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小麥起源于西亞,后傳入中國,并逐步地取代粟和黍兩種小米成為了中國北方旱作農業的主體農作物。但是,小麥是何時傳入中國的?通過那條途徑傳入中國的?傳入中國后又是如何擴散的?這些仍然都屬于討論中的問題。
考古學是以物說話的,探討有關小麥傳入的問題,最直接的考古證據是古代小麥遺存。在上個世紀的考古發現中,曾偶爾見到一些有關早期小麥的出土報道,但是,這些小麥遺存幾乎都是屬于某種偶然的發現,而且在年代的測定上或植物種屬的鑒定上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一些問題和疑惑,并由此引發了許多爭論。例如,甘肅民樂東灰山遺址出土小麥的年代問題,至今仍在討論中。
本世紀以來,植物考古學的田野方法~“浮選法”開始被廣泛應用到考古遺址的發掘中,從此不斷地有植物遺存的出土及相關報道,其中就包括了古代小麥遺存。據初步統計,截至目前為止,約有20余處考古遺址通過系統的浮選出土了小麥遺存。這些遺址大多數分布在黃河流域一帶,按考古學文化區域的劃分可分為三個部分,從東向西分別是海岱地區、中原地區和西北地區。
在海岱地區,新發現的小麥遺存的年代相對較早,例如,通過科學的浮選法在聊城校場鋪、膠州趙家莊、日照兩城鎮和日照六甲莊四處考古遺址都出土了屬于龍山時代的炭化小麥遺存,絕對年代在距今4600-4000年之間,這是目前在中國發現的可信度較高的最早的小麥遺存。
在中原地區,通過浮選出土的小麥遺存的數量較多,年代最早的屬于二里頭文化時期,絕對年代在距今3900-3500年,例如在偃師二里頭、密縣新砦、登封王城崗等遺址的發現。另外,在中原地區諸多考古遺址的二里崗時期即商代早期(3600-3400 BP)的文化堆積中,都普遍地浮選出土了炭化小麥遺存。這些新資料說明,小麥應該是在二里頭時期傳入中原地區,隨后便很快在這一區域內普及開來,成為了當地農耕生產中普遍種植的農作物品種之一。
考古學中的西北地區涉及到了陜西、寧夏、甘肅、青海和新疆這一廣闊區域,由于西北地區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其中又包括了在歷史時期東西文化交流中發揮了主要作用的絲綢之路,因此一般都認為,西北地區應該與小麥傳入中國的事件密切相關。與之相呼應的是,西北地區也確實是小麥遺存出土相對比較集中的區域,例如,在浮選法被應用之前所發現的小麥遺存大多都出土于西北地區。通過浮選法,近些年來在西北地區又有了許多新的發現,已見報道的有陜西扶風周原遺址和青海互助豐臺遺址的資料。但是,西北地區出土的小麥遺存的年代相對較晚,除了尚存很大疑惑的東灰山小麥遺存之外,其他出土的小麥遺存的年代一般在距今3500年以降,至今尚未發現可信的早于4000年的資料。
根據目前已經掌握的可信的考古出土實物資料分析,小麥傳入中國的時間大約是在距今4500-4000 年之間。
小麥是西來的,但是令人迷惑的是,考古出土小麥遺存的分布狀況卻表現為東早西晚、由東向西梯次傳播的反方向布局。例如,目前已知的最早的小麥遺存幾乎全部出土于中國東部的海岱地區,年代在距今4600-4000年之間;中原地區出土的早期小麥遺存可追溯到二里頭文化時期,年代在距今3900-3500年;到了西北地區,除了少數仍在爭論中的發現外,其余的出土小麥遺存的年代都沒有早過距今3500年。
這就引發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小麥是如何傳入中國的,確切地說,究竟是通過那條路線傳入中國的?
在歷史時期,東西文化交流的主干道是絲綢之路,河西走廊這條綠洲通道是必經之路,再加上以往的小麥遺存又大多出土于西北地區,所以,長期以來學術界都認為小麥是沿著絲綢之路這條通道傳入中國的,即跨越新疆北部,穿過河西走廊,然后由西向東逐步進入中原地區。
但是,根據考古資料所顯示的年代逆向分布的特點,河西走廊這條綠洲通道作為小麥東傳的路線是否確切,值得重新考慮。
事實上,就古代東西方文化的相互交流而言,絲綢之路并不是唯一的通道,還存在有其他路線,例如歐亞草原通道。
所謂歐亞草原通道是指以歐亞大陸草原為主線的一條東西向的古代通道,東起南西伯利亞和蒙古高原,穿過中亞,西至西亞乃至東歐。這條草原通道的東段經過蒙古高原,向南沿著河谷地帶,如黃河、桑干河、永定河等,可以直接通達中國古代文化的核心地帶~黃河中下游地區。事實上,在絲綢之路出現之前歐亞草原通道很有可能就是連接東西方文化的主要干線。
距今5000-4000年間,在南西伯利亞和蒙古高原西部一帶分布有阿凡納謝沃和奧庫涅夫等早期青銅文化。距今4000-3000年間,沿著歐亞草原通道的中段,即現今的中亞地區和西西伯利亞一帶,活躍著一系列早期青銅文化,通稱為安德羅諾沃文化。這些散布在廣闊的歐亞大草原上的早期青銅文化雖然不一定存在著相互承續的關系,但卻具有許多共同的文化特征,例如,以青銅短劍和動物紋青銅飾件為代表的早期青銅器制作,以畜牧業為主以鋤耕農業為輔的混合類型經濟生產和生活方式,等等。這些相同的文化特征說明,歐亞草原上的早期青銅文化之間應該存在著某種相互的聯系和交流,而這種聯系和交流就成為了搭建在歐亞草原通道上的橋梁,從而保證了古代東西方文化相互交流的通暢。
大約在同一個時期,即距今5000-3000年間,中國北方長城沿線也分布著一個比較特殊的古代文化群體,蘇秉琦先生稱之為“北方文化區”。北方文化區的分布范圍恰恰就是現今農牧交錯帶的分布范圍,這一區域的經濟生產和生活方式應該是畜牧與農業并重。北方文化區除了自身的文化特征外,還包含有某些歐亞草原早期青銅文化的特征(或類似特征),如所謂的“鄂爾多斯青銅器”、蛇紋陶鬲等,同時還具有中原地區古代文化的特征,如尖底瓶、彩陶、繩紋罐等。以上這些混合在一起的南北文化因素顯示,在距今5000-3000年間,歐亞草原早期青銅文化與黃河中下游地區古代文化之間如果發生了碰撞和交流,北方文化區應該扮演了重要的媒介作用。
關于北方文化區在古代文化交流中所發揮的媒介作用,早有學者進行過探討和闡述,但以往的研究所關注的焦點是以青銅短劍為代表的鄂爾多斯青銅器。最近有學者開始討論綿羊的問題。但需要指出的是,除了青銅短劍和綿羊,能夠反映古代文化交流的還應該有小麥。
青銅器、綿羊和小麥,這三類物品最早都發現于西亞,在早期文化交流的過程中,它們很有可能是捆綁在一起向外傳播的。這個捆綁在一起的文化包裹由西亞傳入中亞后,在歐亞草原諸多早期青銅文化的接力作用下,由西向東逐漸傳播,最終到達蒙古高原地區,然后,在長城沿線北方文化區的作用下,通過河谷地地帶,由北向南最終傳播到了中國古代文化的核心區域,即黃河中下游地區。
如果這個傳播途徑能夠最終得到證實的話,目前考古發現的中國早期小麥東早西晚的年代逆向分布就不足為奇了。
(責任編輯:孫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