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時報》已轉載)
楊絳三部曲
楊絳的一生,何止三部曲?本文如此取材,只是為了簡略。
一、佳人才子,珠聯(lián)璧合
1932年春,東吳大學因為鬧學潮而停課,楊絳北上清華,借讀大四。那時清華女生很少,像她這般才貌雙全的,自然如林妹妹入大觀園,牽動八方視線。楊絳進清華不久,經(jīng)人介紹,結識了大才子錢鍾書。有人說他倆是一見鐘情,楊絳否認,她晚年回憶:
1932年3月,在清華古月月堂門口,第一次和鍾書見面,覺得他眉宇間“蔚然而深秀”,瘦瘦的,書生模樣。在這之前,有人告訴我錢鍾書已與葉恭綽的女兒葉崇范訂婚。我曾聽姐姐們說,這位葉小姐皮膚不白,相貌不錯,生性大膽淘氣,食量頗大,綽號“飯桶”(“崇范”二字倒過來),是以覺得錢鍾書和這位淘氣的“飯桶”不配,僅此而已。
在錢鍾書,絕對是一見傾心。錢鍾書隨后給楊絳寫信,約她在工字廳見面。楊絳應約而去,這就邁出了第一步。當日,兩人坐在一張大桌子邊上,斜對面。錢鍾書急不可耐地澄清一個事實:外面有人說我已和葉崇范訂婚,這不是事實。楊絳也趁機申明:有人說費孝通是我的男朋友,這也不是事實。第一次約會,兩人如此快速地撇清自己,說明丘比特的金箭,已經(jīng)在暗中把他倆瞄準了。
從此開始了頻繁交往,除了約會,就是通信,錢鍾書的信寫得很勤,往往一天一封。清華園才有多大?約會之外,還用得著天天寫信?這你就老外了。情話是訴諸耳朵,情書是訴諸心靈;當面時不方便出口的,可以借助筆尖流淌,嘩嘩地,而且是用英文,既高雅,又時髦,半是展示,半帶炫耀。
楊絳猶豫,這進度是不是太快了點?嗯,說快其實也不快,她是以在東吳的荒廢為代價;楊絳在東吳目不斜視,峻拒了多少獻殷勤的白馬王子,豈不是就等的這一天!
楊絳的好友吹冷風,說錢鍾書怎么狂,怎么傻,長相又是怎么怎么不好。說都白說,楊絳不在乎這些,她在乎的是自我感覺,這就像寫文章,關鍵在于靈感是否敲門;楊絳感到臉頰無故發(fā)燙,心旌無風自搖,愛情的玫瑰花,已在暗中羞答答地綻放。
轉眼學期終了,楊絳的借讀宣告結束。錢鍾書給她出主意,要她留校補習,然后報考清華研究院,一旦考上,兩人就可以再同學一年,那有多好!楊絳缺乏勇氣,清華本科四年的文學課,一兩個月怎能補齊?她回去了,先回蘇州,后到上海,找了一家小學教書。錢鍾書嘗到了失戀的滋味,肝腸寸斷,他寫了許多哀怨的詩,寄給楊絳。比如:
著甚來由又黯然?燈昏茶冷緒相牽;
春陽歌曲秋聲賦,光景無多復一年。
海客談瀛路渺漫,罡風弱水到應難;
巫山已似神山遠,青鳥辛勤枉探看。
顏色依稀寤寐通,久傷溝水各西東;
屋梁落月猶驚起,見縱分明夢總空。
良宵苦被睡相謾,獵獵風聲惻惻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
困人節(jié)氣奈何天,泥煞衾函夢不圓;
苦雨潑寒宵似水,百蟲聲里怯孤眠。
崢嶸萬象付雕搜,嘔出心肝方教休;
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閑白了少年頭。
這是害了相思病了。
換個角度看,這是更具威力的進攻。
大愛在前,真愛在前,楊絳還有什么好猶豫?她只有束手就降——世界上最心甘情愿,而又雖輸猶贏的投降!
錢鍾書曾用一句話,概括自己和楊絳的愛情:“ 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楊絳與錢鍾書是天設地造的絕配。胡河清有一番妙喻:“錢鍾書、楊絳伉儷,可說是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一雙名劍。錢鍾書如英氣流動之雄劍,常常出匣自鳴,語驚天下;楊絳則如青光含藏之雌劍,大智若愚,不顯鋒刃。”
二、“一頭憤怒的猛獅”
楊絳由于家庭出身、教育背景,以及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她不管如何披“隱身衣”,也逃不脫“文化大革命”的沖擊。
吳學昭的《聽楊絳談往事》披露:楊絳平常顯得很文弱,但在關鍵時刻,又豁得出去,比誰都堅強。且看:
楊絳是 1966年8月7日被“揪出來”的,對她的勞動懲罰是收拾辦公樓的兩間女廁所。楊絳自己置辦了小刀、小鏟子等工具,還用毛竹筷和布條扎了個小拖把,帶上肥皂、去污粉、毛巾和大小臉盆放到廁所,就埋頭認真打掃,細細擦洗。不出十天,原先污穢不堪的廁所被她收拾得煥然一新。斑駁陸離的瓷坑及垢污重重的洗手盆,鏟刮掉多年積垢,擦洗得雪白锃亮。門窗板壁擦得干干凈凈,連水箱的拉鏈都沒有一點灰塵。定期開窗,流通空氣,沒有一點異味兒。進來如廁的女同志見了都不免大吃一驚,對楊絳頓生敬重之心。
楊先生自稱在“牛鬼蛇神”一伙兒里,無論年齡、資格、地位,她都最小,“揪出”也最晚。可誰也沒想到她竟會成為一次專場批斗會的主角。起源是“清理階級隊伍”時,文學所的革命群眾貼了一張錢鍾書的大字報,把文學所已經(jīng)查清了的黑材料又給捅了出來。楊絳聞訊,當晚和錢鍾書趕到學部大院,在這張大字報下邊貼了一張小字報辯誣。外文所的革命群眾起初并不知情,他們以為錢鍾書真有如黑材料揭發(fā)的那么反動,而身為“牛鬼蛇神”的楊絳,竟敢在揭發(fā)錢鍾書的大字報上貼小字報申辯,真是膽大包天,反了!她立刻被揪到千人大會上批斗示眾。
群眾想壓服她低頭認罪,不料她卻氣焰囂張。
問她:“給錢鍾書通風報信的是誰?”
答:“是我。”
又問:“打手電貼小字報的是誰?”
答:“是我。提供線索,讓同志們調查澄清。”
臺下一片厲聲呵斥:“誰是你的同志?”楊絳不客氣,干脆就稱“你們”。她竟和革命群眾頂嘴了,還跺腳說:“就是不符合事實!就是不符合事實!!……”
革命群眾被惹惱了,遞給她一面銅鑼、一根棒槌,命她打鑼。她正在氣頭上,沒處發(fā)泄,下死勁狠敲猛打。這下可鬧翻了天,群眾驅她到學部大院去游街!
楊絳頭戴尖頂高帽,頸上掛著被水泡得發(fā)霉的一塊臟兮兮滑膩膩的木板,舉著銅鑼,被押到人眾稠密的食堂繞行一圈,又到院內各條大道上去“游街”。走幾步,打兩下鑼,叫聲“我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背后跟著一串“牛鬼蛇神”。
三、用《我們仨》感動中國
九十年代,楊絳先后失去了女兒和丈夫,昔日其樂融融的家,如今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
這個三口之家,是從英國牛津啟程。1937年5月,阿圓呱呱墜地,加入父母兩人的航船。錢鍾書致“歡迎辭”,他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他們父女倆,一生一世,其實更像“哥們”,啊不,阿圓說:“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而媽媽呢,阿圓說,“我和爸爸是媽媽的兩個頑童。”這是多么幸福祥和的一家人呀!現(xiàn)在,阿圓和錢鍾書都中途下船了,撇下楊絳一個,獨自面對人海茫茫。
楊絳沒有落下風帆,她只是感到寂寞,無人言說的悲哀,生命需要對話,沒有了阿圓,沒有了錢鍾書,她滿腹的衷情、郁悶、疑慮,向誰吐呢?向誰訴呢?她的目光越過波濤,越過海平面,穿梭在古往今來,落在了柏拉圖。柏拉圖是蘇格拉底的學生,他有一本對話錄,叫《斐多》,記敘的是蘇格拉底在就義的當天,與門徒們展開的關于正義和不朽的爭論。蘇格拉底認為:“真正的追求哲學,無非是學習死,學習處于死的狀態(tài)。”又說:“真正的哲學家一直在練習死。在一切世人中間,唯獨他們最不怕死。” 柏拉圖的這本《斐多》,楊絳是在錢鍾書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的。“千古艱難唯一死”!蘇格拉底的超脫,讓楊絳領悟了哲人的智慧。既然誰也擺脫不了死亡,那么,就索性直面死亡好了——她決定把《斐多》翻譯成中文。
翻譯的過程,就是與生命對話的過程,楊絳把全身心都投了進去,一字一句,一行一節(jié),反復推敲,斟酌,結果,書翻完了,她的郁悶和疑慮也消失了,仿佛從死人堆里爬起的戰(zhàn)士,她著手“打掃戰(zhàn)場”。
楊絳做的第一件事,是整理錢鍾書的手稿。鍾書是善讀書者,他從前在牛津留學,即養(yǎng)成做筆記的習慣。手勤筆勤,筆記愈做愈多。一本本,一冊冊,從國外到國內,從上海到北京,從一個宿舍到另一個宿舍,在鐵箱、木箱、紙箱,乃至麻袋里、枕套里出出進進。光陰磨人,何況是書!如今,那許多本筆記,業(yè)已冊頁散落,紙張破損,字跡模糊,形象地注釋“人生如寄”。楊絳出面收拾殘局,她把散落的,重新裝訂,破損的,加以彌補,模糊不清的字跡,一一仔細辨認。最終,她把錢鍾書的手稿匯編成四十卷,交商務印書館出版。
2003年,楊絳完成了《我們仨》。是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楊絳把一家人的生離死別,寫成了浮生一夢,若魂若魄,若幽若明,而又真實清醒,刻骨銘心。第二部分,楊絳從頭敘起,訴說了她怎樣和錢鍾書結合,踏上留英長途,喜得愛女錢瑗(也許諧音“前緣”吧),又是怎樣返國,老老實實做人,兢兢業(yè)業(yè)向學,青燈黃卷,粗茶淡飯,不求聞達,但求無愧我心,直至被老病相催,被無常拆散……在書的末尾,楊絳禁不住仰天嘆息: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該書于2003年7月出版。同年年底,楊絳與巴金一起,分別當選為2003年的“文學女士”和“文學先生”。《新聞晚報》在《誰是2003年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女性人物?》的標題下,斬釘截鐵地回答:“楊絳——她用《我們仨》感動中國!”
2010年7月17日,楊絳在悄無聲息中度過了百歲華誕(吾國習俗慶九不慶十),據(jù)一位跟她接近的老先生講,楊絳沒有舉行任何公開活動,親戚有要為她過生日的,楊絳囑咐他們各自在家為她吃上一碗壽面即可;另外,楊絳健康狀態(tài)良好,思維敏捷,步履輕快,彎腰還能手碰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