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包建永
“為了推廣普通話,有些地方甚至打出‘說普通話,做文明人’的口號,很傷人。臺州人說臺州話,就不文明了?”6月16日,椒江市民程和平跟記者聊起方言的話題,有許多話要說。他發現一個現象,一些城區中小學生已經不會說方言、聽不懂方言了,跟祖輩交流,需要父母當翻譯。
普通話普及后,越來越多的方言詞、方言音消亡了。程和平覺得惋惜。近10年來,他埋頭研究臺州方言,正在著手編撰一部《臺州方言詞典》(暫名)。他說,方言是一種文化,有家鄉的味道。他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夠留住這股家鄉味。
正在消失的方言
許多方言活在老百姓的口里,有音無字,又沒有書面的載體,所以很脆弱。臺州方言就是如此。
普通話里你我他的“他”字,臺州話讀[géi],老百姓在說,卻不會寫。程和平經過研究,認為應該是“渠”字。有朱熹詩句為證:“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其中“渠”是代詞,指代他、她、它。在贛語中,把該義的“渠”俗化為“佢”,粵語又借用過去,至今仍在使用。但是,在普通話里,“渠”已經沒有這層含義了。“臺州話保留了該字古音義。”他說。
臺州話里使用頻率非常高的“給”義,我們通常以“撥”字代表方言字和讀音。其本字應該是“畀”,普通話讀為[bì],臺州話讀為[bè](入聲)。
在歷史流變中,一些地道臺州話的含義慢慢被人遺忘。“做衣裳老師弗偷布,死了弗心過。”這句俗語,有人解釋為:裁縫做衣服時高度合理利用布料,如果浪費了布料,死了也不會心安。程和平認為,這是誤讀。“這句俗語揭露了裁縫偷布的普遍現象。在早時,老百姓請裁縫做衣服,把布料看得很緊;裁縫則千方百計偷一些布料回家。”
“有個羚羊犀角,沒個天羅絮殼”。羚羊犀角和天羅絮殼都具去火功能,但前者珍貴后者賤。這句俗語的意思是,有錢人家上火用羚羊犀角去火,窮苦人家則用天羅絮殼。一些人不知道本意,誤認為羚羊犀角是補品,把這句俗語理解為:有錢人吃得好,能吃得起羚羊犀角,沒錢人只能吃天羅絮這樣的便宜貨。
還有一些方言里的詞句,已經沒人能解釋清楚意思了。比如,“[ba m](入聲)差只角”,形容一個人某方面表現已經不錯,但還是差那么一點。其中[ba m]的含義,沒人能說明白。程和平走訪過許多老臺州人,得到的答案他都不滿意。有人說是“白蟻”,他覺得不妥。“白蟻本身沒角,加一只角又會發生什么變化呢?再說,臺州話里拿白蟻做比喻的也沒聽說過。”
還有,像童謠里唱的“燕啊燕,飛上天;天門關,飛上山;山頭平,好種菱……”,這些話只是用來訓練兒童語感,還是有確切意義,程和平也一直沒找到答案。
方言讀詩饒有味
許多臺州方言詞保留了古漢語讀音,是語言的活化石。程和平說,掌握一點方言知識,讀唐詩宋詞等古詩詞會更押韻。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等詩句中的“兒”字,用普通話讀,明顯不押韻。用古音讀,“兒”讀為[ngi],就合韻。“兒[ngi]”在臺州話里演變成[n],在上海里演變成[ní]。所以,上海人管親生兒子叫[nízì],但在我們臺州人聽來,卻成了義子了。這就是語言發音流變產生的聽覺效果。另外如“遠上寒山石徑斜”中的“斜”字,臺州話讀[xiá],同古音;“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中的“野”,臺州話讀[yǎ],同古音。
方言里蘊含著一方人的生活方式。臺州話里的“鹽一鹽”很普遍,是因為從前生活條件差,老百姓用“鹽一鹽”的方法儲存食物,節約用度。在普通話里,“鹽”的動詞用法由“腌”代替,意為用鹽浸漬蔬菜、肉類的辦法制作咸菜、咸肉等。但臺州話保留了“鹽”的名詞和動詞兩種用法。所以,普通話里的“腌菜”、“咸菜”,用地道臺州話講應是“鹽菜”。動詞“鹽”還有引申義,指用鹽、糖、醬液等浸漬另一物體的動作。比如,在冷盤番茄加些白糖,可以說“用白糖鹽一鹽”;臟衣服浸水里用洗衣粉泡一泡再洗,可以說“把衣裳鹽一鹽再洗”。
方言里蘊含著一方人的生活記憶。在臨海江南長城的入口處,有一排通往覽勝門的石臺階,因路較陡,當地人稱之“百步峻”,“峻”是本字,讀為[xūn]或[shūn],或者介于兩音之間,但許多人會讀,已不會寫。老椒江人都知道,楓山北麓也有一條通往山上的石臺階,也叫“百步峻”。一講到“百步峻”,老椒江人頭腦里就出現楓山北麓的位置,一講到楓山,老椒江人就會想到那里有條“百步峻”。
“如果把‘百步峻’改為江南長城入口臺階、椒江烈士陵園臺階,味道就差遠了。”程和平說。
臺州方言有規律
這么多年研究下來,程和平還總結出了臺州方言的許多規律。
先看一個詞“位置”,相信許多人無法用地道的臺州話讀出來。再看一個詞“牌位”,相信會用臺州話讀的人會多一些;再在“牌位”前加一個“老”字,變成“老牌位”,相信80后、90后都會用臺州話讀出來。關鍵在“位”字讀音,臺州話讀[yū]或[yú]。好多玉環人說“去單位上班”,習慣吧“位”讀為[yū]。
除了“位”字,“衛”字在臺州話里也讀[yú]。從這些異同點摸索上去,能找出語言規律來。程和平發現,普通話里發[wei]音的字,在臺州話里都轉換成了[yu]音。如“為你好”中的“為”,“胃口”的“胃”,“范圍”的“圍”,都符合這個規律。
程和平發現,普通話里以[zh]、[ch]、[sh]為聲母的字,在古漢語中常以[d]、[t]代替。“中”字閩南語仍保留古漢語讀音[diōng]。在臺州,也有這樣的古漢語讀音。如“啄”,我們念[duo](入聲)。
古漢語沒有聲母[f]的音,現在普通話里聲母為[f]的字,在古語里大多歸[b]、[p]等聲母下。杜牧名作《阿房宮賦》中的“房”字,至今仍讀古音[páng]。一些以[w]為聲母的后鼻音的普通話,變聲母即為臺州話。如“望”讀[māng],“網”讀[màng]。
萬、晚、尾等以[w]為聲母的普通話,把聲母[w]變為[m],韻母[an]、[ei]分別變為[ai]、[i],即轉為了地道的臺州話,如“千萬人”中的“萬”讀[mái],“晚上”中的“晚”讀[mǎi],“尾巴”讀[mǐ bō]。
一些韻母為[a]、[ia]的普通話,把韻母變為[o]就成了臺州話,如“麻”讀[mó],“花”讀[hō](溫嶺較多),“家”讀[gō],“假”讀[gó],“哪”讀[nó]。
方言流變中,在同一地上,也會產生區別。如有些椒江話和臨海話,差別就很明顯。普通話里聲母是[y],到臨海話里變成[ng]的字,到椒江話里發生了進一步變化;椒江話先把聲母[y]變成韻母的一部分,再以[n]為新的聲母,拼出椒江話。如“漁業”的“漁”,臨海話讀[ng],椒江話讀[nü],“黃巖”的“巖”字,臨海話讀[ngǎn],椒江話讀[niǎn]。以此類推,魚、五、眼、顏、癌等字,都符合此規律。
椒江話還經常把臺州方言里的韻母[ei]省讀為[e]。如“渠”,椒江人不讀[géi],而說[gé],“去”不讀[kēi],而說[kē]。其他以此類推。
方言里也有多音字現象。以“管”為例。普通話里的火筒、竹筒,對應方言詞是火管、竹管,對應臺州方言讀音是[gǔn]或[gùn]。早在先秦時期,“管”作為“鑰匙”的含義,使用很普遍,后來又轉為量詞。臺州話里“一[guǎi]鑰匙”、“一[guǎi]筆”,其中量詞[guǎi]對應的文字就是“管”。
文讀方言斯文相
歷史上有文言文和白話文,臺州話里有文讀和白讀。白讀就是地道方言,文讀的出現,一種情況是一些普通話里的字詞沒有對應的方言音和義,為了把這些字詞讀出來,臺州人按照自己白讀的習慣,讀出這些字詞。
在二三十年前,一些上了年紀的官員、教師在講普通話時,經常洋土結合,把“這”讀作[juèi],把“吃”讀作[qiè]。這既不是普通話讀音,又不是同義的方言詞讀音,其實就是用方言語音體系拼讀普通話字詞的體現。
這種情況還是比較普遍的。如“差”字,臺州話一般讀[cuō],但在“出差”、“差錯”等詞中,應文讀為[cā]。耳朵,臺州話一般讀[ng dǔ],木耳,則讀[mo shí]。
“大”字更有特色,白讀為[du],文讀為[da]。如“大兒讀大學,大癡蠻大方”,其中四個“大”字,白讀和文讀一定不能混淆。還有一些地名,也不能亂讀,如臨海大田街道,把大田讀作[du tiǎn],就鬧笑話了。
程和平發現,文讀也是有規律可循的。在普通話里以[j]、[q]、[x]為聲母,以[ü]為韻母的字里,轉為臺州話后,聲母變為[g]、[k]、[h],韻母一律為[ei]。前面講的“渠”符合這個規律。鋸[gēi]、去[kēi]、虛[hēi]等也是如此。這些方言讀音只要把韻母[ei]變為[ü],就變成文讀了。
有人對臺州話虛[hēi]不太熟悉,但“胖虛虛”一詞,相信不是太過陌生的詞;還有饅頭、面包等發酵時大起來,我們可以說它們“虛[hēi]起來了”;人“虛[hēi]”來,就是胖起來的意思。對于“虛”字,方言里的文讀法可能更為人知曉,如“虛心”,讀作[hü xin]。
臨海小芝、杜橋一帶方言,普通話的[xin]音字變為方言則讀[shen],例如,信、新、辛等字;而普通話的[sheng]音字變為方言則讀[xing],例如,聲、圣、剩、升、盛、繩、勝等字,以及申字,除了音調稍有區別,基本上同音。這些變化,有明顯文讀傾向,像圣、盛、勝、申等字,生活中很少用到,老百姓碰到時,就會根據平時的語言習慣,把它們的讀音方言化。如“圣旨”,老百姓也會讀普通話音,但不是一個語音系統,總覺得別扭,在臺州話語音系統里一轉,文讀為[xīng zǐ],就無不適感。
文讀的出現,另一種情況是一些方言字詞,老百姓找不到相應的普通話字詞,或者用普通話讀出來融合不進方言系統里,所以就造了一種似普通話而不是普通話的讀音。比如“去”,白讀為[kēi]。你問一個外地人“去[kēi]哪里”,外地人聽不懂。為了讓他聽懂,你就得努力讓自己說的話像普通話。于是,你問他“去[kǖ]哪里”,外地人可能就聽得懂了。這就是文讀的作用。
世界因為多樣性而美麗。臺州方言,是一種無法代替的美。程和平說,他研究方言的樂趣就在于此。
(由于臺州方言沒有自己的拼音系統,許多方言詞無法完全用漢語拼音拼出,文中方言采用漢語拼音,只能盡量求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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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州話是吳語方言的一種,屬于吳方言五大分區里的臺州片,以臨海話為代表。廣義上的臺州話包括臨海話、黃巖話、仙居話等,使用人口占吳語人口總數的十分之一左右。
臺州話在發音和用詞、語法等方面都與普通話有極大的差別。臺州話在各縣(市、區)之間變化也很大,存在較大差異。因此,在臺州內部,臺州話又可細分為臨三小片、南臺小片、天仙小片。臨三小片方言區包括臨海、三門、寧海縣岔路以南、椒北、仙居下各鎮等地方言。南臺小片方言包括椒江(除去椒江北部)、黃巖、路橋、溫嶺、玉環(坎門、陳嶼等鎮除外)等地方言。天仙小片方言包括天臺、仙居(朱溪、下各等鎮除外),以及永嘉北部的黃南、溪下、張溪三鄉,磐安的方前鎮、高二鄉、維新鄉。
臺州方言約形成于秦漢間,由于臺州地處海隅,故較多地保留了古越及吳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