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舊板橋
“板橋”,是一個令人綺思無窮的名字。唐詩人白居易曾作有一首《板橋路》:“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為此路今重過,十五年前舊板橋。曾共玉顏橋上別,不知消息到今朝!”白詩人所詠的板橋,在汴州(治所在今河南開封)城西,為東來西去之交通要道,他回首和詠嘆的,是年輕時發生在這里的與名為“湘靈”之女子的一段羅曼史。一詩既成,風傳人口,唐代歌女就曾取前后二聯四句,作為絕句而低吟高唱。
“板橋”,又是一個令人遐想聯翩的名字。在江蘇揚州府興化縣城東門外的護城河上,有一道橋面原鋪木板的板橋,稱古板橋。乾隆三十二年(1693),一位名傳后世的杰出書畫家與詩人,誕生于古板橋東南之夏甸,即水鄉澤國中的一個小島,而其家則坐落在古板橋附近,背靠城垣,臨河而居。他姓鄭名燮,字克柔,而以自己喜歡的“板橋”為號,還自稱“板橋居士”或“板橋道人”。今日之蕓蕓眾生,少知其名,更少知其字,但對于“板橋”之號,卻大都耳熟能詳,心懷敬慕,如對夜空燦爛的星斗,如對節日繽紛的禮花。當代名詩人丁芒《鄭板橋》一詩就曾如此禮贊:“你的鐵畫銀鉤/結構成撐天的枝葉/永遠搖曳一萬個驚嘆!”
鄭板橋生養死葬之地,是離揚州約二百里的興化,那是一座風光秀美人文積淀深厚的小小縣城,和遠古的楚國頗有淵源,楚懷王時乃上柱國昭陽食邑。而揚州呢?則是鄭板橋長年寓居之地,歌哭笑傲之鄉,飛光耀彩曠代難逢的文化演出盛會的舞臺。
揚州,山水嘉區,歷史名城,人文勝地。別的且不去說它了,唐代詩人早就為它舉行過一場詩的演唱會?!肮嗜宋鬓o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盛唐李白的首唱和中唐徐凝的續唱,至今都令人神魂飛越,心向往之。是地靈而人杰?抑或是人杰而地靈?時至清代康熙、雍正及乾隆年間,一大群而非單個書畫家異軍突起,偏師嘯傲,揮鞭也揮筆于藝壇,其中最為優秀者,無須提名推薦和層層審核,他們被眾生與歷史公認為“揚州八怪”。盡管“八怪”所指為何前后有十余種大同小異的名單,但鄭板橋則是名副其實、眾望所歸的領軍人物,其信譽度,遠非當今某些小范圍小團體小圈子所操作所授受的種種虛銜可比。
我喜愛鄭板橋畫筆下今天已是人間孤本的幽蘭竹石,也傾心于他獨創一格震電驚雷的“六分半書”,我也常常不免癡想,他以民俗與個性入印的篆刻,如“雪婆婆同日生”“麻丫頭針線”“有數竿竹無一點塵”“心血為爐熔鑄古今”之類,我如果擁有其中的哪怕一方,也足可以笑傲富豪與王侯了。鄭板橋傳世至今的詩約三百首,詞近百首,楹聯約兩百副,作為詩國的朝拜者,我最歡喜的畢竟還是他的詩詞,那些直攄血性肝膽開張的詩詞,那些鍛字煉句而又才情風發泉涌的詩詞。我甚至以為,他的詩名不免為其畫名與書名所掩,他的詩,不僅在清代詩歌史上,甚至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都應該有一席之地。如果認為對聯是“詩中之詩”,那也許還可以說是對聯愛好者與研究者的偏愛,但說對聯是詩的分支或偏師,則該是實至而名歸的吧?中國的對聯藝術源遠流長,至明清兩代而彬彬大盛,鄭板橋本來就有“詩書畫三絕”的美譽,有人更將他與解縉、徐渭、孫髯翁、紀昀、俞樾、梁同書、梁章鉅、林則徐等并列,譽之為“明清十大聯圣”。若將他創撰現存約兩百副的絕妙好聯同樣視為其詩作的一部分,如“心清水濁,山矮人高”“種十里名花,何如種德;修萬間廣廈,不若修身”“山光撲面因朝雨,江水回頭為晚潮”“秋從夏雨聲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尋”“百尺高梧,撐得起一輪月色;數椽矮屋,鎖不住午夜書聲”,等等,不僅他的詩創作就更加斐然可觀,連唐宋詩壇眾多來不及于此道一顯身手的先賢,都會要嘆息“予生也早”的了。
板橋之詩,最令我動心和尊崇的,是他先后任范縣縣令與濰縣縣令十二年間所寫的作品。他曾自創了一方“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的圖章,鈐于字畫之上??滴跷迨迥辏?span style="font-size: 15px;font-family: Calibri;">1716),二十四歲的鄭板橋考取秀才,踏過了進入士大夫階層的最低門檻;雍正十年(1732)中舉,已是距考取秀才十六年后的不惑之年;乾隆元年(1736),全國應考舉子逾二千人,他殿試二甲第八十八名,膺登進士,在三百四十四名進士中排名第九十一位。但乾隆當時任命一百四十六人,不少名列三甲賜同進士出身者都得到了一頂烏紗帽,他卻有向隅之嘆。冷板凳又坐了七年,直到乾隆七年(1742)春他已五十歲時,才被任命為“小城荒邑,十萬編氓”的山東范縣縣令,兼署更加荒僻少人的鄲城縣。四年后的乾隆十一年(1746)春,他由范縣調署比較富庶的濰縣(今日之濰坊市),直到乾隆十七年(1752)年底,棄官與罷官兼而有之地離任。其時,板橋終于躋身眾生欣羨的公務員行列,縣令雖只七品,但也是威福一方的父母官,在今日的公務員序列中也系實權在手實利在握的正處級干部,是許多人窮畢生之力也無法攀爬而上的臺階與平臺。然而,古今如恒河沙數的包括縣令在內的官員們都留下了什么呢?有的留下了惡名,有的留下了罵名,多數人爾曹身與名俱滅,然而,也有的留下了清名,有的則不僅留下了清名,而且還留下了文名,鄭板橋就屬于后者。他從政十二年,雖不見容于惡濁腐敗的清代官場,但史書也不得不對他做出“案無留牘,獄無冤民”“愛民如子,頗有政聲”的正面評價。而他的文名呢?至少有他作于這一時期的眾多優秀作品為證。
前代許多杰出的詩人如杜甫與白居易,如辛棄疾與陸游,他們已有不少關心民瘼國是的憂國憂民之作,鄭板橋的詩,除了同樣具有憂國憂民的底色外,“民吾同袍”“萬物總同袍”,他還有極為鮮明突出的前人所罕見的草根意識與平民情結,在清代高度集權與極權統治的黑幕中,閃耀著近代人道主義思想的曙光。在為官作宰期間,他所創作的《悍吏》《私刑惡》《姑惡》《乳母行》《逃荒行》《孤兒行》《后孤兒行》《濰縣竹枝詞》《滿江紅·田家四時苦樂歌》等詩詞,遠紹他所心儀的杜甫之“三吏”“三別”與白居易之“新樂府”的精神傳統,是他的“立功天地,字養生民”的從政信念的詩化。在《歷覽三首》中,他曾說“歷覽名臣與佞臣,讀書同慕古賢人。烏紗略戴心情變,黃閣旋登面目新”,說的是許多讀書人平日飽讀圣賢之書,一旦入仕當官就立馬或逐漸變壞,如同時下之俗諺口碑“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然。不過,鄭板橋絕對是當日官場的另類與異類,如他上任不久所作的《范縣》七律:
昔日范縣人口稀少,衙門寒磣,遠非今日人口眾多的堂皇富麗機關林立的縣治可比。最令人感動并油然而生敬意的,是詩結句的“縣門”與“君門”之比。區區縣門,下情還難以上達,民情還阻塞難通,何況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的“君門”呢?在封建極權的清代,文字獄臻于鼎盛,乾隆一朝,時間長達六十年,其間興文字獄一百三十五次以上,為清代前期的三倍有余。板橋雖然不免心存忐忑,撰制過諸如“須要小心,不可大意”“世道不同,話到口邊留半句;人心難測,事當行處再三思”的聯語,但正是在乾隆治下的這位七品芝麻官,竟然寫下了“縣門一尺情猶隔,況是君門隔紫宸”這樣犯忌的詩句。是心血禁不住來潮,也是詩膽大于天?。?o:p>
板橋信奉“嘆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憂國憂民,是天地萬物之事”。在他的詩文中,作為體制內的一員,當朝的七品縣令,他竟然常把貪官污吏比作豺狼,喻為長著翅膀的猛虎。在范縣任上,他作有至今仍有當下感的《喝道》一詩:
中國是一個官本位的國家,也是一個講究形式的國度。封建社會的官員更是熱衷排場與威儀,哪怕原來是一介寒士,一旦為官作宦,便馬上八面威風起來,“喝道”與“排衙”即其中之一。所謂“喝道”,就是官員出行時,以高舉“肅靜”“回避”的牌子的吏役為前導,呼喝作勢,叫過往的行人躲避,相當于現在長期以來要員出巡時鳴笛開道的警車;所謂“排衙”,乃指舊時官員升堂,于官署排列儀仗,屬吏依次參謁,現在有的是豪華的廳堂,照舊可以畢恭畢敬行禮如儀。板橋之官雖僅居官員序列中的七品,在范縣卻是說一不二的一把手,是名副其實的方面大員。但他對官場的作派陳規卻頗為反感厭惡,他下到基層開展調研活動,不僅僅是輕車簡從,而且還腳著草鞋深入山林訪貧問苦,老百姓招待他的雖然只有一杯白水,而非時下雖明文規定卻成了一紙空文的“四菜一湯”,但他也深為感謝和慚愧。每讀此詩,我總不免想到李白的《宿五松山下荀媼家》:“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真正有大悲憫大關懷的詩人,他們的心真是千古相通??!“房子越住越大,車子越坐越小,隨從越帶越多,禮品越送越好”“別看縣份小,縣長有藍鳥;別看縣窮不賺錢,書記有輛大豐田”,多年前的民謠就已經如是說。而在蕓蕓公仆之中,思想境界與行事作風如鄭板橋者尚有多少?
范縣四年后,鄭板橋被調到濰縣。濰縣屬山東萊州府,西有濰河,東有白狼河,地闊民殷,是位于半島心臟地區的一個富裕大縣。濰縣令與范縣令雖是半斤八兩的平調,但在世俗的心目中卻是令人艷羨的升遷。但“行盡青山是濰縣,過完濰縣又青山。宰官枉負詩情性,不得林巒指顧間”(《惱濰縣》),傾心自然而本色是詩人的板橋卻并不興奮,何況他來濰縣之前的一年,天災就已拉開了序幕,此后的三四年中,包括濰縣大地在內的半島中北部平原上,演出的均為非旱即澇的連續悲劇劇目,不是赤地千里,就是一片汪洋,哀鴻遍野,餓殍載道。出身寒苦而少年與青年時代迭遭不幸、飽經坎坷的板橋,本來就與底層百姓與弱勢群體的農民有深厚的感情聯系,他在寄給堂弟鄭墨的書信中曾說:“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夫,而士為四民之末。農夫……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獲,以養天下之人,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矣!”他又說:“夫讀書中舉、中進士、做官,此是小事。第一要做明理的好人?!编嵃鍢蛩髦?,就是仁心與愛心,平等與博愛。時隔三百年后,我們仍可近在咫尺地領略他的題畫名詩《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浙江錢塘人包括,官山東登萊青道,遷山東布政使,署理巡撫,“大中丞”乃巡撫的尊稱。他是板橋的頂頭上司,板橋以此詩畫相贈,而非其他,可見其風骨崚嶒。關心民間疾苦,凡是有良知的正直的文人與官員都不難做到,但關愛深切并付諸實際行動,那就頗為不易了。板橋盡忠職守,采取種種措施拯溺扶危,抗災救災,這都可以說是好官良吏的本職與本分,但下述二端則非一般官員甚至好官可以做到:一是冒險開倉賑災。賑災本為好事善舉,但未向上級請示并得到朝廷批準,輕則得咎,重則獲譴。然而在饑民載道人命關天的非常時期,怎容老牛破車地層層申報與審批?板橋毅然決然指示僚屬:“此何時!俟輾轉申報,民無孑遺矣,有譴我任之!”二是捐出自己的養廉俸(大約相當于今日的養老保險金)。捐出自己遠非豐厚的薪金分給窮苦鄉親。板橋并非自今日始,早在范縣任上,他就有“分金”之舉,將自己積累的俸銀交給堂弟鄭墨帶回,并附分配方案:“汝持俸錢南歸,可持家比戶,逐一散給……無父無田孤兒,村中人最能欺負,宜訪求而慰問之……有久而不相識面者,各贈二金……其余鄰里鄉黨,相赒相恤,汝自為之,務在金盡而止?!痹跒H縣,他更是捐獻自己的養廉俸,代替災民償還借領的官糧,并以知縣的身份,另捐三百六十千文修石城六十尺。諺云: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如此善政與義舉,在幾乎無官不貪無吏不污的清代幾人能有?即使時至今日,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
未經請示批準的開倉賑災終被“記大過一次”,埋下了日后的禍根,同時,板橋之敢于任事積極有為,更招來那些尸位素餐的庸官蠹吏的攻訐,加之他不同流俗的傲岸個性,終于導致“辭官”與“罷官”兼而有之地結束了他的官宦生涯。禹王臺,在濰縣西北,近海而地多鹽鹵,少有豐年。板橋《禹王臺勘災》一詩曾經寫道:“滄海茫茫水接天,草中時見一畦田。波濤過去皆鹽鹵,自古何曾說有年!”后來他因公晉省,匯報災情,于官員們的宴會上即席作《會宴趵突泉》一詩:“原原有本豈徒然,靜里觀瀾感逝川。流到海邊渾是鹵,更誰人辨是清泉!”詩以“清泉”比清白,以“渾是鹵”比污濁,板橋意指讀書人未出仕時尚稱清白,一旦為官作宦遂皆成濁流矣。這,表現了他對官場的厭惡與決裂之心,也更招致了同僚與上司的忌恨,于是,乾隆十八年(1753)春天,他就被罷官而賦一曲歸去來兮,時年六十一歲。
《揚州府志》記載他回鄉的情景:“以疾歸,囊橐蕭然,圖書數卷而已?!鼻遑氈疇?,卻掩不住他陶淵明式的“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欣悅之情,和他在藝術創作上的自許與自信:
板橋在出仕之前,他的詩書畫就已經啼聲初試了,但因為其時他尚是一介貧寒書生,所以備遭冷落,少人問津。后來中了進士,任范縣與濰縣縣令,是世人心目中的縣太爺,加之技藝更加精進,故而在世俗的勢利的社會中便聲名鵲起。然而,如果他一直沉淪下僚為官場之俗務冗情所累,或是一帆風順在官場飛黃騰達而磨鈍了自己的個性,板橋便不可能有今日我們所看到的如斯成就了。罷官,是幸還是不幸?對于一般學而優則仕的讀書人,它是不幸的;對于真正的藝術家尤其是板橋這種天賦極高而個性狂怪的藝術家而言,則是令今日的我們也為之額手稱慶的幸事。
關于板橋詩書畫“三絕”得名的故事,流傳至今的兩種版本略有不同。一說板橋重返揚州,有位名李嘯村的秀才以一副對聯相贈,上書“三絕詩書畫,一宦歸去來”。一說板橋在揚州設文酒之會,詩人李葂以“三絕詩書畫”之上聯求對而不得,板橋則答之以“一官歸去來”。當年契丹使者以“三才天地人”之聯向大宋進行文化挑戰,大才子蘇軾奉旨答以“四時風雅頌”,令其臣服而傳為美談。板橋之聯也堪稱上上之選,可以與蘇軾之聯比美?!岸昵芭f板橋”,鄭板橋后來曾自篆了這樣一方印章,紀念他二十年前于揚州賣畫謀生的潦倒往事。他重返揚州創作的第一幅畫為《墨竹圖》,他的題詩是:“二十年前載酒瓶,春風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種揚州竹,依舊江南一片青。”是的,與官場的俗務與俗吏拜拜,回到故里開始他橫通縱貫文學與藝術兩大門類的專業生涯,晚年揚州,三絕精進,詩詞曲文與書畫聯印八者聯袂而舉行長達十三年的嘉年華,他心曠神怡其喜洋洋者矣,就像奔騰的江河回到它原來的河道,就像成蔭的綠樹回到它原來的沃土,就像振羽的蒼鷹回到它原來的藍天,他成了名噪當時也名傳后世的“揚州八怪”中的最杰出者,和當之無愧的今日稱為文壇藝苑的書畫界的領袖,書寫了中國繪畫史、書法史與詩歌史的耀彩飛光的一頁。
鄭板橋不是庸庸碌碌之徒,也非唯唯諾諾之輩,他不僅才華橫溢,也是極具個性與膽識的藝術家。他在《板橋自敘》中說“板橋詩文,自出己意”?!秳⒘鍍宰印罚前鍢驗椤傲鍎⑷帧彼鶎戦L達十二頁關于自己的詩詞曲的文章,相當于今日作家的創作談。該文的結尾可謂卒章顯其志:“莊生謂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古人又云:'草木怒生。’然則萬事萬物何可無怒耶?板橋書法以漢八分雜入楷行草,以顏魯公《座位稿》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他所標舉的“怒不同人”,就是人生信念不同流俗,藝術觀念領異標新,也即他在題《蘭竹石圖軸》中所說:“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固不在尋常蹊徑中也。”他對于久享盛名的唐代詩佛王維和元代大書畫家趙孟頫頗有微詞,他說:“東坡居士刻刻以天地萬物為心,以其余閑作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詰、趙子昂輩,不過唐宋間兩畫師耳!試看其平生詩文,可曾一句道著民間痛癢?”板橋的印章雖是獨立的篆刻藝術,但不論是自刻還是他刻,同樣可視為其詩的余脈與支流,如“橫掃”“江南巨眼”“痛癢相關”“心血為爐熔鑄古今”“恨不得填滿了普天饑債”,等等,都是深有寄托的雋詞警句,不僅與前述之對王維、趙孟頫的批評相呼應,也表現了他的詩作所具有的民本意識與人文關懷,以及他自評的“自憤激、自豎立、不茍同俗”的“倔強不馴之氣”。
鄭板橋的畫,以竹、蘭、石為主,兼及松、菊、梅。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寫了一百三十二種草木,其中就有竹,“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小雅·斯干》),“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衛風 ·淇奧》),這是竹在中國詩歌中最初的閃亮登場,它們雖然似乎有所寄托,但還未具有獨立的美學上的意義。直到南北朝梁代劉孝先的《竹》詩,才在竹與君子之間飛舞起一座奇妙的彩虹:“竹生空野外,梢云聳百尋。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恥染湘妃淚,羞入上官琴。誰能制長笛?當為吐龍吟!”西方人重美,喜歡玫瑰;中國人重品,鐘愛蘭竹。南宋詩人樓鑰《題徐圣可知縣所藏揚補之二畫》說:“梅花屢見筆如神,松竹寧知更逼真。百卉千花皆面友,歲寒只見此三人。”可見八百年前就開始有了“歲寒三友”之說,竹在“歲寒三友”中排名次席,更是絕非偶然。在歷代的文人畫士之中,畫竹詠竹者不可勝計,但論數量之多與品格之高,無人能出板橋之右。板橋創作了絕外之絕的題跋藝術,他的題竹詩包括竹石蘭草合題之詩,現存共計一百余首,為歷代畫家之最。而這些詩作所包孕的美學內蘊,所象征的品格意義,所隱喻的味外之旨,仍然令三百年后的讀者含英而咀華、欲罷而不能,如同在一處山重水復的絕妙景區尋幽探勝,總會有新的發現和喜悅。
板橋有獨立的精神品格。從古至今,有才華有膽識有建樹的詩人作家乃至學者,無不具有不同程度的獨立的精神品格。陳寅恪乃當代大儒,也是真正的大師,非時下自吹自擂或他吹他擂的水貨大師可比,他所提倡并遵奉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三百年前鄭板橋的詩文可說是淵源有自的先聲。板橋并非生活于思想活躍而觀念昌明的現代,而是呼吸在文字獄盛行而萬馬齊喑的清朝,活動于達官貴人一呼百諾、富商巨賈附庸風雅而許多藝術家也不免媚俗阿世的揚州,眾士諾諾而他卻一士諤諤,真是可以說傲立中流、雄視一代:
板橋所畫的這一束蘭花,凜然生長在千尋峭壁之上,而令采摘的樵夫只能望空興嘆,那種橫空出世之姿、獨立不阿之品,讓人于言內可見,于言外可想。在《竹》詩中,詩人更是標出“獨立”二字,頗有但丁在《神曲》中所云“走你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罷”之概?!吨袷肥前鍢虻拿?,題于一幅《石竹圖》之上。青青綠竹怎么能生長在巖石之中?現代的科技工作者會從科學的角度,指出這是“物理風化作用”與“生物風化作用”之雙重作用的結果。板橋當時對此當然是聞所未聞,他畫此圖而作此詩,只是他剛正不阿、橫而不流的獨立精神的寄托而已。據報載,小說家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去瑞典領獎,記者請他用一句話來形容獲獎后的心理狀態,莫言答曰:“心如巨石,風吹不動?!蹦允巧綎|人,鄭板橋在山東作宦之余,亦作畫作詩十二年,莫言的答問是否有鄭板橋詩的遺意呢?
板橋有追求自由的超越意志。向往自由本是人的天性,何況鄭板橋是一位天生的藝術家,他的靈魂中有更多生機勃勃無所拘束的如俄國大詩人普希金所頌的“自由的元素”;何況官場十二年,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繁文縟節、迎來送往等官場之顯規則與潛規則,對他自由的天性是桎梏與戕害,這也正是他棄官歸去的重要原因。正因為崇尚自由,所以他對于扭曲物理的籠鳥盆景之類十分反感,在《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中,他自明心跡:“平生最不喜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在一幅畫蘭圖中,他還題詞說:“昔人云:入芝蘭之室,久而忘其香。夫芝蘭入室,室則美矣,芝蘭弗樂也。我愿居深山巨壑之間,有芝不采,有蘭不掇,各全其天,各安其命。”由物而人,由自然而社會,他的一些詩作寫的是自然界的蘭竹,喻指的卻是社會與人生:
前兩首詩,見之于他在濰縣刻印的《詩抄》,后兩首詩應是他重返揚州之后所作。從中可見板橋物我平等而萬物各適其天的思想,以及他從幼小到老大一以貫之的熱愛自然回歸自然的理念,然而,我以為更是表現了他對個性自由的向往與追求。陶淵明拋棄了“彭澤令”那頂許多人欣羨的烏紗帽而賦一曲《歸去來兮辭》,形容自己是“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景仰追慕五柳先生的鄭板橋何嘗不是如此?他的《罷官作》說:“老困烏紗十二年,游魚從此縱深淵。春風蕩蕩春城闊,閑逐兒童放紙鳶?!彼}《深山蘭竹圖》詩是:“深山絕壁見幽蘭,竹影蕭蕭幾片寒。一頂烏紗早須脫,好來高枕臥其間!”將此詩與以上詠蘭的四首詩對讀,板橋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崇尚個性自由的思想價值取向,便可思過半矣。讀書做官,本是古代讀書人光宗耀祖修齊治平的獨木橋,陶淵明與鄭板橋均可謂稀有的另類。
板橋有對紅塵俗世與坎坷命運的抗爭精神。板橋家貧,父親鄭之本僅僅是一位廩生(即廩膳生員),其職責乃是具保應考的童生具有合法資格,每年只有四兩銀子的薪金,故還須設帳授徒以養家糊口。板橋童年不幸,生母汪氏在他三歲時即去世,他三十歲時寫有組詩《七歌》,第二首就是抒寫喪母之痛。他幸賴祖母的侍女、勤勞善良的乳母費氏撫養,他成年后所寫的情深意摯的《乳母傳》,新詩中只有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方可比美。板橋青壯年落拓江湖,除了教書就是賣藝,至不惑之年尚未吐氣揚眉,未為權力與金錢主宰的世俗社會承認和接納。在《揚州》其四中,他就感嘆時世抒發牢騷:“盡把黃金通顯要,唯余白眼到清貧?!薄肚邎@春·恨》一詞也曾寫道:“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磁铋T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癲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在“潦倒山東七品官”之后,他在任范、濰縣令之時所作組詩《和學使者于殿元枉贈之作》中還回首前塵:“十載揚州作畫師,長將赭墨代胭脂,寫來竹柏無顏色,賣與東風不合時。”有的人遇挫而頹,有的人遇挫而奮,而且愈挫愈奮,板橋就屬于后者,他的畫作因而常有一股勃郁不平、桀驁不馴之氣,那正是有志之士對世俗與命運絕不屈服的抗爭精神。他的一些題畫詩風雷奮發,也正是他靈魂的自白和寫照:
板橋直攄血性為文章。板橋之詩,均是他的人品、人格、人生抱負與理想的外化。他雖然信奉儒家《孟子·盡心(上)》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但同時也葆有道家超塵越俗不與現實同流合污的理想,更有陶淵明、蘇東坡等優秀士人的清風正氣,所以他的詩既具有遺世而獨立的品格、追求自由的精神,同時,還表現了難能可貴的李白式的抗爭與不屈的傲骨。這一點,從上引諸詩就可以看出,尤其是最后一首《石》,則更為大膽而特具個性。詩的首兩句,贊美大地上的這尊巨石年深月久,巍然的尊嚴直追泰山,后兩句則頗為離經叛道,令人匪夷所思。晉伏琛《三齊略記》云:“始皇作石橋,欲過海觀日出處,時有神人,能驅石下海,石去不速,神人輒鞭之,皆流血。”板橋竟反其意而行之,他詠的是石精神更是人的硬骨頭精神?!扒厥蓟省保艺J為是古今一切暴君的代名詞,在封建集權至于極權的清代,在文字獄遍于國中的刀光血海的清代,這首石破天驚的詩,上承明末清初思想家唐甄、王夫之等人批判君權的思想余緒,是不是板橋先生酒后狂吟而成的呢?這首詩少人提及,我在此特為拈出,為的是讓今日更多的詩人與世人知道天底下還有如斯血性如斯鈣質之詩,為的是向他致以三百年后我的敬意!
作為一位力主自立門戶自出手眼的詩人,作為一位自許為“江南巨眼”的詩人,板橋還有許多詠史詠物之作蘊含哲理禪思,讓我們一新耳目、一見鐘情、一讀不忘,有如同初戀般的震撼與喜悅。如果不懷成見與偏見,他的有些表現了哲思禪機的絕句,絕不在唐宋許多知名絕句之下,因為它們以新的語言和新的境界,對詩文化做出了新的貢獻,也讓讀者獲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的驚喜?!皟砂肚嗌骄勖锥?,長江窄窄一條梭。千秋爭戰誰將去?都入漁家破網羅?!边@是吊古的《題畫》,后兩句的意象組接前所未有?!柏┫嗉娂娫t敕多,紹興天子只酣歌。金人欲送徽欽返,其奈中原不要何!”這是詠史的《紹興》,“欲送”與“不要”的轉折與對照,可謂一針見血,寸鐵殺人?!耙粐d來一國亡,六朝興廢太匆忙。南人愛說長江水,此水從來不得長?!边@是前人寫過不知多少次的《六朝》,然而他卻絕不雷同而另出新意。因“清”字的偏旁是“水”,因恐踩到文字獄的地雷,碰到“莫須有”的刀口,《板橋詩鈔》再版時不得不將此詩刪去?!白旒舛谴蠖撸琶怵嚭阕院?。量小不堪容大物,兩三寸水起波濤?!边@是詠物之詩《紫砂壺》,平凡的未經人道的紫砂壺,也有幸進入詩人的法眼與青眼而被賦予詩意。除此之外,“身在千山頂上頭,突巖深縫妙香稠。非無腳下浮云鬧,來不相知去不留”“一陣狂風倒卷來,竹枝翻舞向天開。掃云掃霧真吾事,豈屑區區掃地?!薄袄侠仙n蒼竹一竿,長年風雨不知寒。好叫直節青云去,任爾時人仰面看”“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龍孫繞鳳池”等詠竹之篇,都是各有寄托各有天地之作,有如同一絕佳名勝之地的風光別異的不同景點,都能讓游人憬然有悟、怡然忘返、浩然去俗。
板橋是絕代才人,他的不世出之才如多棱形的鉆石面面生輝。在《贈袁枚》一詩里,他曾調侃好色的袁枚“室藏美婦鄰夸艷”,也頗為自負與自豪地說自己“君有奇才我不貧”。其實,袁枚隨園詩話與尺牘筆記的成就在板橋之上,但繪畫與書法及詞創作他卻付之闕如,詩歌創作他們則各有勝長,二者難以也無從比較。
我年輕時讀板橋之詩,即心醉神馳于他的那些佳章俊句,驚嘆在唐宋元明之后,天地間竟仍有如此才人手筆?!靶±炔枋煲褵o煙,折取寒花瘦可憐。寂寂柴門秋水闊,亂鴉揉碎夕陽天?!保ā缎±取罚翱始灿蓙硪嘁紫?,山前酒旆望非遙。夜深更飲秋潭水,帶月連星舀一瓢?!保ā对L青崖和尚》)“多畫春風不值錢,一枝青玉半枝妍。山中旭日林中鳥,銜出相思二月天?!保ā墩壑μm》)我以為如上之作均是中國古典七絕中的上上之選,且其句法、語法與技法,還頗有今日所謂現代新詩的風采。五絕呢?“霧裹山疑失,雷鳴雨未休。夕陽開一半,吐出望江樓?!保ā督纭罚按笱M天地,胡為仗劍游?欲談心里事,同上酒家樓?!保ā额}游俠圖》)“吐”字的運用,頗有杜甫“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的遺韻而另開新境,而《題游俠圖》一詩,則與唐人詠劍詠俠之詩一脈相傳,是前人的嫡系子孫而有自己的面目和寄托。
天下有權之人多矣,天下有才之人多矣,有權復有才者亦不算少,但有權有才而善待他人之才樂道他人之才者,卻不多見。多的是唯權是用而非唯才是舉,自己利用權力沽名釣譽,千方百計壓制與打擊他人;多的是白衣秀士王倫,老子天下第一,從不樂道人善,從不像歐陽修對蘇軾那樣樂于讓俊杰之士“出人頭地”。鄭板橋令我感佩之處,除了前述種種,就是他身為絕代才人之時,或絕代才人而兼七品縣令之際,總是秉愛才之心,提攜后進,揄揚同輩,贊頌前賢,表現了仁厚的胸懷和真正的大藝術家的大氣。
明末清初鼎革之際,思想界有顧炎武、黃羲之、王夫之三大領袖與前驅,繪畫領域則有明宗室后裔八大山人朱耷和苦瓜和尚朱若極(石濤)。在他們之前,明代尚有文壇宗師而兼畫壇圣手徐渭,其詩文書畫獨步天下。板橋在自由思想、獨立意識與孤傲情懷方面,都深受他們的惠澤。板橋曾刻印章“青藤門下牛馬走”“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牛馬走”,即司馬遷所云“太史公牛馬走”,即門下差役之意也。他還在《賀新郎·徐青藤草書一卷》中贊美徐渭:“只有文章書畫筆,無古無今獨逞。”在繪畫題識中,板橋也多次提到石濤對他的影響,而《題屈山翁詩札、石濤、石谿、八大山人山水小幅并白丁墨蘭,共一卷》一詩,“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涂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寫的是明末遺民屈大均、石濤、八大山人、本姓為劉的湖南武陵人石谿,明藩王后裔的云南人白丁,他們除屈大均是嶺南詩壇的三大家之一,一度為僧,其余四人均是曾經出家的畫家。朱耷《山水畫冊》有“橫涂豎抹千千幅”之句,板橋此詩和他們心心相印,他的敬意是思想上的,也是藝術上的。
不但敬禮前賢,對于同行的同輩,板橋也十分友善與推重。在“揚州畫派”的主要人物或“揚州八怪”之中,大多數人年齒都稍長于板橋,板橋既是他們的同行,又是同輩朋友,尤其與金農、李鱓的關系最為密切?!皳P州八怪”大都多藝多才,且都嬉笑怒罵,極具棱角與鋒芒,其狂怪不見容于體制內的正統文人和當時的世俗官場。金農就是八怪中杰特的一位,他生性剛烈峭僻,無意仕途,以布衣終老,人稱“百年大布衣,三朝老名士。疏髯雪蕭蕭,生氣長不死”,板橋和他聲氣相投,在中進士之前就和他相識同游。金農在《冬心畫竹題記》中,曾說“予與先后游廣陵,相親相洽,若鷗鷺之在汀渚也”,從這一比喻,也可見他們靈魂的默契。金農的字別具一格,自成一體,他遲至五十歲方入繪畫之門,但同樣不同凡響。他也頗具詩才,據清人朱克敬《雨窗消夏錄》記載,一位鹽商在平山堂設宴待客,眾人相約以古人詩句“飛紅”為酒令,此鹽商隨口謅出“柳絮飛來片片紅”一語而無以為繼,舉座訕笑,金農正色而言說:“這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句,主人引得頗為切題?!北娙死^問全詩,金農脫口而出杜撰成章:“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睗M座為之絕倒。三百年后,金農的急智與詩才,還令人宛然可想。惺惺相惜,板橋對金農之人品與藝品均極為欣賞與推崇,早在乾隆初年寓居揚州時,就曾作五絕《贈金農》:
評價之精到,是因為相知的深切。板橋在濰縣任上誤聞金農去世,便于縣衙慟哭而祭,后知訛傳乃轉悲為喜,千里馳書致候,如此生死之交,金農亦感念無已。板橋在詩文中提及金農之處甚多,金農曾作《墨蘭圖》,板橋的題詩是:
魯迅贈瞿秋白的聯語有道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比倌昵暗陌鍢蚺c金農,他們的異姓手足之情,不就是如此嗎?
板橋在《淮安舟中寄舍弟墨》的信中說:“愚兄生平謾罵無禮,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長,一行一言之美,未嘗不嘖嘖稱道。囊中數千金,隨手散盡,愛人故也?!卑鍢蛑厥繍鄄牛瑢τ诘茏油磔叾嗨勔矗绕涫菍τ谙聦邮咳耍潜M力提攜撫慰,如冬日的爐火,如夏日的清風,這既是出自他仁者的天性,也是因為他出身寒素歷經坎坷才得以成名,因而對沉淪底層的有才之士更具同情之心。在任范縣縣令時,板橋曾作《絕句二十一首》,每首記寫一位在藝術上頗有造詣的人物,他自述創作意圖是:“凡大人先生,載之國書,傳之左右史,而星散落拓之輩,名位不高,多懷絕藝,深恐失傳,故以二十八字標其梗概?!比绻ぶ府嫷倪|寧布衣傅雯:“長作諸王座上賓,依然委巷一窮民。年年賣畫春風冷,凍手胭脂染不勻。”(《傅雯》)如精于刻竹的民間藝人潘西鳳:“年年為恨詩書累,處處逢人勸讀書。試看潘郎精刻竹,胸無萬卷待何如?!保ā杜宋鼬P》)這些具一藝之長的小人物,如果沒有鄭板橋之大手筆為之寫照傳神,建立不朽的詩的檔案,恐怕早已湮沒在歷史的漶漫風沙之中了。
板橋在范縣任上時,秀才宋維家貧而攻讀不輟,板橋贈金而不受,另一位秀才劉連登善畫而尤工蘭竹,板橋對之頗為賞識。他們雖是兩介布衣,卻是相當于今日縣長或縣委書記之板橋的座上賓,與板橋是談史論文不拘身份形跡的文字道義之交,板橋有《二生詩》以記:
板橋在濰縣任上也是憐卑惜士,熱心獎掖后進。他晚上微服步行至東關韓家涯,一破屋內書聲瑯瑯,他尋聲暗問,認識了讀書人韓夢周,板橋即慷慨解囊助學。韓夢周后來考中進士,署為安徽來安縣知縣,政聲頗佳,就是受到板橋的幫助和影響。另一位名韓鎬的童生,板橋對其縣試的文章青眼有加,錄為第一名,因其有才而家貧,板橋不僅在經濟上扶貧,在學問與作文方面也悉心教授,他的一副傳誦至今的著名聯語“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就是題贈韓鎬的??上舾赡旰箜n鎬終于中舉時,他已無以報答告慰去世的恩師了。
板橋愛才重才,除了情投意合的“文化名流”之外,他的詩文更多提及的是那些無權無勢無名的“三無”才智之士。除上述諸人之外,又如無名詩人石東村有《鑄陶集》,板橋賦詩贊美說:“詩人老去興偏豪,燒盡千篇又鑄陶。從此鑄韓還鑄杜,更于三代鑄風騷。”特別是有一位盲人陳孟周,聽說板橋填詞,便問是何詞牌,板橋為他吟誦李白《菩薩蠻》《憶秦娥》二闋,數日后陳即為他的朋友填詞兩首,用的詞牌就是《憶秦娥》:
光陰瀉,春風記得花開夜。花開夜,明珠雙贈,相逢未嫁。
舊時明月如鉤掛,只今提起心還怕。心還怕,漏聲初定,玉樓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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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了,有緣不若無緣好。無緣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
重逢那覓回生草,相思未創招魂稿。招魂稿,月雖無恨,天何不老!
陳孟周之詞,均是寫有情人未能成眷屬之傷痛,主題與題材雖不新鮮,但語言和意境卻頗為新創,何況還是出自一位盲人之手?板橋的反應是強烈的,他不僅論述了上述二詞及創作的經過,還記寫了自己的感受與評價:“予聞而驚嘆,逢人便誦。咸曰青蓮自不可及,李后主、辛稼軒何多讓矣。拙詞近數百首,因愧陳作,遂不復存?!辈粌H如此,板橋復作《題陳孟周詞后》二詩:
“圓嶠”即員嶠,《列子湯問》中所說的東海中的仙山之名;“少微”,星宿之名;“黃壤”,九泉,地下;“愁城”,愁腸,愁苦之地。板橋上述二詩,一以仙人唾墨贊陳孟周詞作品格之超邁,一以黃壤愁城贊陳孟周詞作之可以泣鬼神。至于將陳孟周與李白、后主和稼軒相比,雖然過于夸張,但也可見板橋殷殷愛才之心。而板橋詞作今傳世者不足百首,還有不少作品也許就是他“因愧陳作,遂不復存”地毀棄了。板橋板橋,至情至性而可惜可愛可敬的板橋呵!
乾隆二十一年(1756)二月初,回到揚州數載的板橋已經六十四歲,他專門邀請黃慎、程錦莊、李御、王文治、于文浚、金兆燕、張賓鶴七人,至竹西亭作一日游與盡日歡的文酒之會,除前三人年齡較大,其他均是板橋后輩忘年之交。曾在濰縣師從板橋的濟南朱文震聞訊趕來,八人之會成了九人之會。高談轉清,逸興遄飛,不有佳作,何申雅懷?板橋即繪《九畹蘭花圖》,并賦詩一首:
三百年匆匆過去了,那濃烈的酒香仿佛還從揚州當年的竹西亭隱隱飄來,而板橋的冰雪胸襟春風風人的懷抱,仍然令我臨風回首而深長懷想。
鄭板橋題贈賀君謀及其子的對聯中,有如下一副聯語:“有子才如不羈馬,知君身是后凋松?!逼鋵?,板橋自己才真正是當之無愧的。他的不羈之才是不用我多加喋喋的了,能夠羈勒他繼續奔逸絕塵的,只有他七十三歲的昔日古稀之年今日的中人之壽。鄭板橋的文名與作品一直傳揚到三百年后的今天,而且必定傳揚后世,萬古不磨,是世世代代華夏子孫心中永不凋謝的青松與翠柏。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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