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國學,源遠流長;經典文化,博大精深。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諸子百家依據上古經典來建構思想體系。其中,影響最大的堪稱儒家與道家......
學術界對儒道兩家進行了多維度的研究,也取得了相當豐富的成果。然而,由于立場不同,其理解也就存在諸多分歧。譬如,對儒道兩家的評價,以往許多學者往往抬高儒家而貶低道家,認為儒家是積極入世,而道家則是消極避世。這種機械的說法經過宣傳,幾乎滲入人們的骨髓,造成了非常錯誤的影響。
事實上,儒道兩家作為中華國學文化的思想主干,都是一定歷史時代的產物,深深打上時代的烙印。當今學者,理當秉承實事求是的態度,予以客觀分析,而不是簡單地貼標簽。鑒于此,本文以道家代表作《道德經》為例,略作分析,從一個側面發掘其思想內涵與當代價值。
兵為不祥之器
老子為代表的道家學派乃是真正的和平主義者。道家認為,兵是兇器,不是吉祥的象征,所以天道是厭惡的。是否用兵,不應從個人或者小集團的利益出發來確定,要看天道的運轉,弄清楚事物發展的大趨勢。
老子《道德經》第三十一章開門見山,指出了“兵”為何物的問題: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開頭第一句,“夫兵者”,河上公本、王弼本均作“夫佳兵者”;帛書本無“佳”字,今從帛書本。
為什么采用帛書本呢?其理由是漢初的《黃石公三略》,以及劉安聚合一批學者們編纂的《淮南鴻烈》,都以“夫兵者”開頭,并無“佳”字。“兵”與“佳兵”的區別在哪里?從邏輯上看,“兵”是籠統地說,而“佳兵”則突出了以用兵為美事,去掉一個“佳”字其所批評的對象便明確了,矛頭直指那些喜歡用兵的人。
為什么說“兵”是“不祥之器”呢?這里的“器”當作器物、工具、用品講。如何看待這種器物的地位?《黃石公三略》卷下有一段很好的解釋:
夫兵者,不祥之器,天道惡之,不得已而用之,是天道也。夫人之在道,若魚之在水,得水而生,失水而死。故君子者,常畏懼而不敢失道。
意思是講:兵是一種兇險的器具,不是吉祥的象征,所以天道是厭惡的;不得已而用兵,才符合天道。“道”對于人的重要意義,就像“魚”和“水”的關系一樣。得到了水,魚才能生存;反之,魚就會死亡。所以君子對“道”總是懷著敬畏之心,從來不敢失道。
《黃石公三略》這段話用了“天道”與“道”的概念。眾所周知,從《易經》以來,諸子百家都講“道”。按照“三才”對應的思路,“道”涵蓋了“天道”“地道”與“人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所以天道乃是地道、人道的準則。《黃石公三略》講“不得已”而用兵是“天道”,包含著兩個層面的涵義:第一,用兵打仗,不是完全不可以,在一定的時機背景下,用兵是被允許的;但必須非常慎重對待,因為用兵打仗總要死人,兇險不祥。第二,到底是用兵還是不用兵,不應從個人或者小集團的利益出發來確定,而是要看天道的運轉,弄清楚事物發展的大趨勢。如果社會發展呈現出需要用兵的大趨勢,那就果斷用兵,這就是天道。
用兵是否具備大趨勢?這應該從動機與目的角度來理解。對此,《淮南子·兵略訓》有簡明而深刻的論述,它說: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廣而貪金玉之略,將以存亡繼絕,平天下之亂,而除萬民之害也。
在《淮南子》一書看來,古時候出兵打仗,并不是為了擴充土地,也不是為了掠奪金銀財寶,而是為了挽救危亡,平定天下的禍亂,為天下萬民除害。這就是說,要不要用兵,應該從人民的生命安全與根本利益出發,從社會發展態勢出發。
有貪婪而起的戰爭,也就有遏制貪婪的反戰。所以,《淮南子·兵略訓》進一步說:
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討強暴,平亂世,夷險除穢;以濁為清,以危為寧,故不得不中絕。
面對世間混亂的爭戰局面,圣人毅然奮起,組織人馬,征討強暴,平定亂世,避免危險,除去污穢,這就是為了實現社會安寧的正義之戰。如果沒有是非標準,以污濁為清純,以危害為安寧,社會的維系就中斷了,那是多么嚴重的問題啊!
戰爭的事由來已久。《淮南子·兵略訓》舉例說:黃帝與炎帝的戰爭發生于阪泉,最終黃帝戰勝了炎帝。顓頊與共工相爭,共工憤怒而觸不周之山。黃帝還與蚩尤在涿鹿之野開戰,黃帝打敗了蚩尤。堯帝在南陽的丹水征討不義;舜帝攻伐三苗,大禹的兒子在扶風攻打有扈。這一切表明,即使在五帝時期,也是戰事連連,又何況衰亂的時代呢?
《淮南子·兵略訓》在列舉了五帝時期的諸多戰事之后,發了一通感慨:
夫兵者,所以禁暴討亂也……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櫛發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
首先,《淮南子》對用兵的目的作了定性。“禁暴討亂”,是其核心精神。表面看來,“暴”與“亂”似乎是一回事,所以我們常常聽到“暴亂”聯稱,但實際上“暴”與“亂”是有一定區別的。“暴”指的是強悍力量的使用,致使他者中傷死亡;而“亂”指的是無頭緒、無秩序、動蕩不安的現象。就人們生活的需要看,無論是“暴”還是“亂”,都不是社會大眾所希望的。因此,從性質上看,“暴”與“亂”都不符合正義。從社會治理的目標出發,兩者都需要制止。這就是說,用以制止暴亂的戰爭就是正義的戰爭。其次,《淮南子》指出了古代圣人對于用兵的十分謹慎態度。老子為什么說“用兵”之事“物或惡之”,從這里就可以看到歷史文化背景了。至于說到用兵的效果,《淮南子》用“櫛發耨苗”作比喻。“櫛發”就是用梳子梳頭,“耨苗”就是除草。梳頭時會掉下一些頭發,這些頭發是老的,沒有生命力了,掉下來是自然淘汰;而“耨苗”除了去掉雜草之外,還要拔掉那些過密的苗子,但相比于留下來的部分,被拔除的是少數。故而《淮南子》說“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亦即利大于弊。
然而,不論情況如何,對于社會民眾的生活來講,用兵打仗不是好事,其結果是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甚至連飛鳥都遠走他方,野獸也逃遁了,老子所謂“物或惡之”指的就是這種情況。清代學者宋常星《道德經講義》第三十一章進一步解釋說:
故有道之人,必不持此佳兵之器,必不用此不祥之兵,以道德化民,以無為服眾,不爭而自然平定,不戰而自然來歸,奚用佳兵?故曰: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這段話一方面闡述了用兵之不祥,另一方面說明“以道德化民”的重要性,彰顯了老子關于“有道者不處”的理由。所謂“處”就是處理,“不處”就是不通過戰爭解決問題。由此,我們看到了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學派乃是真正的和平主義者。
“左右”的吉兇義
“用兵不祥”的看法具有客觀的歷史依據。“用兵則貴右”,是要人們悟徹“用兵”是陰殺,非利民興國之本。居于上位的決策者必須擁有慈悲心,不可以打仗獲勝為美事,而是樂于救濟、扶持眾生。
老子關于“用兵不祥”的看法,不僅具有客觀的歷史依據,而且有禮儀方面的遵循。他在講了“有道者不處”之后,接著說: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惔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這段話的直觀意思是:君子平時以左邊為尊貴,打仗時以右邊為尊貴。兵器是一種不吉祥的東西,非有道君子使用的法寶。有道之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使用它。但即使是這樣,也以心平氣和為首要條件;哪怕戰勝了,也不認為那是一件美好的事。如果你以戰勝為美好,那就證明你的心里喜歡殺人。喜歡殺人的人,就難以得到天下之人的歸服,就更談不上順利治理天下了。
文中的“左右”兩個字是老子這段論說的關鍵詞。也許有人會說:“左右”如此簡單,連剛剛學會說話的三歲兒童都懂得,怎么會成為老子論說的關鍵呢?其實,這正是老子言說意味深長之妙。
從文字起源方面看,“左右”最初表示的是人的雙手,一手一邊。當面朝南時,身體東邊一側的那只手就是左手,而西邊一側的那只手就是右手。于是,“左”便可以代表東方之位,而“右”則可以代表西方之位。往古之際,先民們常以左右兩手的某些動作表示呼求、禱告,故而“左右”便衍生出動詞的功能,“左”表示朝著東側行進,而“右”則表示向西側行進。
《詩·小雅·裳裳者華》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
就直觀而言,這六句的意思是講:左邊有人來輔佐,君子應付很適宜。右邊有人來相佑,君子發揮有余地。只因君子有其長,所以祖業能承繼。
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左邊稱“宜”,而右邊稱“有”。就字源而論,“宜”與“俎”同出于“而且”的“且”。在甲骨文中,“且”的字形是兩“夕”重疊,中間有一條橫線,“夕”是肉片的象形,而橫線代表平分,亦即祭祖殺牲,平分肉食。因為分肉公平合理,非常恰當,所以適宜。
與“宜”字對應的是“有”。其本字是“又”,甲骨文的字形像一只手張開,有所抓持。到了金文,字形演化,加上“月”(肉),就成為手加上“肉”的“有”字。這時候的“有”,代表“不宜”,也就是不合理的持有。因此,許慎《說文解字》稱:“有,不宜有也。”為什么“不宜有”?《說文解字》引用《春秋傳》“日月有食之”予以說明。所謂“日月有食之”意味著發生了日食、月食現象,先民們是為了救日、救月而舉行祭祀活動的,這樣的祭祀與祭祀祖先不同,屬于兇祭,盡管在祭祀之后也同樣分了肉,卻不適宜,故而只能稱作“有”。可見,最初的“有”與當今口頭語的“有沒有”的“有”存在很大的差別。當今人們說“有沒有”只是表示對事物存在狀態的肯定或否定,并無“吉兇”的涵義,而古人最初對“有”這個字的使用,卻包含“兇”的意味。
如果將“宜”“有”與“左右”聯系起來,就更加可以發現古人對“吉兇”問題的講究。由漢代毛亨傳、鄭玄箋、唐代孔穎達疏的《毛詩注疏》卷十四在解釋上面引證的《詩·小雅·裳裳者華》關于“左右”的內涵時說:
左,陽道,朝祀之事;右,陰道,喪戎之事。這條注文,以陰陽理論解釋“左右”,左邊之路徑屬陽,右邊之路徑屬陰。朝祀,太陽升起,正氣旺盛,代表吉利;而“喪戎”乃是因為戰爭陣亡而祭祀,所以為“兇”。
經過以上追溯,再回過頭看老子《道德經》第三十一章關于“貴左”與“貴右”的問題,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貴”是什么意思?宋代學者呂惠卿《道德真傳》卷二的解說,有助于理清思路,他指出:
文觀而武匿者,天地之道,陰陽之理也。兵而佳之,是乃器之不祥,而物之或惡也,是以有道者不處。故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其所貴異乎平居之時,則是固以不祥之器處之,而非君子之器也。非所以佳之也,必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故勝而不美也,非所以佳之也。天將救之,以慈衛之。慈者,天之所以樂推而不厭也,則殺人者,豈非樂哉?而美之則是樂殺人也。樂殺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也。
呂惠卿將“觀”與“匿”對舉。“觀”就是顯示給人看,而“匿”就是藏起來。“文觀”就是大興文化,“武匿”就是刀槍入庫,不予興兵。如果說“文”主生,那么“武”即主殺。天地之道是生生不息的,順應陰陽感通的道理,就應該偃武興文。具體落實在一個“貴”字:“居”指的是日常的生活起居,“居則貴左”,表明日常的生活起居應該扶陽而培植正氣。“用兵則貴右”不是主張佳兵、用兵,恰恰相反,是明白其殺傷性,因此,對“兵”不可以“嘉”,也就是不頌揚、不倡導。這里的“貴右”,就是要人們悟徹“用兵”是陰殺,非利民興國之本。落實到精神導向,就是要講究一個“慈”字,居于上位的決策者必須擁有慈悲心,不可以打仗獲勝為美事,而是樂于救濟、扶持眾生,這樣才能得志于天下。呂惠卿這個解釋,可謂得老子“貴用”的靈魂。
戰勝而居喪
“用兵不祥”的看法也有禮儀方面的遵循。“戰勝以喪禮處之”,表達的就是對生命的敬重和慈悲。正是這種生命意識,使得老子的兵學具有鮮明的反戰格調。
老子講“貴”,針對不同情況,有不同的體用。平日之居主吉,其“體”為“陽”,其用為“左”;用兵之事主兇,其體為陰,其用為右。故而,《道德經》第三十一章接著說:
吉事尚左,兇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這幾句話的字面意思是:喜慶的事以左邊為高上,而遇到不吉利的兇事,則以右邊為高上。兵家如果作為偏將軍就站在左邊,而上將軍要站在右邊,表示用喪禮來對待用兵。殺人眾多,要以悲哀的心情去蒞臨戰場;即使戰爭勝利了,也要用喪禮的儀式去處理。
老子這段話首先強調左右的吉兇性質,接著指出偏將軍與上將軍所應處的位置。由此看來,“左右”在老子《道德經》中具有特定的符號象征意義。
為什么偏將軍居左,而上將軍卻居右呢?清代學者宋常星《道德經講義》第三十一章解釋說:
偏將軍以沖鋒破陣為任,左吉位也,以克敵為吉,故處左。上將軍以全軍保國為任,右兇位也,以殺傷為兇,故處右。總之兵乃兇器,戰為兇事,偏將軍可以為吉,上將軍不可以為吉,所以反以喪禮自處,以示不可以殺人為美,當以恬淡為上,雖不得已而用之,終是不忍殺人也。
照此說來,偏將軍管的是前鋒破陣的事情,作為軍令的執行者,他所負責的是局部,居于左位,這個位置具有木氣春生的象征旨趣,表示借助生生不息的正氣而克敵制勝;上將軍是軍令的發布者,不僅要指揮全局,而且對戰爭的結果負有全面的責任。由于戰爭,敵我雙方都消耗了力量,人員傷亡更是十分悲哀的事,因此不可以勝利為美,反而要以喪禮來對待勝利。
老子講的“以喪禮處之”,不僅是一種心情的表達,更是一種操作方式。如果我們聯系一下古文獻中關于“喪禮”的描述,就知道老子講這句話的內心有多么沉重!
關于“喪禮”的事,古代經籍有很多記載。例如《儀禮》中的《士喪禮》《士虞禮》《既夕禮》《喪服》就是專講喪禮的禮節程序的。此外,在《周禮》和《禮記》中也有若干描述。根據禮經的記載,古代喪禮的環節甚多,其中包括:始死奠、小斂奠、大殮奠、殯、朔月奠、啟奠、祖奠、遣奠、葬、虞、祔、小祥、大祥、禫等程序。概括起來則為居喪、下葬、祭祀三大部分。所謂“居喪”,就是死者親屬及其他相關者對死者應盡的禮節;所謂“下葬”,則體現死者應享之禮遇;所謂“祭祀”,就是喪期內活人與死者之間聯系的中介儀式。
《周禮·春官·大宗伯》說:“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喪禮哀死亡。”這條記載中的一個“哀”字充分體現了活人對死者的深切情感表達。古人有所謂“事死如生”的說法,反映了喪禮實施的居敬態度。老子《道德經》第三十一章言“戰勝以喪禮處之”,表達的就是對生命的敬重和慈悲。正是這種生命意識,使得老子的兵學具有鮮明的反戰格調。
▲關注公眾號:三山愈興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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