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愛讀小說,到“戀愛季節(jié)”才讀到中國古代的“青春之歌”——《紅樓夢》。我在“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期間的那段戀愛生活,毫無浪漫情調(diào)且以失敗告終。苦悶之余,就鉆進《紅樓夢》,與寶玉們同苦同樂去了。書是從小鎮(zhèn)上一位醫(yī)生朋友那里借來的。那時我邊看邊抄錄里面的詩詞,后來在大學二年級時以此為底本在師友的協(xié)助下做了本《紅樓夢詩詞評注》,竟成了我治中國小說的起點。
我在大學上的是中文系,卻無緣讀到《金瓶梅》。第一次讀《金瓶梅》,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游學南開大學朱一玄先生門下時的事。1982年寒假前從圖書館借了部所謂《古本金瓶梅》,帶回家看了一個春節(jié),勉強療饑。
田曉菲稱《金瓶梅》為“成人小說”,信哉斯言。但與《紅樓夢》對讀,我則主張以成人心態(tài)讀《紅樓夢》,以少小心態(tài)讀《金瓶》;若是倒轉(zhuǎn)過來,那你讀了《紅樓》就永遠長不大,讀了《金瓶》就被滄桑感堵住胸口,難有審美好奇心。理順了就叫“少不讀《紅樓》,老不讀《金瓶》”。
在南開時,我就拜讀了宗一師振聾發(fā)聵的大作《試論〈金瓶梅〉萌發(fā)的小說新觀念及其以后之衍化》(油印稿)和朱星先生啟風氣之先的《金瓶梅考證》,于是蠢蠢欲動,也想寫點關于《金瓶梅》的文字。當我與學報編輯言及這一意向時,他善意地勸我緩行,說正在清理精神污染,別自找霉頭吧。《金瓶梅》研究涉嫌“污染”么?未及細論,就去忙別的事了。而對《金瓶梅》研究動向的關注,我卻從來沒有懈怠過。
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見到盧興基先生發(fā)表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的《論〈金瓶梅〉——十六世紀一個新興商人的悲劇》,那令人耳目一新又讓人疑竇重重的大作,才真正思索起《金瓶梅》的問題來:“新興商人”說符合《金瓶梅》的文情與自宋到明的中國國情么?帶著這個問題,我重新讀起了《金瓶梅》,同時對自宋到明的中國經(jīng)濟狀況進行了研究。大概是1995年清明前后,我推開手邊所有的事,一鼓作氣寫了篇三萬多字的長文《流氓的喜劇——論西門慶》,與盧興基的“新興商人”說商榷。
長文撰訖,把卷迎風,如飲醇醪,快慰無如。但敝帚自珍之后很快陷入難以排解的郁悶之中。那就是拙文如我一樣背運,在大陸若干大雜志間漂泊了兩個年頭無著落。于是我一方面在大陸拆整為零賣,一方面投寄海峽彼岸的《大陸雜志》。大陸先是《文藝理論與批評》1998年第1期發(fā)了一節(jié),名為《西門慶是“新興商人階級”的典型嗎?》,再就是山東濟寧的朋友向我約稿,正好又給他一節(jié),叫《十六世紀一個新型流氓的喜劇——論西門慶》,刊《濟寧師專學報》1999年第1期。臺灣《大陸雜志》第99卷第3、4兩期(分別于1999年9月15日、10月15日出版)以上、下篇的形式全文刊登了拙文,冠題為《流氓的寓言——論西門慶》。《大陸雜志》寄給我近百份的抽印本。除了廣送師友之外,2000年10月我扛著這些抽印本趕到山東五蓮參加了第四屆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被友人稱為“遲到的金學家”。“金學家”不敢冒充,“遲到”則為實情,一則我在這個隊伍中露面甚晚,二則那次會議是10月23日開幕,我從長江之濱乘汽車顛到五蓮已24日了。好在師友們寬容地接納了我這個遲到者,對拙文亦多有美言。最令我感動的是,香港夢梅館主梅節(jié)先生幾番為之舉杯邀飲,臺灣學者魏子云先生歸臺后立即寄來條幅以予勉勵,并有幸結(jié)識了吳敢等實力派的金學家。
此后雖有吳敢先生不斷賜我以《金瓶梅》研究書刊,但我除有《〈紅樓夢〉:從深得到超越〈金瓶〉壸奧》發(fā)表于《紅樓夢學刊》1999年第2期之外,并未繼續(xù)寫《金瓶》文字。
再次為之一鼓作氣,并寫一部關于《金瓶梅》的書,則是去年暑假以后的事。陜西人民出版社剛出版了我的一部拙著《文人陳獨秀:啟蒙的智慧》,出于友誼與信任,他們又邀我寫這本書。師友常謬夸我治學勤奮,其實我是個散淡之人,很少一鼓作氣寫完一本書。有的書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二十年,如《西游記》研究,朱一玄先生的序早發(fā)表了,我的書卻至今未完工,每念及此,實愧莫能當也。這次如此痛快地寫完了這本書,真得感謝魯小山、李向晨兩位編輯朋友笑嘻嘻地又鞭又策,讓我揮發(fā)潛力加快了寫作步伐,也享受了寫作的快感。
九十五歲高齡的朱一玄先生仍時時懸念著我的小說研究,為我寫此書,他三番兩次地寄來《金瓶梅》資料。南京大學的新銳學者苗懷明先生對古小說文獻有一網(wǎng)打盡之勢,他也慷慨解囊,為我提供了許多有益的文獻。吳敢先生是中國金學界的領軍人物,胸有金學全局,他的序自然更實在。他稱我為“金學”界的新人,我不禁狂喜,仿佛又回到了煤油燈下讀《紅樓夢》的年代。從當年的寫《紅樓》文字,到今日的寫《金瓶》文章,我雖老不長進,吳先生卻估量我這奔六的老少翁還有余勇可賈。另,愚笨少有如我,在“現(xiàn)代化”時代至今沒有“換筆”,仍持著桿“金不換”在那里作手工勞動,使得同仁中若干少帥為我又敲又打,耗費了許多美好時光。凡此種種,豈一個“謝”字了得?!
罷筆臨窗,遙望云天,不知東方之既白,恨不能把酒邀秦淮。
鐘揚
2006年2月18日(丙戌年元宵后六日)凌晨于秦淮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