的頭頭腦腦,把自己管轄范圍內發生的不光彩事件,稱作“家丑”,并沒什么不好理解。因為所有“單位”的成員出丑,他們都負有管理責任,他們都可能受到牽累。更不要說,他們自己本來就是丑事的高危分子。因為他們掌握著“單位”幾乎所有的各類資源,以及能決定全體成員命運的話語權;他們完全可以憑此濫用職權,營私舞弊、貪錢貪色、損人利己、打擊報復。這類人將自己“單位”鬧出來的幾乎所有不光彩事件都視作“家丑”,有著本能的意愿和沖動。他們會宣稱,大家的命運和利益捆綁在一起,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所有成員都要努力維護這個“家”;否則他們倒了霉,大家也都要跟著倒霉。
他們的這種蠱惑和忽悠通常會產生效果,因為大家對頭頭腦腦天生懷有畏懼,加之一般成員本來就無腦而又輕聽輕信。如果說“丑事”的當事者和受到牽連的相關責任人,忌諱“外揚”屬人之常情的話;那么,與丑事無涉的一般成員也跟著附和,就多少有點不好理解了。據我看,它除了通常的原因以外,更主要的還在于大環境的制約。長期單一信息的灌輸,處在此種環境下的人們,大半非蠢即(腦)殘,他們不善獨立思考也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是非不明,善惡不分,缺乏常識,自以為是,強詞奪理,拿著甜瓜當苦瓜、拿著朋友當冤家,大抵是這類人的標配。可問題在于,這類人恰恰是頭頭腦腦們實施管理和控制的基本盤。也就是說,頭頭腦腦們搖唇鼓舌進行忽悠和蠱惑,這類人不僅是可靠的受眾,而且還是堅定的擁躉。故此,要想否定“家丑”與“單位”的丑事存在同一性、可比性,也確非易事。
這里邊可能也有一些不起的小角色出了丑,頭頭腦腦們是寧可“丟卒保車”讓其“外揚”的。小角色出丑對整個“單位”的損害不大,讓其“外揚”反而能提升頭頭腦腦們的形象和威望,何樂而不為呢?
總之,無論是何種形式的“單位”,他們宣示的“家丑不可外揚”,都只是偷換概念、以假亂真、混淆視聽、蒙混過關的遮丑伎倆和逃避追責的托詞。他們把“單位”美化成“家”,并非為著施以愛,而是為著遮掩惡。因此不要說“單位”與“家庭”兩者之間的形式和內容不存在交集和可比性,就算存在一丁點,那將“單位”的丑事與“家庭”的丑事混為一談,也必定難掩其居心之不良和腦袋之蠢殘。
四
我已講過,“家丑不可外揚”這條戒律,在“家庭”內部和親情之間,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同時,也存在著很大的局限性。不過,若僅就合理性而言,它也只限于“家庭”內部和親情之間;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大可不必受這條戒律的約束。就是說,家里人和親友之間自然會習慣性地捂蓋子,但旁人卻可以不管那么多,他們拿去“外揚”一般不會有多大的心理障礙。假如旁人確實不知情,只有家里人才清楚這樁“家丑”,那也要看它的嚴重程度。如果“家丑”非常嚴重,家里人都無法承受或無法改變它的后果,那也就很難要求家里人或親友不去“外揚”。比如家里人奉勸當事者投案自首以減輕懲罰就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換言之,家里人和親友之間也并非鐵板一塊,“家丑”能不能“外揚”,還要視情而定。
如果是“單位”出了丑事,頭頭腦腦們就是再怎么強調“家丑不可外揚”,也很難保證下屬成員一定不去“外揚”。因為同事之間本來就無血緣親情的羈絆,“外揚”丑事的道德和情感壓力已降至最低。而如果“單位”的成員,地位、利益、話語權、人格尊嚴等本來就十分不平等,有的人早就窩了一肚子火,只恨無處發泄;那一旦有丑事暴露,一些成員爭相“外揚”,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假如是頭頭腦腦們貪腐的丑事敗露,那就更加大快人心,此時誰要是拿“家丑不可外揚”來遮掩,誰就是心中有鬼或腦子有病。
因此,無論是真“家丑”還是假“家丑”,“外揚”是絕對的,不“外揚”才是相對的。而從現代文明的觀念看,信息的公開化、透明化和民眾的知情權等,至少是非家庭組織(黑幫組織除外)應該遵循的基本原則之一。不僅如此,這種信息的公開化、透明化還要接受社會公眾和媒體的監 督,誰要是故意制造信息黑洞,隱 瞞真相,誰就可能要為此付出代價。
實際上,我們通常所稱的輿 論 監 督,原本就是一種對各類社會現象,包括“單位”丑事和“家丑”等的“外揚”和對真相的追尋。沒有這種“外揚”,不要說被刻意遮蓋的丑事,就是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丑事,也都可能被長期捂住。
比如本文開頭提到孫老師視頻中的主持人舉的那樁鬧得沸沸揚揚的事件,起初可能只是董 家的“家丑”,哪怕它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可由于長久以來周圍人們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故其再怎么丑陋邪惡、再怎么罪不可赦,也未能遭遇“外揚”。相反,周圍的知情人還與董 家沆瀣一氣,共同守護著這種“家丑”。若不是熱心網友偶然造訪董 家發現秘密,這樁“家丑”恐怕至今還被捂得嚴嚴實實。
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假如董 家那個已經成年的大兒子,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他最終忍無可忍,將這樁“家丑”拿出去“外揚”了,那我們能指責他違背了“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的古訓嗎?我相信大多數人不會認同古訓,而是要反過來贊同他的見義勇為、大義滅親。在此種突破人性底線、喪盡天良的“大邪大惡”面前,“親親相隱”和“家丑不可外揚”等古訓已變得一文不值,甚至還成了綁架強暴和反人類的保護傘。因此只有見義勇為、大義滅親才是大仁大愛、大慈大悲、大忠大義。
當然話要說回來,此種血親之間“外揚”自身“家丑”的事,其實不可能發生,我們也沒理由要求董 家的大兒子有這份良知和勇氣。事實上董家的大兒子恐怕還做了“反其道而行之”的逆天之事,故其為廣大網友所不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依我看,在這件事上重要的不在于董 家的大兒子有沒有這份良知和勇氣,而在于周圍非董 家的人有沒有這份良知和勇氣。
如前所述,“家丑”當事者的家人,由于出于本能和礙于“親親相隱“、“家丑不可外揚”等古訓,不便拿這樁丑事去“外揚”。可別的非董 家的外人照理并不受這類古訓的限制,完全可以拿它去“外揚”的。然而發生在董 家的這樁“家丑”,其他人卻同樣不愿去“外揚;甚至,還在洶涌輿情的倒逼下,接二連三造假,竭力掩蓋,指鹿為馬,助紂為虐。這又是為什么呢?
原來這樁丑事,豈止是董 家人的“家丑”?它實際上是這方水土的繁衍和利益所系。它不只是董 家的“家丑”,也理應是這村的“家丑”,而且同樣是這鎮的“家丑”,甚而還是這縣這市這省的“家丑”。這村、這鎮、這縣、這市、這省,之所以不約而同要把董 家的丑事視作是自己這個層級的“家丑”,就在于他們都害怕“外揚”,“外揚”對他們只有壞處,決無好處。如果任由“外揚”,那說不定受到牽連的各級大大小小的頭頭腦腦會更多,也更加沒法收拾。
當然大家也心知肚明,這村、這鎮、這縣、這市、這省,將董 家之丑視作是自己這個層級的“家丑”,不過是偷換概念,混淆視聽而已。他們的用心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即他們并非真把它當成自己的“家丑”,而只是拿“家丑”為自己這個層級再加上一道保護層,利用“家丑”的封閉性、私密性、排他性來名正言順地阻止“外揚”,這樣他們就可以做個自以為安全無虞的鴕鳥了。由于“家丑不可外揚”是大家認同的傳統價值觀,似乎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故以此作為擋箭牌,仿佛果真具備了天然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如果不稱自己這個層級的丑事屬于“家丑”,那么這村、這鎮、這縣、這市、這省,又拿什么借口來抵制這樁“大丑大惡”的“外揚”呢?
我們前面也曾提到,國是放大了的家,家是縮小了的國。因此若有必要,董 家之丑哪怕稱作十四億這個大家庭的“家丑”也沒什么不可以。要不,若讓某些別有用心的漢奸分子向外遞 D 子咋辦?除了“家丑不可外揚”的古訓,你還能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們的惡意“外揚”?
極而言之,若別的星球上也有與人類同樣的生命體,那我們所處的地球就是一個比國更大的“家”。到時倘有哪個居心不良的“球奸”要把我們這個地球大家庭的“家丑”,“外揚”給外星人,也讓那些“球外勢力”來拿輿 論 監 督我們地球村的事,那我們又能咋辦?對付這種吃里扒外的“球奸”,恐怕唯有天下共而討之,人人得而誅之了。否則,若任由“球奸”拿我們的“球丑”(家丑)去“外揚”,那我們這個地球大家庭,還會有安穩日子過?
此乃他們的遮丑邏輯自然推演的結果,并非異想天開,癡人說夢。而之所以有這樣的遮丑邏輯,就在于他們沒法不干見不得光的丑事。
說到底,孔老圣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的古訓,其實并非原創性的思想和行為準則,它不過是從經驗出發總結出的一則人所共知的倫理常識和人性弱點而已。它本身就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而它給后世造成的思想混亂和負面效應可能還要遠大于其正面的引領作用。雖然循此而有的變體“家丑不可外揚”異化出“泛指內部”的擴展義不能由他來負責;但他僅考慮“孝道”、“親情”而片面強調“親親相隱”以及“家丑不可外揚”,由此帶來的負面效應,孔老先生卻難辭其咎。尤其對誠實率直的孩子的否定,對受害方痛苦的漠視,以及對社會風氣遭遇污濁的無視,更是有給后世樹立不良先例的嫌疑。
謂予不信,在那樁惡貫滿盈的事件一爆出,除董 家因“家丑”而不愿“外揚”尚可理解外,其余的村、鎮、縣、市、省等,何以都要拉“家丑不可外揚”的大旗作虎皮呢?原因就在于孔老夫子這條古訓和由此而來的變式“家丑不可外揚”,本身就有著“護身符”的效用。因為它除了偷換概念、生拉硬扯等硬傷以外,似乎還給人以某種錯覺和暗示,仿佛遮蓋自身之丑,是正當的,合情合理的。不論它是“家丑”,還是“單位”(各行政層級)之丑,都可我的家丑我作主,我是流氓我怕誰?至于受害者的人身安全、人格尊嚴、基本權益和事件真相、社會代價等等,哪里還在他們的考慮之列?
不把別人當人看,或視若草芥,或視若無睹,只有他們自身的安危、臉面、忠順(或孝道)才是最要緊的。此種思維習慣和路徑依賴,誰又能說不是孔老圣人在二千多年前就已經給出了不怎么光彩的示范呢?
2022. 3.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