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朋友的指示,特把這篇舊文貼出,外貼一篇舊散文.
肖毛
讀 邊 草
——讀《譯邊草》
《譯邊草》著者:周克希 裝幀設計:王儉 百家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 定價:18元
這本書我是這么讀的:每讀幾頁,就翻出有關的書,查對數番,寫上幾段筆記,然后再讀——直到讀完為止。最后,我把寫下的筆記按類抄在紙上,連綴成文,美其名曰“讀邊草”。重新謄寫正文之前,先把我寫在該書扉頁上的話抄下來:
寫在前面
幾天前,初次聽朋友說起《譯邊草》,便想得到它。昨天,我在南崗書店尋了許久,沒能找到;又去精華分店,聽說已售光,但我猜學府路的總店有。今天下午,來到學府路的精華總店,卻沒找到,本該放棄,可我并不死心,便請店員用電腦查,店員一邊說“可能就是沒有”,一邊敲了一下回車,居然就查到了,庫存只有六本。店員為我找了半天,終于找到。我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又去了黑大書店,最后出來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了。很想在路邊坐坐,翻翻從黑大書店買的《盧梭畫集》,但只見一地的衰草與枯葉,其中并無一處可以歇坐之地。路雖寬廣,可駐留之處何在?惟有蹲在草地旁,將書匆匆翻幾下而已。對十多年前的我來說,這條路是多么熟悉,但現在的這里,卻只能給我陌生感。逝水不能復回,落花不可返枝,
青春去的時候,我們都沒有發覺。唉,這露水的世呀。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肖毛識于燈下
一、譯感
譯文能否讓譯者滿意和為讀者接受(后者才是最權威的判斷者),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譯文是否能比較準確地傳達出原著的精神(即所謂的“原汁原味”,這是一句我很討厭的四字語)。
而原著的精神是譯者(也包括讀者)體會出來的,這種“體會”,其實是一種“感覺”:譯者要有“譯感”,才能把一本書譯好;讀者要有“觀感”,才能從整體上去評價譯文的好壞。如果把原作者比作名廚,那么譯者就是學廚的,讀者則是“挑剔的”食客。學廚者一般不能超越師父,食客則可以品(感覺)出名廚與學廚者的廚藝好壞,雖然他根本不懂做菜。(當然了,這個食客也得“會吃”才行)
所以,周克希先生在這本小書中開篇就談“感覺”,可見他是非常高明的譯者:
1.文學翻譯是感覺和表達感覺的歷程,而不是譯者異化成翻譯機器的過程。
3.譯者沒有感覺,同樣也就看不懂作品。
2.感覺是一種才能。
8.高更說,塞尚作畫用眼,瑟拉作畫用腦…盧梭作畫用幻想,而凡高作畫用心。我想,理想的譯者在翻譯時,既要用眼,也要用腦,用幻想,更要用心,用自己善于
感動的心去貼近原著,去貼近作者的心。(這里的“1,3”等,為《譯邊草》中的小標題,標題后的文字,都是從該書中摘出來的,下不另注。)
的確,譯者就該“去貼近作者的心”。翻譯其實是一種心與心之間的交流,但是,怎么去交流卻是個問題。
譯者若一味“低三下四”,對原作者表現得過分謙卑、拘謹,其譯著恐怕就好不到哪里去,因為“奴隸”是難以和“將軍”正常交流的;譯者若想讓譯作超越原著,則不切實際——譯文中的那些“超越”原著的部分,都是譯者親自操刀“代庖”出來的,絕非“譯”出來的;譯者與原作者,應該“莫逆于心”,如一對可以相互“讀心”的摯友,彼此能夠“通感”——能做到這一點的譯者,其譯作肯定是最上乘的。
另外再說幾句別的。我覺得高更對塞尚、盧梭、凡高的評價簡直是入骨三分。我不懂藝術,只能胡亂看,所以,曾經能打動我的西方畫家只有一個,那就是凡高,因為我能從他的畫里“讀”出一顆孤獨、高傲的心,看到一個美得讓我心痛的世界。
塞尚的畫則和凡高的畫不同:看凡高的畫,我要睜大眼;看塞尚的畫,我得瞇上眼,往后退上半步(再退就看不見了,因為我近視),然后才可以窺出他的不凡(莫奈畫的那些橋和睡蓮也也需這樣才能體會出美妙來)。所以,我更愛凡高的畫——他的畫才更絕望,更真實,更凄美。
至于盧梭,起初我并不知道。后來,買到了一本澳大利亞作家懷特的《探險家沃斯》——它的封面印著一幅盧梭的畫(名為“快樂的小丑”,我后來才從別的地方查出來),雖然很小,但我還是立刻被它“撼動”了。
于是,我開始尋覓這幅畫的作者。一次,在書店里拿起一本盧梭畫冊后,我立刻知道了那幅封面畫是盧梭畫的——盧梭的風格是任何人都學不來的。
一旦進入盧梭的神秘世界,我又怎么可能逃得掉呢?他是凡高之后的第二個讓我心醉的西方畫家。
我記得,當時看到的那本畫冊很貴,我是買不起的,所以就沒有買。后來,每當想起此書,我就感到痛苦。那天,我揣著一百元錢,準備去書店買它時,心里卻很快樂——可它卻不見了。我的悵惘自不必說。幾年來,我一直在尋找盧梭的畫冊,甚至在云南和北京找過,結果不是沒有找到,就是找到的版本太差。
昨天,我在黑大書店里見到了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盧梭》,定價78,里面收錄了盧梭的大部分名作。我當然該買下,我怎能不買?可是,它的定價是78呀!我抱著這本書,在書店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十多分鐘后,我勇敢地去了交款處。這是我今生買得最貴的一本書。
二、“傳神”的界限
先看幾段周克希先生的話:
15.“翻譯度”是楊絳先生仿照難度,甜度的說法創造的詞兒。
30.這樣扣住原文字面,原文句法…直譯,原文的諷刺意味是否就沖淡了…呢?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陳村以為后者(即直譯——肖毛)好。
31.據我所知,對傳神說有微詞,有非議,甚至有反感的譯家也大有人在。余振先生…說:“只要把原詩的文字如實地譯過來,‘神’不也就跟著過來了嗎?再一層,原詩的‘神’如果隱藏在文字之內,譯者如果把它明譯過來,這就是最大的不忠實。”
39.喜不喜歡用四字句,也是個文字趣味的問題。許多年前去看汝龍先生,他…主張“少用四字句”。他舉了個例子,“說烈火熊熊,你眼前看見什么了?”我…問道:“那該怎么說呢?”他笑了笑,“怎么想就怎么說,比如可以說一蓬火燒得很旺嘛。”
上乘的譯文,應該是可以“傳神”的。但是,什么樣的譯文才算“傳神”,“傳神”的界限(即文潔若所說的“傳神度”)如何限定?
從周先生在《譯邊草》中引用的那些譯文(多數是我不喜歡的法國小說,就不抄了)中,不難看出,周先生對“傳神”的界限放得是很寬的。簡單的說,就是他不贊同“直譯”。為了“上下文”的需要,他甚至主張把簡單的句子加以“異化”,以求“傳神”。
我是一個讀者——從一個讀者的眼光看,我覺得最傳神的文字應該是作家創作出來的文字,而不是譯文;面對一本譯作時,我當然知道我讀的不是原文,所以,如果它給了我勝過原文的感覺,我就會覺得被譯者的花言巧語騙了。所以,我的看法是和余振、汝龍先生等一樣的。一般來說,凡是把譯文弄得過分“傳神”的(在特別的時候,對某些特別的句子可以這么處理),都是對原作者的輕視。這是我的看法,別的讀者與譯者,自然也有他們的不同意見。
三、《追憶似水年華》的譯文
普魯斯特是周克希先生心儀的作家,所以,他參與了譯林版《追憶似水年華》的翻譯工作——《追憶似水年華》第五卷《女囚》的第1-104頁就是他翻譯的(我手上的版本是七冊平裝本,其中的《女囚》這卷,是譯林出版社1991年第1版,1992年第2次印刷的),所以,他對《追憶似水年華》的體會很深,不然就不會有這么高明的見識:
“普魯斯特的語言堪稱精妙,但從總體來說,他寫得并不華麗。往華麗的路子去鋪陳譯文,怕是難以傳達那種令人贊嘆的精妙之處的。”(《譯邊草》第14則)
所以,他也能夠指出別人的翻譯錯誤:
18.《追憶似水年華》中,有一段文字描寫貢布雷教堂里一方方平躺著的墓石。有個譯本是這樣譯的:“如今這片片墓石…像蜂蜜那樣地滲出原先棱角分明的界限,這兒冒出一股黃水,卷走了一個哥特式的花體大寫字母…”
墓石“變得酥軟”已有點詭異,“冒出一股黃水”就更是費解…其中,douce 當是“線條柔和”,而不是酥軟,un flot blood似指“黃澄澄的流波”。
周克希先生在這一則里提到的“有個譯本”,就是譯林的本子,譯文是印在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的第61頁上的,譯者是李恒基先生(他是1957年的北大畢業生)。雖然我不懂法文,但通過周克希的分析,覺得李先生的譯文是錯誤的。周先生不好意思提出李先生的名字,我倒沒什么顧忌——這種東西還是明說的好,譯者若知,可能還會對周先生表示感謝呢。
周先生還說,在翻譯《女囚》之前,“看到了桂裕芳先生譯的片斷,覺得真是不容易。”我估計周先生看到的“片斷”,是“小瑪德蘭點心”和“斯萬的愛情”這兩個片斷。它們都收于《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第二冊》,是上海文藝出版社在1981年7月初版的,我手里的這本是1986年12月出版的第3次印刷本。我就是在看了桂先生譯的這兩個“片斷”后愛上《追憶似水年華》的。
不過,盡管周先生對《追憶似水年華》的體會很深,他譯的《女囚》也還是有些“問題”。周先生自己承認說,“孫家晉(吳巖)先生”認為他的譯文有三個毛病:一、語言上“南腔北調”;二、忽然夾一句文言不妥;三、長句的問題。
吳巖先生(原來他的本名叫孫家晉呀,嘻嘻)對周譯《追憶似水年華》的三點意見,真是切中肯綮,不信請看周先生在《女囚》里的幾句譯文:
“有時越過…空氣傳來,變得喑啞而岔了聲…還是行將馳向湛藍的晴空。”P1
“當然,這壓根兒不是因為我還愛著阿爾貝蒂娜,這我也清楚…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對我說起凡德伊小姐的那會兒…”P13
你看,“喑啞”這個詞,是不是很“文”?可是一句“岔了聲”,就讓這個句子“大眾化”起來,顯得前后不協調;“行將馳向”與“湛藍的天空”的組合,看起來也別扭得很,是為“忽然夾一句文言不妥”;而“壓根兒”、“那會兒”這樣的詞,就屬于“南腔北調”那種了,把北京話夾到法國小說里,給人的感覺實在是滑稽,就像有人把“小赤佬”這樣的上海話加到美國小說里一樣,看起來都是那么的別扭。
周先生能夠“自揭傷疤”,可見其氣度與胸襟的不凡,佩服,佩服。
另外,周先生還有這樣一段話:
116.《追憶似水年華》以長句著稱,按辛笛先生的說法寫得頗為“纏綿”,我就看了些廢名的小說。我覺得,這有點像運動員賽前的熱身,有利于進入狀態。
我想,周先生所說的“熱身”,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是一種好辦法。不過,“書到用時方恨晚”,還是平素的積累更為重要。“臨時抱佛腳”的譯者,與“胸有成竹”的譯者,還是有高下之分的。
四、西蒙小說的譯文
《譯邊草》的第14則中曾這么說:“聽人贊嘆克洛德·西蒙的作品有朦朧美,我頗有些懷疑那是把原本還能看懂的句子變得‘朦朧’了。”
也許周先生沒有讀過克洛德·西蒙小說的中譯本,可是他這里的話說得卻很準確。我手上有一本林秀清譯的《弗蘭德公路·農事詩》(漓江出版社1987年3月第1版,1992年6月第1次印刷)。下面我就隨便從中抄幾句出來:
“他臉上的皮膚,像那些長年過風餐露宿的人那樣呈棕褐色,而且晦暗無光”。P4
“他接著把信折疊起來放在口袋里,又向我作出在他的心目中大概算是微笑的樣子,又一次把灰白的小胡子朝邊上拉去,接著旋踵走掉。繼后我僅限于干完比以往更少的工作,把事項簡化到無以復加…”P5
這些“生猛”的譯文,簡直“朦朧”得過了頭——我怎么買了這么一本書?
五、歐·亨利的一篇小說
周先生專門談過幾句《警察與贊美詩》的譯文:
34.歐·亨利在短篇小說《警察與贊美詩》里,這樣描寫一家…飯館:Its crockery and atmosphere were thick;its soup and napery thin。按照字面可以譯成:“它的碗和氣氛都很厚重;它的湯和餐巾卻很單薄。”這樣的中文讓人難受。
所以我們看到的譯文是:“它的碗盞呆笨而氣氛呆板;它的湯味淡薄而餐巾單薄。”
原文中用異敘(syllepsis)修辭手段所營造的色彩,在譯文中表現為“呆”、“薄”二字的疊用。
35.同一篇小說里,寫主人公來到一個街區,那地方的夜晚有the lightest street,hearts,vows,and librettos。照字面簡直沒法譯。…譯者就做了變通,把它譯成“最明亮的街道,最愉快的心靈,最輕易出口的盟誓和最輕松的歌曲。”…對譯者來說,這已經實勉為其難了,但遺憾的是,原文那種輕快、俏皮的色彩,讀者恐怕很難領略到了。
先說說“異敘(syllepsis)”。我查了手中那本梁實秋(很古老吧?)主編的辭典,發現那上面對這個詞的解釋是“一筆雙敘法,兼用法”。再查“金山詞霸”,發現里面這么解釋:
syllepsis:一筆兩敘法,一語雙敘法,兼用法,軛語法。
一個詞兼顧兩個或多個其他詞,但在數、性或格上只與其中之一保持一致,或當該詞與它兼顧的詞中的每一個詞搭配時意思都不一樣,如在 He lost his coat and his temper中,意為“他丟了上衣,發了脾氣”。
那么,“異敘”這個解釋是出自那本字典呢?我不清楚。
這里提到的這句“Its crockery…”,王仲年先生在《歐·亨利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3月第2次印刷)中是這么譯的:“它的盤碟和氣氛都很粗厚,它的湯和餐巾卻很稀薄。”
《四百萬》(中英對照本,陳華等譯注,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8年6月第1版)中的參考譯文是:“這里碗盞粗笨氣氛渾濁,菜湯稀薄,餐巾污穢。”
在《歐·亨利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6月第1版)中,石向蹇這么譯:“里面的碗盤和油煙氣十分厚重,湯和餐巾卻很稀薄”。
李文俊先生是這么譯的:“它那兒的盤盞和氣氛都粗里粗氣,它那兒的菜湯和餐巾卻稀得透光。”
這幾種譯文中,周先生所舉的兩種我都不喜歡;《歐·亨利全集》中的譯文顯然是照前人的翻譯抄改出來的,更加等而下之;《四百萬》中的譯文,只求達意,所以不必苛求;王先生的譯文比較簡潔,也能接近原文,是比較好的。
但是,最妙的還是李文俊先生的譯文——他的譯文雖然把Thick和Thin“異化”,但卻達到了“傳神”的地步。
就我的理解,這個句子之所以精彩,不但是因為它的句式,也因為這兩個反義詞,把它們譯成兩個“呆”與“薄”,效果似乎并不好。
至于“the lightest street,hearts,vows,and librettos”這句,王仲年先生是這么譯的:“最明亮的街道,最愉快的心情,最輕率的盟誓和最輕松的歌聲。”
《四百萬》中的參考譯文是意譯,我就不抄了。
《歐·亨利全集》中,石向蹇這么譯:“最輕快的燈火,最輕松的心情,最輕率的盟誓和最輕柔的歌聲”。
李文俊先生是這么譯的:“最輕佻燈光,最輕松的心靈,最輕率的盟誓和最輕快的歌劇。”
這些譯文,都有些大同小異,但我覺得總體上最好的還是李先生的譯文,因為他把lightest一詞譯得靈活而不失原意。另外,把librettos譯成“歌劇”,好像比譯作“歌聲”準確一些。只是,我不明白李先生筆下的“燈光”是怎么回事,street或許也可以看成是streetlight的簡寫吧?
不管怎樣,周先生說得對,這一句的確“沒法譯”,然而,若要在這幾種譯文中選擇的話,我會選擇李先生的譯文。
把李先生譯的《警察與贊美詩》收入中學課本里的人,可說是很有眼光的——上學的時候,我簡直被這篇譯文迷死了,還曾到處打聽它的譯者呢,可直到李先生自己在“拊掌話舊譯”一文中“招認”后,我才知道這一篇譯文是李先生在1978年譯的。當時已經有了王先生的譯本了,李先生認為他的譯文“相當不錯”,但由于“手癢”,還是花大力氣獨立譯了一遍。這篇文章收在李先生的《縱浪大化集》(九州圖書出版社1997年2月第1版)里:
“小說中寫到蘇比要去一家小餐館,說‘Its crockery and atmosphere were thick;its soup and napery thin。’我為了讓兩個形容詞能照顧到兩個名詞,斟酌了半天,譯成了‘它那兒的盤盞和氣氛都粗里粗氣,它那兒的菜湯和餐巾卻稀得透光。’”
“又如原文形容某時髦處所,一連用了兩個lightest。原譯是:‘最明亮的街道,最愉快的心情,最輕率的盟誓和最輕松的歌聲。’我在其基礎上作了一些改動:‘最輕佻燈光,最輕松的心靈,最輕率的盟誓和最輕快的歌劇。’不知是否跟隨原文更親密一些?當然,我不如原譯文的地方一定很多。”
像李先生這么謙虛而又有實力的譯者是不多的,他的譯文其實有不少勝過王先生原譯的地方呢。(王先生的譯文也很不錯。)
六、高爾斯華綏的《蘋果樹》
《譯邊草》里,還提到了高爾斯華綏《蘋果樹》:
97.高爾斯華綏的小說《蘋果樹》…譯注者叫移模…今名黃子祥
98.And he rose from table a sort of hero。譯注本作“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他儼然是個英雄了。”
我不明白,另一個譯本何必譯得這么累贅:“于是,等到吃完午飯站起來的時候,他幾乎已經成了一位英雄。”
99.“大家穿衣服的時候,哈利德靜靜地(quietly)說:老朋友,你救了我的性命!”這兒,黃先生用“靜靜”,簡單而傳神。另一譯本是這樣譯的:“在穿衣服的時候,哈利迪鎮靜地說:老兄,你救了我的性命!”
我沒有見過黃子祥的譯本,手上只有兩種譯本:董衡巽的和屠楓的。And he rose from table a sort of hero這句,屠楓譯作:
“于是,等到吃完早飯站起來的時候,他幾乎已經成了一位英雄。”(《高爾斯華綏中短篇小說集》陳燾宇編選 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8月第1版)
董衡巽譯作:“他從桌子邊上站起來,頗有英雄之感。”(譯文收《佳作叢書第二輯·無所不知先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7月第1版)
我覺得董先生的譯文是比較準確的,黃先生的那種,只是勉強可以,屠先生的譯文則太過羅嗦。
那個“quietly”,董、屠的譯文都是“鎮靜”。我想,“鎮靜”一詞的確不如“靜靜地”符合小說的原意,在這一點上,我贊同周先生的說法。
我想,董先生的譯本已經盡善盡美,恐怕很難超越了。就算董先生把“靜靜”譯成“鎮靜”,但也不算大毛病。也許,黃先生的譯本會更好?我沒見過,真是可惜。
高爾斯華綏光憑《蘋果樹》就可以不朽,偏偏他還能寫出《福爾塞世家》等份量更重的作品,真是了不起。
七、書名該不該直譯
關于小說的譯名問題,周先生談了很多:
32.to have and have not,這是海明威小說的書名。有人譯為《有和沒有》。譯文版的海明威文集里,鹿金先生譯為《有錢人和沒錢人》。一明譯,難道當真就不忠實了嗎?
66.杰克·倫敦筆下的Burning daylight,既是小說的書名,又是小說主人公的綽號。所以,單譯《灼人的陽光》顯然不妥。那個兩全其美的譯名《毒日頭》,據裘柱常先生在“中譯本初版后記”里說,他是“采用《北京俚曲》的《打新春》…六月里,屬三伏,天長夜短日頭毒”的意思。
68.而且,書名直譯(幾乎可以回譯)似是時下的一種趨勢。
69.但書名的翻譯,真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金圣華女士亦對《永別了武器》和《了不起的蓋茨比》之類的譯名不以為然,認為《戰地春夢》及《大亨小傳》其實已經是譯名中的經典杰作。
從這些話里推測,周先生似乎是不大贊成“直譯”書名的。我覺得,書的譯名還是直譯為好。一部好的作品,其名字必定是經過作者幾番思量才擬出來的(也有偶然天成的),簡直可以看作是全書的“眼睛”。如果誰敢把《離騷》的名字改作“一個愚忠者的滿腹牢騷”,他準要被中國人罵死——對中文作品的名字不宜改,對外文作品的名字也是,“內外有別”是不好的。
在電影院里,我能夠“忍受”《戰地春夢》、《魂斷藍橋》這樣的名字,甚至還會覺得它們譯得很妙,但在拿起外國小說的中譯本時,《戰地春夢》、《大亨小傳》、《有錢人和沒錢人》之類的譯名則讓我感到別扭。這些譯名,不但不忠實,還是對作者的侮辱。
所以,我認為《永別了武器》和《了不起的蓋茨比》才是正常的譯名。《毒日頭》的譯名,倒真的是“兩全其美”,我很喜歡。這本書初版(上海譯文出版社)于1985年2月,我的這本是1990年8月第2次印刷的。
八、一首杜甫的詩
周先生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
16.“杜甫詩云:‘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施蜇存先生…說…‘輕薄為文哂未休一句,竟有許多名家讀不懂,講不對’…一首并不生僻的唐詩,理解上尚且有這么些周折。翻譯外文作品時理解的困惑,譯文的尷尬,似乎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一篇曾經在報上發表過,然后,該報收到了很多讀者來信,指責這篇文章“竟有許多名家讀不懂”。這些人真是不正常。翻翻施蟄存先生的《文藝百話》(華東師大出版社1994年4月第1版,我下手晚了,所以買到的就是1995年11月出版的第二次印刷本了)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嘛。這里,我把施先生的話再抄一遍:
“杜甫說:王楊盧駱的文章,盡管你們這些輕薄之徒寫文章加以攻擊哂笑,但還是代表他們時代的文體…竟有許多名家讀不懂,講不對,甚至連郭老(郭沫若)也認為‘輕薄為文’是‘當時譏哂四子之語’…問題出在‘輕薄’二字。許多人不了解‘輕薄’是‘輕薄子’的省略,硬要派它為一個普通的狀詞。”P26-27
看了這些話,你可以說不贊同施先生的看法,但不能說“看不懂”吧?只要是中國人,一定能看懂的。
很多老作家都是越老越寫不出什么,施蟄存先生卻不是這樣,反而“老當益壯”,真讓我高興。我最愛看的,是他那本《唐詩百話》。我的《唐詩百話》還是初版本呢。
九、龐德的一首詩
談完中國詩,再來談談“洋詩”。周先生在他的書里提到了一首龐德的名作:
21.龐德的意象派名詩《地鐵站內》…原詩如下: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流沙河先生的譯文是:
人群里這些臉忽然閃現;
花叢在一條濕黑的樹枝。
其中“忽然閃現”扣英文apparition,此詞在其他譯家的筆下,分別譯成“幽靈一般閃現”(杜運燮),“鬼影”(余光中)…等等。流沙河先生認為諸家譯文“都過得去”,只是…都宜改“忽然閃現”為妙…單單坐實“忽然閃現”,恐亦有失“幽靈”意象之虞。
周先生提到的這些譯本,我基本都看過,不過,我手頭只剩兩種譯本了:
杜運燮譯:(譯文收《五角叢書·外國詩人成名作選》 裘小龍等編 上海文化出版社1987年5月第1版,現在,這套叢書如果還有的話,應該改成“十元叢書”才合適了)
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
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
楊潮譯:(譯文收《美國詩人五十家》皮特著 楊潮譯 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年5月第1版)
人群中的這張張面龐,
潮濕的黑樹干上花瓣片片。
《美國詩人五十家》中說,“龐德對意象派的貢獻包括中國式的詩…一個好的例子是《在地鐵站內》”。而《外國詩人成名作選》一書,在對這首詩的分析文字中,也談到了龐德對中國古詩的借鑒,還專門舉出一個例子:“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龐德的這首詩,風格和杜牧的這兩句詩還真的很像呢。
龐德這首詩里,有一個最關鍵的詞,那就是“apparition”。如果把它譯好,別的問題就都好說了。周先生就是這么看的,我贊同他的意見。就我的理解,Apparition的引申意思雖然多一些,但大體上可以說有兩種含義:1.幽靈 2.意外出現。那么,把它譯成“幽靈一般閃現”還是比較合適的,所以,別人的譯文都不如杜先生的“傳神”。
另外,周先生還說:
23.美國著名詩人弗羅斯特說過,詩就是“在翻譯中失去的東西”。話說得這么絕,真有些令天下有志譯詩者氣短。幸好從翻譯實踐看…一首上乘的譯詩,可以把原詩的意蘊和形式相當完整地保留下來。
我不信周先生的話——譯詩哪里比得上原詩呢?能趕上原詩的三分之一就很難得了。
十、查字典
以前,我總認為,不管英文多好的翻譯家,在翻譯的時候,手邊都該有十幾本備查的中英文字典。有些中英文皆通的高手,也許在翻譯時不查字典,但譯文草稿出來后,在斟酌之余,可能也要翻翻字典的。可是,看了周先生披露的“內幕”,我才知道,居然真有不查字典的譯者:
45.高克毅先生用喬志高的筆名,以翻譯《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著名。小說第七章里,有這么一句:記得那次我從酒缽號游艇把你抱上岸…高先生說“…以為punch bowl是一條游艇。我一時懶于查書…弄出個酒缽號游艇…后來,才明白punch bowl是火山遺址。”
47.高先生聲稱“我翻譯一般現代英文作品,照例并不先查字典然后下筆”,于是我代高先生查了《韋氏大詞典》,punch bowl單列了一個詞條,而且第一項釋義就是“夏威夷島火努魯魯附近的一個火山口”,查一下字典,真可謂唾手可得。然而高先生不僅“照例并不先查”,而且“下筆”后也懶得查…那真是可惜了。
53.其實,查字典可以說是對譯者最起碼的要求…可是它卻仿佛成了道“坎兒”,多少好漢居然就栽在了這上頭。
周先生的話說得很客氣,但他對不查字典的做法顯然是不以為然的。翻一下詞典只是舉手之勞,高先生怎么就不去翻呢?我手上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8月第1版,這個譯名才叫好呢),是吳然譯的,他同樣把“punch bowl”譯成了“酒缽號”。
出于好奇,我去查了梁實秋編的字典,那里對這個詞的解釋是:1.盛混合飲料punch的大碗 2.山間之洼地 3.缽狀盆地。
還是《韋氏》全呀。可是,它那么貴,我可買不起:-)
另外,周先生還提到了朱生豪先生的一處誤譯。《李爾王》里,有一句“Oh,my sweet eyes!”朱先生把它譯成“噢,我親愛的眼睛!”有個讀者覺得奇怪,就去查字典,才知道my eyes的意思是“噢,天哪!”
我想,朱先生應該不是不查字典的那種人,大概他當時用的那本字典不好吧。
十一、兩個笑話
《譯邊草》里,有兩則簡直可以當笑話聽:
48.回到宋淇先生。他還列舉了個例子,也是影片譯名:“1976年提名金像獎最多的電影是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香港某報譯為《誰怕又貞又淫的女人?》那當然是望義生文!臺灣某報則譯為《誰怕維尼吉亞州的狼?》其想象力之豐富可與港譯媲美。”
大名鼎鼎的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吳爾夫,成了弗吉尼亞州的狼,真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
52.《老人與海》開篇,老人叫孩子去play baseball,手頭有四個譯本,有三種不同的譯法:
“打棒球”(1962年張愛玲譯本;1995年吳勞譯本);
“玩壘球”(1979年海觀譯本);
“打籃球”(1987年吳鈞燮譯本)。
顯然,只有“打棒球”是對的。
“baseball”當然是“籃球”了,這個解釋是不用翻字典的。沒想到,有人連這都不知道。
順便說一句,我手上的譯本是吳勞先生的。
至于“維尼吉亞州的狼”,雖然錯得可怕,但還是滿好玩的。不讀外國小說的人,不知道吳爾夫的名字也是自然的。我喜歡她的作品。
(有趣的是,敲到“誰怕維尼吉亞州的狼”這幾個字時,John Denver剛好在我電腦里唱出“west Virginia”這句——我在錄入時一直在聽John Denver,而當時聽的恰好是“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這首歌。這是否也算黑色幽默呢?肖毛11月27日又記)
十二、塵元的兩段文字
周先生在他的書中提到了塵元先生:
59.塵元(陳原的諧音筆名)寫過一本有趣的小書《在語詞的密林里》。里面提到,有一首英格蘭民歌Drink to me with thine eyes。半個世紀前王光祈譯作《飲我以君目》…
原來塵元就是陳原,真沒想到。《在語詞的密林里》是三聯出版社1991年6月初版的,當時我對這本書并沒在意,后來在《萬象》雜志上見到一些塵元的文字后,才喜歡上他的文字風格,所以就去把這本書買了回來——我這本是1996年3月第2次印刷的。
既然周先生提到了塵元的文字,我就順手從《在語詞的密林里》抄兩則下來吧:
(110)請讀我唇
布什在一次競選活動中說,國會壓我增稅,我說不,他們又壓我,我又說不,他們又會壓我,我則對他們說:請讀我唇(read my lips),不增新稅。
…請讀我唇——是加重了語義的表現法,請君不只聽我說,同時請君看我說,又聽,又看,我說的是真話,不能改動的。
王光祈半個世紀前翻譯一首英格蘭民歌時,曾用《飲我以君目》作歌名——即Drink to me with thine eyes。雖則用的是文言,但情意綿綿,活躍于紙上,時人譯為“你用秋波向我敬酒”,白則白矣,但聽了總覺得缺少一點什么。P108
(106)香榭麗榭
巴黎有一條寬闊的大道,近譯作“田園大街”的,從前通寫作“香榭麗榭”,或“香榭麗舍”——那是法文…的音譯,這四個字多美呀!一幅令人神往的街景:一幢又一幢別致的房屋(榭,舍),散發著一陣一陣香氣,美麗極了。
巴黎附近有一個好去處…前人譯為“楓丹白露”…太有詩意了:一片紅色的(丹)楓林,這里那里灑著一滴一滴的無色的(白)露珠,簡直是神仙的去處!
至于詩人徐志摩給意大利的文化古城佛羅倫薩寫上三個迷人的漢字——翡冷翠,翡翠已綠得可愛,何況還加上一層寒意(冷),那就太吸引人了。
也有難聽的地名,不知是哪幾位富有幽默感的先人們,給我們留下了幾只牙:西班牙、葡萄牙、海牙——怎么葡萄會有牙呢?怎么海也有牙呢?…有點逗人發笑,然而約定俗成,正所謂“天長地久”,改不了了。P102
十三、Beat是不是縮寫
周先生說:“前不久,美國…評論家…提到,Beat是‘至福’一詞的縮略(Beat——a shorthand term for Beatitude。)照這么說來,Beat既非過去分詞(垮掉),亦非形容詞(沮喪的),而是一個縮略語。” (第72則)
我覺得,以前似乎沒人認為Beat一詞是縮寫,對這一派頗有研究的文楚安先生也沒這么解說過。這個美國評論家的話可信嗎?我不知道。
十四、童話中的雙關
113.童話中往往也少不了雙關的趣味。Alice in wonderland 的第三章,老鼠要給愛麗絲講自己的故事,它說:Mine is a long and a sad tale!…愛麗絲瞧瞧它的尾巴回答說:It is a long tail,certainly。于是吳(鈞陶)先生加了個注,說明原文中的雙關含義。
我手上的《愛麗絲漫游奇境》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張曉路譯的,張的譯文中,也在此加了注釋。我贊同這種做法。這種雙關的妙處,單憑翻譯是難以傳達的,還得加上注釋才行。懷特的童話中,也有很多這樣的雙關語。其實,不光童話,小說中的雙關語也很多的。
十五、文學修養
想譯出“精品”來,中文底子當然要深。周先生對此深有體會:
58.許多年以前看滿濤先生譯的果戈里小說,…對“二人同心,糞土成金”這幾個字印象特別深。后來,在《世說新語·言語》篇中讀到“易稱,二人同心,其利斷金”,驟然想到,滿濤那八個字,不就是從中衍化而成的嗎。
63.讀精彩的譯作,常常感到里面有一種古文修養的底氣。
89.汝龍先生勸我多讀《水滸》…王辛笛先生得知我在譯普魯斯特,就要我讀讀廢名的作品。辛老還用詩的語言給我提了譯文的要求:纏綿…黃裳先生…建議多讀《聊齋》…陳村…說過,不妨多讀《史記》文章和魯迅書信…郝運…喜歡李廣田的小說和散文。
從第58則里可以知道,周先生原先的中文底子似乎差了一些,不然不會連“二人同心”出自哪里都不知道,連《世說新語》也是在“后來”才讀到的。不讀易經也就罷了,不讀《世說新語》,損失卻很大——那么好玩的書,怎么不早去讀呢?
不過,他連這些都肯在文中承認,真是誠實得可敬。
第63則里談到的“古文修養的底氣”,當然要有,而且越足越好。古文可不是白讀的。想當年,魯迅曾說過少讀或不讀古書,但那是在特別環境下說的特別的話。如果沒有古文底子,魯迅的文字能那么精練?當然,光讀古文不行,死讀古文還是不行,不會活用也不行,具體就不多說了。
周先生還引用了一段胡適談《老殘游記》的話,胡適先生認為《老殘游記》里的白描功夫是很難學的。我想,白描的功夫不僅僅是學來的,這類的好文字是作者用心去觀察并體會的結果。
一個作家,即使有再深的文字功底,如果沒細心觀察過他要描寫的東西,那么他筆下的描述可能就沒那么生動。不過,光觀察還不行,還得進行藝術剪裁,讓你的描繪為全文的主旨服務,這樣的白描,才是最上乘的。
在第89則里提到的這些書,也都是我喜歡的。辛笛建議周克希在譯普魯斯特時讀廢名,真是太有眼光了,這兩個人的文字果然有相似之處——沒想到“闊人”也這么有見識:-)(卞之琳先生曾回憶說,辛笛的老丈人是銀行董事長,所以他是不愁錢的,很讓他們這些朋友羨慕。)
不過,我想魯迅書信對寫作與翻譯的用處不大,不讀也罷,除非你愿意搞研究,或者喜歡讀著玩——我就是喜歡讀著玩的那種。讀魯迅書信還容易“學壞”呢,因為他有時候會在信里“說謊”:-)
王得后先生在一篇回憶李長之的文章(原文刊于2001年第5期《萬象》)中曾這么說:
1935年9月12日,魯迅給李長之的信中寫:“…人說先生也是‘第三種人’里的一個…不過這也無關緊要,后來大家會由作品和事實上明白起來。”
但就在…同一天,魯迅有給胡風的信,說的卻是“李天才正在和我通信,說他并非那一伙,投稿是被拉,我也回答過他幾句,但歸根結蒂,我們恐怕是弄不好的,目前也不過‘今天天氣哈哈哈——’而已。”
1936年6月19日,魯迅給孟十還的信:“李長之不相識,只看過他的幾篇文章,我覺得他還應一面潛心研究一下,膽子大和胡說亂寫,是相似而實非的。”
由此可見,魯迅在給長之師的信里又并沒有完全“直言”,是有“應酬”的成分在的。
十六、作者簡介及其他
譯林版的《追憶似水年華》中,有一段周克希先生的簡介:
周克希:1942年生,1964年從復旦大學數學系畢業后,在華東師大數學系任教…1982年以來,業余從事翻譯工作,譯有《成熟的年齡》…等。
從《譯邊草》中可以知道,1992年起,周先生正式“下海”,調到上海譯文出版社,從此告別了教師的職業。他譯出的作品不算多,其中,最讓他滿意的譯作好像是《不朽者》和《基督山伯爵》。
由于他是專譯法文作品的,所以書中談到了很多《三劍客》、《高老頭》之類的法國小說,我的書架上是沒有這類書的影子的,所以就不發表我的意見了;此外,像奧斯汀、狄更斯的那些作品,我的書架上也一本沒有,就更不能去附合什么。這些人的書,我在初中時基本讀過,不管是厚厚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還是薄一些的《傅雷家書》,還有那些不長不短的《傲慢與偏見》、《俊友》、《包法利夫人》等。最后,我只覺得這些書里的原版插圖是精品,那些書卻不合我的胃口。現在想想,仍是如此——我不是靠文學吃飯的,該讀什么書,我自然說了算。
周克希的文字比某些“專搞文學”的更加樸實、簡潔,絲毫沒有窮酸氣,不知道這是否和他曾經主攻數學有關:-)
另外,從他的文字看,這個人也是樸實而又認真的,不帶時下一些所謂學人的那種“仙氣”。在這個時代,能讀到這樣的文字是幸運的。
該書的裝幀很不錯,設計者王儉是上海的一位漫畫家,我曾在多年前看過他的漫畫。他的裝幀水準比他的漫畫水準強多了。
這本書的字數是11萬2千,可是,南妮在序里卻說是6萬,不知道她是怎么算出來的。
2001年11月24日晚肖毛寫;11月26-27日晚錄完
沙漏外的沙
夏天就像他的臉色,讓我感到郁悶、頭暈、惡心,也讓我渴睡。
夏天也像一針致幻劑,被它打中的我,總能看見一些已經遠去的東西。
夏天更像你的遠去,你我的世界就這樣被厚重的云朵堵住:你在這邊,我在那邊。我的呼喊全被白云裹住——等云層越變越厚的時候,天就會下雨。
現在,窗外是一片火辣。窗前的那朵半支蓮已經死亡。昨天,它是紫色的;今天,它是黑色的,如凝固的血,如烤焦的淚,如逝去的
青春。
點完發送鍵后,我扯下電話線,讓電腦為我唱起Rebecca Pidgeon的歌,然后就開始想念一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我們有多少年不見,又有多少年沒有通過電話了呢?我想不起了。但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朋友,多年之后的一聲問候就證明了這一點。
朋友是什么?在學校時,總以為朋友就是同學,敵人就是黑板和教科書;后來,我才知道,朋友原來就是沙漏里的沙。
最初,我們都是擠在一起的。隨著時間的變化,我們都從那個小孔里一個個地滲了下去。不管是最先滲下去的還是最后滲下去的,都想在下面實現自己的夢想。最后,有的夢想成真,有的夢想幻滅,有的茫然地與別人擠在一起,無神地望著沙漏外的世界,有的則不安地擠來擠去,希望能尋得一個缺口,跳到外面的天地。
現在,我們仍是沙。但是,我們的名字都不同了。有的叫“經理”,有的叫“藍領”,有的叫“政治家”,有的叫“騙子”,因為我們都長大了。
過去并不可笑,但每當想起過去,我們總會忍不住微笑;現在總是很滑稽,但每當談及現在時,我們往往只能尷尬地沉默。
生活把我們怎么了?我們被生活怎么了?
中午,在一片草地間穿行時,我發現了一朵蒼白的野牽牛花,一只在花朵上打尖的蜻蜓。它們都太普通了,普通得我連想都沒想,就走過了它們。走了幾步后,我忽然停住了:雖然那是一朵普通的花,但也是有香氣的;雖然那不是一只紅蜻蜓,但也是曾經讓我癡迷不已的蜻蜓呀!
我再回頭。
蜻蜓不見了,那朵野花也辨不出了,只能看見一帶狹窄的綠色。
童年是從哪天開始死去的呢?我想起了一首小時候愛唱的日本兒歌:
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里喲?童年時候遇見你,那是哪一天?
小時候,我愛夏天,愛冬天,愛水洼,愛土丘…那時候,我什么都愛,卻不明白我愛的是不是值得我愛的東西。
我們曾經在火車道邊歇坐過許多下午,因為我們愛夏天的陽光,愛鐵軌兩旁的鮮花,愛夏天的小蟲,愛夏天的火車聲。
我們都沒有坐過火車,也不知火車里的人會到哪里去,從火車中走出的人還想不想再進火車,但我們知道:火車是往很遠的地方去的。
很遠的地方一定神秘,神秘的地方一定新奇,新奇的東西一定可愛,可愛的東西一定像夢。
我們愛夢,夢讓我們沉默,也讓我們興奮。夢給我們種下了墮落的因,也為我們在遙遠的以后準備好墮落的果。
來吧,來擁抱我,來品嘗我…
當我發現老師捂著鼻子兜售給我們的那些東西都是連他自己都感到惡心的垃圾的那一天,我聽到了這樣甜蜜的呼喚。
這聲音是難以抗拒的。從那天起,路上到處都開滿了美麗無比的罌粟花。
我迷醉了。原來夢是這樣的:它就像夏天的火車,在鮮花和紅蜻蜓的陪伴下,一直向神秘的遠方延伸,延伸,再延伸。
我們都上了火車,這才發現更美的東西都在下一節車廂里,可是,每一節車廂之間的過道都是那么窄,就像沙漏中間的那個細口。
于是,我們紛紛擠到過道附近,搶著來到下一節車廂。以后遇到的每個過道都更窄,我們也擠得更辛苦。時間一點點地過去。忽然,我朝窗外看了一眼。我發現,那些野花與蜻蜓都被甩到后面去了,前面越來越荒涼。
“前面有更美的花嗎?”我問一個身邊的朋友。
“沒有。”他回答。
“那我們為什么這么急著往前走?”我問。
“大家都這么走嘛!快走,我看到縫隙了!”說著,他跑開了。
“嗨,停下來!”我的聲音被淹沒了。
我走到車窗前,想了一會兒。然后,我打開窗,跳了下去。
我受傷了。但是,我跌倒的地方有一朵野菊花。我吻了吻它,
揮手與車廂里的朋友們道過再見,開始往回走。路上有風,路上有雪;太陽很熱,月亮很冷。可我很高興,因為我正在用我的雙腳走路,我走的是我想要的路。
最后,我又回到了原地。我的朋友都不見了,可是,生活來了。
生活也是一個沙漏。上面的沙與下面的沙雖然可以彼此看見,但在特定的時間里,它們不能互換位置。一個小輪回之后,它們卻又聚集到一起,被一只無形的手重新倒入沙漏…
窗外凄涼狡詐的叫賣聲打斷了我的冥想。我又回到了眼前的這個夏天。
天陰了,陽光不見了。
那天與同事談到某個人。“你不要把他想得那么好!他也做過那樣的事…”同事的話讓我有點驚訝,因為我所謂的“好人”竟然是一個“壞人”。我可能真的看錯了。但是,這不是很正常嗎?誰不愿意只把自己善的一面暴露給別人呢?所以,每個人都想把自己打扮成胖胖的,生著肉翅的小娃子。
世界原本是黑暗的,所以上帝才要造光。光在照亮的同時,也在掩飾著什么。
夏天,我常常感到冷,因為有時我覺得它是冬天改裝的。
我經常被騙,我喜歡受騙。被騙以后,我對生命的理解才能更多一些。
我是一粒從沙漏中逃出的沙。我就躲在沙漏附近,看著那些上上下下的沙,盯著那只傾入細沙的手。
我是一粒沾在蜻蜓翅膀上的沙。它帶我看到了天空,聞到了花香。一陣風把我抖落在某個地方——那里只有一把塵土。
我默默等待著,直到塵土里孕育出一棵蒲公英。我望到它變大,我望到它開花,我望到它那些銀色的希望升上天空。
蒲公英死去,我也死去;蒲公英再生,我也復活。
沙漏里始終有沙,沙粒始終在流動,我始終在靜止中生活和感受。
我看見的,我記憶;我遺忘的,我愿意。
有時,我會想起與蜻蜓一起飛的日子;有時,我會想起與朋友在火車中的經歷;多數時候,我更喜歡關上電視,走到室外,看看綠草,聽聽路人的咒罵與悲泣,惹上幾許塵埃,或者干脆抬頭望望被夏日烤焦的天空,因為我知道,我只是一粒沙。
夏天就像他的臉色,雖然讓我感到郁悶、頭暈、惡心,但我還是盯著他看,因為我并不怕他。
夏天就像一針致幻劑,被它打中的我,漸漸清醒后,心意更加堅決。
夏天就像你的遠去,云朵里藏著你我的記憶,大雨降落的時候,記憶與云朵一同傾泄,淋濕了我,解脫了你。
夜將變得非常涼爽。月光如針,我心如線,記憶被一一刺痛之后,我會織出一朵黑色的花,就像窗前的那朵死去的半支蓮。
我很想舉起那朵黑色的花,把它送給你。可是,我沒有手,我只是一粒從沙漏中逃出的沙。
別問我是怎么逃出來的。
2002年7 月23日下午5 :11肖毛寫;晚19:18錄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