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洪鋼)
就一般人民而言,清代各地飲食差異主要表現為南北地域差別和民族的差別。徐珂《清稗類鈔》所載:“南人之飯,主要品為米,蓋炊熟而顆粒完整者,次要則為成糜之粥。”即江淮以南之地,以米飯和粥為主食;“北人之飯,主要品為麥,屑之為鏌,次要則為成條之面”,即北方人的主食,以面食為主,可見今天中國人飲食差別的基本格局在清代即已形成。另一方面就是民族差異,如游牧民族多以奶制品和牛羊肉為主。而民族之間文化交融中,飲食文化的互相影響也十分明顯。如滿族風味糕點各類繁多,歷來有“滿點漢菜”之說。滿族入關后,其傳統的火鍋與火鍋菜更是風行全國。
有清一代,自康熙中期以降,社會漸趨安定,有所謂“康乾盛世”之稱。社會上吃喝之風盛行。上層社會、官場交往、腐敗與奢侈并行,形成清代特有的豪奢習氣。繁華都市,上層社會“一盌費中人一日之食”,視為常見情形。更有甚者,豪飲至數晝夜。乾隆時人劉權之,“平生飲最豪,可三晝夜不輟杯,終亦不醉。同飲有一日半日潛逃者,公皆稱為吃短命酒。”(清·姚元之《竹葉亭雜記》卷五,中華書局,1982年5月版,第112頁。)其所食之物,堪稱“食不厭精”,如乾隆時王亶望吃鴨,專門用“填鴨”,吃驢肉則以活驢臨時剖肉,即時下鍋。
官場中應酬往來更是“窮極水陸”,五方雜陳。
在各地方的飲宴中,往往以當地稀有之物為宴會抬高檔次。如,四川不產蟹,所以不僅在邊外,在城市中蟹也是難得之物,所以這種食物也與官場的奢華聯系在一起了。有兩廣客商把蟹販到四川,用一陶盎貯一蟹,價錢可至二兩銀子。到了成都,官員們爭相購買,以抬高宴席的品位,結果一盤蟹就要花費好幾兩銀子乃至十幾兩銀子,而且遠道而來的蟹大失原味,只不過是擺譜而已。所以當時有人寫詩諷刺說:“姜新酢釅一杯羹,價抵貧家三月粥。”(清·吳慶坻《蕉廊脞錄》卷八,中華書局,1990年 3月版,第250頁。)貧民百姓三個月的飯錢,不過是官員席上一盤蟹而已。
有些時令菜肴,剛上市時價格極貴,也不是一般貧民吃得起的。京城中人喜食黃瓜,此物雖極普通,但初春剛上市時,價格極昂,嘉慶時京中竹枝詞說“黃瓜初見比人參,小小如簪值數金。微物不能增壽命,萬錢一食是何心”。京師正、二月早春時節,小黃瓜細長如指,宴客時有此一菜,顯示宴席的品位。嘉慶曾任夔州知府的潘炳年有一次在京師廣和居請客,把一位新認識的朋友請到上座。京師的規矩,請客人自己點菜,算是一種客套,這位新認識的客人以為疏菜比較便宜,就點了一品黃瓜,“食而美之”,就連加了兩盤,潘炳年臉色都變了,而客人毫無察覺。結果,一頓飯下來,光是黃瓜就用了五六兩銀子,氣得潘炳年寫信去與這客人絕交,事情一時傳為京中笑談。(清·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補篇》,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10月版,第95頁。)
清中葉以降,宴席種類繁多,以《清稗類鈔》所載,有燒烤席、燕菜席、魚翅席、魚唇席、海參席、蟶乾席、三絲席諸名目。亦有以碗碟多少、大小而稱呼者如十六碟八大八小、十二碟六大六小、八碟四大四小等等。(徐珂《清稗類鈔·飲食類》中華書局,1986年7月版,6265頁。)其應酬之繁,以京師為最,這里是士大夫集中之地,王公大臣、官場交際、八旗貴族,往來酒宴,有一日至四五次之多者。“都門為人物薈萃之地,官僚筵宴,無日無之。然酒肆如林,塵囂殊甚”(清·朱彭壽《安樂康平室隨筆》卷六,中華書局,清代史料筆記叢刊本,1982年2月版,第282頁。)。晚清時更變本加厲,在二十四碟,八大八小,燕菜燒烤的名目之上,又推出“所謂拼盤者,每碟至冷葷四種,四碟即十六種矣。而八大八小亦錯綜疊出,不似前此之呆板不靈”(清·歐陽兆熊、金安清·《水窗春囈》卷下,中華書局,1984年3月版,第67頁。)。在此種風氣之下,酒樓飯莊生意興隆,得到很大發展,福隆堂、聚寶堂等酒樓,賓客盈門。即使是地處偏遠的甘肅蘭州,以《清稗類鈔》所載“宴會,為費至巨,一燒烤席須百余金,一燕菜席須八十余金,。一魚翅席須四十余金。等而下之,為海參席,亦須銀十二兩。
飲食的豪奢,主要的還是公款吃喝,康熙以降,公門往來,相互宴請已成風氣,其最著者為乾隆以后的河工,就是修水利的工程,其公費吃喝達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宴席上所用柳木牙簽,一錢可以購十多枝的,報銷就在數百兩至千兩銀子,燕窩都是成箱購買,一箱耗費數千兩,海參、魚翅的費用,往往過萬。說到宴席,則從下午到半夜,不停戲,不撤席。小碗菜可達一百數十道之多。廚房中煤爐動輒數十,一位廚師專做一種菜,所做之菜上席之后,就可以外出看戲游玩了。(清·陳康祺《郞潛紀聞四筆》卷7,中華書局,1993年版,367頁。)
公款吃喝大行其道的同時,社會上層人士往來酬酢,挾妓飲酒,饕餮之風頗盛。宴會風氣,京師為盛,《清稗類鈔》載:“京師為士夫淵藪,朝士而外,凡外官謁選及士子就學者,于于鱗萃,故酬應之繁甲于天下。”在地方上,如《揚州畫舫錄》所說“一盌費中人一日之用”的飲宴場面司空見慣。通都大邑,挾妓飲酒之事成為一時風氣,清人錢泳《履園從話》卷7載:“時際升平,四方安樂,故士大夫俱尚豪華,而尤喜狹邪之游。在江寧則秦淮河上,在蘇州則虎丘山塘,在揚州則天寧門外之平山堂,畫船簫鼓,殆無虛日。”。飲宴風氣日盛,而菜肴的講究也日漸繁復,“宴客肴數,(從前)至多者二十四碟,八大八小,燕菜燒烤而已。甲午以后有所謂拼盤者,每碟至冷葷四種,四碟即十六種矣。而八大八小亦錯綜疊出,……與乾嘉以前迥別也。”(清·歐陽兆熊、金安清·《水窗春囈》卷下)
晚清時,這種飲宴無度甚至也會成為參與者的一種精神負擔,“年來宦游江南,每歲首赴蘇賀正,僚友邀飲,一日之間或至三四五處,皆窮極水陸。然聞招則蹙額,舉箸則攢眉,豈今昔口腹有不同哉?蓋緣過飽之故耳。”(清·陳其元《庸閑齋筆記》卷3)一天之內,赴宴四五處之多,食之無味,徒勞往返,當然成為一種負擔。因此,光緒末年,有官員專門撰文,說到應付飲宴的八不堪,《清稗類鈔》收錄其中四不堪:
一, 現處憂患時代,禍在眉睫,宴會近于樂禍,宜謝者一。
二, 今日財政窘困,民窮無告。近歲百物昂貴,初來京師,四金之饌,已足供客,今則倍之,尚嫌菲薄。小臣一年之俸,何足供尋常數餐之客,久必傷廉,宜謝者二。
三, 京員舊六部,近添新署,共十一部,而官益多,加以學堂林立,巡警普設,人數倍蓰于舊,宴會之事,彌積彌繁。若欲處處周到,雖日日謁客,日日設饌,仍有不逮。且京中惡習,巳刻速客,至申不齊,午刻速客,至暮不齊。主人竟日衣冠,遠客奔馳十里,炎夏嚴冬,尤以為苦,宜謝者三。
其余四則,以個人之私,不錄。(徐珂《清稗類鈔·飲食類》中華書局,1986年7月版,第6272-6273頁) 四,宴客略分數等,如貴人冶游,巧宦奔競,達士行樂,可置勿論。若知交祖餞,朋友講習,誼分當然,似非得已。然近來酒食之局,大都循例應酬,求其益處,難獲一二,宜謝者四。
此處所說,應謝絕宴會之數端,已不僅僅是飲食習俗的問題了,更是與官員身份相聯系的國家憂患,官員操守問題,所謂“久必傷廉”者,即是關鍵所在。
飲食方面的豪奢與習俗,折射出社會生活變化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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