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
這是黃初三年(公元222年)魏文帝曹丕代漢稱帝的第三年頒布的詔書《營壽陵詔(終制)》中的一句話。此詔書規定了曹丕死后的喪葬與祭祀。
↑ 曹丕像
《營壽陵詔》中,曹丕選定首陽山東為壽陵,并表達了薄葬的決心。“無為封樹,不立寢殿,造園邑,通神道”,“無施葦炭,無藏金銀銅鐵,一以瓦器”,“飯含無以珠玉,無施珠襦玉匣”,甚至不允許后代祭祀。
↑ 漢白玉蟬飯含
很難想象一個登基第三年的皇帝會講出“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這樣的話(這句原本出自《呂氏春秋·孟冬紀·安死》),并堅決地執行薄葬。“若有所變改造施,吾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可以看出他的堅決。
薄葬在當今看來極為正常,而在古代,不說統治者,就連有條件的平民,幾乎都在自己能力范圍內實行厚葬,甚至逾禮厚葬。這是由于中國喪葬與古人的生死觀是密切相連的。人看待生死的方式會如實反映在墓葬中。
喪葬的靈魂意識
喪葬本身起源于人生而為人的意識的覺醒。野獸死后曝尸荒野,而原始人類則認為人不同于野獸,因此埋葬人體。“藏”字的象形便是死者上下均有草堆,意為將死者埋葬于草堆,或用井字形的棺槨裝殮。
《禮記·檀弓上》曰,“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見也。”
上古時期雖葬俗各異,但目的是相同的。
上古時代的人們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身體構造,對夢中的景象深深感到疑惑,認為思維和感覺并不是身體的活動,而是存在在人身體中、死后便離開的“靈魂”。因此上古時期的喪葬即是對他們認為的不滅的靈魂作出應對。
上古時期的“涂朱習俗”(即在死者身上或墓穴里撒涂朱砂)是靈魂不滅觀念的具體反映。紅色象征鮮血。在死者身上撒朱砂表示給死者新鮮的血液,賦予其新的生命。
此外,仰韶文化中流行的甕棺葬中,絕大多數作為甕棺蓋子的陶盆或陶缽底部中間都會有一個人工鑿制或敲擊而成的小孔,這是給人的靈魂留出的通道。
靈魂不滅是厚葬的根基。進入文明后,人們對死后的世界的想象也愈加豐富起來。事實上,人類進入文明后,首先產生的規模最大的建筑物就是陵墓。人們相信生命是短暫的,而死亡是永恒的。
無論是“殘民事神”的殷人,還是“敬天保民”的周人,其世界觀中,鬼神都占有重要的地位。他們眼中的世界是一團神秘的。他們認為人死后為鬼,鬼神的意志能夠對活著的人產生影響,如果不盡心侍奉鬼神,則會被其作祟所傷。因此人們對鬼神充滿敬畏。商代的婦好墓中出土的玉琮揭示了殷人的世界觀。
《周禮·大宗伯》中說,“以玉作六四,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
玉琮被認為是溝通天地鬼神的器物。
死后一如生前
靈魂不滅思想的一個重大體現,便是墓主人對于死后能夠過上和生前一樣的生活的愿望。
由此,在墓葬的地下建筑方面,墓室在形制和結構上極力模仿現實生活中的地面住宅。西漢帝后墓葬明顯按照“前殿后寢”的格局進行布置,前面放置陪葬品,后面則放置棺槨。
不僅建筑如此,明器則更是如此。明器,鬼器也,是墓主人的陪葬物品。墓主人希望自己死后仍能過上與生前一樣的生活,因此明器種類包羅萬象,涵蓋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明器“魂瓶”的來源就是貯糧之器“五谷囊”。著名的曾侯乙墓編鐘則揭示了豪奢厚葬的一角。
此外,曾經盛極一時的人殉制度衰落后,陶土人傭便代替活人,到地下供墓主人差遣。《西京雜記》中記載了漢廣川時候發掘的晉靈公墓,“晉靈公冢甚瑰壯,四角皆以石為獲犬奉燭,石人男女四十余,皆侍立。
墓室在形制和結構上極力模仿現實生活中的地面住宅。地下的棺槨本是地上建筑的象征物。許多墓室明顯按照“前朝后寢”的格局分為前堂后室兩部分。前面陳設陪葬品,后面則放置棺槨。
嚴格的墓葬等級
正因墓主人追求與生前同等的生活,喪葬中自然誕生了森嚴的等級制度。
地下建筑來說,墓室的形制上,梓宮和便房是天子專用。梓宮是放置棺木的場所,而便房則是前廳休息之所。
棺槨制度在西漢中期最為成熟。天子棺槨四重,諸侯、士大夫遞減;天子用柏木槨,諸侯松槨,士大夫雜木槨。天子的槨室有“黃腸題湊”的形制。“題湊”是將木材的端頭向內聚起,而“黃腸”則是天子專用的黃色柏木心。“黃腸題湊”即是黃色柏木心向內聚齊堆壘成非常密室的框型結構槨室。其中柏木心的數量可多達一萬五千余根。
然而地下的墓室即使再宏大,隨葬品再豐富,人們也很難了解墓主人生前的地位。因此高大的封土堆便成為了地面上表征等級的標志,墳丘制度就此產生。春秋戰國時期的君主墓葬都稱為“丘”。秦漢時帝王的墓葬則稱“陵”。
漢代時設“陵邑”,為守護王陵之用。武帝茂陵邑占地面積甚至比整個長安城都要大。
地面上的寢殿和祭祀建筑也在秦漢時期迅速發展了起來,如祠堂、墓闕等。
↑ 我國現存最早的祠堂:
東漢孝堂山郭氏墓石祠
中國古代喪葬與祭祀的一整套禮制既是強化等級觀念,也強化了一個靈魂不滅的、充滿鬼神的世界觀。禮制存在的意義就在于禮制本身:儀式引起象征,而象征抽象出秩序,秩序固定價值,而價值又再引導儀式。因此,無論是階級也好,宗教也罷,人們對一件事情的認同很多時候不在于智力的相容,而在于步驟的重復。
薄葬之風
無視禮制強調薄葬的人歷史上也是有的。這些人反對厚葬的角度是多樣的。有的是從人民的角度,認為厚葬勞民傷財,如墨子;有的是從統治者的角度,認為厚葬一旦發掘,墓主人便不得安寢,如《呂氏春秋》;有的則是從無神論的角度出發,如王充等。但無一例外的沒有被統治者采納過。
因此曹丕的薄葬之舉開了歷史之先河。他推行薄葬的原因是復雜的。
社會動蕩、經濟危機、皇權衰落,崇古和踐行禮制的條件便不充分了。此外,曹丕提倡薄葬,的確有一部分是為自己身后考慮。戰亂時候,百姓流離窮苦,許多墓葬被盜掘。軍閥打仗時候缺少銀兩,也用了不少死人錢。據陳琳《為袁紹檄豫州文》,曹操曾設“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等軍銜,發掘墓葬以充軍餉,因此,“喪亂以來,漢氏諸陵無不發掘”。
正因如此,曹操也不敢葬得高調。然而,曹操的高陵于2009年被發掘,并且多次被盜掘。就墓葬本身而言,曹操的確是薄葬的。
曹丕則更進一步,不僅不封不樹,更是“不立寢殿”。所有能夠表征陵墓位置的建筑一概不設立,甚至不許后人祭祀。西漢中期的帝王陵中用柏木心做槨室、放置葦炭等等的目的,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防水、防腐。后來技術發展,空心磚比起木槨來,工藝簡單,防腐效果更好,空心磚便代替了木槨,石拱券的結構也發展起來了。曹丕卻認為,“為棺槨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而已”。并沒有把身體的腐爛放在心上。
曹丕的文學生死觀
除了以上原因之外,透過曹丕的詩文,可以進一步透視他的生死觀。
《營壽陵詔》中,為表明親近之人不必葬于一處時說,“魂而有靈,無不之也”,貌似是認為靈魂不滅,但這也并不盡然。縱覽他的詩文賦,這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他對很多事情都抱著努力相信,卻又難以相信的態度。
他生逢亂世,雖然是衣食無憂的公子,卻也是這亂世的親歷者。他從小面對的即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殘酷場景。《典論·自敘》中他自述五歲學射箭,六歲學騎馬,八歲時便能左右開弓地騎射了。后張繡降而復叛,其兄長曹昂、從兄曹安民被殺,曹丕由于會騎馬而逃了出來。那一年,他只有十歲。
23歲時,曹丕隨曹操南征荊州,還過鄉里(譙),住在尚未因戰亂而損毀破敗的太仆君宅中,在中庭種甘蔗。
“涉炎夏而既盛,迄凜秋而將衰,豈在斯之獨然,信人物其有之”。(《感物賦》)
戰亂中,曹丕在中庭種著甘蔗思考著人生。“悟興廢之無常,慨然永嘆”。
他在年輕的時候就太明白人之生死是無常的一部分,因此絕寫不出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相反他的生活始終是壓抑的。待到他終于成為世子時,就已有了“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與吳質書》)”的感嘆。曹操與曹植均寫過游仙詩,多少寄托著自己對長生的一點點兒野望。而曹丕從未寫過一首游仙詩。《典論·論方術》中第一句便是“夫生之必死”,甚至寫下“王喬假虛詞,赤松垂空言”的詩句,認為仙人都是附會,追求長生是十分荒謬的事。
他眼中的人生是這樣的。
“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大墻上蒿行》)
將人比作枯枝上的鳥,短暫停留,不知來處和去處。不僅人是如此,國也是如此。他深知“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發生的,因此他對待國的興衰,雖然想著或好或壞的辦法,卻始終像是個旁觀者。“未有不亡之國”類似一個詛咒,但對于曹丕來講,這只是直面一個現實。
他同吳質的書信中提到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爆發的一場疫病。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陳琳、應瑒、劉禎一并死了,他們都是鄴下文人集團的重要人物,也是昔日曹丕游玩的重要伙伴。于是他說,
“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
直接將死去的好友認為成糞壤,不是時人能夠普遍理解的事情,也證明他對生死之外的事情已經很少幻想了。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善哉行·其一》)
憂來無方,無方的是對死亡的恐懼。他太知道死后要面對的恐怕是一片虛無,因此非常怕死。他又并不甘心,或者被建安時代的價值觀裹挾著,認為無論何時都要快樂,再創立一些功業。然而他又始終認為自己的生命是“如寄”的,活著無法讓他安心,他的怕死中所隱藏的,其實是“我竟還活著”的對生的恐懼和厭倦。
要他去厚葬自己,幾乎是不可能的。
雖然曹丕的墓葬近年來多有“發現”,也頗有疑點,然而同許多其他帝王相比,曹丕可算是非常寂寞了。古代厚葬的君王或許都存著不朽的念頭,希望將自己的威名流傳后世。因此在相對安定的時代,厚葬之風又立即卷土重來。
但這并不是曹丕要的不朽。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世”。(《典論·論文》)
在他眼里,不朽的唯有文章。“文章”二字的在當時的含義雖有爭議的,然而他的文章歷經塊兩千年的歷史,也磕磕絆絆地保存了一些。他代漢稱帝,人與文的名聲因此而被扭曲,然而保存下來的文章之所以得以保存,多半也由于他是個皇帝。這種陰差陽錯,也算是一點安慰了。
一般學者認為,站在無神論的角度上去支持薄葬,比其他功利的角度更加值得贊賞。然而不帶任何幻想就去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現代人大多進行火葬,且城市里的葬儀已經十分簡化了,不含“迷信”,也不承擔什么社交功能,就只是分配悲傷。社會的分化使得人們“解放”出來,卻對自己是怎樣活著沒有清晰的認識。人看不到糧食哪里來,看不到雞鴨是怎么死的,聞不到養豬是多么的臭。所有的這些使得人們很容易認為自己是一個意識,認為自己是靠工作和娛樂活著,而不是靠食物活著。古代帝王也正是這樣。
現代人更不幸的一點在于,信息的爆炸使得人們很難去相信肯定的東西,任何事情都有懷疑和否定的余地。可以說現代人的死,比起古代帝王來講,都還難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