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iangnan
轉載:紐約成都客
網上看到一篇署名Jiangnan的文章,發現作者是我四川大學物理系的學長,絕對學霸一枚:
1982年獲重慶大學應用物理學士學位;
1986年獲四川大學理論物理碩士學位;
1994年獲加拿大Dalhousie大學大氣物理博士學位;
1994-1996在普林斯頓大學從事博士后研究;
1996年至今在加拿大氣候模擬與分析中心任研究員。
特此推薦。
原文:
上世紀80年代末,我碩士研究生畢業以后,在四川大學物理系任教。在那個年代,中國高校的青年教師中涌動著一股出國的熱潮,年輕的同事們一見面就聊,某某某被美國某名牌大學錄取為博士生,誰誰誰在歐洲某國的獎學金一年高達數萬美金。當時在中國博士生導師很少,偌大的川大物理系竟只有一個光學的博士點,出國念博士是很自然的事。
(四川大學校門老照片)
那個時候我們的工資大概是每月100多元人民幣,數萬美金簡直是天文數。在讀學位和金錢的誘惑下,大家都按耐不住了,出國、出國、只有一條路就是出國,那情形好似馬克吐溫所描寫的,當年密西西比河沿岸的青年人發瘋般的渴望去小火輪上當水手。因此,大家整天都在弄托福、GRE,其中最困難的就是GRE的閱讀部分,文字艱澀得要命,還好數學和邏輯這些對我們說來不在話下,平均下來,成績還不錯。一旦分數過關,就向北美歐洲的許多大學發出一大堆申請信。海外研究生錄取比較容易,但是要拿到全額獎學金就很難,所以得多申請幾所。我的一個朋友竟然申請了多達30所學校后,才最終如愿,我在90年也拿到了加拿大達爾豪斯大學研究生錄取通知,通知書上讓我眼睛一亮的是那一行文字:你被授予了XXX加元獎學金。
經過一年多的努力,我終于登上飛往加拿大的飛機,下機后發現手表上的時間和當地的時間完全一樣,我來到了地球的正對面,時差剛好12個小時。一個從沒坐過飛機的人,一飛就飛到離中國最遠處。剛出國什么都很新鮮,當時中國還很落后,我作為大學老師居然沒用過計算機,也沒見過激光打印機。
我的導師是一個捷克人,講英文有很重的口音,他對我非常關心,雖然我比預定的時間晚到兩個月,他仍把前兩個月的獎學金補發給我。一下子我口袋里冒出數幾千加幣,折合成兩萬多人民幣,頓時有一種發了財的感覺,心里盤算著這相當于我國內一個月工資的幾百倍?出國真劃算啊!盡管口袋鼓起來了,我用錢仍很小氣,花錢時總會不自覺地將加幣換算成人民幣,這樣一來每個dollar都感覺比碗口還大。我的導師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有一天他對我說:把生活搞好,才能好好學習,不要在乎錢,以后會有的!最后一句,他說的特別重。我對他這話半信半疑,我以后也能在這兒找到工作,像當地人一樣生活得那么富裕嗎?仿佛我出國不是為了求學問,而是來掙錢的?,F在的人可能不理解,當你突然來到一個收入比你原來高幾十倍的的地方,你會感覺仿佛是掉進了一個金礦,你只想抓住眼前所有你能得到的一切。
那個年代出國的人很少有人打算回國,畢業以后能找到工作,從而能在國外呆下去,是大家共同的首要目標。90年代初,美國正處在IT高速發展階段,學計算機專業最容易找到工作,于是留學生們紛紛轉向學計算機,甚至學文科的也打起了學計算機的主意,即便正規學校進不去也要去社區大學,甚至野雞大學學計算機。由于他們沒有一點數理基礎,其困難程度是可以想象的。有個學哲學的,怎么都不理解計算機語言中的循環語句'k=k+1”,他居然還抱怨,計算機語言完全沒有邏輯。在學計算機的狂熱下,連有全額獎學金的我也動心了。有一天我支支吾吾對導師講,我想改學計算機,他聽后,十分吃驚地看著我,半響沒有說話,后來他讓我坐下,語氣沉重地給我講了一段讓我終身銘記的話。他說:不管什么專業,只要做得好就不會沒出路,作為學生,你不應該過早的考慮未來,而要一心要把學業做好。我們做科學研究不光為了謀生,更重要的是一種責任,一種人類探索自然的責任。一個人重要的是要有對科研的興趣,他才能把工作做得好。我羞愧難當,作為一名中國學生,我竟然這么短視,沒有一點雄心壯志?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動搖過畢生從事科研的決心。
那時,抱著只是為了改善生活,而到國外留學的人肯定不在少數。改革開放以后的40多年,幾百萬中國人涌到國外留學,竟沒一人拿到諾貝爾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到國外留學的中國人沒幾個,卻出了李政道,楊振寧,丁肇中等數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是我輩愚昧嗎?我們當中有幾個人能像他們那樣一心撲在學問上。
我的導師工作非常努力,當時他已50多歲,每天都很早到辦公室。有一年圣誕節,在校園里我看見他朝辦公室走去,立刻迎上去表示對他的勤奮感到吃驚,他用手勢制止了我說下去,在他看來在節假日上班是很自然的事。在以后的20多年,在我的工作單位和我訪問過的若干高校和研究所的那些教授與研究員都十分努力工作。我們中國人并不比人家聰明,如果勤奮也不如人家的話,怎么可能在科研上比人家做得好。國外大學的教育跟國內不一樣,管得沒這么細,導師只作方向性指導,學生通過閱讀文獻自己去找具體的科研題目,這對我鍛煉特別大,的確,一個研究生如果在學習期間過分依賴于導師,畢業后他是很難獨立工作的。我辛勤的勞動換來了豐碩的結果,文章一篇接一篇在我所從事專業的頂級刊物上發表,不到四年時間我就拿到了博士學位。
(普林斯頓大學)
隨后,我順利進入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國家地球物理流體力學實驗室,成為一名博士后。今年的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真鍋淑郎,當時就是這個實驗室的教授,我在實驗室的咖啡屋和學術報告廳經常見到他。實驗室有濃厚的學術氛圍,每個星期都要舉行兩場以上的學術研討會,這極大的開闊了我的眼界,從而讓我更加熱愛我從事的專業。這個在全世界非常有名的實驗室里竟然沒有食堂,只有一個小小的咖啡屋,提供一點開水而已,教授們都自帶三明治,中午在辦公室里啃幾口,又接著工作。
博士后的期限一般是兩年,過了大概一年,我開始考慮下一站的去處?一天下午,電話鈴突然響了,是加拿大氣候模擬與分析中心的負責人打來的,他是從我導師那里問到我的電話號碼,他問我愿不愿意到他們那里去做研究員,讓我去負責氣候模擬中的一部分,可能怕我不去,他反復強調這是一個永久位置。在西方一個教授或者研究員的位置是很難拿到的,因為競爭非常激烈,哪有這種工作找上門的好事。放下電話,我耳邊又響起了我導師的話語:不管什么專業,只要做得好就不會沒出路。
(CCCMA)
我又回到了加拿大,在加拿大氣候模擬中心( Canadian Centre for Climate Modelling and Analysis)工作至今。在西方科研單位工作,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人際關系簡單,大家不爭不搶,工作上十分協調,這20多年來,我不記得跟誰發生過任何利益上的沖突。對榮譽和地位西方人沒有像中國人那樣看重,他們做科研更多是出于興趣和責任。在我所在的研究所,有段時間也有兩位加拿大科學院的院士,大家對此根本沒在意。西方評院士,只是對你過去工作的一種肯定,并不代表太多別的東西。我曾經問過其中的一位,你們當院士有什么好處?他想了一下很認真的回答說:有啊,每年圣誕節,加拿大皇家科學院會請我們吃頓飯。我差點笑出聲來,中國的院士可是享受部級待遇呀。他經常向我們抱怨,他申請的科研經費又沒被通過,看來院士的頭銜在經費申請中一點不占權重,這跟那些只看重虛名的國家完全不一樣。一個國家的學術界如果把非學術的東西看得太重,他們的科學家與諾貝爾獎廣泛結緣日子,就一定還很遙遠。
從2009年起,我與國內的一些院校和研究所科研開始了合作,幫助國內的導師帶研究生。我也接納了幾個中國學生到我所在的研究所進行聯合培養。近10年來,國內的科研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在國際上發的文章越來越多。國內的確有不少優秀的博士生,但我感覺國內博士似乎招的太多,最讓我不理解的是幾乎每個博士生都能拿到博士學位,他們中有的人并沒有達到博士的水準,完全不具有獨立工作的能力。在海外好一點的大學,一個人不能獨立完成博士論文是會主動離開的,硬把博士帽子戴在他頭上,對他自己和社會都不利??隙ㄓ胁簧俚闹袊鴮W生就像當年的我一樣,對科研沒有一點興趣和責任,他們讀研究生只是為了混文憑,找工作,或別的什么目的。我希望他們能像我一樣碰見一位好的導師,能培養起對科研的興趣,從而能心無旁騖地從事科研工作。
僅僅30年,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和30年前相比,情況完全倒過來了,現在我經常聽見的是,某某某從國外回到國內某高校或者研究所,其年薪比國外一般教授和研究員收入高很多。中國目前的人均GDP在全世界還不高,給科研人員如此高的待遇可見國家對科技有多么重視。現在海外的中國學者中又興起了回國熱,對此我沒有一點熱忱,我早已過了那沖動的年齡,考慮更多的是什么地方更適宜我的工作,科研是一種興趣和責任的觀念早已深深的浸入了我的骨髓。當然,我將繼續和中國的同僚合作,能為國家做點事,是對祖國培養我的一點回報。
30年匆匆而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批出國大潮中的留學生,有的又趕上了回國的浪潮,有的仍在國外打拚,有的可能已經退休。只要我們奮斗過,無論是否施展了自己的抱負,就不會遺憾,也不會感嘆生不逢時,我們這批人的生命歷程中肯定都經歷過太多的風雨。今天,我們眼前就宛如一幅加拿大的秋景,漫山遍野嫣紅的楓葉,讓秋日充滿了深情和溫暖,這是白雪皚皚的嚴冬前的最后一抹絢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