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學教授、“科學史之父”喬治·薩頓在20世紀初首次提出科學與人文的分裂。1959年,英國著名學者C.P.斯諾在劍橋大學發表了題為《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的演講,重申“兩種文化”分裂的警示,引發社會空前關注,也使科學與人文的分裂與融合日益成為學界討論的熱點。
科學與人文的沖突是否是先天的?科學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古希臘早期的哲學家關注世界本源問題,相信世界上一切事物都由本源演化而來,企望通過外在世界尋找真知來把握世界。這種認識在中國傳統文化經典《易經》《道德經》中也不難發現。從智者學派和蘇格拉底開始,哲學家關注的目標開始轉向以人為中心。智者學派代表人物普羅泰戈拉的箴言“人是萬物的尺度”突出了人的主體地位,蘇格拉底則更進一步,貫徹“認識你自己”的哲學追求,將關注焦點訴諸人的精神自我。自此,作為認識世界的兩種不同方式,科學與人文蒙昧共存,但這一時期科學仍蘊含在哲學范疇之內,那時科學在西方被稱為自然哲學。從羅馬帝國后期開始,對世界的觀察和解釋中出現了神秘色彩的宗教神學,并占領了認識的主導地位。但認識經驗特別是解剖學的發展讓不滿足于宗教解釋的人們回到古希臘文化中尋找智慧,并迎來了文藝復興時代。文藝復興將人從神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神本價值轉為人本價值,人的理性得以張揚,這成為近代科學萌芽的土壤。人文精神的發展推動了宗教改革,進而影響到政治領域,為近代工業革命提供了基礎。《天體運行論》、萬有引力和力學三大定律的問世宣告了近代科學的誕生。科學技術與機器化大生產、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結合加速了科學技術的發展。能量守恒與轉化定律、細胞學說以及生物進化論等進一步加強了現代科學體系,科學越來越成立獨立的存在。
伴隨著科學對人類社會的改變,人們對科學的力量越發信奉,進而發展成科學主義(也稱為唯科學主義)的思潮。科學主義視科學研究方法為認識世界、人類社會和人自身的唯一正確方法,將科學捧到至高無上的地位,認為科學技術是萬能的。與此同時,科學作為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引發了廣泛的社會變革,將人從自然的奴役下解放出來,卻又創造出新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控制了人的生產和生活,帶來價值危機,使人在精神上感到焦慮和無所適從。
科學的負面效應必然引起傳統人文主義者的批判,他們呼吁用人文引導科學的發展,以人文的善為科學的真保駕護航。而人文主義發展到現代及后現代階段,涌現出唯人文主義者,他們在認知世界的方式上表現出極致非理性,完全否定科學價值。這種非理性主義哲學思潮可以追溯到叔本華,其代表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將世界的本質歸屬為意志,開啟了非理性主義的先河。后現代非理性主義的共同特征,就是完全否認科學的客觀性,否定人的理性存在,主張只有通過直覺、信仰、意志等非理性因素才能認識世界。這在無形中加劇了科學與人文的對立和沖突。
面對愈加劇烈的分裂、對立和沖突所帶來的弊端與危害,人們積極尋找出路,但均忽略了生命對于科學和人文的原點意義。生命是客觀實在和主觀建構的有機結合,是理性存在和感性體驗的統一。在這個意義上,以生命為內核的生命文化對于調和科學與人文的沖突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作為生命主體認知世界的方式,科學和人文在生命文化的架構下具有融通性,這表現在精神、價值、方法和宗旨等方面。就精神而言,科學文化富有求真精神,人文文化也蘊含客觀和真實,兩者具有相通性。實際上,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最終都歸屬于生命精神,是生命精神的兩種不同表象。就價值而言,作為生命主體所探求的活動,科學無法完全與價值無涉。在自由探索的小科學階段,科學雖以價值中立為標榜,但靈感、興趣等因素同邏輯推理一樣,是科學發展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當科學發展到社會建制化階段,相對于個人興趣,科學更多表現為一種社會事業,特別是在大科學階段,科學活動中涉及人之理性之外的因素更為顯著。在面對資源枯竭、環境破壞、生態失衡和社會失調時,人們譴責科學技術,實際上譴責的是唯科學主義思想和科技活動中起主導作用的人的因素。由方法觀之,作為主體認知世界的方法,科學研究方法和人文社會學科研究方法也可融通。隨著學科交流和滲透,學科間范式相互借用,科學與人文的分化與融合不斷演化,形成新的學科,如科學哲學、科學技術史、科學社會學等都是這種融合的產物。從宗旨來看,科學和人文都是生命主體認知世界的不同范式,是生命追求超越的本性所在,更是生命活力的體現。
在寬泛意義上,生命文化在時間跨度上可以遙指生命起點的過去和生命無限的未來;在空間維度上涵蓋無限小的粒子到無限大的宇宙。生命文化聚焦作為類存在的人的文化,但又超越人類中心主義,關注作為物的生命的文化,主要是生態學意義上的文化。聚焦于人的生命文化是真善美的文化,它從個體和群體兩個層面要求科學和人文的調和,突破利己主義、種族主義的框框,解決現代性危機下人性的蒙蔽和對科學技術的迷思。在個體層面,生命個體的全面發展和自由解放,要求協調科學和人文,正確處理生命個體與群體、社會、自然的關系,完美的生命個體應該是社會生命、文化生命和自然生命的和諧統一。在群體層面,生命文化要求正確處理生命群體與自然、社會、宇宙等的關系。聚焦于物的生命的文化關注環境、資源、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同樣要求科學的發展充滿人文關懷、人文的發展不缺科學的理性。
如果說生態文化是針對人與自然扭曲關系的梳正與表達,那么生命文化則是以生命為基點,面向自然、社會和人類關系的學說。生命文化是總結過去同時又面向未來的,在當代,它要求走出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藩籬。一旦物質主義、消費主義與科學主義相勾結,就會導致主體失去生命自主意識,更不可能詩意地棲居。基于生命的自由存在和發展解放之需求,生命文化昭示富有人文關懷的科學和充滿科學智慧的人文。但科學和人文不會融合成單一的一種文化,在生命文化的引導下,科學和人文將會相互交融而又彼此獨立,和而不同而又保持適度張力,人與自然、社會和諧共處,生命體和非生命體妥善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