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理智是我與他們交往的不可逾越的障礙,而我的理智卻也絕不允許自己卑躬屈膝,淪為他們的奴隸。我要為我受到的傷害報仇雪恨,如果我不能喚起愛,我就要制造恐懼。”
今天我要介紹的,是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也被翻譯為《科學怪人》。這本小說誕生于1818年,今天,我們就要一起來認識一下已經活了201歲的怪物,以及她的創造者瑪麗雪萊。
小說的主角弗蘭肯斯坦出生在日內瓦,家境很好。他很小就被喚起了求知欲,開始研究煉金術和長生不老的秘密。成年之后,他對科技實驗的熱情更加狂熱。他開始思考一個問題:一個人要怎樣創造生命?我們能不能代替上帝來行使職責?
弗蘭肯斯坦開始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實驗。他從墓地收集腐爛尸體的纖維、血管和肌肉,把他們用鐵絲綁在一起,最后成功地創造除了一個巨大的怪物。這個怪物身高約八英尺,也就是兩米四,比姚明還高一點,長得奇丑無比。弗蘭肯斯坦在見到自己作品的一剎那,就開始厭惡它,想要拋棄它。
這個怪物本來其實很善良,對于它的創造者充滿了感激,也希望跟人交流。但它發現所有人都討厭它,恐懼它,連創造自己的人都躲得遠遠的。它開始憤怒,殺了弗蘭肯斯坦的弟弟小威廉,而且嫁禍給一個女仆。弗蘭肯斯坦覺得非常痛苦和愧疚,發現自己干了件壞事。
這時候,孤獨的怪物向弗蘭肯斯坦提出了一個要求:給它再造一個女伴。它保證有了女伴之后就遠離人類文明,到南美的荒原上安家落戶。弗蘭肯斯坦服從了,因為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對于這個怪物是有責任的。但是在馬上就要完成實驗的時候,他停下來了。他忽然想到創造出來的女伴可能比怪物還要壞上好幾倍,更可怕的是,有了一男一女,怪物就可以繁殖了,所以他毀壞了即將復活的女怪物。
怪物瘋了,決定進一步的報復。在弗蘭肯斯坦和自己的戀人結婚的當晚,新娘被害死在床上。
在小說的最后,想要復仇的弗蘭肯斯坦一直追逐怪物到了北極,體力耗盡了,在臨終前,怪物來到他的身邊,說:“永別了,我將給自己架起火化的柴堆,不讓任何壞蛋從我的殘骸中找到營造我這類生靈的線索。”然后自焚死去。
(怪物對弗蘭肯斯坦的情感,很像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憂郁”:
憂郁的本質是潛意識的失去,憂郁者失去的不是一個對象,而是自己。然而自己如何失去自己呢?自我分裂產生矛盾,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批判的對象。
—— 這精準地概括了怪物對弗蘭肯斯坦的欲望結構。它一方面仇恨弗蘭肯斯坦對自己的拒絕,一方面又極度渴望弗蘭肯斯坦的愛。在弗蘭肯斯坦死后,他的一部分自己也消失,而消失的自我成為了怪物主體中無法被消化的憂郁。)
弗蘭肯斯坦的故事到底想說什么?對于這個故事,有很多種不同的解讀,其中有兩種比較典型的。一種是以怪物為視角的:我在多年前最早讀到這本小說,當時這本書譯者的序說這是一個階級斗爭的故事。怪物代表了受壓迫的階級,要起身反抗自己無情的主人。弗蘭肯斯坦是貴族階層,代表萬惡的資本家,魚肉百姓。怪物干得漂亮,翻身農奴把主做。
——這種充滿了年代感的解讀自然不太可信。
對弗蘭肯斯坦的另一種解讀就更主流,認為著寫的是一個自戕的故事,是一個科學失控的故事,科學家原本好的初衷出了岔子,結果被反噬了。
所以弗蘭肯斯坦成為一個經典的形象,不斷地在科幻小說和流行文化中重復。比如《我,機器人》里機器人對于人類的反抗;《侏羅紀公園》里科學家想復活古老的生物,結果控制不了,人被追得到處跑;在現實生活中也是一樣,前段時間霍金去世,就傳說他的遺言是離開地球和警惕人工智能。
這,真的是作者想說的嗎?
(最近幾十年,無論是影視還是生活中都越來越常見弗蘭肯斯坦的寓言)
讓我們認識一下小說的作者瑪麗·雪萊,她出版這部小說的時候僅僅21歲。很像想象這部充滿血腥和死亡的哥特式恐怖小說,竟然出自一個花季少女之手。
她的天才可能是來自于父母。瑪麗·雪萊的父母是那個時代幾乎最有名,也最先鋒的思想家。她父親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母親是最早的女權主義之一。這個家庭組合放到現在可能就相當于降生到一個搖滾家庭。她的母親的思想放在現在也很前衛,在200多年前,瑪麗·雪萊的母親就認為男女沒有什么差別,婚姻是合法的賣淫,女人不應該去迎合社會對于賢妻良母的期待。在生下瑪麗的第十一天,母親就因為手術感染去世了。
當時有很多的媒體都在諷刺這件事,說這個著名的鼓吹男女平等的女人竟然死于生孩子,她死亡的方式就表明了男女本質上是有差別的。她一生對社會偏見做了這么多挑戰,但是這些都只是加劇了她死后收到的惡毒的評價。
瑪麗從出生開始,就知道自己的降生是要為母親的去世負責。這種創傷,愧疚伴隨了她一生,成為她生命的主題。
(少女時期的瑪麗·雪萊)
瑪麗在16歲的時候初戀,對象是著名的詩人珀西·雪萊,他最著名的詩,就是那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在認識的時候,詩人雪萊還沒那么有名,只是在小圈子有點名氣,其實在遇見瑪麗之前,他就愛上了瑪麗,準確地說,是愛上了她的父母。雪萊是個理想主義的文青,崇拜激進前衛的思想,所以泡到瑪麗,對他來說其實像是贏得了一個精神上的戰利品。
但是當時雪萊其實已經結婚了,他去請求瑪麗的父親同意他們在一起,他覺得瑪麗的父親抨擊過婚姻制度,肯定很開明,但理念是一回事,踐行又是另外一回事。瑪麗的父親堅決不同意女兒和一個已婚男人在一起,把瑪麗關在家里。
在一個夏日的晚上,瑪麗和雪萊私奔了,同行的還有瑪麗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克拉拉。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三個20歲左右的年輕人的私奔,雖然充滿了激情,但一定也有各種各樣的不堪。
第一種不堪是在錢上,三個人經常被債主追得跑來跑去,但雪萊有種特殊的魅力,總是能在山窮水盡的時候搞到錢,他甚至還找自己的岳父要錢。也就是說,他帶著小三私奔,沒錢了,還去找被自己拋棄的原配的爸爸要路費,而這個岳父竟然還給了。
更大的不堪其實是體現在感情上。雪萊有個發小叫霍格,總是去討好雪萊的女朋友,而雪萊竟然也很愿意去分享自己的女人。在私奔中,雪萊就邀請霍格來家中做客,他一到家,雪萊就帶著瑪麗的妹妹出去散步,給自己的發小和女朋友創造機會。
瑪麗·雪萊在私奔過程中一直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當我看到瑪麗的日記寫到這部分的時候,我非常憤怒。
我生活中也有這樣的情侶,男生是一個浪子,可能有點才華,才華和他浪蕩的生活方式吸引了年輕的女孩,女孩崇拜他,兩個人在一起。在一起之后,男生就認為“我們的關系是開放的,你可以在外面找男友,我也可以在外面泡妹子”。當女生提出疑義的時候,男生就說:“咦?這種關系明明是平等呀?你怎么一點都不酷。”
但我發現,這種關系往往非常不公平,這就相當于在一個沒有法律的社會,你可以打我,我也可以打你,這看似平等,但我們的區別是:我有槍,而你沒有。法律也好,或者忠誠也好,我們去掉所有的道德因素,它其實是對弱者的保護,在兩性關系里,也有強弱之分,有的性吸引力比較強,有的比較弱,忠誠保護了弱者免于受到傷害。而形式上平等的開放關系,造成的結果就是有資本去風流的人可以各種浪,而沒有資本的人被各種傷害。
在我身邊的情況,有的女孩就默默忍受另一半在外面胡來,自己忠誠而痛苦。有的就試圖模仿另一半的風流,去實現“開放”,去接受一種本來自己沒有意愿去接受的生活方式。
瑪麗對雪萊的發小并沒什么感情。她只愛雪萊,但是還要忍受雪萊每天去和自己的妹妹散步。
(前段時間有部講瑪麗·雪萊的傳記電影)
(電影里的瑪麗·雪萊看起來我見猶憐)
(電影里的珀西·雪萊看起來有點渣)
在私奔的過程中,瑪麗還經歷了一個比窮困、背叛更殘酷的打擊,就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死了。她的女嬰只存活了11天,就和瑪麗的媽媽在生她之后在世的時間一樣,兩次生產和死亡,瑪麗都是幸存者。
嬰兒死之后,雪萊和瑪麗的妹妹克拉拉還是每天都出門散步,把她一個人留在悲傷里,瑪麗每天都做噩夢,白天晚上都做,都在想,自己的寶寶能活過來嗎?為什么自己的生命總是帶來別的死亡?自己是一個怪物嗎?
——這些,我們都可以看做是小說《弗蘭肯斯坦》的靈感。
轉瞬,就到了1816年。這一年,是著名的“無夏之年”,印度尼西亞火山爆發,火山灰加上二氧化硫,讓全球溫度下降。家畜凍死,糧食欠收,全歐洲約有20萬人死于這次天氣反常。
(著名的1816無夏之年)
這樣的天氣注定能誕生杰作,因為有幾個天才的年輕人在瑞士的別墅里,因為陰雨綿綿不能出去玩,只能在室內找樂子,搞文學創作。這幾個年輕人中就有瑪麗·雪萊,但是沒有一個人預計會是她寫出了傳世名作,因為這群年輕人中有大名鼎鼎的拜倫。
拜倫的長相和他的才華一樣有名,一樣傳奇,每本詩集都大賣,所有的婦女朋友更是癡迷他的美貌,都想爬上他的床,拜倫也來者不拒。瑪麗的妹妹克拉拉就成功地懷上了拜倫的孩子。她帶著雪萊夫婦去瑞士的別墅找拜倫。拜倫也喜歡雪萊的才華,欣然和他們共處。
(拜倫最值得學習的是,他本身是易胖體質,為了維持體重每天吃很少。掌握身材,掌握命運。)
陰雨綿綿的日子,每天都百無聊賴,大家提議玩一個游戲,每個人都寫一個恐怖的故事,看誰寫得故事最恐怖。無論是大名鼎鼎的拜倫,還是才華橫溢的雪萊都表現平平,反而是瑪麗寫下了《弗蘭肯斯坦》這個傳世之作。
為什么偏偏是瑪麗寫出最恐怖的故事?我想,可能是因為她承受了最多的痛苦,也經歷了最多的冷漠。
瑪麗·雪萊從16歲第一次懷孕開始,連續五年不斷地懷孕。她生的四個孩子中,三個都早早夭折了。跟其他人相比,她更清楚死亡是什么,她知道死亡就孕育在生命之中,隨時準備收割我們的呼吸和心跳。
瑪麗跟其他人比,更知道被拒絕和冷漠對待是什么滋味。她出生于一個父母都是天才知識分子的家庭,包括她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對她的才華有所期待,但是她早早地和一個男人私奔了,她的父親不再理她,她不斷地懷孕生孩子,好像這輩子就這么完了,即便她很聰明,但也沒有人真正重視和認可。
在瑞士的別墅里,永遠都是雪萊和拜倫在高談闊論,她在旁邊安靜地聽著。這讓我想到《弗蘭肯斯坦》里一個細節,就是怪物偷偷躲在一個小屋旁邊,聽一家人聊天,讀書,才學會了語言和閱讀。而瑪麗也是一樣,通過聽那些男人的話,學會了如何去使用自己的語言,如何讓自己的語言有力量。
瑪麗·雪萊不是弗蘭肯斯坦,她就是那個怪物。
當我們了解了瑪麗·雪萊的人生,我們再讀她的小說,或許才能清楚她真的想說什么。
我認為,她并不是想說要警惕科學的力量,因為她一點也不恐懼技術。她對于當時的科學發展充滿了好奇。當拜倫和雪萊在別墅里聊達爾文的實驗,說達爾文他將一段細面條放置于一個玻璃容器中,后來這個面條開始自己運動。瑪麗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但是她沒有像那些男人一樣只是把它當做談資,或者是顯示自己聰明的辯論,她在想更深一層的命題。她在序里寫道,她想“更為全面地、居高臨下地描繪人類的激情”。
她在思考的問題是:我們要如何面對自己創造出的生命?我們準備好了嗎?我們會愛它嗎?我們學會了怎樣去愛它嗎?
瑪麗出生不久,母親就死了,她是一個有人生沒人養的犧牲品;她少女的時候和雪萊私奔,雪萊成了她整個青春的家長與老師,她以為雪萊看到了她特殊的才華,但雪萊其實只是渴望激情,一切的女人都只是他驗證自己才華的一面鏡子。
——瑪麗不斷被動地被帶入愛的期望和失落當中。
在瑪麗自己做了母親之后,她又目睹孩子不斷死去,我相信任何一個母親都會感到愧疚很困惑:他們是因為愛而來到這個世界上,但是作為父母帶給他們的只有折磨。
好像每一個在叛逆期的孩子都在內心這樣懟過父母:“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問過我的意愿了嗎?”因為我們覺得他們還沒有學會怎么去為人父母。
瑪麗一輩子就不斷地在親歷和目睹這種悲劇。
瑪麗的妹妹克拉拉懷了拜倫的孩子,拜倫后來把這個孩子領走,遺棄在一所封閉的學校,孩子在五歲的時候暴斃了。拜倫就像是那個隨意創造出生命的弗蘭肯斯坦,他并沒有做好準備,沒有做好去愛的準備,也沒有做好負責的準備。拜倫的自戀比雪萊更甚,他只希望被關注,被崇拜,卻不愿意有任何回報。
拜倫與雪萊這樣的人,是弗蘭肯斯坦,也是怪物。他們像弗蘭肯斯坦一樣創造出生命,卻冷漠地對待他們。但同時他們骨子里也像怪物一樣孤獨,一輩子想獲得別人的認同和愛。
《弗蘭肯斯坦》的小說暢銷了數百年,不僅僅是因為它開創了科幻小說這個門類,也是因為每個人在讀的時候都能看到自己的一種恐懼:
當我們把自己真實而丑陋的一面展現出來的時候,會得到寬容和愛嗎?
在不滿30歲的時候,雪萊溺死在水中,瑪麗在他死后整理了很多他的遺稿,在54歲那一年去世了。在她死后一年,人們整理她的遺物,發現了一首抄著雪萊詩的紙包,打開一看,是雪萊已經炭化了的心臟。
——生活在一群自私的天才中,瑪麗·雪萊的天才其實并不亞于他們,而她還有一個他們都沒有的天賦,她知道如何去愛。
最后,讓我們記住她的名字。她不只是誰的女兒,誰的妻子,而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年僅二十歲就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文學門類,她的憂愁,她的思索也照亮了數百年后的我們。
(瑪麗·雪萊和她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