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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賀的超級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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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賀的超級阿嬤》目錄
 
  前 言
  一 背后被推了一把
  二 從貧窮到貧窮
  三 皮鞋锃亮的轉學生
  四 有過頭的貧窮生活
  五 最喜歡、也最討厭的運動會
  六 熱水袋帶來的幸運
  七 錢是天上掉下來的意外收獲!?
  八 母親和棒球少年
  九 外婆和母親
  十 一萬元的釘鞋
  十一 考試零分、作文滿分
  十二 喜歡的老師、討厭的老師
  十三 佐賀的名人
  十四 面條、橘子和初戀
  十五 最后的運動會
  十六 多管閑事和體貼
  十七 再見,佐賀!
  特別附錄:佐賀超級阿嬤的快樂生活語錄
佐賀的超級阿嬤 前言
某天晚上,在餐桌旁。
  “阿嬤,這兩三天都只吃白米飯,沒有菜呀!”我剛抱怨完,外婆就哈哈大笑著回答說:“明天哪,可能連白米飯都沒有了!”
  我和外婆對視一眼,一齊哈哈大笑。
  那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回想起來,也正是從那個時候,整個社會開始發生急遽的轉變:政府預算倍增、經濟高速增長、日元升值與美元貶值、大學學運不斷、校園暴力猛增、經濟泡沫、石油危機、就業困難……
  雖然大家都說:“現在的世道真的很不景氣啊!”其實這些對我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感覺又回到和過去一樣罷了。
  改變的不是世道,真正改變的,是人自己。
  錢不夠,不能去大飯店吃飯,不能出國旅游,買不起名牌衣服……因為這些原因,人們覺得不幸福,于是挖空心思地去追尋所謂的“幸福”。
  以下要講的話,對于被裁汰的人來說或許有些幫助。其實,完全可以將裁員想成是從“早上八點起床,匆忙擠電車趕到公司,工作,加班,到虛迎奉承的酒席上應酬,坐末班電車回家……”的人生中得到解脫。今后何去何從,夫妻倆或是全家人可以一起商量,這反而會增進與家人的交流和溝通。
  事情是好是壞,完全看人怎么去想。
  “因為沒有錢,所以不幸福。”
  我覺得大家似乎被這種想法牢牢拴住了。因為大人都這么想,小孩子當然也過得不安穩。因為大人不能帶他們去迪斯尼樂園,不能給他們買新衣服,所以他們也不尊敬父母。因為成績不好,進不了好學校,連自己都覺得前途黯淡。因為心態悲觀,小孩子每天都過得沒意思,對將來也不抱希望,少年犯罪不斷增加。其實,就算真的沒錢,只要心境樂觀,也能活得舒坦。
  我的外婆就是這樣的人。
  我小時候寄養在外婆家。她生于一九○○年,與二十世紀同時誕生,稱得上屬于過去世代的人。
  一九四二年外公于戰爭時期去世,之后,外婆就在佐賀大學及其附屬中學、小學擔任清潔工,獨自撫養兩男五女共七個兒女,熬過了艱難的戰后重建年代。
  我到外婆家住的時候是一九五八年,外婆五十八歲,她還在做清潔工。生活當然不寬裕,但她總是那么開朗樂觀、精神抖擻。而我呢,在和外婆相依為命的日子里,懂得了幸福真正的含義。
  一九九一年,九十一歲高齡的外婆去世以后,我更深刻地領會到她帶給我的種種人生啟示。
  現在,大家似乎都陷入茫然的錯覺里。放棄四十年前就已有的幸福,而一路朝著不幸的方向前行。———大家都走錯路了!
  聽聽佐賀這位超級阿嬤的話吧!
  幸福不是金錢左右的,而是取決于你的心態。
《佐賀的超級阿嬤》第一部分 
  
  說到撿來的東西,河濱“超級市場”每年都有一場美食盛會。那就是盂蘭盆節①。
  在九州島,盂蘭盆祭祀的最后一天有送神的“精靈流”儀式,就是在小船上載著鮮花食物,順著河水漂流而下。
  你大概已經猜到,從上游漂流下來的小船,當然又被外婆的木棒攔住了。外婆撈起小船,拿起上面的蘋果、香蕉等水果。
 
 
一 背后被推了一把(1)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世界第一顆原子彈在廣島爆炸,或許事情的發展就始于這顆原子彈。
  如果沒有這顆原子彈,我父親不會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父母結婚后住在廣島,戰事激烈時,他們一起疏散到母親的娘家佐賀。他們真的很幸運,沒被原子彈炸到。
  然而,新型超級炸彈投在廣島的消息,當然也傳到了佐賀。父親擔心家里的情形,一個星期后就獨自回廣島察看情況。
  “人都哪兒去啦?”
  看到被炸毀的廣島市區時,父親還嘀咕著這種傻話。
  父親看到的廣島,就是那樣,什么都沒有了。所有東西都被炸毀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而父親也因為這趟廣島之行,丟了性命。
  父親怎會知道,當時廣島還殘留有大量的輻射塵!他因此得了原子病,盡管他只是想去看看家里的情況……
  因此,我生下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臥病在床。
  父親和母親那時剛剛二十多歲。
  這真是一段令人傷心的往事。
  但是———
  我長大以后,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于是,我問母親:
  “媽,我生下來的時候,爸爸已經住院了?”
  “嗯,住院了。”
  “那,媽媽肚子里有了我的時候,他還很健康吧?”
  “哪里,已經住院了。”
  “那,他在這期間回家療養過嗎?”
  “他一直住在醫院里。”
  “哦?那病房是單人病房嘍?”
  “怎么可能?那時候的醫院到處都爆滿,哪來的單人病房?”
  很奇怪!在“爆滿”的醫院里,他們也還真厲害……
  但是我再追究下去,母親就紅著臉,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些什么,人也一溜煙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總之,我是父親遺留給母親的紀念。
  因為這個緣故,我對父親毫無印象。我似乎記得,很小的時候,曾向某個人揮手說:“早點回來哦。”如果父親一直住院的話,那個人就肯定不是父親。因為我曾經輾轉寄居于幾個姨媽家里,或許是跟某位姨丈在揮手。
  不論如何,我開始有比較鮮明的記憶,大概是在上小學前不久,那時我的世界已全被母親占滿了。
  母親在父親去世之后,在廣島開了家小酒館,撫養我和哥哥。店就開在父母以前居住的屋子里,就在原子彈爆炸紀念館的旁邊。廣島當時遭到原子彈炸后不久,市區幾乎像一個大貧民窟。每一戶都擅自占地,擺攤開店,到處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店鋪。
  母親以家為店,我們只好租住附近一間只有六個榻榻米①大的小屋。我和哥哥每天留在小屋看家,可是我年齡太小,非常依戀母親,常常想她,想著想著,就會忍不住哭起來。等待母親回家的夜晚總是無盡漫長,我一直寂寞地哭,讓哥哥很心煩。
  記得我一哭,房東大嬸就過來哄我說:“不要哭了啊!”說著,把我抱在膝蓋上,撫摸我的腦袋。
  那時候的房東都很清楚房客家里的情況。不僅對家庭成員了如指掌,連收入、欠債甚至比房客本人還清楚。大嬸也很清楚我們家的情況,經常照顧我。

 
一 背后被推了一把(2)
  在家里嗚嗚哭,頂多吵到鄰居,也就罷了。麻煩的是,上了小學后,我會半夜三更溜出小屋,一溜煙地跑到母親的店里。
  那一帶如同貧民窟。
  小小的我嗖嗖地跑到店里,讓母親擔心得不得了。大概就從那時候起,母親瞞著我盤算了某個計劃。
  我當然一無所知。
  小學二年級的某一天。
  母親的妹妹喜佐子姨媽從佐賀來我家玩。她長得很像母親,代替忙碌的母親帶我四處轉悠,有時候還讓我枕在她的膝蓋上,給我掏耳朵。我很快就喜歡上了喜佐子姨媽。晚上留在家里時,只要喜佐子姨媽在,我就不覺得寂寞了。連晚飯都因為有喜佐子姨媽的照應,變得豐盛可口了。
  我甚至想,姨媽要是一直住在這里,該多好啊!因此沒過多久,當母親這樣跟我說時,我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應。
  “昭廣,姨媽明天要回佐賀了,和媽媽一起到火車站送姨媽吧。”
  第二天,我和母親一起到廣島火車站送喜佐子姨媽。雖說是去送行,但那也是我們母子倆許久都沒有過的出游。
  我盛裝打扮,皮鞋擦得锃亮,左右手分別讓母親和姨媽牽著,興奮得不得了。
  咻———咻———咻———咻———
  走進月臺不久,火車冒著蒸汽進站了。
  “現在進站的是開往長崎的特快列車‘燕子’號……”
  那是姨媽要坐的火車。
  姨媽雖然上了火車,卻仍站在車門踏板上。
  “姐姐,再見了。”
  “喜佐子,代我向媽問好啊!”
  兩個人依依不舍地話別。
  我也覺得和姨媽分開很難過。
  “喜佐子姨媽,要再來啊!”
  說著,我仰頭望著姨媽的臉。
  “叮鈴鈴……”
  像配合姨媽用力點頭的信號一般,開車鈴聲響起。就在車門即將關上之際———
  “咚”的一聲,我踉蹌地向前一撲。
  當然,就算是很早以前,開車鈴聲也不會是“咚”,更不會把人向前推。本來還依偎在母親懷里的我,回頭一看……
  推我的竟然是母親!
  “媽媽,你干嗎啊?”
  說話時,我已經人在火車上了。緊接著,車門像接收到信號一般,倏地關上。火車冒著黑黑的蒸汽,緩緩開動了。
  當然,我還在車上。
  “是媽媽推我的。”
  隔著車窗,我看見母親哭了。
  當時的火車不像新干線那么快,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在月臺上哭泣的母親。
  我轉過頭,姨媽也在哭。我輪流看著哭個不停的母親和姨媽,笑著說:
  “不要緊,姨媽,我可以在下一站下車,你不用擔心啦!”
  可是姨媽還在繼續哭,然后淚眼婆娑著說:
  “昭廣,你以后要住在佐賀的阿嬤那里了。”
  一瞬間,我愣住,不知該說些什么。
  “對不起,沒有事先告訴你。可是萬一說了,你一定不愿意。留在廣島,對你的教育不利,大家商量后,只有拜托阿嬤照顧你了。”
  明白事態以后,就輪到我哭了。我完全被蒙在鼓里。
一 背后被推了一把(3)
 
  說什么給姨媽送行,其實是母親給我送行!
  這一下,我終于知道盛裝打扮和擦亮皮鞋的用意了。
  這件事情終于變成我的一個心結,直到現在,就算是演得再怎么假惺惺的電視劇,只要看到母子離別的場面,我總是忍不住流淚。
  講到人生轉折點時,人們常說:“那時候,某某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讓我終于下定決心……”我每次聽到時心里就想:我的人生,真的是被母親從背后推了一把改變的……

二 從貧窮到貧窮(1)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火車每搖晃一次,我和母親就離得更遠一點。
  我不停地哭。
  喜佐子姨媽可能因欺騙了我而感到內疚,沒有安慰我,只是默默地坐在旁邊。
  和母親分離,讓我傷心。我想,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比這更難過的事情了。
  可是,人生這玩意兒,好像是一轉變起來就沒完沒了。變化很快就來臨了。
  “這是哪里?”
  在佐賀火車站下車時,我不由自主地問道。
  雖然還是黃昏時分,但鎮上已經一片漆黑。廣島雖然變成了貧民窟,但畢竟是個都市,商店都開到很晚,夜路不覺得那么幽暗。正因為如此,小小的我才會想獨自走到母親的店里去。但是這里沒有店鋪的紅燈籠,也沒有來往的行人。車站前只有五六家相鄰的餐館。
  我不知道這地方對我的教育有什么好,只想到,從明天起,要在這么個冷清的地方生活,先前的擔憂加上恐懼,實在令人難受。
  姨媽沿著河堤邊的漆黑道路,快步向更黑暗的地方走去,不知要去往何處。大概走了四十分鐘,年幼的我感覺那段時間似乎長得像沒有盡頭。
  已是秋天,河灘上荒草叢生,讓人感覺更加寂寥。我的心情,好像童話故事里那個不知要被賣到何方的小孩。
  人在極限狀態下,都會激發出動物的本能嗎?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感覺———那棟房子,就像特寫鏡頭一般,猛然躍進我那滿懷不安、無法鎮靜地打量四周的眼睛里。
  與此同時,我的心中一陣恐慌。“不是吧?千萬別是那棟房子啊!”
  那是一棟坐落在河水和草叢之間,就像從古老傳說中冒出來的、孤絕寂寥到極點的破茅屋。
  而且,屋頂有一半的茅草已剝落了,釘著鐵皮。
  “昭廣,就是這里。”
  唉,姨媽偏偏停在那間茅屋前。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光是想象住在這間破茅屋里的外婆的模樣,我就覺得害怕。因為,這簡直就是山姥姥或其他怪物住的房子。
  “媽,我們來了。”
  姨媽用力拉開大門。出人意料,里面走出一位個子很高、皮膚白皙、氣質高雅的老太太。老實說,我覺得有點兒掃興。
  姨媽站在我和老太太之間,對我說:
  “昭廣,這是外婆。”
  然后滿臉堆笑,對著一臉茫然的我加上一句:
  “小時候見過的,還記得嗎?”
  姨媽是在努力使我適應,可是我那時那么小,怎可能記得?
  “姨媽要回去嘍……媽,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可能姨媽還是有些心虛,她沒進屋,就匆匆離去了。
  我和初次見面的外婆,就這么突然陷于獨處狀態。
  雖然我那時還小,卻也期待著親切的問候,比如:“來了真好,肚子餓不餓啊?”或是:“雖然會寂寞,但是要和阿嬤一起努力哦!”
  可是,外婆第一句話卻是:“跟我來!”
  她大步跨出后門,走向旁邊一間小屋。只有兩個榻榻米大的小屋里面,有一個大爐灶。我還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外婆就對我說:

二 從貧窮到貧窮(2)
  “從明天開始,你就要煮飯了,好好看著!”
  說完,開始給爐灶生火。
  我雖然聽見了外婆說的話,但完全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我呆呆地看著外婆生火,她把稻草和木片扔進爐門里,調著火勢。
  過了一會兒,外婆說:
  “來!你試試看。”
  說著,把她剛才用來吹火的竹管遞給我。我接過竹管,莫名其妙地“呼———呼———”吹著。
  我的腦中充滿了疑惑。
  “為什么非得吹這個不可?我要自己煮飯,這是怎么回事?”
  可是,外婆還在旁邊啰唆個沒完:
  “那樣太用勁兒了。”
  “時間隔太久,火就熄啦!”
  我照外婆指示,“呼———呼———”地吹著,專心致志地燒火。當我累了,吹出的氣流弱了,火苗眼看著就要熄滅。我趕忙又拼命“呼———呼———”地吹。可是吹得太用勁,火花四濺,濃煙滾滾,把我嗆個半死。
  面對熊熊燃燒起來的火焰,年幼的我心里有些明白:我必須在這里生活了。這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了。
  被濃煙一嗆,加上悲傷,淚水泉涌而出———這就是八歲的我突然必須面對的現實。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外婆已經出去了。她說每天早上四點要起來出去工作。沒時間幫我做早飯,因此我一來,就急著教我怎么煮飯。而且,她昨天還交給我一個重大的任務———要把剛煮好的白米飯供在佛像前。
  外婆昨晚很鄭重地在佛像前合掌念叨:
  “從明天開始,就由昭廣供飯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我照外婆昨晚教我的,生火煮飯,但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煮出來的飯硬邦邦的,像是沒煮熟,下面的米卻已糊了。
  沒辦法,我只好把硬邦邦的飯供上神龕,照外婆教我的,雙掌合十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然后,一個人吃早飯。
  我很想念母親煮的香噴噴的白米飯,雖然昨天早上才吃過,感覺卻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飯后無事可做,我走到屋外。昨天到來時漆黑寂寥的風景,在早晨看來卻非常美。隔著門前四五米寬的馬路那邊,是一條河,河面約八米寬,水流清澈。河堤上芒草在秋風中搖擺。天空也比廣島的更藍、更高,我出神地望著遼闊的天空,一只大鳥悠然飛過。我不禁喊道:
  “媽,你看!看!”
  母親不在,我該知道的……
  我坐立不安,撿起腳邊的石頭,用力扔到河里。
  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扔。
  我站在河堤上,茫然地望著門前那條頗多行人來往的馬路,沒多久,就遠遠看到外婆回來的身影。
  外婆的工作是清掃佐賀大學和佐大附屬中學、小學的教職員室和廁所,快的話上午十一點左右就可以回家了。
  走在回家路上的外婆,樣子有點奇怪。她每走一步,就發出“嘎啦嘎啦”、“嘎啦嘎啦”的聲音。
  我仔細一看,她腰間好像綁著一根繩子,拖著地上的什么東西一路走來。
  “我回來啦。”

二 從貧窮到貧窮(3)
  外婆還是弄出“嘎啦嘎啦”的聲音,若無其事地招呼我一聲,走進大門。我跟在后面進門,外婆正解下她腰上的繩子。
  “阿嬤,那是什么?”
  “磁鐵。”
  外婆看著繩子說。繩子一端綁著一塊磁鐵,上面粘著釘子和廢鐵。
  “光是走路什么事也不做,多可惜,綁著磁鐵走,你看,可以賺到一點外快的。”
  “賺到?”
  “這些廢鐵拿去賣,可以賣不少錢哩!不撿起掉在路上的東西,要遭老天懲罰的。”
  外婆說著,取下磁鐵上的釘子和鐵屑,丟進桶里。桶里已經收集了不少戰利品。
  外婆出門時,好像一定會在腰間綁著繩子。
  我簡直看呆了。
  外婆真是能干,盡管從外表一點也看不出來。但這還不是最讓我驚訝的事。
  外婆把釘子鐵屑都丟進桶子后,又大步走到河邊。
  我跟在后面,奇怪外婆為什么看著河水微笑。
  “昭廣,幫我一下。”
  她回頭叫我之后,轉身從河里撈起木片和樹枝。河面架著一根木棒,攔住一些上游漂下來的木片和樹枝。之前我到河邊張望時,還在好奇那根木棒為何橫在河里,哪里想得到是外婆用來攔截漂流物的法寶!
  外婆把木棒攔下來的樹枝和木片曬干后當柴燒。
  “這樣,河水可以保持干凈,我們又有免費柴火,真是一舉兩得。”
  外婆豪爽地笑著說。
  現在看來,外婆早在四十五年前就已經致力于資源回收利用了。
  木棒攔住的不只是樹枝和小木塊。
  上游有個市場,尾部開杈的蘿卜、畸形的小黃瓜等賣不出去的蔬菜,都被丟進河里,也都被木棒攔住了。
  外婆看著奇形怪狀的蔬菜說:
  “開杈的蘿卜切成小塊煮出來味道一樣,彎曲的小黃瓜切絲用鹽腌一腌,味道也一樣。”
  是這樣。
  還有一些果皮受損的水果,也因為賣相不好而被丟棄。但是對外婆來說,那些“只是外表差一點而已,切開來吃,味道一樣”。
  真是這樣。
  就這樣,外婆家大部分的食物,都仰仗河里漂來的蔬果。而且,“夏天時西紅柿用河水冷藏著漂流下來”,更加好吃。甚至有時候,會有完好無損的蔬菜漂下來。
  當時,市場批發的蔬菜還沾滿泥土,需要兼職的大媽在河邊沖洗干凈,通常都是十幾個人一邊聊天一邊洗菜,總有人不小心手一滑,蔬菜就被水沖走了。
  還有,大白菜有點重,大媽洗完甩水時,即使沒失手滑到水里,也總會有幾片外面的葉子脫落掉進河里。
  每天,總有各式各樣的東西順流而下,被木棒攔住,因此外婆稱那條河是我們家的“超級市場”。她探頭望著門前的河水,笑著說:“而且是送貨上門,也不收運費。”
  偶爾,木棒什么也沒攔到,她就遺憾地說:“今天超市休息嗎?”
  外婆說這個超市只有一個缺點。
  “即使今天想吃小黃瓜,也不一定吃得到,因為完全要聽憑市場的供應。”
  真是無比開朗的外婆啊。
二 從貧窮到貧窮(4)
  別人家是看著食譜想著要做什么菜,外婆是看著河里想:“今天有什么東西呢?”再決定菜單。
  外婆畢竟對那條河的情況了如指掌。
  有一次漂來一個蘋果箱子。里面塞滿米糠,米糠上放著腐爛的蘋果。
  我拿著斧頭,打算把米糠倒掉,只留箱子當柴火時,外婆就說:“你先摸摸米糠里面。”
  “啊?”
  我心想:“為什么?”但還是乖乖地伸手去摸———里面竟然還留著一個完好無損的蘋果!
  我簡直覺得外婆真像個預言家。
  還有一次,漂來一只很新的木屐。
  “只有一只,沒辦法,當柴燒吧。”
  我拿起斧頭時,外婆又說:
  “再等兩三天吧,另一只也會漂下來的。”
  我想再怎么幸運,也不會有那么如意的事吧。可是兩三天后,另一只木屐真的漂下來了,嚇我一跳。
  “那個人掉了一只木屐在河里之后,一時還舍不得,但是過了兩三天就會死心,把另外一只也扔了,這樣,你就剛好湊成一雙了。”
  外婆的智慧,讓我驚嘆不已。在我親眼看見外婆的生活方式后,更是體會深刻。
  但是,初見這棟房子時的不祥預感,仍然準確無誤。我在廣島時雖然也窮,但在這里,我卻淪為更低一級的赤貧階層了。
  不過,也是一般人體驗不到的一段快樂歲月的開始!

三 皮鞋锃亮的轉學生(1)
 
  我轉到佐賀的小學。
  佐賀是以佐賀舊城遺址為中心,北、西、南三面圍著護城河,街邊分布著縣①政府、博物館、美術館等等,什么都有。
  我剛到時,驚訝于那極像鄉下的景觀,但外婆家所在的地方竟是佐賀的市中心區!
  而外婆家前面那條被她稱為“超級市場”的河,則是多布施江的支流,連著護城河。
  佐賀舊城的主體建筑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舊城門的石墻和門洞。
  我轉學的赤松小學就在舊城遺址上。
  上學第一天,我穿上表哥送給我的金紐扣制服和那雙锃亮的皮鞋,和外婆一起,到了學校。結果,眼前所見又讓我大吃一驚。
  廣島因為完全遭到破壞,因此所有的建筑物都是新的,小學也不例外,都是戰后新建的現代校舍。可是在赤松小學,我一進門就被帶進了老舊的古怪建筑里。
  老師和外婆一臉平靜,一邊閑聊一邊走在陰暗的建筑中,我跟在后面,心想:“這里真的是小學嗎?”
  老師用力拉開教室的門,這里以前是個茶室,里面鋪著榻榻米,學生們都跪坐著。我霎時覺得時光倒流到了好幾十年前。
  我很驚訝。大家也很驚訝,都滿腹狐疑地看著穿著金紐扣制服的我。
  “這是廣島來的德永昭廣君,大家要好好相處啊!”老師把我介紹給大家。
  那時,在佐賀人眼中,廣島是一個大都市,而我那不合時宜的金紐扣制服和皮鞋,看起來就像個裝模作樣的城市小孩,讓他們看不順眼。
  老師督促我坐到位子上之后,旁邊的小孩跟我說:
  “你媽媽好老啊!”
  我低下頭。
  我想說:“她不是我媽媽,是我外婆!”可是我覺得似乎有些對不起送我來學校、還站在教室里的外婆,所以沒開口。
  外婆訕訕地對我笑笑,和老師殷勤寒暄后,便回去了。
  一開始,同學們對我敬而遠之,但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一個月后,我已經完全融入新學校里了。
  在渾身是泥的追逐嬉戲中,皮鞋很快就破破爛爛了,于是我跟附近的孩子一樣穿上木屐。
  母親不在身邊,我還是很寂寞。不過鄉下生活雖然窮,卻也有別樣的樂趣。雖然不能去商店買零嘴吃,但樹上的果實也足夠當零食。我在佐賀最先吃到的是樸樹果。漆黑的小果子乍看上去似乎很難吃,但味道酸酸甜甜的,有點兒像杏子。
  河邊有棵大樸樹,樹干岔開兩根,有個樹瘤,讓人看了就想爬上去。大伙兒一齊爬上去摘樹果,果子很小,每個人不吃上幾百顆不會飽。我們常常七八個人一齊爬上樹,攀著樹枝,摘了果子就往嘴里送。
  那是爬樹游戲和零食時間融為一體的快樂悠閑時光。
  時值秋天,佐賀還產茱萸果、柿子等等,對大城市長大的我來說,都是新鮮事。當然,這些游戲不需要花錢。
  爬樹、在河邊追逐,轉眼間一天就過去。
  玩具也是自制的,我們還會在樹上搭建秘密基地,或者做個竹筏,到河上劃著玩。作為材料的木頭,要多少有多少,也完全不需要錢。
三 皮鞋锃亮的轉學生(2)
  這樣的日子簡單又快樂,但很快,劍道開始流行起來。
  附近零零星星有幾個孩子去道場學劍,我也和附近的野孩子一起偷偷跑去看。
  那些平常和我們一起滿身泥巴追逐奔跑的同伴,在道場里穿著道服,神情肅穆地揮著竹刀。那模樣就是沒來由的帥,讓人動心,也想學劍道。我趕緊跑回家跟外婆說:
  “阿嬤,我今天去看劍道了。”
  “哦。”
  “很帥啊!”
  “是啊。”
  “我也想學劍道。”
  “學學也好。”
  “真的?”
  “想學就學唄。”
  “真的嗎?那明天陪我去道場報名,他們會告訴我們要買哪些護具和面罩。”
  “嗯?要花錢啊?”
  “嗯,要錢———”
  我那個“錢”字還沒說完,外婆的態度突然大變。
  “那就別學了!”
  “啊?”
  “別學了。”
  “可是你剛剛———”
  “別學了。”
  不管我說什么,她就是“別學了”這幾個字。
  我好失望。
  雖然無奈地接受現實,但總是幻想戴著護具揮舞竹刀的帥勁兒。
  一個同學對垂頭喪氣的我說:
  “德永君,我們去學柔道吧?”
  于是放學后,又趕緊跑去看,雖然不像劍道那樣迷人,但只需要買柔道服就行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里,纏著外婆:
  “讓我學柔道吧,不像劍道那么花錢。”
  “免費的嗎?”
  “不是免費———”
  “別學了。”
  要是在平常,我不會再任性地多說什么,但那時候,我就是抱著想學一種運動的憧憬。我拼命要讓外婆知道,我想學一種運動,外婆仔細聽明白我的意思后,用力點點頭。
  “我明白了,既然這樣,我推薦給你一個好運動。”
  “什么運動?”
  “明天開始跑步吧。”
  “跑步?”
  “對,不需要護具,跑步的馬路也是免費的,就跑步吧。”
  這話聽起來好像哪里不對勁,但我還只是個孩子,就欣然答應去跑步了。但是,當時學校里并沒有田徑隊,我只是一個人在校園里跑步而已。放學后大伙兒快快樂樂地在玩球或是玩其他活動時,我則在一旁默默地全速奔跑五十米,一遍又一遍。別人眼中的我也許是個怪人,但我自己是很認真地練習跑步的。要說我有多認真呢?以前我一放學就和伙伴跑到河邊玩耍,從我開始練習跑步后,總要遲到三四十分鐘。
  每天就只是跑步。
  “我今天跑得很認真呢。”我得意地向外婆報告。
  可是外婆卻說:
  “不要那么拼命跑!”
  “為什么不能拼命跑?”
  “因為肚子會餓。”
  “哦……”
  她還想說些什么。我離開時,她一把拉住我說:
  “還有,你跑步時穿著鞋子嗎?”
  “是啊。”
  “傻瓜,要光腳跑,否則鞋子會磨壞的!”
  但我沒聽從這兩個吩咐,我每天還是拼命地、當然也穿著鞋子繼續跑。
三 皮鞋锃亮的轉學生(3)
  以樹果為零食,自己做玩具,運動也只是跑步,實在是非常簡單的窮日子。
  但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也不覺得這樣太辛苦難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地對外婆說:
  “阿嬤,雖然我們家現在窮,以后有錢就好了。”
  可是外婆這樣回答我:
  “什么話?窮有兩種:窮得消沉和窮得開朗。我們家是窮得開朗。而且啊,我們跟由富變窮的人不一樣,你不用擔心,要有自信。因為我們家的祖先可世世代代都是窮人。做有錢人很辛苦,要吃好東西,要去旅行,忙死了。而且,穿著好衣服走在路上,還要擔心摔一跤。光從這一點來看,窮人習慣穿著臟衣服,淋了雨,坐在地上,摔跤也無所謂。啊,貧窮真好!”
  ……
  我只能說:
  “阿嬤,晚安。”
  ① 日本縣的行政級別,相當于中國的省。
四 有滋有味的貧窮生活(1)
 
  正因為勇于挺胸抬頭說:“我們祖先世世代代都是窮人。”外婆的貧窮生活還真是堅定徹底。
  我讀小學低年級時,戰爭傷痕猶深,大家都窮,很多孩子都吃不飽飯。于是,學校會定期為學生作營養調查,問些“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之類的問題,我們就把答案寫在筆記本上交上去。
  “早飯吃了龍蝦大醬湯。”
  “晚飯吃了烤龍蝦。”
  班主任老師看我連續幾天都這樣寫,有一天放學后,他表情狐疑地來到我們那破破爛爛的家———他大概覺得這么窮苦人家的小孩,每天都吃兩餐龍蝦太奇怪了。老師把筆記本拿給外婆看,問道:
  “這是德永君的答案,是真的嗎?”
  我氣乎乎地辯駁說:

  “我沒有說謊,對不對?阿嬤,我們每天早飯、晚飯都是吃龍蝦嘛!”
  外婆立刻哈哈哈大笑。
  “老師,對不起,那不是龍蝦,是螯蝦,只是我都跟這孩子說那是龍蝦……”
  “這樣啊?”
  “看起來差不多嘛!”
  “唉,真是。”
  老師也哈哈大笑,這件事總算搞清楚了。
  外婆給我吃螯蝦,卻跟我說是龍蝦,沒吃過龍蝦的我,真的相信她了。順便提一下,我們家專屬的“超級市場”里常常可以撈到螯蝦。
  這是外婆對我唯一一次、也是無惡意的謊言。
  又有一次,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夏天,我到朋友家玩,發現一個有趣的東西———西瓜做的面具。因為那里是農家,有堆積如山的西瓜。就像現在萬圣節時大家用南瓜做的面具一樣,那個面具是用西瓜皮做的。
  “真有趣,真好玩。”
  見我贊不絕口,朋友就把那個西瓜面具送給了我。
  我喜不自勝,很鄭重地抱回家給外婆看。
  “阿嬤,好不好看?”
  “哦,很有意思。”
  外婆也贊同地看著。
  晚上睡覺時我把西瓜面具放在枕邊,打算明天帶到學校向同學們炫耀。可是早上醒來,一睜眼,發現枕邊的西瓜面具已經無影無蹤了。
  外婆去上工了,不在家,我沒辦法,只好上學去。放學回家后,再問外婆:
  “阿嬤,我的西瓜面具到哪里去了?早上起來就沒看到了。”
  “啊,那個啊……”
  外婆笑嘻嘻地讓我看看玻璃盤子,
  “看,很好吃吧?”
  西瓜皮正腌在盤子里。
  從這些小故事就可以明白,在窮人生活中,最要緊的是每天的飲食。屋子雖破,還能遮風避雨;衣服不求奢華,也不愁缺欠,總有表哥穿過不要的給我。只有飯是每天非吃不可的,因此外婆在吃的方面也就格外精明。
  首先,外婆很愛喝茶。喝過茶就會有茶葉渣,她把茶渣曬干,用平底鍋煎脆后灑上鹽巴,就變成“茶葉香松”。如果在現在,可以打著富含兒茶素的“外婆香松”稱號大賣特賣也說不定。
  再就是魚骨頭。
  “魚骨含有鈣質,吃吧。”外婆這么說著,連很粗的魚骨頭都叫我吃下去。但總有些魚骨頭是肯定嚼不碎的硬骨頭,像鯖魚的骨頭。每次吃完魚肉后,外婆就把魚骨頭放在碗里,倒進熱開水,沖成骨湯喝下去。這還沒完哪,剩下的魚骨頭再曬干,用菜刀剁碎,壓成粉,當作雞飼料。其他還有蘋果皮、有傷痕的蔬菜等等,都被外婆當作了雞飼料。
四 有滋有味的貧窮生活(2)
  外婆總是這么得意地說:
  “只有可以撿來的東西,沒有應該扔掉的東西。”
  說到撿來的東西,河濱“超級市場”每年都有一場美食盛會。那就是盂蘭盆節①。
  在九州島,盂蘭盆祭祀的最后一天有送神的“精靈流”儀式,就是在小船上載著鮮花食物,順著河水漂流而下。
  你大概已經猜到,從上游漂流下來的小船,當然又被外婆的木棒攔住了。外婆撈起小船,拿起上面的蘋果、香蕉等水果。
  我是很想吃蘋果、香蕉,可是第一次看到外婆這么做時,擔心遭老天懲罰。
  “阿嬤,這是供給菩薩的東西吧?”
  “嗯。”
  “這樣做不會遭老天懲罰嗎?”
  “什么話?這樣放任它們漂下去,水果腐爛了,會污染大海,也給魚類帶來麻煩。”
  她說著,撈起一艘艘小船,手不停歇地只顧拿起水果。
  “可是……”
  外婆繼續說:
  “船上還載著死人的靈魂,不好好送回河里不行。”
  說著,又把小船恭敬地放回河里,并雙掌合十說:“謝謝。”
  外婆是虔誠信佛的人。前面也說過,她每天早上供佛的食物從不馬虎,即使這么窮,外婆對寺廟的捐獻和佛事的供奉,也絕不吝惜。
  如果有菩薩因為我們這每年一度的美食盛會而懲罰我們,會讓人覺得菩薩沒有菩薩心腸。
《佐賀的超級阿嬤》第二部分 
  
  大嬸一邊說:“啊呀,太晚了,不好意思。”一邊快步進屋。
  接下來就有問題了。
  只聽到外婆說:“啊,剛好。”從被窩里拿出熱水袋,扭開蓋栓,把袋里的熱水灌進茶壺里。
  大嬸怎么也不肯伸手拿起外婆一直勸她喝的那杯茶。外婆還咯咯笑著說:
  “別客氣,喝吧!剛才雖然拿來暖腳,但跟里面的熱水沒關系的。”
  只有這時,我的立場站到了隔壁大嬸那邊。但是幾天后,我也成了被人同情而不是同情別人的人了。
 
 
 五 最喜歡也最討厭的運動會(1)
  來到佐賀,一年的時光過去了。這期間,我因為外婆的建議而埋頭苦練“不花錢”的跑步運動,成果竟出乎意料地豐碩———我跑步快得連自己都驚訝。
  馬上就要開運動會了,我對賽跑很有信心,因此無論如何都希望母親能來看我的運動會。
  “媽,我跑得超快,練習時都是第一,所以運動會時你一定要來!”
  我用蹩腳的字認真地寫了信,寄去,可是,答復還是“不能來”。
  我雖然知道母親為了給我寄生活費必須拼命工作,但還是覺得很失望。那打從心底里讓我高興的運動會,突然間就變得無趣了,我甚至自暴自棄地想:“要是下大雨就好了。”
  運動會那天早上,外婆奇怪的叫聲把我吵醒,使我的感傷情緒一掃而空。
  “生啊!生啊!”
  外婆的奇怪聲音從院子里傳來。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往院子里一瞧,外婆好像正對母雞說:“生蛋!”
  當時,外婆家養了五只雞,可是不一定每天都會生蛋,而且我們沒有冰箱,當天生的蛋當天就要吃掉。
  平常日子學校會供應營養午餐,但是運動會那天卻要自己帶便當,外婆大概想至少該給我帶一個荷包蛋吧。
  稍微扯遠一點,當時很多人都說營養午餐很難吃,可是對我來說,卻是最好的大餐,是我的營養補給之源。同學們嫌腥而不喝的脫脂牛奶,我可以喝上五六杯;他們嫌硬而不吃的橄欖形面包,我寧可不裝教科書也要把面包塞進書包里帶回家。
  帶回家的橄欖形面包用炭火烤一烤,整間屋子里飄滿香氣,外婆高興地把又熱又香的面包送進口里說:
  “跟法國人一樣呢。”
  我說:“要是還有乳瑪琳(人造奶油)就好了。”
  她就會回答:“我不認識那個叫什么琳的外國人。”
  言歸正傳,回到運動會那天早上的“生蛋行動”。
  “生啊!生啊!”
  “Ke-ko、ke-ko。”①
  “什么不要?你不生嗎?”
  “Ke-ko、ke-ko。”
  “你知道今天要開運動會吧?生!快生!”
  “Ke-ko、ke-ko。”
  “你這只笨雞,快生!”
  我很感謝外婆的心意,但是對雞說這樣的話,雞也未免太可憐了。
  我看著外婆和母雞對峙了好一會兒,漸漸察覺一件奇妙的事情。外婆起勁的“生啊!生啊!”吆喝聲后,就有“嗨!嗨!”的回應。
  “生啊!生啊!”
  “嗨!嗨!”
  “生啊!生啊!”
  “嗨!嗨!”
  我仔細聆聽,回應是從隔壁傳過來的。
  原來隔壁的大嬸名叫吉田梅①。
  結果,外婆的“威逼利誘”沒有成功,我只好帶著白飯配上梅干、甜姜片的素食便當出門了。
  天氣真是好得令人惱恨,不過我已經不討厭運動會了。
  母親不能來確實遺憾,但我還是要打起精神努力表現。
  “宣誓!我們宣誓要本著體育運動的精神,堂堂正正地比賽。”
  六年級的學生代表宣誓后,我在佐賀的第一個運動會開始了。我參加的是低年級的五十米賽跑,是上午進行的最后一個項目。
五 最喜歡也最討厭的運動會(2)
 
  滾大球、體操等項目逐一進行完后,終于輪到五十米賽跑,我配合著輕快的音樂進場。充滿自信的我,那時只有一點點緊張。
  “各就位———預備———”
  “砰!”
  起跑的槍聲響起,第一組選手向前沖出。
  “砰!”
  “砰!”
  “砰!”
  隨著發令槍響,選手一個接一個向前沖出。其中有個一直領先的小孩,中途摔了一跤,落到最后,他忍不住哭了。我看得有些心驚。
  終于輪到我了。
  “各就位———預備———”
  “砰!”
  我奮力向前沖。
  我竭盡全力大步向前,跑在每天獨自奔跑的運動場上。
  天空湛藍,周圍響起家長為子女加油的歡呼聲。
  我忘情地向前奔跑,回過神時,已經一馬當先沖破終點線。
  “媽,我跑第一嘞!”
  母親雖然沒來,但是我寫信告訴她的話,她一定會很高興。那個時候,我希望一直維持那種感覺。
  可惜,那種爽快的心情沒有持續多久。
  “現在是快樂的午休時間,大家可以和爸爸媽媽一起享受便當嘍!”
  教務主任的聲音從喇叭里傳出來,同學們三三兩兩分散到校園各處,和來助威的家人一起吃便當。
  “你表現得很好。”
  “受傷沒有?”
  “我帶了你喜歡吃的香腸。”
  在周圍夸獎的、擔心的、充滿愛意的嘈雜聲中,我胸前別著冠軍的彩帶,獨自走著。這時候,比我賽跑時沒人給我吶喊加油更難過。
  “德永君,你跑得真好快啊!一起吃便當吧。”
  認識的鄰居阿姨邀我。
  “不用,我媽在那邊等我。”
  我撒了任何人都清楚的謊,獨自跑進教室里。
  外婆也沒來運動會。
  不只是運動會,其他的教學參觀日她也沒來過。
  似乎是轉學來那天被形容“好老”的事一直掛在她心上,她好像覺得來了會讓我感到丟臉。
  我跑進教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校園那邊傳來蜜蜂翅膀震動般的嗡嗡嘈雜聲音。我含著淚水,正要打開素食的便當時,教室的門突然打開。
  “喂,德永,你在這里啊!”
  是我的班主任老師。
  “老師有事嗎?”
  我趕忙擦擦眼睛。
  “哦,我們交換便當好嗎?”
  “嗯?”
  “老師剛才不知怎么的,肚子一直痛,你的便當有梅干和甜姜吧?”
  “對。”
  “太好了,這些對肚子很好,我跟你換。”
  “好啊。”
  我和老師交換了便當。
  “謝謝你。”
  老師拿了我的便當走出教室。
  “肚子痛嗎?真糟糕!”
  在這么想的同時,我打開老師的便當,不覺歡呼起來:炒蛋、香腸、炸蝦……老師的便當里塞滿了我從沒見過的豪華飯菜。
  我忘情地吃著。
  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太好吃了。
  拜老師肚子痛之賜,我萎縮的心再度充盈飽滿,在下午的接力賽中又大大活躍了一番。

五 最喜歡也最討厭的運動會(3)
 
  又過了一年。
  三年級的我,還是運動會中的英雄,但母親依然因為工作忙,還是不能來。
  又是午休時間。我正要吃便當時,教室的門又突然打開,老師走了進來。
  “喂,德永,你今年又是一個人在這里吃啊?”
  “是。”
  “老師肚子痛,你的便當有梅干和甜姜吧?我們換便當好嗎?”
  “好啊。”
  我當然很高興地交換,又享用了老師的豪華便當。
  又隔了一年,我四年級的班主任老師是女的。
  我在運動會上還是大放異彩,但母親還是沒來。
  又是午休。
  教室的門打開。
  “德永君,你在這里啊,老師肚子痛,和你換便當好嗎?”
  怎么,連新的班主任老師也肚子痛?
  我很認真地在想,這個學校的老師在每年一次的運動會時都會肚子痛嗎?
  直到小學畢業,我都是運動會中的英雄,但母親一次也沒來。而每一年,我的班主任老師到運動會時都會肚子痛。
  我明白老師肚子痛的含義,則是六年級第一次跟外婆說起這事的時候。
  “奇怪,他們一到運動會就肚子痛。”
  “是借口,老師特意這么做的。”
  “啊?可是他們說肚子痛……”
  “那是真正的體貼啊!他們如果說幫你帶了便當,你和外婆都會難堪。所以老師都假裝說肚子痛,要和你換便當。”
  學校老師都知道我母親不能來參加運動會,因此想出這個每年至少讓我吃到一次美味食物的策略。
  “真正的體貼是讓人察覺不到的。”
  這好像也是外婆的人生信條,我后來也多次從外婆嘴里聽到這番話。
  直到現在,運動會的便當故事,還是深深印在我心里的“真正體貼”之一。
六 熱水袋帶來的幸福(1)
 
  佐賀地處南方,很多人以為那里天氣溫暖,其實九州島的冬天出乎意料地冷。外婆家是老式的房子,更是寒冷徹骨;而且,人似乎一冷,就會消耗皮下脂肪,總覺得肚子空空的。尤其是真正饑餓時,感覺會更冷。
  小學三年級某天,正是秋涼已深、寒氣逼人的時候。我放學回家,書包還沒放下就嚷著:
  “阿嬤,好餓啊!”
  可是那天,家里肯定是什么吃的都沒有,外婆冷不防回了我一句:
  “是你神經過敏了。”
  聽她這么一說,才九歲的我也只能乖乖地承認“是這樣啊”。不吃飯,做什么好呢?我們家沒有收音機,當然也沒有電視看。窮極無聊的我嘀咕著:
  “我去外面玩吧。”
  外婆竟然對我說:
  “不行!出去玩肚子會餓,你去睡覺吧。”
  我看看鐘,才下午四點半啊!怎么說都還太早吧!可是因為實在太冷,我乖乖地鉆進被窩,不知不覺睡著了。
  大概晚上十一點半,盡管外婆一直說我是神經過敏,但我那次真的是餓醒過來了。我搖醒睡在旁邊的外婆說:
  “我真的肚子餓啦!”
  這回她卻跟我說:
  “你在做夢!”
  因為在被窩里,我有一瞬間真的以為是在做夢……但終究因為又冷又餓,我落下淚來。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清晨,我對外婆說想吃早餐,她竟然說:
  “早餐昨天不是吃過了嗎?趕快去上學,學校有營養午餐喔!”
  就這樣,我熬過了兩餐。
  外婆總是很開朗,但在寒冬時節,心情偶爾也會毫無緣由地消沉。那天是比平日更冷的一個寒夜,外婆卻喜滋滋的。
  “有什么好東西嗎?”
  “今天有這個熱水袋,很暖和呢!”
  她興奮地把熱水灌進那橢圓形的銀色舊熱水袋里。
  不知是撿來的還是從哪里要來的,我半信半疑地想,有那個東西就真能變暖和嗎?可是用毛毯包著它放在腿下之后,真的感覺好暖和。這溫暖的被窩就像天堂一般,讓我沉沉睡去。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成了熱水袋的忠實信徒。一到晚上,外婆把熱水灌進熱水袋后拿給我,我就高興不已。
  熱水袋為我們寒冷的家帶來了幸福。
  一天晚上,隔壁的大嬸來我們家。才八點左右,我和外婆已早早鉆進被窩,當然,腿下墊著暖乎乎的熱水袋。外婆并沒有覺得被打擾,很客氣地招呼大嬸進來。
  大嬸給我們送來腌芥菜,嘴里說:“是別人送的……”
  外婆立刻留住她:
  “喝杯茶再走嘛。”
  大嬸一邊說:“啊呀,太晚了,不好意思。”一邊快步進屋。
  接下來就有問題了。
  只聽到外婆說:“啊,剛好。”從被窩里拿出熱水袋,扭開蓋栓,把袋里的熱水灌進茶壺里。
  大嬸怎么也不肯伸手拿起外婆一直勸她喝的那杯茶。外婆還咯咯笑著說:
  “別客氣,喝吧!剛才雖然拿來暖腳,但跟里面的熱水沒關系的。”
  只有這時,我的立場站到了隔壁大嬸那邊。但是幾天后,我也成了被人同情而不是同情別人的人了。
六 熱水袋帶來的幸福(2)
 
  快樂的秋季出游。
  那天早上,我問外婆:
  “有沒有水壺?”
  外婆很快就說:
  “把茶裝進熱水袋里拿去就行了。”
  “啊?熱水袋?”
  可是有總比沒有好,我真的把茶裝進熱水袋里帶出門。但那畢竟是熱水袋。
  身上綁著熱水袋走在路上,不但是我同學,連路上行人也頻頻側目。我一整天都覺得丟臉死了,就在出游快要結束的回程路上,事態突然扭轉。
  到處跑著玩耍,又走了一天,同學們都很渴,但他們那些小小的水壺都已經空了,只有我的熱水袋還留下一大半的水。
  “德永君,你還有茶嗎?”
  “給我喝一口。”
  大家都跑到我這邊,而我也認為茶水少了,熱水袋會變輕,沒有拒絕的理由。
  “好啊,好啊。”
  我大方地把茶分給他們,居然有人拿點心給我說:“這個給你,謝謝。”
  如果在別人家里,小孩子回家時說:“我回來了,點心呢?”就會有甜饅頭或餅干可吃,但是在我們家,要是問:“有點心嗎?”只會聽到:“田中家的柿子正是吃的時候嘞!”
  熱水袋里的茶換來點心糖果,感覺好像“稻草富翁”①一樣奇妙,這也多虧了外婆不受“熱水袋只是暖腳工具”的傳統觀念束縛。
七 錢是天上掉下的意外收獲!?(1)
  小學四年級時,我也到了開竅的時候。對于以前完全沒興趣的錢,我突然覺得很有吸引力了。
  學校到家里的路上,有一家雜貨店,圓圓的玻璃罐子裝著蛋糕、鵪鶉蛋、糖球等,整齊陳列著。我記得雞蛋糕一個一元,鵪鶉蛋兩個一元。
  放學途中能到那家小商店買東西的,只有家境寬裕的小孩。
  “我要去看一下。”
  “Bye-Bye!”
  目送揮著手走進雜貨店的同學,心里非常羨慕。
  樹上的果子雖然也好吃,但我偶爾也想吃吃糖球、冰激凌或涼粉什么的。沒有零花錢的我問買了零食的小孩:
  “味道怎么樣?”
  “……”
  因為味道無法說,因此大多數小孩都會讓我嘗一下。可是沒多久,對方就不耐煩地催促一直舔著糖球不放的我。
  “還我!”
  我無奈地還他,沒隔多久又問:
  “是什么味道?”
  “剛才不是給你嘗過了嗎?”
  “我忘了。”
  “舔十秒就要還我啊!”
  其實味道是不可能忘掉的,但他只是個單純的鄉下孩子,根本沒想到這么多。他勉為其難地又讓我舔糖球。
  “一、二、三、四……十。”
  十秒到了,我爽快地還他,但隔不多久,我又問:“是什么味道?”他又讓我舔。
  就這樣,最后說好各舔十秒就換人舔,順了我的心愿。
  “一、二、三、四……十。”
  他數到十后,我把糖球吐出來,交給他后開始讀秒。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糖球又回到我嘴里。
  “一、二、三、四……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他都正常地慢慢數,我則是盡可能數快一點。后來他開始覺得有點不公平而抗議。
  “你數得太快了!”
  “哪有?我數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果然快了點。”
  “你神經過敏啦!”
  我就專門做這種事。
  有一次,我靈光乍現,想到用自己的錢去買零食的法子。
  “喂,我們也去雜貨店吧!”
  我招呼幾個同學。
  “是想去啊!可是沒錢。”
  “看我的!”
  “怎么做?”
  “去撿。”
  “又沒有人掉錢。”
  “不是撿錢,是去撿可以換錢的東西。”
  我充滿自信地說,吩咐大家下個星期天到神社內集合。
  到了星期天,五六個朋友聚集在神社內,都是從家里要不到零花錢的小孩。
  “綁著這個東西走路吧!”
  “這是什么?”
  我把磁鐵和繩子交給滿臉狐疑的他們。
  沒錯,我借用了外婆的智慧。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家立刻綁上磁鐵四處晃蕩。
  走了一陣子我們驚訝地發現,磁鐵上已經粘有不少掉落的釘子。

七 錢是天上掉下的意外收獲!?(2)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們發出奇怪的聲音走了一會兒,忽然頭上一個接一個地掉下東西來。抬頭一看,有人在電線桿上干活呢。掉下來的是銅線。我們沖電線桿頂端喊著:
  “叔叔,這個可以撿走嗎?”
  叔叔們很干脆地說:
  “嗯,可以啊。”
  傍晚,我們把那天的收獲拿到收廢鐵的那里,每個人賺到十元。我們拿著錢沖往目的地———當然是那家雜貨店。
  在一份涼粉五塊錢的時代,即使只能買十塊錢的零食,我們還是樂不可支。最重要的是,勞動后大家一起吃的涼粉,真的美味極了。
  不用說,那之后有一段時間,窮孩子之間都流行腰上綁著繩子拖著磁鐵到處走了。
  其實那時候,我還有比零食更想買的東西———蠟筆。
  當時我們班上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有十二色的蠟筆,我因為沒有,常常要跟人家借蠟筆畫畫。
  “田中君,白的借我。”涂了一下,又說:“山崎君,紅的。”再仔細地涂。
  因為是物資匱乏的時代,大家都很珍惜蠟筆,雖然會借我,還是會一再叮嚀:“不能用太多哦!”“只能用一點點!”
  我很客氣地這邊借借、那邊借借,因此畫的人常常是右邊眉毛是紅的,左邊卻是黑的。即使在畫母親的臉時,也畫得像畢加索的抽象畫,實在沒勇氣寄回廣島去。
  有一天,我和喜佐子姨媽的兒子、大我四歲的表哥到護城河上玩竹筏。竹筏不知被什么東西鉤住了,我和表哥跳下水去推竹筏。
  “哎喲!”
  那時腳下忽然一硌,我踩到一個東西。
  “我踩到什么了!”
  我告訴表哥,隨手撈起踩到的東西。
  “這是什么?好奇怪的烏龜!”
  我才說完,表哥就驚呼:
  “是鱉!”
  “鱉?”
  “昭廣,這個拿到魚鋪去賣,值好多錢呢!”
  我們相視而笑,趕緊抱著鱉回去,裝進水桶提到魚鋪去賣。
  被我踩到算它倒霉。
  天啊!魚鋪大叔竟然用八百四十元買下那只鱉,我和表哥各賺了四百二十元巨款。我立刻拿著錢跑到文具店。
  “阿姨,有四百二十元的蠟筆嗎?”
  “有三百八十元、二十四色的。”
  “我要那個。”
  回到家里,我輕輕打開二十四色裝的蠟筆盒,里面排滿了我過去沒看過的各種顏色的蠟筆。
  我感到非常幸運,笑得一臉燦爛。
  第二天雖然沒有畫圖課,我還是把長長的蠟筆盒帶到學校。我不顧第一節課是國語,依然把蠟筆盒放在桌上。
  “德永君,那是什么?”
  老師問我時,我不說是蠟筆,而是打開蓋子說:
  “是二十四色的。”
  連老師也說:“真不錯呢。”
  同學中都沒人有二十四色的蠟筆,也都好奇地看著我的蠟筆盒贊嘆。
  之后有一段時間,我不論刮風下雨,每天都帶著長長的蠟筆盒去學校,不管是算術課還是社會課,都放在桌上。
七 錢是天上掉下的意外收獲!?(3)
 
  到了畫畫的時間,旁邊的同學跟我借金色或銀色的蠟筆時,我也說:“只能用一點點啊。”
  雖然我很高興,但是我的母親畫像還是像笨拙的畢加索抽象畫———畫圖的技巧或許跟用什么蠟筆沒有關系。
八 母親和棒球少年(1)
  小學五年級那年,我和同學組織了一支棒球隊。當時的男孩子幾乎都是棒球迷,但我喜歡棒球還有別的原因。
  每年一到暑假,我就可以回到廣島的母親那里。每次到廣島,母親一定帶我去廣島市民球場看職業棒球賽(簡稱“職棒”)。
  “暑假時和我媽去看職棒了。”
  “真的?”
  “騙人!”
  那時看職棒還是很奢侈的事情,大家都懷疑生活赤貧的我不可能去看。但我早就為了這個時刻,事先特別留下寫著“×月×日廣島 VS 巨人”的票根。
  “你看!”
  “哇!真的呢。”
  “真棒!”
  職棒賽的票根就像水戶黃門①在查案時亮出來的家徽,大家看了都惶恐地唯唯諾諾。因為這個緣故,棒球對我來說,仿佛是幸運的象征。
  不是吹牛,我的運動神經很好,跑得很快,而當我想打棒球時,立刻就從棒球迷變成棒球少年。放學后和星期日,只要不上學的時間,我幾乎都在打棒球中度過。這一下,運動少年真的誕生了。
  打棒球也需要球棒和手套,但并不是所有隊員都得有球具才能打。比賽時,只要兩隊合起來有九個手套,就已經燒高香,但實際上多半只能勉強湊到五個。因為是軟式棒球,除了投手、捕手和一壘手以外,其他球員不戴手套也沒關系。
  當然也沒有壘包,只好拔些草代替,說:“這就是壘包。”
  我們的球隊非常強,常常和六年級的球隊對戰,或是和鄰近的小學比賽。但沒過多久,我們球隊遇到一個大問題。
  那時,有個叫池澤的男孩想加入我們球隊。
  “我想打棒球。”
  “好呀。”
  想打棒球的小孩我們一般都來者不拒,沒有問題。可是池澤君第一次來練習時,讓我們大吃一驚。
  他帶著嶄新的球棒和手套,大家看得羨慕不已,贊嘆不已。
  他說:“我想當捕手。”
  說著,從嶄新的運動袋里拿出全新的捕手手套和面罩。
  接著又說:
  “這個大家都可以用。”
  連壘包都準備齊全了!
  池澤家里是老字號的糕餅鋪,他又是長子,備受寵愛。這個未來的家業繼承人要打棒球,家人立刻把全套球具買給他。
  雖然沒有球具也可以打棒球,但有球具還是比較好,最重要的是,那樣看起來像打職棒,很帥氣。
  自從池澤加入我們球隊以后,要求和我們比賽的球隊越來越多。但是要用這些球具,就必須讓池澤出場。可是池澤的運動神經缺乏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不讓池澤出場,就不能使用那些帥氣的球具;可是池澤一出場,我們球隊必輸無疑。這對池澤君是有點遺憾,但他不在時我們總是激烈地爭論。
  “下一場比賽怎么辦?”
  “池澤要是出場,鐵定輸的……”
  “既然那樣,就別用壘包吧!”
  “不行,不行,對方球隊也期待要用壘包啊!”
  我們這些棒球少年向往的對象,自然是職業棒球選手。
  忘了是什么時候,佐賀市民球場有場廣島鯉魚隊和西鐵獅隊的公開賽,廣島隊的選手都住外婆家附近的老旅館。
八 母親和棒球少年(2)
  想看職業棒球選手一眼的人太多,把旅館周圍擠得水泄不通。可是選手們遲遲不露面,等得不耐煩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直到天色已黑時,唯有我還留在那里。
  除了因為我對職棒選手格外向往之外,他們來自母親所在的廣島這點,更讓我有特別的感受。
  或許是終于吃完晚飯,打算上街逛逛,選手們零零星星地從旅館出來。我奔到一個選手身邊。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么事?”
  “我母親在廣島工作,她姓德永,你見過嗎?”
  現在回想起來,這真是蠢到家的問題。但那時候的我,提到廣島就想到母親。我以為在廣島的人都和我母親有關聯。可是那個選手并沒有嘲笑我,他微微一笑說:
  “我沒有見過。你怎么會在這里呢?”
  “我媽工作很忙,所以把我寄養在外婆家。”
  “哦,這樣啊,你等一下!”
  他又走進旅館,然后拿著一包東西出來。
  “這個給你,見到你母親時,代我向她問好。”
  說完,把那包東西交給我,揮揮手就走開了。
  他給我的那包東西是甘納豆。
  把一顆裹著糖衣的豆子放進嘴里,香甜四溢。
  雖然他沒見過我母親,即使見到也不認識,他還是笑著說:“代我向她問好。”這種親切,更讓我成為廣島鯉魚隊的忠實球迷。
  現在想起來,那個人好像是古葉竹識①。
  ① “水戶黃門”指的是日本德川幕府時期的水戶藩第二代藩王德川光國。他一生尊崇中國儒學的經典,民間流傳著許多他微服私訪的有趣故事。據說他查案時只要亮出德川家的家徽,沒有人敢不服從。
  ①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初期的廣島隊游擊名將,退休后曾任廣島與橫濱兩隊總教練。
《佐賀的超級阿嬤》第三部分 
  
  講到這里,外婆終于有些傻眼。
  我以為外婆會叫我“趕快去讀書”,但她畢竟是外婆,想了一下,冒出這句話:
  “那就在答案紙上寫‘我不拘泥于過去’。”
  帥呆了!
  我真的這樣寫了,結果……
  討了老師一頓打!
 
 
 九 外婆和母親(1)
 
  來到佐賀以后,我每年只有在暑假時可以見到母親。運動會和教學參觀日時,母親都忙得不能來。
  有一年快放寒假時,我突然想到:
  “學校不只放暑假,還有寒假和春假。如果寒假時我也能像暑假一樣回去看母親就好了。”
  我覺得這真是個絕妙的主意,趕緊跑去跟外婆說:
  “阿嬤,這個寒假我也想回廣島。”
  “不行。”
  “為什么?”
  “冬天火車不開。”
  我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但還是殘留著一絲希望。
  “那春假時回去吧?”
  “那也不行。”
  “為什么?”
  “春假時司機有事。”
  “是嗎?”
  原來,我只能在暑假時去廣島,果然是有理由的。我這么一想,也就死心了。
  可是,我的“這個冬天也想回廣島”念頭一起,就很難再按捺下去。我想看看通往廣島的鐵路,就約了朋友去看火車。
  “沿著這條鐵路一直往前走,就會到廣島。”
  “哦?前面就是廣島嗎?”
  朋友也驚訝地看著向前無限延伸的鐵軌。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那時,火車從鐵軌那頭駛過來。
  “哇!火車在開!”
  這和外婆說的不一樣啊!
  我撇下朋友,急忙跑回家。
  “阿嬤,火車在開啊,今年冬天和以前不一樣哦。”
  “不會吧?”
  “我剛剛看見了。”
  “啊,那是貨車。”
  “不是,我跟火車揮手,車上的人也跟我揮手。”
  “手?那是家畜。”
  外婆應付我也很辛苦吧?但她確實是個你說東她就能說西、腦筋轉得超快的外婆。
  因為一年只見一次,我和母親總是以寫信聯絡。我每次寫到“幫我買××東西”時,一定只有一半心愿能夠實現,另一半總是落空。也因為這樣,我更能體會母親的辛苦和對我的愛。
  母親寫信來時,給我的信和給外婆的信一定是同時寄到。
  那天,母親給我們的信同時寄到,我和外婆在客廳看信。
  “有人在家嗎?”
  “來了,誰呀?”
  外面有人叫門,外婆出去開門。那時,她的信就攤開放在那里。我完全沒有偷看的意思,但還是不經意地瞄了一眼。
  信的開頭是“……昭廣還好嗎?”我很高興母親一開始就寫到我,繼續看下去。
  “……本來每個月該寄五千元的,但是本月只能寄上兩千元,不足之數,還請媽媽想想辦法。”
  外婆回到客廳時,我假裝沒事般坐在一旁,但內心卻不知所措。我們雖然是“不平凡的窮”,但這個月母親只能寄兩千元來。我意識到現在不是過輕松悠閑日子的時候。我想了一下,決定少吃點飯。
  那天晚飯時,配菜照舊寒酸,只有腌蘿卜和煮青菜。因為菜少,我總是吃一肚子的米飯,飯碗瞬間就空了。
  要是在平時,我一定會說“再來一碗”,可是那天我吃完一碗就把筷子和碗放下。等著我再加飯的外婆一臉驚訝。

九 外婆和母親(2)
 
  “怎么了?”
  “沒什么,已經吃飽了。”
  “怎么會?”
  “……”
  “不舒服嗎?”
  “沒有。”
  “再吃一碗吧?”
  “已經飽了。”
  外婆看著低頭不語的我,察覺了什么似的說:
  “你看到信了?”
  “嗯……”
  外婆那時的表情,至今仍深深烙在我心里。那是一種似怒似悲的難以形容的表情。我受不了,跑出家門。我跑到河堤邊,之前一直壓抑的淚水一股腦兒地流出來。我覺得又氣又懊惱,難受得不得了。
  我不想回家面對外婆,我在河堤上走來走去,直到天黑了才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在整齊的被鋪枕邊,放著蓋了布巾的盤子。我掀開布巾,盤子里有一個大飯團,還有一張外婆留的紙條,紙條上寫著:“飯還有的是,吃吧。”
  我又差點掉下淚來,我正在吃飯團時,外婆推開房門。
  “回來啦?”
  “嗯。”
  外婆沒再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吃飯團。
  她是個剛強的人,所以不會掉淚,但那時她的眼睛里確實晃動著晶瑩的亮光。
  那是豪情萬丈地說“祖先世世代代都是窮人”的外婆,第一次讓我看到她的眼淚。
  外婆娘家姓持永,世世代代都是佐賀城主鍋島藩家的乳母。
  怪不得外婆那么有氣質。
  我不知道詳細的情形,只知道外婆嫁給了經營腳踏車店的外公。腳踏車在當時是奢侈品,開腳踏車店的外公也算得上是優秀人才。持永家的千金嫁給優秀人才也算般配,但是,幸福的日子并不長久。
  外公五十五歲那年便拋下四十二歲的外婆去世了。之后,外婆從事清潔工的工作,獨自撫養七個兒女長大。
  生活苦上加苦,一無所有的外婆只有一個可以驕傲的寶貝,就是她出嫁時帶來的刻著藩主家紋飾的長方形大柜子,就是古裝電視劇里公主出嫁時家仆抬著的那種東西。
  那是以前鍋島藩主的賜禮,已有相當長的歷史,雖然抬它的杠子已經不見了,但終究是個結實好看的長柜。那里面也確實裝著像是公主穿的和服,外婆偶爾拿出來晾曬,寶貝似的珍藏著。
  外婆有個奇妙的習慣。
  再怎么華麗,它畢竟也只是個柜子,但即使沒有特別的安全防護措施,外婆還是把現金等重要的東西都收在里面。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她連給客人喝的啤酒也放在里面。
  第一次看到外婆對客人說著“喝點啤酒再走吧”而打開那有貴族紋飾的柜子時,我大吃一驚。
  外婆自己不喝啤酒,但一有客人來,不論白天或晚上,都會豪爽地打開啤酒瓶蓋。或許對外婆來說,啤酒是招待客人的重要東西,而她的想法就是重要的東西要放進藏寶箱里。
  前面寫了外婆的故事,這里我也想提一下母親。
  母親很有外婆的味道,氣質也很好。我五年級那年,她關掉小酒館,在廣島一家很大的中餐館努力工作,很快升任領班。工作時,她總是穿著漂亮的和服。
  在我小學五年級也可能是六年級的春天,有那么一次,母親來佐賀住了幾天。
九 外婆和母親(3)
 
  雖然暑假時我都會去廣島,但每回母親都要工作。
  我們不能從早到晚待在一起,因此這回母親請假來佐賀,除了上學以外,我都和母親待在一起。
  其實,我真的不想去上學,可是母親不準。因此我早上總是拖到快遲到時才出門,一放學就飛也似的奔回家。但我不是一個人回家。
  “我媽在家!”
  我得意地說,還帶了一堆朋友跟著回家。
  對別人來說,母親在家是很平常的事,我卻是高興地炫耀不已。看過母親之后,同學都會夸道:“你媽媽好漂亮啊!”
  我更是得意非凡。
  “媽,我回來了。”
  “回來啦。”
  “我帶朋友來了。”
  “歡迎啊,家里只有廣島的饅頭,不嫌棄的話就吃一些吧。”
  我滿臉得意地把漂亮母親笑嘻嘻遞給我的“楓葉饅頭”分給大家。
  大家看著我從廣島都市來的漂亮母親,還有當時還不太出名、仿照楓葉形狀制作的“楓葉饅頭”,都驚喜不已。
  母親要回去的前一天,因為難得見面,親戚們便聚在一起去賞花。親戚加鄰居,總共有三四十人。
  在盛開的櫻花樹下開起盛大的宴會,沒有卡拉OK,母親就清唱歌曲,結果贏得如雷的掌聲。
  姨媽興致很高,跑回家去拿來三弦琴。姨媽彈著三弦琴,母親唱歌,周圍的賞花客都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們這邊。我們這一群人開始惹人注意,有個賞花客靠近我說:
  “那個人是你母親?”
  “對。”
  “哦,唱得真好,來!給你。”
  我嚇一跳,他把五十元塞在我手里,那大概算是賞錢。或許因為沒有特別設置舞臺,他們不好意思直接把錢扔給唱歌人本人。
  他們知道我是母親的孩子之后,都把五十元、一百元不等的賞錢塞進我手里。甚至有人遞來清酒或啤酒說:“再唱一曲!”
  母親和姨媽興致更高,不停地唱著。
  “你媽媽唱得真好!”
  外婆滴酒未沾,卻像喝醉般兩頰泛紅,出神地看著唱歌的母親。
  身為既漂亮又會唱歌的母親的兒子,我既得意又高興,還得到不少賞錢。那真是令我難以忘懷的、最棒的一個春天。
  那晚,我余興未消地鉆進被窩,對睡在旁邊的母親說:
  “媽,你唱歌真的很好聽。”
  “謝謝,我小學時曾經和喜佐子姨媽一起去勞過軍。”
  “勞軍是什么?”
  “就是唱民謠給軍人聽。”
  “只是小學生啊,好厲害!”
  “如果不是嫁給你爸爸的話,我本想當歌手的。”
  母親說著,朗聲大笑,估計那多半不是開玩笑。
  我做了漫才師(相聲演員)之后,四處參加活動,曾經帶著家人參加“明星家族歌唱對抗賽”,當時母親也得到大大的滿足。她三次出場,三次都獲得歌唱獎。
  這么想起來,我進入演藝界,雖然不是成為歌手,但或許還是源自母親的遺傳。
  母親和外婆都是美女,我的哥哥也是俊男。
  只有我像父親嗎?
九 外婆和母親(4)
  真不愧是父親留給母親的紀念。
十 一萬元一雙的釘鞋(1)
  上了初中,我毫不猶豫地加入棒球隊。小學在同一個球隊的朋友,幾乎也都成了棒球隊隊員。當時棒球隊里,初中三年級的學生有十五人,二年級也是十五人,我因為跑得很快,雖然是一年級,但也立刻被選為正式隊員。這時候,外婆當初建議我的“跑步”運動大大發揮功效。
  中學的棒球隊很正規,質與量都不是小學時自己組織的隊伍可以比擬的。
  我越來越迷戀棒球。
  這時,外婆也有了轉變。以前不管我做什么,她都假裝不知道,現在卻常常跑來看我練球。但她還是有所顧慮,不會光明正大地來,即使來了,也都躲在暗處偷偷看我練習。
  “喂,她來了呢。”
  “嗯,我知道。”
  每次隊友都悄聲通知我,既然外婆那么顧慮,我也只好假裝沒有發現。
  有一天我一到家,外婆就沖出來對我說:
  “你今天打得好棒!”
  那天我打出一記再見全壘打。
  我雖然知道她去看了,還是裝傻地問:
  “咦?你怎么知道?”
  外婆只是尷尬地哈哈干笑。
  這種事情發生好幾次后,外婆漸漸會在球賽中大聲幫我加油了。
  “昭廣,來一記大的!”
  只有這時候,平常氣質很好的外婆,會不顧形象大聲幫我吶喊加油。對已經習慣沒有家人來看球的我而言,真是又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
  成為正式隊員固然高興,但是在很多方面都要花錢。這和我們自己組織棒球隊不同,練習服和球具都是必要的。
  外婆雖然每天在河邊幫我洗練習服,但我身體會長大,只有一套顯然不夠。
  “明天早上開始要練跑步。”
  我好幾次撒謊,在凌晨三點左右偷偷跑到中央市場去打工。中學生能做的工作,也只有搬貨和打掃等體力勞動而已,打完工到了八九點時我已經累癱了。我當然沒去上課,直接回家睡到下午三點,才準備去練球。
  那時外婆和我睡在不同的房間。我想她沒發覺,但我的球具和練習服不知不覺都增加了,她或許是假裝沒看到。
  那時,很多小孩為了給家里幫忙而不上學。
  “最近都沒看到蘆原。”
  “啊,他好像在家里的鐵加工廠幫忙。”
  這種對話是家常便飯。
  現在看來,曠課去打工會變壞,但當時可不是這樣。
  我升到二年級時,夏季棒球大賽結束,三年級的球員離隊,我當上了棒球隊長。當選棒球隊長那天,晚飯時我對外婆說:
  “我要當隊長了。”
  外婆一聽,突然站起來,打開她那個寶貝柜子,拿出一萬元鈔票。
  “昭廣,我去買雙釘鞋。”
  說完,大步走出門去。
  我那時還沒有釘鞋,一直穿普通球鞋。
  但是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七點。
  “阿嬤,就算你想買,但商店已經打烊了。”
  我追在外婆后面說。
  “沒關系,隊長一定要穿釘鞋。”
  外婆不聽我的。
  到達附近唯一的運動用品店時已經七點半了,老板正準備打烊,匆忙地把店鋪門口陳列的皮鞋和草鞋收進店里。外婆不顧一切地大聲嚷著:
十 一萬元一雙的釘鞋(2)
  “給我最貴的釘鞋!”
  “啊?”
  “給我最貴的釘鞋!”
  她不提顏色尺寸,只說“最貴的”,老板有點驚訝,但很快弄清楚外婆的意思。
  “好,好。”
  他走進店里拿出高級釘鞋。
  “這個,二千二百五十元。”
  老板說完,外婆好像搞錯了他的意思。
  “這種貨色怎么要一萬元!”說著遞出緊握在手中的一萬元鈔票。
  老板看到眼前的一萬元鈔票,嚇了一跳,困惑地說:
  “不是,不用這么多。”
  大概外婆太久沒用到萬元鈔票了,她既興奮又緊張。
  盡管如此,突然出乎意料地擁有釘鞋的我,感到興奮不已。我高興得不得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睡覺時還放在枕邊。第二天上學時就穿著釘鞋出門。到了校門口抖掉泥巴,換上學校內穿的室內鞋,還把釘鞋拿進教室。第一節課是數學,我把釘鞋放在桌子上。
  “德永,怎么了?”
  “沒什么啊,這是新款。”
  同學問我,我得意地拿起嶄新的釘鞋給他們看。
  “德永,那是什么?”
  “新款的釘鞋,不錯吧?”
  老師問我時,我也得意地回答。
  第二節的理化、第三節的世界史,我都把釘鞋放在桌上,等老師問我。我想至少要這么做兩三天。
  這是我的第一雙釘鞋,我真的很高興,實在沒辦法!
  赤貧的我可以拿出來炫耀的東西,前前后后也只有蠟筆和這雙釘鞋而已。
  現在或許足球更有人氣,但在當時,棒球是人氣最高的運動。而且我們城南中學的棒球隊,是縣里有名的強隊,我做了隊長后,立刻成了學校風云人物。
  絕不夸張。別說是同年級的,很多低我一年級或高我一年級的,甚至別校的女生,都送我禮物或寫信給我。
  女孩子或是扭扭捏捏把信交給我,說:“請你看一下。”或是送我繡上字母的毛巾,說:“給你練習時用。”甚至還出現像漫畫所描寫的情景,一打開置物柜,就有滿滿一堆的信件掉出來。
  我不是不喜歡女生愛慕,只是忙于練習,我的身邊完全沒有女生的氣息。而且男生給我的友情,比女孩子給我的甜蜜話語更令我感激。他們或許知道我家很窮,都會送我很多東西,對我十分親切。南里君是我們那一帶家業最大的農家子弟,有一天突然問我:
  “你喜歡吃年糕嗎?”
  “嗯。”
  “我們家有很多,明天帶給你。”
  南里笑著說完就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的師生座談時間突然要檢查書包。
  “啊,這把小刀沒收。”
  “居然還帶打火機?”
  嚴格的檢查進行到南里那里。
  “這是什么?”
  老師驚訝的聲音響徹教室,南里的書包里裝了一大堆年糕。
  南里朗朗地說:“是年糕。”
  “我知道是年糕,我不是說帶年糕不好,可是你的課本呢?”
  南里說要帶年糕給我,竟然帶了滿滿一書包給我。
  南里另外還常給我馬鈴薯和洋蔥,真是運氣不佳,又遇上書包檢查。老師看到書包里倒出大量的馬鈴薯和洋蔥,當然比上一次更生氣。
十 一萬元一雙的釘鞋(3)
 
  “又是年糕又是馬鈴薯的,你到底來學校干嗎?”
  我覺得是因為我而讓老師對他印象惡劣,愧疚得縮在一旁,可是南里咧嘴一笑。
  “德永說沒看過馬鈴薯和洋蔥,我就帶來給他看啊。”
  但是老師也不含糊。
  “要給他看,各帶一個就夠了。”
  我以為南里會辭窮,他卻這么回答:
  “德永說想看各式各樣的馬鈴薯和洋蔥。老師,馬鈴薯和洋蔥真的有各種面貌呢。”
  真不愧是農家子弟,這下連老師也只得苦笑著點點頭,沒再找碴兒。
  還有一個親切得令我難忘的橋口君。他家里開洗衣店,他說:
  “棒球隊長不能邋邋遢遢的。”
  每個星期六晚上,他都偷偷把我的制服塞進店里堆積如山的送洗衣物中。這樣,星期天晚上,我的制服就筆挺如新了。
  當時縣內的女中學生之間甚至有我的照片,這多半也是從橋口那兒流傳出去的。
  就算是棒球隊長,因為窮而整天穿著皺巴巴的制服,女孩子也不會理我的。
十一 考試零分、作文滿分(1)
 
  運動全能的我,功課卻有點差。上中學以后,最討厭的就是考試了。為了應付期中考和期末考,我喜歡的社團活動都必須暫停。這么一來,學校就變得好像地獄。
  為了讓我們回家好好溫習,考試前一天學校提早放學,我向外婆哭訴:
  “阿嬤,我英語都不會。”
  “那,你就在答案紙上寫‘我是日本人’。”
  “對啊,在日本不懂英語也不會特別麻煩啊。”
  “是啊,是啊。”
  “可是,我也不太會寫漢字哪。”
  “那你就寫‘我可以靠著平假名和片假名活下去’。”
  “哦?是有人只認得平假名。”
  “是啊,是啊。”
  “我也討厭歷史……”
  “歷史也不會?”
  講到這里,外婆終于有些傻眼。
  我以為外婆會叫我“趕快去讀書”,但她畢竟是外婆,想了一下,冒出這句話:
  “那就在答案紙上寫‘我不拘泥于過去’。”
  帥呆了!
  我真的這樣寫了,結果……
  討了老師一頓打!
  在當時所處的環境下,我根本不可能用功讀書。偶爾寫作業到很晚時,外婆也會熄掉電燈說:
  “別太用功!太用功會變成書呆子!”
  即使如此,我小學時的國語成績曾拿過一次第一,參加母親節作文比賽也得了獎。那篇作文是這樣寫的———
  我的母親在廣島工作,因此,我和外婆一起生活。我和母親一年只相見一次,是在暑假時。我寒假和春假時雖然也想見母親,但是外婆說火車只在暑假開。我去朋友家玩時,都會覺得有母親在身邊多好啊。
  前幾天,我想見母親,就一個人去看火車跑的鐵路,我明白,這條鐵路一直通到母親所在的廣島。我想念母親,母親一定也在想念我。我的思念和母親的思念,在佐賀和廣島之間相遇。
  和母親相見的日子,能不能快點來呢?
  對我來說,整個暑假都是母親節。
  連我自己都覺得寫得真好。
  得獎雖然好,但是母親節后一個月,父親節①就到了。這次的作文題目是“父親節”。我對父親毫無記憶。
  我問:“阿嬤,你知道我爸爸的事情嗎?”
  外婆還是平常的口氣,叫年幼的我在稿紙上寫滿“不知道”交上去。
  發回來的作文成績———
  一百分!
  因為兩次作文都拿滿分的緣故,我的國語成績得到第一。
  但是這種情況也僅限于小學時期。
  中學以后,老是為了考試而煩惱的我,好幾次感慨:“那時候多好啊。”
  順便提一下,我初中的成績單大致如下:
  體育:5
  數學:5
  社會:2
  語文:1
  英語:1
  理化:2
  音樂:1
  勞動:3
  體育拿 5 分(滿分)是不用說,數學也拿 5 分則是托朋友的福。
  我們家當然沒有余錢讓我上補習班,但是家境富裕、有錢去補習班的勝木君和小野君補完習回來,就來教我數學。
十一 考試零分、作文滿分(2)
  成績到底是好是壞,各人可真是看法大不相同。
  我對外婆說:
  “對不起,都是 1 分或 2 分。”
  她笑著說:
  “不要緊,不要緊,1 分 2 分的,加起來,就有 5 分啦!”
  我問:“不同科目的成績也能加在一起嗎?”
  這回,她表情認真、果斷地說:
  “人生就是總和力!”
  可是,當時的我不太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十二 難以忘懷的老師(1)
  在學校里引人注目,有好處也有壞處。我當上棒球隊長后,即使沒做什么特別的事情,也總是有人跟著我起哄,同時也會有人看我不順眼,老批評我。
  老師也不例外。
  有的老師對我很好,也有老師視我為眼中釘。
  首先,當然是棒球隊的顧問田中老師,他真的很照顧我。
  記得是中學時代最后一次全縣棒球大賽的那一天。
  暑假就要去廣島母親身邊一起生活,這比什么都讓我高興,我打算比賽一結束就直接搭車去廣島。
  “德永,今年暑假也去廣島嗎?”
  “對,今天就要去。”
  “哦,真好!”
  前面已經提過好多次,當時廣島對大家來說,是個大都市。每到這個時候,我不再是和母親分離、孤單寂寞、惹人同情的小孩,反而因為能去廣島,成為朋友羨慕的對象。
  在別校舉行的比賽結束后,我比那些亢奮情緒未消、七嘴八舌喧鬧的隊友早一步回到學校教室。但是打開置物柜一看,去廣島的特快列車車票和兩千元現金不見了。
  “老師,我的車票和兩千元不見了。”
  我報告田中老師,他立刻帶我到辦公室,從自己的皮夾里拿出五千元給我。
  “拿去用吧。”
  “啊?”
  “不要緊,快去你母親那里。”
  “可是,我非找到小偷不可。”
  雖然我很想馬上去廣島,但也不能給老師添麻煩,我如果不找到小偷,拿回特快火車的車票和現金,我不甘心。
  田中老師嚴肅但平靜地說:
  “德永,別去找小偷,如果找到了,他不就成了罪人嗎?”
  聽到這里,我終于明白老師的意思。
  教室是鎖著的,我又提前嚷嚷著要回廣島。小偷或許是棒球隊里的人。當然也可能不是,但也不無可能。如果把事情鬧開,萬一找到一時起意偷錢的人……在這個凝聚力超強的體育團隊里,這會讓那個學生很難堪。
  田中老師再次跟我說,絕對不能去找那個小偷,而把當時對他來說也是很大一筆錢的五千元塞進我手里。
  田中老師要守護的,是比五千元更重要的東西。
  另一位是我最喜歡的、綽號“阿牛”的老師,他很喜歡釣魚。不知他看上我什么地方,我上初中沒多久,他就把我當作釣魚的伙伴了。
  “喂,德永,明天早上五點要去啊!”
  他根本不管我方不方便,自個兒作了決定。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坐上老師的腳踏車后座,抱著十幾根竹竿。因為他一個人拿不了這些釣竿,所以釣魚時一定要人作伴。
  我們在護城河邊釣了一個半小時后,又扛著釣竿回去。即使如此,還是趕得及上學的時間。
  但是這位老師在釣魚以外的時間很嚴格。
  有一天,我坐在同學的腳踏車后座上要出校門時,突然聽到一聲駭人的怒吼:
  “德永,腳踏車禁止帶人!”
  “可是,去釣魚時你也載我啊。”
  “你說什么?釣魚時才可以。”
  聽起來像笑話,但真的是這樣。
十二 難以忘懷的老師(2)
  他和田中老師完全不是同一類型,但也不惹人厭。
  還有一個,與其說是我和老師的關系不好,不如說是調皮心作祟的結果。
  練球結束后我去撿球時,發現黑漆漆的教室里有人影。
  “有人在里面嗎?”
  我從窗戶偷窺,理化老師和音樂老師在沒有開燈的教室里,親密地并肩坐著說話。
  音樂老師是個大美人兒。
  同學之間早就傳說他們的戀情,這下讓我逮到證據了。惡作劇心旺盛的我,在理化課上課前,在黑板上畫上一個情人傘,把兩位老師的名字寫進去,還仔細地用紅色粉筆畫一個心形記號。
  上課鐘響后,老師進來,當然最先發現黑板上的涂鴉。要是平常,他一定會問:“是誰寫的?”然后罵一頓。可是理化老師自己心虛,只是哈哈地干笑幾聲,說:“寫什么傻話!”然后以和他那平靜語氣完全相反的態度,拼命擦掉情人傘。
  “開始上課。”
  像沒事人一樣的理化老師臉上,明顯有些不安,冒出汗來。
  我覺得他那樣子很滑稽,不死心地又在黑板上畫了好幾回。不是畫上整個黑板一樣大的情人傘,就是增加紅心的數目,或是寫上LOVE字眼。
  理化老師每一次都強擠出笑臉擦掉。
  但我還不滿足,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
  那天是星期三,隔天早上第一節課是理化。
  放學后棒球隊練習時,我讓其他隊員練習自由打擊,自己偷偷跑回教室,用雕刻刀在黑板上刻上情人傘。
  “這下,絕對擦不掉了吧。”
  我很滿意自己的杰作,一個人偷笑著。
  第二天,理化老師要像往常一樣擦掉涂鴉時,怎么也擦不掉。因為怎么也擦不掉,他漸漸焦躁起來,他越是心慌,學生的偷笑聲越大。
  滑稽極了,我笑得肚皮好痛。
  但接下來的瞬間,教室靜得像凍結般。
  “是誰干的?這事別想就這么算了!”
  理化老師發現涂鴉是雕刻刀刻出來的,脾氣終于爆發,滿臉漲紅,大聲怒吼。
  “是我,對不起。”
  我老實地站起來道歉。
  “啪!”
  冷不防挨了一巴掌。
  “德永,真的是你嗎?這樣孩子氣,不覺得丟臉嗎?黑板這么貴,你賠!”
  “你賠”這兩個字比挨耳光還讓我震驚。
  的確,我是有點兒鬧過頭了。雕刻刀刻的情人傘出奇的大,黑板因此無法再用。
  回到家里,我怯生生地告訴外婆事情始末。
  “結果呢?”
  “老師說要我賠。”
  “沒辦法哪!”
  “對不起。”
  “你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真的對不起。”
  那時,我真的后悔所做的事。
  外婆沉默了一會兒,輕松地說:
  “事情已經做了也沒辦法,我知道了,就賠吧!你就把弄壞的黑板拿回來吧。”
  “啊?”
  “我們買個新的,因此要拿回舊的。”
  “可是……”
  “去拿!”
十二 難以忘懷的老師(3)
  和平常一樣,外婆話一出口,絕不收回。
  訂做的新黑板送到那天,我不得已,和學弟一起把舊黑板抬回家。實在很大,要十四五個人一起抬。
  “好,謝謝你們,就放在那里,不對,不對,不是那里,放到這邊。”
  外婆利落地指揮學弟他們,穩穩地把黑板擺作我們和隔壁鄰居的圍墻。
  隔天,外婆要我從學校拿些不用的粉筆頭回家,開始把黑板當作留言板用。
  我放學回家時,黑板上都有給我的留言:
  “昭廣,我晚點兒回來,阿嬤。”
  “昭廣,去買瓶醬油,阿嬤。”
  有一次回去時,看見黑板上大大地寫著:
  “昭廣,鑰匙在大門旁的盆栽里,阿嬤。”
  再怎么說,寫出藏鑰匙的地方,不是太不安全了嗎?我提醒外婆小心:
  “阿嬤,寫出放鑰匙的地方,很危險哪。”
  “哪會啊?小偷看了,說不定會煩惱:‘去偷這么親切的人家妥當嗎?’‘不行,其中可能有詐。’阿嬤是要給小偷改過自新的空間。而且就算進來了,也沒有東西可偷,說不定因為我們一無所有,反而留下一點東西才走呢!”
  這件事讓我覺得,學校里談戀愛的老師、借故調皮搗蛋的我雖然厲害,但都比不上外婆。
《佐賀的超級阿嬤》第四部分 
  
  外婆就是這樣,是即使身為棒球隊長的我也無法相比的名人。一個女人做清潔工,獨自撫養七個兒女長大,六十多歲了還要辛苦照顧女兒托養的外孫,真是堅毅耐勞的人。這是鄰居對外婆的評價。
  現在回想起來,正因為有認同外婆的為人、也幫助她的鄰居,母親他們兄弟姐妹和我才能平安長大。
 
 
 
十三 佐賀的名人(1)
 
  外婆就是這樣,是即使身為棒球隊長的我也無法相比的名人。一個女人做清潔工,獨自撫養七個兒女長大,六十多歲了還要辛苦照顧女兒托養的外孫,真是堅毅耐勞的人。這是鄰居對外婆的評價。
  現在回想起來,正因為有認同外婆的為人、也幫助她的鄰居,母親他們兄弟姐妹和我才能平安長大。
  我們家雖然到處撿到東西,但還是有些東西是“超級市場”漂不來的。
  牛肉、香腸這些東西當然不會漂下來,反正也沒打算吃那樣的東西,沒什么差別,但這世上唯獨有一樣吃的東西外婆會花錢去買,那就是豆腐。因為賣豆腐的大叔會以半價五元,把破掉的豆腐賣給我們。
  那時,豆腐不像現在這樣裝在塑料盒里。每到黃昏,賣豆腐的就騎著腳踏車按著喇叭叫賣。腳踏車的貨臺上綁著裝有水的大箱子,豆腐浮在里面。腳踏車會搖晃,總會有豆腐破掉而不能賣。
  “嘟嘟、嘟嘟。”
  那天也和往常一樣,賣豆腐的喇叭聲響起。
  外婆正在喂雞,拿了五塊錢給我。
  “昭廣,去買豆腐!”
  “老板,給我一塊!”
  我拿著五元跑向熟識的大叔,他正接過前一位顧客手中的錢:
  “來,給你,兩塊二十塊錢。”
  “謝謝。”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探頭看貨臺上的箱子,發現都是整整齊齊的四方形豆腐。
  “阿嬤,不行啊,今天沒有破豆腐。”
  我正要往家里跑時,大叔趕緊叫住我。
  “有啦,有啦,有破掉的。”
  “啊,可是……”
  我回頭一看,只見大叔伸手捏壞箱子里的一塊豆腐。
  “有嘛,來,五塊錢。”
  大叔對我眨眨眼。他那個樣子讓我明白,過去沒有破豆腐的日子,他都是這樣做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默默接受大叔的笑容和好意。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把這事告訴外婆。
  還有另一件事。
  現在的自來水費只要用便利商店的ATM繳費就可以,那時是每個月有人定期來收。
  有一次,來收錢的大叔很隨意地說出令人心驚的內容:
  “大媽,自來水費三個月沒繳了。”
  外婆聽了,一副有點困難的表情,看到在一邊的我,立刻假裝不知道地說:
  “昭廣,最近兩三個月都沒喝水吧?”
  我只能點頭,心里卻想:“怎么可能?”
  可是收錢的大叔就大笑說:
  “哦,那我下個月再來。”
  很干脆地回去。
  大叔走后,我跟外婆說:
  “三個月沒喝水,你當我是蜥蜴嗎?”
  外婆眼眶泛著淚光繼續笑。
  還有一次,我騎腳踏車撞了眼睛。
  我騎在車上,伸手想抓住公園的柵欄,因為失去平衡而摔了下來。
  “哇!”
  腳踏車的車把猛地撞到了我的左眼,我以為不會怎樣,沒去管它。可是隔了一天又一天,疼痛不但未消,反而越來越痛。
  第三天我痛得受不了,放學時一個人去醫院。我沒帶錢,心想以后想辦法再付錢就好了。我痛得實在無法忍耐。
十三 佐賀的名人(2)
 
  “什么時候撞到的?”
  醫生看了我的眼睛后,嚴肅地問我。
  “三天前。”
  “為什么不馬上來看?”
  “我以為不要緊……”
  “再晚三天你就失明啦!”
  “啊?”
  “失明”這個字眼嚇到我。
  醫生一邊嚴厲訓誡我,眼睛很重要,一有問題絕對要立刻來看,一邊給我治療。治療結束,拿了止痛藥,我跟柜臺的護士說:
  “抱歉,我剛放學,身上沒有帶錢,以后再拿來。”
  護士的表情有點為難,說:“你等一下。”就到里面去。
  我心想不妙。等了一會兒,剛才給我治療的醫生出來了。
  “呃……我先回去,馬上就拿來……”
  我結結巴巴地說,醫生卻很爽快地回答:
  “看病錢不用了。”
  “啊?”
  “你媽媽和外婆都很辛苦啊,算了,算了。”
  “可是……”
  “倒是你跑到這么遠來,回去要坐巴士啊!”
  驚訝的是,醫生竟然給我車錢。
  “以后再跟你外婆拿,好吧?”
  我想這真的可以嗎?可是左眼還在刺痛,我道過謝,拿了車錢就離開醫院。我告訴外婆:
  “醫生說治療費免了,但是要還車錢。”
  “那醫生說的什么話?治療費和車錢我都會還!”
  說完,急匆匆地拿了錢包出門。
  可是聽說醫生并沒有收下治療費和車錢。
  我寫了這些,好像都是外婆受人照顧,其實外婆本身也是個大好人。
  “有人在嗎?”
  外婆的堂弟三郎舅公來我們家時,總是拎個大包袱。他一邊打開包袱一邊說:
  “今天才縫好的,正要送去,月底可以拿到一萬元。”
  三郎舅公是裁縫師傅,工錢不是做好衣服時拿,而是月底才能拿。三郎舅公接著很肯定地說:
  “先借我五千元,月底就還。”
  我第一次聽到時懷疑自己的耳朵:這樣的人家還有人來借錢嗎?
  他不是心臟承受力相當強的人,就是實在走投無路了。三郎舅公大概是后者,外婆卻從來沒有拒絕過他。
  外婆打開那個有花紋的柜子,不當一回事地拿出五千元。
  “隨時還都行。”
  我們家的生活可不是“隨時還都行”的,不知道她究竟是小氣還是大方,實在是個奇怪的外婆。
十四 面條、橘子和初戀(1)
  “唔……老板弄錯了,你幫我吃這碗好嗎?”那個女生把熱騰騰的面條端給我。
  地點是學校附近的餐館。
  那是附近一帶學生聚集的地方,我們球隊練完球后,集體到那間餐館就餐已是慣例。當時是初中二年級的秋天,我剛當上棒球隊長,正是食欲旺盛的時節。
  “哦?可以嗎?那我就吃嘍!”
  我感激地大吃一氣。
  幾天前天氣開始變冷,那碗溫熱的面條一直暖到我心坎里,何況,端來那碗面條的是個漂亮的女生。
  這個很像吉永小百合的清純女生,是附近那所私立高中的籃球隊員。我們城南中學的棒球隊員都很愛慕比我們年長的她,背后叫她吉永,總是以看圣母瑪利亞的崇拜眼神看她。
  不只那次,以后每次見面時,那個“吉永”都會請我吃東西。而且,她每次都會說“老板弄錯了”,或是“我點了這個,可是吃別的東西已經飽了”,要不就是“我肚子有點痛”等讓我無從拒絕的理由,請我幫她吃。
  隊友都說吉永對我有意思。
  其實我總是沒錢,當大伙兒大口享受“大碗面條加刨冰”或“大碗面條加熱牛奶”時,我都只在一旁吃刨冰。
  大家認為對我有愛意的吉永,一定是故意要請我的。
  那時心里只有棒球的我,覺得被美麗的吉永愛慕當然很好呢。
  漸漸地,我開始有“該回報什么給吉永”的熱切心意。
  但是我連吃面的錢都沒有。究竟該怎么辦才好?我日思夜想,季節轉入了冬天。
  那天我正煩惱著“不能回報什么給她嗎?”走著走著,猛然躍入眼簾的,是掛在彎彎樹枝上的橘子。那棟大宅里種了好幾棵結著碩大橘子的樹,樹上掛著好幾百個橘子。
  “就是這個啦!”
  我想,這真是上天恩賜。于是約了兩個要好的隊友,夜里偷偷爬上大宅的圍墻偷橘子。
  我把橘子帶回家,剝開一個,清爽的柑橘香味彌漫滿屋。
  “嗯,真是初戀的香味!”
  我放進嘴里,滿嘴又酸又甜的果汁。
  “吉永一定會喜歡的。”
  我迫不及待地等候翌日黃昏的到來。
  感覺比平日都長的練習結束后,我到那家餐館,可是沒看到吉永。昨天一起去偷橘子的惡友輕輕戳我裝橘子的大袋子挖苦說:
  “學長,這是什么?”
  “啰唆!什么都不是!”
  我惱羞成怒,斥罵假裝天真地問我的學弟,可憐的學弟垂頭喪氣。
  時間慢慢過去。
  “吉永今天不會來了吧?”
  我照常在大口吃面的隊友旁邊,小口呷著溫熱的牛奶,心想這些橘子該怎么辦時,餐館的門嘩啦打開,進來一堆唧唧喳喳的女生———吉永她們的籃球隊。
  我在隊友的調笑聲中,拎著那袋橘子走到吉永身邊。
  “呃……這不是什么好東西,送給你。”
  “是什么?”
  “我家院子里種的橘子。”
  “哇,謝謝,我最喜歡橘子了。”
  “哦?真的?”
  “真的。”
  “那,我明天再帶來。”
十四 面條、橘子和初戀(2)
  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晚上,我都和隊友跑去那棟大宅偷橘子,殷勤地送給吉永。
  “謝謝。”
  “高興嗎?”
  “這樣每天都拿,可以嗎?我很高興。”
  感覺每拿一次橘子給吉永,我們之間的距離就縮短一些。
  在那些隊友“成功的話,我們是你一輩子的恩人,死都不能忘記我們”的威脅聲中,我連續偷了四五天橘子。
  可是有天黃昏,我經過那棟大宅前,又想著要不要偷橘子時,圍墻里面傳出熟悉的笑聲。
  “哎喲,比奇,你可不可以停下來?媽,你來一下!”
  我攀上墻頭偷看,那在院子里和小白狗玩耍、向屋子里呼喊母親的,正是吉永。
  那一幅像畫一樣美麗的景象告訴我,我的初戀結束了。
  我偷吉永家的橘子,還殷勤地送給她。
  吉永知道嗎?
  就算她不知道,我也沒臉再見她了。
  后來,我利用隊長的權威,把球隊的聚會場所改到別的餐館。隊友們卻以不同的心思,將這件事情記了一輩子。
十五 最后的運動會(1)
  我在佐賀的第八次運動會臨近了。對打算“初中畢業以后一定要和母親一起生活”的我來說,這是在佐賀的最后一次運動會。
  上初中以后,我每年必定寫信給母親,跟她說:“今年一定要來看我的運動會。”
  那年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地寫了信,想不到母親回信說:
  “今年會去看,我很期待。”
  我看到信時,還以為哪里搞錯了。
  我好幾次做過這樣的夢,我懷疑這是夢,還捏捏臉頰看是不是做夢。是真的。
  母親給外婆的信上也說要來佐賀。想到母親真的要來看運動會,我就忍不住想繞整個佐賀跑一圈。
  第二天早上,我慎重地把信放進書包上學去。
  第一節課是社會,我當然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開有花紋的信箋。
  “德永,那是什么?”
  “我媽媽的來信。”
  “哦?”
  老師很感興趣地看著我的信。
  “什么?要來看運動會……”
  “啊,老師,不要再看啦。”
  我假裝不高興地收起信不讓老師看。
  我不厭其煩地每節課都拿出信來看看。
  就像展示蠟筆和釘鞋一樣,我向大家炫耀,我總是想聽大家說:“太好了!德永。”
  我想借著大家對我說“太好了”,不斷回味母親真的要來的喜悅。
  初中運動會的重要項目是長跑比賽。
  男子組的路線是出校門,沿著護城河繞一圈,經過城內,再回到學校,全長七公里,十分吃力的賽程。可是這在每天辛苦練習棒球的我們眼中,不算什么。
  實際上我連續兩年都拿了冠軍。
  但因為今年覺得非拿冠軍不可,稍微感到一點壓力。
  越接近運動會,我越擔心那天會不會感冒,會不會拉肚子?腦子里老是浮現這些無謂的妄想,這在我是少有的。
  我沒有感冒,也沒有拉肚子。
  但是遇到更糟糕的狀況———我等了又等,預定運動會前一天該到的母親一直沒來!
  “她說會早早做完工作搭火車來,一定是晚了,沒趕上火車,明天早上就會來,別擔心,去睡吧!”
  外婆催我上床,可是我一點也睡不著。
  迷迷糊糊中看到母親來了,醒來發覺是夢,非常失望。我又迷迷糊糊地夢見運動會都結束了,母親還是沒來,醒來發覺是夢以后,反倒摸著胸口松一口氣。
  就這樣反反復復,似睡非睡,折騰到天亮。
  外婆去上工時,我站在河堤上等母親來。
  火車早上從廣島出發,應該不會那么早抵達,可我就是無法安心地躺在床上。
  到了上學時間,我滿心不安,但還是不死心。
  母親清清楚楚地在信上寫著“會去看運動會”,我相信她一定會來。
  到了下午,比賽項目進行到長跑比賽,我站在起跑線后,還在觀眾群中搜尋母親,可是到處不見母親的蹤影。
  長跑比賽開始。
  我按照自己的步調輕松起跑,騎摩托車做前導的是棒球隊的田中老師。
  我跑了十分鐘、二十分鐘后,呼吸開始有點急促,同時拉開和后面那群人的距離。
十五 最后的運動會(2)
  這個比賽在當地很有名,即使自家子女沒有參賽,還是有很多人沿途觀看。
  “那孩子跑得好快。”
  “真的好快。”
  我聽到這些聲音。
  我和第二名離得很遠,一分一秒地只想著向前跑。如果不這樣,我就會去想還沒有來的母親,可能影響我的速度。
  我的心跳加速。
  長跑路線也經過外婆家前面。
  馬上就到我們家了。
  “怦、怦、怦、怦”,我的心臟都快震破了。
  我想快點通過家門前,母親一定在那里。
  不,我不想到達那里,我不想失望!
  兩種心情在我心中交雜。眼看就要到我家時,我低下頭不敢看。我盯著腳尖默默地跑。
  “昭廣,加油!”
  突然,我耳邊聽到母親的聲音。
  我不曾聽過那么大的聲音。
  我抬起頭,家門前拼命呼喊揮手的,確實是母親。
  “昭廣,加油!”
  外婆也在旁邊笑著揮手。
  我又低下頭。
  越接近家門前,我越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終究做不出電視劇里那種含笑揮手致意的動作。
  “喂!德永,看著你母親!不要低頭,抬頭挺胸地跑!”
  田中老師從摩托車上對我喊。
  我抬起頭,直視前方。
  終于跑到家門前。
  “昭廣,昭廣,加油!”
  母親拼命地揮手。
  我向母親大喊:
  “媽,我很快!我讀書不行,可是跑得很快!”
  母親哽咽著回答我:
  “你的腿像媽媽,腦子像爸爸!”
  經過家門后不久,我聽到像是抑制不住的嗚咽,仔細一看,是田中老師在哭。他一邊騎著摩托車做前導,一邊憋著氣嗚嗚哭著。
  “德永,太好了!你母親來了。”
  田中老師那汗水淋漓的黝黑臉頰上滿是淚水。
  我把掛在脖子上的毛巾遞給老師。
  我看著田中老師擦掉淚水,發現自己的臉頰也是濕熱的。
  “你擦吧!”
  田中老師淚中帶笑地把毛巾還給我。
  “老師,你擦。”
  “不用,你擦。”
  “老師,你擦。”
  “不用,你擦。”
  幾度推辭后,田中老師說:“這是我們哭的時候嗎?再快一點!加油!”
  說完,把毛巾扔給我。
  我胡亂地擦掉眼淚,又全神貫注地向前沖。
  向前沖,向前沖。
  我比誰都快,因為有母親幫我加油。
  第一個抵達終點的我,超過第二名二百米,據說這是學校有史以來最快的紀錄。
十六 多管閑事和體貼(1)
  夏季全縣棒球賽結束后,按照慣例,我們這些三年級的球員要離隊。但我們這些整天只顧打棒球的伙伴,并沒有因此而專心念書準備考高中,還是有事沒事聚在一起,聊些有益沒益的蠢話。
  話題中心是畢業旅行。再怎么說,這都是初中生活最后的大事。我們興致勃勃地談著想必會好玩的目的地———宮崎。只有久保一個人提不起勁。
  “久保,怎么了?”
  “唔?”
  “你也說一下嘛,宮崎這地方好像不錯哦。”
  “嗯……”
  “怎么啦?你這樣子好奇怪。”
  “我不去畢業旅行。”
  久保下定決心似的一口氣說出來。
  “怎么啦?”
  “為什么不去?”
  大家圍著久保,問他為什么不去,可是久保沒有再多說什么。
  久保平時話很少,難得那樣態度堅決。
  我很在意,第二天把久保叫到還沒有人來的相撲道場,問他原因。
  “為什么不去?你不是從一年級就開始存錢了嗎?”
  “……”
  “難得大家都要去,一起去吧!”
  “……”
  “有什么原因嗎?”
  “……”
  “我們是一起努力三年的朋友吧?有什么問題不能告訴我嗎?”
  “我媽———”
  “哦?”
  久保的聲音幾乎聽不到。
  “我媽住院了,需要用錢,我把存的錢都領出來了。”
  這回輪到我沉默不語。每天和久保廝混在一起,卻連他母親生病了都不知道!
  “德永,我媽媽的事別對人家說!”
  久保直視我的眼睛。
  “我知道。”
  我堅定地答應不告訴任何人。即使再親近的朋友,談到家里的難處還是會覺得丟臉的。
  我們正處在那個階段。
  我也一直很窮,很理解久保的心情。
  可是我不死心,我希望三年來一起努力的隊友,一個不少地都去畢業旅行。于是我召集隊友。
  “我不知道詳細情況,但是久保好像沒有錢。”
  “哦?”
  “我們都去打工,幫久保賺旅費好不好?”
  “好,大家一起帶久保去旅行!”
  大家都贊成我的提議,我們開始分頭去打工。
  我到附近的酒鋪搬貨和送貨。水木到青菜店幫忙,岡田去有錢人家打掃,井上去送報紙。其他還有收集空瓶、回收舊報紙的……大熱天里我們拼命地工作。
  結果,每個人賺的雖少,全部加在一起,就達到目標的兩萬元了。
  我們達到目標,都很滿意。
  “久保一定會欣喜落淚。”
  我們火速找久保出來,拿出裝著兩萬元的信封。
  “這個,你拿去。”
  “是什么?”
  “大家打工賺的,有兩萬元,這樣我們可以一起去旅行了。”
  但是久保的反應完全和我們預想的不一樣。
  “我不要。”
  久保冷冷的回答讓興沖沖的我們期待落空。
  “為什么?”
十六 多管閑事和體貼(2)
  “一起去嘛!”
  “大家特地為你打工……”
  我們試圖說服他,但他就是不肯收下,最后終于簡短地說:“我知道了,就先放在我這里。”然后把信封放進口袋。
  “好啊,久保!”
  “這下全體到齊了!”
  “棒球隊永遠在一起!”
  我也跟著歡呼,回家的路上,大家一直喧鬧不停。
  可是畢業旅行那天早上,久保終究沒來。
  “久保怎么了?”
  “他只是想要錢!”
  快樂的畢業旅行期間,有人這樣痛罵久保。
  我們決定回到佐賀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久保叫到球隊辦公室。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們一起去球隊辦公室,久保已經來了。我一看見久保就怒火沖天,想到我們像傻瓜似的大熱天努力打工,那一瞬間,我怒不可遏。
  “久保!你為什么不來?你花光大家特地為你打工的錢了嗎?”
  我粗暴地撲向久保,他的椅子失去平衡,人摔到了地上。
  “說!你是不是花掉了?”
  在我劈頭蓋臉的亂罵聲中,久保清楚地說:
  “不是。”
  “什么不是?”
  “我一開始就沒打算參加畢業旅行,那些錢我買了這些,我想留給學弟。”
  久保站起來,從大紙袋里拿出全新的捕手手套、球棒和三盒棒球。
  看到那嶄新得刺眼的球具,一瞬間,我想起來了。久保是沒說過要去畢業旅行。久保在我們半強迫下收下錢時,是說:“就先放在我這里吧。”
  久保那時已經下定決心。
  “對不起,久保,對不起。”
  我生平第一次向人跪下磕頭。我并不是迫不得已才跪下來道歉的,而是由衷地想要道歉。我額頭點地。
  隊友和我心情一樣。我哭著磕頭說:“對不起,對不起。”
  久保扶著我的肩膀拉我起來。
  “好了,好了。沒事了。”
  看著久保平靜的笑容,我想起外婆曾經說過的話:
  “真正的體貼是讓人覺察不到的。”
  我們做了什么呢?
  久保也沒請求我們,我們卻擅自去打工,強迫他收下錢,他沒來旅行,還生他的氣。
  我們根本不體貼久保。
  我們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把親切強行施與久保。
  我忘了隊長的尊嚴,繼續哭著。
  覺得自己蠢得可恥。
  久保不斷地跟哭泣的我們說:“好啦,別再哭了。”
十七 再見,佐賀!(1)
  寒意逼人的時節,我接到好消息。我獲準以公費的資格進入廣島的廣陵高中。
  “德永,太棒了!九州島只有兩個人被錄取。”
  幫我寫推薦函的是棒球隊顧問田中老師,他贊許地拍拍我的肩膀。
  廣陵高中是每年都參加甲子園高中棒球聯賽的棒球名校。
  此外,公費生不需要繳入學金和學費。
  還有,我可以回到廣島的母親身邊。
  對我來說,這簡直像是極盡好事的美夢。
  我沖進家門。
  “阿嬤,太好了!我可以上廣陵高校了!不用繳學費,還可以去廣島住!”
  外婆欣喜地說:
  “哦!了不起,免費的哦。”
  可是從那天起,外婆的樣子就怪怪的。
  “佐賀商業好像也不錯呢!”
  晚飯時她沒頭沒腦地嘀咕著。
  佐賀商業是附近的佐賀商業高中,他們的棒球隊也很強,如果沒有上廣陵高中,我也會以推薦入學的方式入學。
  “你如果讀佐賀商業,我又可以去看你練球了。”
  “到佐賀商業學會計,就不愁找不到工作了。”
  “佐賀商業很好啊!”
  外婆完全不說希望我留在佐賀,只是不時冒出那些話。
  我的心開始動搖。
  我是非常渴望和母親住在一起,但把外婆獨自留在佐賀,又覺得放不下,而且我在佐賀的朋友也很多。更重要的是,在這八年間,我喜歡上這一無所有的超級鄉下佐賀了。
  我只有一次試著對外婆說:
  “阿嬤,我留在佐賀好嗎?”
  外婆卻回答我:
  “說什么傻話!”
  我不停地煩惱,但還是決定讀廣陵高中。上高中后就要在廣島生活。然后參加甲子園大賽。
  那是我的夢,那個夢不斷地支撐著我,我決心向夢想邁進。
  那年冬天真的過得很忙亂,轉眼間就是畢業典禮了。
  呼出白蒙蒙氣息的那天早上,我比平日更早出門。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要去廣島了。
  我走在河堤上,想象著姨媽牽著幼小的我走來的情景。
  被大人欺騙的,錯愕不安的,緊繃著臉的年幼的我。
  正想著,有人從后面叫我。
  “哎,德永。”
  是棒球隊的隊友們。
  大伙兒心情好像都很浮躁,都提早出門。我們就一起走到學校。校園里人聲鼎沸,拋起人歡呼的景象處處可見,畢業典禮進入最高潮。突然間,大家的身影像鏡頭裝上濾光鏡一般,變得遙遠……
  笑臉相視的朋友胸前粉紅色的康乃馨,異常鮮明地映在眼中。
  “今天真的畢業了嗎?”
  我心中突然涌起好像事不關己的平靜心情。
  “不要再依依不舍了,現在要歡送畢業生,請在校生排好花道,畢業生列隊。”
  廣播的聲音把我的意識喚回,我和同伴一起排好隊。
  在校生排在兩側,組成畢業生要走的花道,到處都聽到啜泣的聲音。
  鼓號樂隊開始演奏校歌。
  “仰尊恩師……”
十七 再見,佐賀!(2)
  配合在校生的歌聲,我們開步走。
  “哇!”
  不知道誰大叫了一聲,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我們棒球隊員逃也似的穿過花道,沖出校門,大伙兒高聲大笑。然后邊笑邊望著天空掉淚。
  大家都感覺到,此時此刻,某樣東西確實已經結束了。
  一個星期后的早上,我拎著小小的行李包,離開外婆家。外婆并沒有送我,還是像平日的早上一樣,到河邊洗鍋。我對著外婆的背說:
  “阿嬤,我走了。”
  “好,去吧。”
  “八年來謝謝您了。”
  “好,去吧……啊,水……”
  我從她背后探頭窺望,外婆在哭。她粗暴地涮著鍋里的水,水濺到臉上。
  “水……水……”
  “阿嬤……”
  “好,去吧。”
  “暑假時我會來玩,您要保重啊!”
  “好,去吧。”
  “那,我走了!”
  我轉過身,邁開步伐。
  這一天,春日的河邊一派寧靜,兩只小白蝶追逐嬉戲,飛舞在草叢間。
  走到大街的轉角處,我回過頭。
  “阿嬤,保重!”
  我用力揮手,外婆也揮著手。
  “好,去吧。”
  真是拿她沒辦法。
  好個倔強的外婆。
  “我要去媽媽身邊了……”
  我笑著再次用力向外婆揮揮手后,轉身邁步。
  大概走了二三十步吧。
  背后傳來外婆的聲音:
  “不要走……”
佐賀超級阿嬤的快樂生活語錄(1)
  或許有人看過本書后,會認為外婆不可能說出這么多有智慧的語句。其實,這是有秘密的。外婆只要有空,就會試著作俳句,還興沖沖地念給我聽。
  “‘惹人討厭的事情就是太招搖’……哎呀,字多了,不符合五七五的音律要求。也罷,這是我獨家的五七五①。”她自我解嘲,擺出一副詩人的樣子。這或許便成了操勞于養兒育女、沒有嗜好的外婆的唯一娛樂。
  惹人討厭的事情就是太招搖。
  晚上別提傷心事。難過的事留到白天再說,也就不算什么了。
  成績單上只要不是0就好了。
  1分2分的,加在一起,就有5分啦!
  不要為葬禮悲傷,因為剛好是漲潮(日本人認為一天中出生和死亡最多的時刻)的時候嘛。
  別人跌倒一笑置之,自己跌倒更要一笑置之。
  因為人都是可笑①的。
  活著很有意思。
  與其講究外表,不如內在下功夫。
  讓人察覺不到的體貼才是真正的體貼、真正的關切。
  吝嗇最差勁!節儉是天才!
  別抱怨“冷啊”、“熱啊”的!
  夏天時要感謝冬天,冬天時要感謝夏天。
  時鐘反著走,人們會覺得鐘壞了而扔掉。
  人也不要老回顧過去,要一直向前走!
  這世上滿是生了病還不想死的人,自殺未免太奢侈了。
  有錢人要旅行、吃壽司、訂做新衣,忙死了。
  能吃到沙丁魚就不算窮。
  要是以前的人看到沙丁魚而命名為鯛魚的話,那沙丁魚現在就等于是鯛魚啦!
  別太用功!太用功會變成書呆子!
  游泳不是靠泳褲,靠的是實力!
  不要光想今天、明天的事,要去想一百年、兩百年以后的事。想到有了五百個孫子、曾孫,那時候會快樂得不得了。
  尾部開杈的蘿卜,切塊煮起來味道都一樣。
  彎曲的小黃瓜,切絲用鹽拌過后味道也都相同。
  窮有兩種:窮得消沉和窮得開朗。
  我們家是窮得開朗,而且和由富變窮的人不一樣,不用擔心,要有自信,因為我們家祖先可世世代代都是窮人。
  只有可以撿來的東西,沒有應該扔掉的東西。
  “阿嬤,我英語都不會。”
  “那你就在答案紙上寫‘我是日本人’。”
  “漢字也不太會……”
  “就寫‘我可以靠平假名和片假名活下去’。”
  “我也討厭歷史。”
  “歷史也不會?那就寫‘我不拘泥于過去’。”
  即使小偷來了,也沒東西可以偷,因為實在一無所有。
  說不定他還會給我們留點東西呢。
  人到死都要懷抱夢想!沒實現也沒關系,畢竟只是夢想嘛。
  聰明人、笨人、有錢人、窮人,過了五十年,都一樣是五十歲。
  只要能道聲:“再會。”就是幸福。
  如果能說:“改天見。”就更加幸福。
  要是能說:“好久不見。”就更加、更加幸福了。
  ① 日語中“九”的發音跟“苦”相同;鏡餅是日本新年時做的供奉用的圓年糕,三十一日隔天就是新年,所以鏡餅會變成“一夜餅”。
佐賀超級阿嬤的快樂生活語錄(2)
  ① 日語的雞叫聲,諧音和“不要了”相同。
  ① 梅的發音是u-me,和日文動詞“生”同音。
  ① 日本的父親節是六月的第三個星期日。
  ① 俳句是日本的一種短詩,一共十七個音節,分成段,各段的音節分別是五、七、五。
  ① 日式建筑中屋內沒有鋪地板的泥土地面。
  ① 榻榻米是一種尺寸固定的草席,日式房間以草席鋪地,房間的大小不同,所鋪草席的塊數也不同。一個榻榻米約長180厘米,寬90厘米,面積1.62平方米左右。
  ① 盂蘭盆節來源于佛教“目連救母”的傳說,是佛教徒為了將先祖從死后的苦難世界中拯救出來的一種佛教儀式。后來在民間普及,于陰歷七月十三日到十五日舉行,內容包括供奉先祖、設齋供僧、祭掃墳墓、放河燈祭祀無主孤魂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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