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問題的提出
在論及宋代文學繁榮的原因時,學者們往往將科舉及科舉考試列于其中。(注:如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五編《宋代文學·概說》,在論述“對促進文學的繁榮起著積極的作用”的因素時,第二項就是“宋代科舉制度的完備”,且特別提到“實行了封彌制度”(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中冊第293頁)。馀不煩舉。)早在宋末,就有論者以為宋詩之所以不及唐,是因為宋代未能堅持以詩取士(注:嚴羽《滄浪詩話·詩評》:“或問:‘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滄浪詩話校釋》第14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似乎若宋代“以詩取士”不動搖的話,也會像唐代一樣,成為欣欣向榮的“詩國”。那么,宋代科舉與文學的關系到底如何?已故著名學者程千帆先生在《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中,指出唐代科舉考試對文學基本上是“促退的”(詳后引)。傅璇琮先生在《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書中,也認為唐代進士考試中,“按照對省題詩的要求,以及省題詩的具體創作實踐,來比較唐代現實主義和積極浪漫主義的發展道路,可以說二者正好是背道而馳的。”[1](P410)他們對唐代科舉考試與文學之關系的結論,已為學術界所接受,但能否引申到宋代?這無疑是宋代文學研究者感興趣的問題,惜乎迄無較確切而有說服力的解答。
筆者認為,科舉與文學的關系十分復雜,難以簡單地描述,大體可從兩個層面,即外部效應(也可稱間接影響)和內部運作(即科舉考試,主要指與文學關系相對較密切的進士科考試,下同)進行審視。就外部效應論,科舉雖帶有極強的功利導向,但同時也帶動了全社會的讀書熱,造就了龐大的各種層次和類別的文人隊伍,對提高大眾的文化素質,訓練文學創作的基本功(如用韻、對仗、謀篇布局等)和藝術審美能力,最終對文學創作的發展與繁榮,無疑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對此應當充分肯定。但若只停留在這個層面,便很容易產生片面性:過多地看到科舉外部效應的積極面,甚至以外代內,贊美場屋時文,而忽略或掩蓋了其內部運作的真實面目(當然,內、外兩個層面并非截然分離,它們又相互影響,特別是社會文風,必然反映到科舉考試中來)。我們認為,只有從科舉的內部運作也就是科舉考試自身出發,考察科舉與文學的關系,才能揭示出兩者的真正關系,不為表面現象所迷惑,得出具有科學價值的結論。故本文擬從科舉制度的核心——科舉考試切入,去考察宋代科舉與文學發展的關系,同時也涉及到某些“外部”層面。
《宋史》卷155《選舉志序》曰:“宋初承唐制。”具體而言,宋開國初的科舉制度,乃行后周之法,而后周又承唐制。(注:宋太祖乾德二年(964)九月十日,權知貢舉盧多遜奏“請準周顯德二年(955)敕”云云,太祖“從之”,見《宋會要輯稿·選舉》14之13、《續資治通鑒長編》卷5。)此后科舉條制雖時有修訂,但基本原則和框架沒有大的改變,即在考試的同時兼采“譽望”(社會美譽度)。(注:參見《文獻通考》卷32《選舉五》。陸游《老學庵筆記》卷5亦曰:“本朝進士,初亦如唐制,兼采時望。”(中華書局1979年版))直到真宗朝制訂出《考校進士程式》、《親試進士程式》(本文統稱“景德條制”),有“宋代特色”的科舉制度方始形成。景德條制的核心,是將科舉考試中糊名、謄錄制度化、法律化,目的是“防閑主司”。所謂“防閑”,就是嚴格限制考官的權力,這是宋太祖以來諸帝的一貫思想,意在杜絕以“行卷”為主要形式的請托之風,防止像中唐以后利用“門生座主”關系釀成的朋黨之禍。景德科舉條制在科舉史上是劃時代的,它是對自隋唐以來科舉制度的一次重大變革。在客觀上,糊名、謄錄制結束了“公薦”、“行卷”等制度漏洞,建立起了一整套“科場儀范”,最大限度地保證了考試的公正,無疑是一大進步。與此同時,舉子也由讀書作文轉而專攻“舉子藝業”(簡稱“舉業”)。我們認為,欲論宋代科舉考試與文學發展的關系,應當以景德條制以后的科舉考試作為研究對象。
二、 有司:“文章取士,眷惟較藝”
如果說唐代“采譽望”在一定程度上含有看平時、重素質的因素的話,那么糊名、謄錄制則完全以“考試”為中心,舉子以“應試”為目標,這是最顯著的“宋代特色”。元人盛如梓說:“前輩謂科舉之法雖備于唐,然是時考真卷(按:指舉子所做原卷),有才學者,士大夫猶得以姓名薦之,有司猶得以公論取之。……宋自淳化中立糊名之法,祥符中立謄錄之制,進士得失,始一切付之幸不幸。”[2](注:所謂“祥符中立謄錄之制”,蓋就普遍實施而論,實際上早在景德二年(1005)即已在御試中采用謄錄制。)這個轉變實在太大,故主持科舉考試的相關機構(“有司”),包括州郡、禮部及殿試三級,它們的政策也不得不同時作出重大調整。
宋代科舉既以考試為中心,“有司”便占有絕對的強勢地位,故我們欲考察宋代科舉考試的特色,應當從“有司”說起,以摸清內部運作的實情。
首先是加大考題難度。為了突出考試的權威,加強淘汰,復以經義、策論可出之題有限,有司便千方百計在考題上打主意,出偏題、難題,變著法兒對付舉子,于是“競務新奧”成風。顧炎武曾說:“科場之法,欲其難不欲其易。”[3](卷16)作為國家考試,“欲其難”本無可厚非,但宋人卻走上極端。景祐五年(1038)正月八日,知制誥李淑言:“切見近日發解進士,多取別書小說,古人文集,或移合經注以為題目,競務新奧。……自今應考試進士,須只于國子監有印本書內出題,所貴取士得體,習業有方,稍益時風,不失淳正。”[4](3之18)事實上,隨著舉子對付考試手段的多樣化和有效性的提高,“競務新奧”已成不可阻擋之勢,到南宋尤為突出,所謂“關題”、“合題”就是典型。
《宋會要輯稿·選舉》1之21載:淳熙十六年(1189)十一月二十五日詔:“自今歲試闈,六經義并不許出關題,亦不得摘取上下經文不相貫者為題。”先是,國子祭酒沈揆言:“六經自有大旨,坦明平正,不容穿鑿。關題既摘經語,必須大旨相近。今秋諸郡解試,有《書》義題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關‘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者,據此題目,判然二事,略不附近,豈可相關?謬妄如斯,傳者嗤笑,此則關題之弊。有《易》義題云:‘時乘六龍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至此當止矣,而試官復摘下文‘君子以成德為行’相連為題,據此一句,其義自連下文,若止以上四句為題,何不可?此則命題好異之弊。”宰執進呈,上曰:“出題礙理,誠不可不革。見說近日科場文格卑陋,將來省試須是精擇試官,故有是命。”但此詔并沒有禁絕出“關題”之風,嘉泰元年(1201)十二月二十四日臣僚言四事,第三事也是論“關題”:“近者經學惟務遣文,不顧經旨,此非學者過也,有司實啟之。蓋命題之際,或于上下磔裂為斷章,他處牽合,號為關題。斷章固無意義,而關題之顯然渾成者多已經用,往往搜索新奇,或意不相屬,文不相類,漸成乖僻,士子雖欲據經為文,勢有不可。是有司驅之穿鑿。乞今后經義命題,必本經旨,如所謂斷章、關題,一切禁約,庶幾學者得以推原經文,不致曲說。”[4](5之24)
再看“合題”。慶元四年(1198),禮部待郎胡纮言:“欲令有司,今歲秋試所出,六經各于本經內摘出兩段文意相類、不致牽強者合為一題,庶使舉子有實學者得盡己見,足以收一日之長,而挾策讎偽者或可退聽矣。從之。”隨后臣僚言:“近者臣僚有請,自今試場出六經合題,深中場屋之弊。但本意正恐題目有限,士子得以準擬,反(原作“返”)使實學不能見一日之長。臣謂若出合題,則合題亦自有限,士子仍舊準擬。乞下禮部,令遍牒諸路,自今出題,或盡出全題,或三篇中欲合一題,聽從有司,庶幾不致拘泥,不為舉人所測。”[4](5之20)
無論“關題”還是“合題”,目的都是與舉子為“敵”。清代考八股文,有所謂缺頭短尾、東拉西扯的“截搭題”,也是為了“杜絕考生抄襲的弊病”[5],“關題”、“合題”,大概是“截搭題”的老祖宗。
唐代進士考試,舉子有不明題意者,可以“上請”(注:葉夢得:《石林燕語》卷8:“唐禮部試詩賦,題不皆有所出,或自以意為之,故舉子皆得進問題意,謂之上請。”(中華書局1984年版)),宋初亦然,后來被禁止。洪邁《容齋隨筆》卷3載:“國朝淳化三年(992),太宗試進士,出《卮言日出賦》題,孫何等不知所出,相率扣殿檻乞上指示之,上為陳大義。景德二年(1005),御試《天道猶張弓賦》。后禮部貢院言,近年進士惟抄略古今文賦,懷挾入試,昨者御試以正經命題,多懵所出,則知題目不示以出處也。大中祥符元年(1008),試禮部進士,內出《清明象天賦》等題,仍錄題解,摹印以示之。至景祐元年(1034),始詔御藥院,御試日進士題目具經史所出,摹印給之,更不許上請。”[4](1之4)既出“關題”、“合題”而又不許“上請”,舉子如何不“多懵所出”,如墜五里云霧?考試認題,于是形同猜謎。
其次是廢除“公卷”(唐代稱“省卷”)。蘇頌《議貢舉法》曰:“舊制,秋賦先納公卷一副,古律詩、賦、文、論共五卷,預薦者仍親赴貢院投納,及于試卷頭自寫家狀。其知舉官去試期一月前,差入貢院,先行考校,內事業殊異者,至日更精加試驗。如程試與公卷全異,及書體與家狀不同者,并行駁放。”[6]既實行糊名、謄錄制,去取只看卷面成績,則“先行考校”所納“公卷”已完全失去意義。于是,慶歷元年(1041)八月十一日,權知開封府賈昌朝言:“故事,舉人秋賦納公卷。今既糊名、謄錄,則公卷但錄題目,以防重復,不復觀其素業,請罷去。仁宗‘從之’。”[4](15之11)(注:《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33載此事,文字稍異:“唐以來禮部采名譽,觀素業,故預投公卷。今有彌封、謄錄,一切考諸篇試,則公卷為可罷。”(中華書局1985年版))
納公卷的目的是觀“素業”,但也難免先入為主;廢除公卷,意味著最后一項唐代遺制從有宋科舉中消失,“考試”的中心地位,至此完全確立。
第三,考官“鎖院”閱卷。每到貢舉之年,朝廷要任命知舉、同知舉及各類考官,他們的職責就是“較藝”。(注:如《宋會要輯稿·選舉》3之54載元祐八年(1093)十二月二十四日祖禹上言曰:“知貢舉官止以出題較藝為職,專意掄選天下之士。”)從太宗淳化三年(992)起,知舉官“既受詔,徑赴貢院,以避請求,后遂為例”。[4](1之4)這叫“鎖院”,又稱“鎖宿”。鎖院雖始于太宗時,但實行景德條制以后的鎖院“較藝”,較之以前大不相同:考官只能批閱既經封彌、又經謄錄的卷子(“草卷”)。這就切斷了考官與外界所有有形、無形的聯系,以真正做到“一切以程文為去留”。
第四,技術性問題成為去留的“關口”。雖說“一切以程文為去留”,但決定去留的往往并非詩文內容的好壞,而是程文的形式(文體程式)及人為禁忌,主要是用韻、聲律(平仄)和避諱等。景德條制除“防閑主司”外,又“為《禮部韻》及廟諱之避”[7],從此確立了一整套科場技術規范和文章定格。早在太平興國三年(978)九月二日,太宗即下詔曰:“自今廣文館及諸州府、禮部試進士律賦,并以平側次用韻。”[4](3之4)盛如梓曰:“唐以賦取士,韻數、平仄,元無定式,……至宋太平興國三年方定。”[2]自《禮部韻》出籠,就被稱為“官韻”,詩賦不押官韻或落韻,便入“不考式”。(注:見《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20。又《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附《條式》(四部叢刊續編本)引《紹興重修御試貢舉式》“試卷犯不考”條,凡詩賦不壓官韻、落韻、重疊用韻及賦協韻、正韻重疊,皆入不考式。所謂“不考式”,《條式》曰:“但一事不考,馀皆不考。”簡言之,就是一旦舉子違犯了某一項特定的規則,便被全部否決。)《燕翼詒謀錄》卷5曰:“國初,進士詞賦押韻,不拘平仄次序。太平興國三年九月,始詔進士律賦,平仄次第用韻。而考官所出官韻,必用四平四仄,詞賦自此整齊,讀之鏗鏘可聽矣。”在仁宗慶歷四年(1044)三月十三日翰林學士宋祁等準敕詳定貢舉條制中,“策論詩賦不考式十五條”,其中有用廟諱、御名,詩賦脫官韻,詩賦落韻(用韻處脫字亦是),詩失平仄(脫字處亦是),重疊用韻等,都在“不考式”之內。宋祁等的條制后未施行,但他們是主張放寬的,謂“舊制以詞賦聲病偶切之類立為考試式,舉人程試一字偶犯,便遭降等”,以為“拘檢太甚”,主張“依仿唐人賦格”。(注:以上引宋祁等奏,見《宋會要輯稿·選舉》3之23。)放寬后尚如此,可推知實際施行的條制,比上述更加苛刻。孫覺《上神宗論取士之弊宜有更改》曰:“今乃拘以聲勢之順逆,音韻之上下,配以綴緝,甚于俳優之辭。”[8](卷80)由此可見一斑。《四庫提要·〈大全賦會〉提要》概括了宋代場屋律賦的各種禁忌,可使我們理解“拘檢太甚”的含義:“宋禮部科舉條例,凡賦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其官韻八字,一平一仄相間,即依次用;若官韻八字平仄不相間,即不依次用。其違試不考之目,有詩賦重疊用韻,賦四句以前不見題,賦押官韻無來處,賦得(疑“第”)一句末與第二句末用平聲不協韻,賦側韻第三句末用平聲,賦初入韻用隔句對,第二句無韻。拘忌宏多,頗為煩碎。又《淳熙重修文書式》,凡廟諱、御名本字外,同音之字應避者凡三百一十七,又有舊諱濮王、秀王諸諱應避者二十一。是下筆之時,先有三四百字禁不得用,則其所作,茍合格式而已。其浮泛淺庸,千手一律,固亦不足怪矣。”[9]
唐五代試進士,詩賦已講究用韻、避諱,但遠無宋代把它看得如此重要,對舉子威脅如此之大,幾乎成了“一票否決”的死穴,甚至連考官閱卷時如有落韻沒有看出來,也要降官。(注:如《宋會要輯稿·選舉》19之11載:慶歷七年(1047)孫錫、李大臨“坐奏名舉人詩有落韻者,降諸州監當。”)嘉定七年(1214),鄂州舉子宋倬賦卷中第六韻押“有”,見《禮部韻略》第四十四,上聲;而賦曰“詔勸農桑,及乎令守”,“守”在第五十一“宥”韻內,去聲。經湖北轉運司、禮部、國子監反復討論,最后確認落韻,由皇帝下詔“駁放”。一字失韻,不僅決定了該舉子的命運,且驚動了皇帝,并煞有介事地將此事寫入《寧宗實錄》[4](6之20),生動地說明了所謂“較藝”的可笑。宋人別集中許多墓志文,都曾記載墓主做舉子時“栽”于失韻的經歷。在《宋史》中也有,如該書卷317《邵亢傳》:“再試開封,當第一,以賦失韻,弗取。”(注:曾棗莊《論宋代的四六文》(《文學遺產》1995年第2期)、《論宋代律賦》(同上2003年第5期)將宋人寫作四六文和律賦比為走鋼絲或“戴著枷鎖跳舞”,說“限制越嚴而又越能自由弛騁,就越能表現作者的才華”。他沒有看到“鋼絲”或“枷鎖”同時有扼殺文學才華和創造性的一面,實為悖論。)
自取士變為有司“較藝”之后,選才的評價體系發生了重大變化。唐代采“譽望”,舉子為獲取“譽望”,就不得不努力提高寫作水平并展示自己的文學才華,以求得社會的承認,包括用“行卷”的手段。因此可以說,那時的評價體系是相對開放的,多元的,錄取與否,卷面并不太重要,社會對其作品的“美譽度”常起關鍵作用,所以程千帆先生說由科舉考試派生的行卷對唐代文學“起過一定的促進作用”(見下引)。而封彌、謄錄制徹底關上了社會參與的大門,使科舉成為極少數人(考官)唯憑卷面的鎖門“較藝”(又叫“衡文”)。考官“衡文”時注重的并非文章優劣,而在于純形式甚至非文學因素的“技”(詳下文),人為地設下許多陷阱,結果使“文章取士”徒有虛名,形形色色的限制(“不考式”)既牽著舉子也牽著考官的鼻子跑。評價體系由相對開放的、多元的變為絕對封閉的、一元的,評價標準由質量轉到技巧,是科舉制度的重大轉折,從根本上改變了科舉考試與文學的關系。
三、 舉子:“待問條目,搜抉略盡”
如果說景德條制后,有司(考試機關)把取士變成“較藝”的話,那么,處于弱勢地位的舉子為了應對,便不得不變化策略,改變關注點:由先前努力創作出優秀作品、然后奔走勢利之途以求“譽望”(注:宋初(太祖到真宗),科舉制度處于轉型期,故盡管當局禁止請托,但進士行卷之風仍然存在。參見祝尚書《論宋初的進士行卷與文學》,載《四川大學學報》2003年第2期。),轉移到在考題上打主意,比如“搜括題目”——現在叫“建立題庫”,以便“打題”。這是科舉風氣的又一重大轉折,對舉子影響極大,據蘇軾說,當時“打題”已達到“待問條目,搜抉略盡”(見下引)的程度。具體而論,表現在如下幾方面。
一是舉子大量使用策括、套類。為了對付策論及經義考試,儒師、書肆相互配合,煞費苦心,從可能擬作時務策、經義題目的經、史書中進行“地毯式”搜索,然后編成策括、套類,利用“題海戰術”進行“打題”。這類策括、套類又被稱作“兔園冊子”(《兔園策》出唐代)。上引蘇軾《議學校貢舉狀》曰:“近世士人纂類經史,綴緝時務,謂之策括,待問條目,搜抉略盡,臨時剽竊,竄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能辨也。”[10](卷25)
這不只是個人的看法,元祐八年(1093)三月二十三日中書省言,也如是說:“進士御試答策,多系在外準備之文,工拙不甚相遠。”[4](8之36)南宋人岳珂說得更詳盡:“自國家取士場屋,世以決科之學為先,故凡類編條目、撮載綱要之書,稍可以便檢閱者,今充棟汗牛矣。建陽市肆,方日輯月刊,時異而歲不同,以冀速售;而四方轉致傳習,率攜以入棘闈,務以眩有司,謂之懷挾,視為故常。……而比年以來,于時文中采摭陳言,區別事類,編次成集,便于剽竊,謂之《決科機要》,偷惰之士,往往記誦,以欺有司。……”[11](卷9)
上引慶元四年(1198)禮部侍郎胡纮主張出“合題”,其目的就是為了對付“打題”,他說:“今之詩賦,雖未近古,然亦貫穿六藝,馳騁百家,有駢四儷六之巧。惟經義一科,全用套類,積日窮年,搜括殆盡;溢篋盈廂,無非本領(《文獻通考》卷32《選舉五》引作“初無本領”)。主司題目,鮮有出其揣擬之外。”[3](5之20)
看來,只要“鎖院較藝”存在一日,“搜括題目”就一天不會止息:它們是科舉考試制度催生的一對孿生兒。如果下看清初的情況,此弊殆無藥可救。顧炎武《日知錄》卷16《擬題》曰:“今日科場之弊,莫甚于擬題。且以經文言之,初場試所習本經義四道,而本經之中,場屋可出之題不過數十。富家巨族延請名士館于家塾,將此數十題各撰一篇,計篇酬價,令其子弟及僮奴俊慧者記誦熟習。入場命題,十符八九,即以所記之文抄譽上卷,較之風檐結構,難易迥殊。《四書》亦然。發榜之后,此曹便為貴人,年少貌美者多得館選,天下之士靡然從風,而本經亦可以不讀矣。”[3](卷16)
二是詩賦、策論、經義等類時文集大量刊售,以供舉子揣摩。《直齋書錄解題》卷15著錄《擢犀策》一百九十六卷、《擢象策》一百六十八卷。并謂“《擢犀》者,元祐、宣、政以及建、紹初年時文也,《擢象》則紹興末。大抵衍舉場屋之文,每降愈下。”《宋會要輯稿·選舉》5之21載,慶元五年(1199)正月,禮部尚書黃由等言:“乞將今來省試前二十名三場程文并送國子監校定,如詞采議論委皆純正,可為矜式,即付板行。仍乞檢會陳讜所奏,將《三元元祐衡鑒賦》、《紹興前后論粹》、《擢犀》、《拔象策》同加參訂,拔其尤者,并付刊行,使四方學者知所適從,由是追還古風,咸資時用。從之。”[4](5之21)則《解題》所錄《擢象策》,“擢”當是“拔”之誤;而《擢犀策》、《拔象策》兩書皆時文集,慶元前已有刊本,至是又由官府選刊(所謂“拔其尤者”)。這有如今天的考試參考書,在宋代相當流行,有的見于書目,部分還流傳至今,如魏天應編、林子長注《批點分格類意句解論學繩尺》十卷即是。明何喬新《論學繩尺序》曰:“若此書所載,則皆南宋科舉之士所作者也。”《四庫提要》道:“是編輯當時場屋應試之論,冠以《論訣》一卷,所錄之文分為十卷。……當日省試中選之文,多見于此,存之可以考一朝之制度。且其破題、接題、小講、大講、入題、原題諸式,實后來八比之濫觴,亦足以見制舉之文源流所自出焉。”[9]較之單純的“打題”,這類書重在傳授技法,但最多也只能培養出摹擬高手。
三是科場作弊頻繁。經義考試中的傳義、懷挾,各科都屢見不鮮的“代筆”(現在叫“槍手”)等等,作弊方式層出不窮。科場作弊雖不始于宋代,但由于景德條制后糊名、謄錄的普遍實施,“較藝”成績的好壞成了錄取的唯一依據,于是僥幸在卷面上“取勝”,便是舉子要竭力爭奪的出路,以至不擇手段,作弊就不可避免地普遍化和頻繁化。對此,筆者另有專文詳之[12],此不贅。唐代“采譽望”的科舉模式,造成“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騎蹇驢”而為“行卷”奔忙的“風景線”(注:《文獻通考》卷29《選舉二》引南宋項安世語。),這固然不是科學的選舉制度;但就“采譽望”這一點論,似乎多少帶有重能力和素質的因素,因為“名”畢竟不可浪得,若沒有一點真本事,就算得到有力者的吹拂,也未必能被社會接受。宋代自景德科舉條制之后,既然“卷面”決定一切,于是“應試”遂成為舉子最主要的價值取向,他們(甚至整個社會)都在為對付考題而竭思盡慮,即便有志于創作,也得待獲得“名”之后。文學就這樣被“擠”出了考場。
四、“舉子事業”與“君子事業”
現在可以討論景德條制后的宋代科舉考試與文學的關系了。
黃庭堅在《與周甥惟深》的書信中,把“觀古人書,每以忠信孝悌作服而讀之”稱作“君子之事業”,而將讀“一大經,二大經”、專為科舉而讀書作文稱作“舉子事業”。[13](卷1,P1924)在他看來,同是讀書作文,然就“事業”論,卻有高低之分。劉克莊說:“士生于叔季,有科舉之累,以程文為本經,以詩、古文為外學,惟才高能兼工。”[14]他的意思是說,“本經”(程文)對士子雖是一“累”,但重要性卻超過“外學”(詩文創作)。大意相同的話,宋人還說過不少。總之,在他們看來,“舉子事業”與“君子事業”,“本經”與“外學”,已造成價值取向的徹底裂變,而兩者的輕重,則被科舉完全弄顛倒了。除少數“才高”者外,一般人于二者難以兼得,士子不得不作出痛苦的選擇和放棄。
景德條制實行后,科舉中那些促進文學發展的因素已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有“舉子事業”。程千帆先生在《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中寫道:“進士科舉,則又是唐代科舉制度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它主要是以文詞優劣來決定舉子的去取。這樣,就不能不直接對文學發生作用。這種作用,應當一分為二,如果就它以甲賦、律詩為正式的考試內容來考察,那基本上只能算是促退的;而如果就進士科舉以文詞為主要考試內容因而派生的行卷這種特殊風尚來考察,就無可否認,無論是從整個唐代文學發展的契機來說,或者是從詩歌、古文、傳奇任何一種文學樣式來說,都起過一定的促進作用。”[15](P88)
程先生的論點是中肯的。唐代科舉促進文學發展的,并非舉子在考場中所作詩賦,而是在考場外的“行卷”,也就是他們為求得“譽望”而向社會“展示”的文學創作成果。“行卷”之所以能促進文學發展,是因為它不受“程試”的限制,舉子可以用各種文體充分發揮自己之所長。除行卷外,還有“省卷”(公卷),也能收到類似的效果。上引蘇頌《議貢舉法》在說了“舊制”納公卷后,接著道:“是舉人先納公卷,所以預見其學業趨向如何,亦有助于選擇也。景祐以前,學者平居必課試雜文、古律詩、賦,以備秋卷,頗有用心于著述者。自慶歷初罷去公卷,舉人惟習舉業外,以雜文、古律詩、賦為無用之言,而不留心者多矣。此豈所以激勸士人篤學業文之意邪?臣欲望自今舉人請應依前令投納公卷一副,……如此,庶幾人知向學,不為茍且之事矣。”[6]由于實行糊名、謄錄制,恢復公卷既不可能,也沒有必要,但由此可見與行卷一樣,公卷也是促使舉子平時努力學習寫作的動因之一。如果視經義為廣義的“文學”,科舉也未必能起促進作用。南宋初人葉夢得在《石林燕語》卷8中說:“熙寧以前,以詩賦取士,學者無不先遍讀五經。余見前輩雖無科名人,亦多能雜舉五經,蓋自幼學時習之,故終老不忘。自改經術,人之教子者往往便以一經授之,他經縱讀亦不能精,其教之者亦未必能通五經,故雖經書正文亦多遺誤。若今人問答之間,稱其人所習為‘貴經’,自稱為‘敝經’,尤可笑也。”[16]總之,科舉“應試”嚴重束縛了舉子的手腳,使他們無暇讀書寫作,如蘇軾《李氏山房藏書記》所說:“后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游談無根。”[10](卷11)魏了翁《杜隱君希仲墓志銘》也說:“釋老之患,幾于無儒;科舉之患,幾于無書。”[17]
其次,上面說過,實行封彌、謄錄后,取士變成了唯卷面的“較藝”,而事實上,舉子科場詩賦只能算作“技”,最多也只是“工藝品”,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呂公著于熙寧二年五月上《答詔論學校貢舉之法》,曰:“進士之科,始于隋而盛于唐。初猶專以策試,至唐中宗乃加以詩賦,后世遂不能易。取人以言,固未足見其實;至于詩賦,又不足以觀言。是以昔人以鴻都篇賦比之尚方技巧之作,此有識者皆知其無用于世也。”[8](卷78)
如前文所述,是否有技術性的“硬傷”,成為考官們的關注點,故將場屋篇什稱為“尚方技巧之作”,就再恰當不過了。“采譽望”使評價體系或多或少地與社會接軌,而“唯卷面”則使兩者分離,故成為“技”之后的科場詩賦策論(時文)優劣的評價標準,與社會已全然不同,儼然形成兩個價值體系。歐陽修《六一詩話》曰:“自科場用賦取人,進士不復留意于詩,故絕無可稱者。惟天圣二年省試《采侯》詩,宋尚書祁最擅場,其句有‘色映堋云爛,聲迎羽月遲’,尤為京師傳誦,當時舉子目公為‘宋采侯’。”[18](P272)司馬光《溫公續詩話》也說:“科場程試詩,國初以來,難得佳者。天圣中,梓州(今四川三臺)進士楊諤,始以詩著。其天圣八年(1030)省試《蒲車》詩云:‘草不驚皇轍,山能護帝輿。’是歲,以策用‘清問’字下第。景祐元年(1034),省試《宣室受厘》詩云:‘愿前明主席,一問洛陽人。’諤是年及第,未幾卒。”[8](P275)二人所舉“佳作”,“佳”在聲律諧和,沒有掉入“不考式”的人為“陷阱”,而內容不出歌功頌德,殊無可稱。如果說場屋經義策論大都為“預制板”的話,那么詩賦則多為“木乃伊”。葉適在《習學記言序目》卷47寫道:“漢以經義造士,唐以詞賦取人。方其假物喻理,聲諧字協,巧者趨之;經義之樸,閣筆而不能措。王安石深惡之,以為市井小人皆可以得之也。然及其廢賦而用經,流弊至今,斷題析字,破碎大道,反甚于賦。故今日之經義,即昔日之賦;而今日之賦,皆遲鈍拙澀,不能為經義者然后為之。蓋不以德而以言,無向而能獲也。諸律賦皆場屋之伎,于理道材品,非有所關。”[19]
考試既將鮮活的“藝”變成了死板的“技”,則場屋時文與文學創作甚至“理道材品”失去關系,就是必然的了。
第三,宋代舉子視場屋詩賦為“敲門磚”,得則棄之,而去追求“君子事業”。如余靖所說:“近世以詩賦取士,士亦習尚聲律,以中其選。署第之后,各圖進取,或以吏才成績,或以民政疚懷,或因簿領之煩,或耽燕私之樂,回顧筆硯,如長物耳。”[20]而有志于文學者,登第(或放棄科舉)后,往往要再學習,轉攻原來的“外學”,如強至所說:“予之於賦,豈好為而求其能且工哉,偶作而偶能爾。始用此進取,既得之,方舍而專六經之微,鉤圣言之深,發而為文章,行而為事業,所謂賦者,烏復置吾齒牙哉!”[21]宋孝宗曾說:“科第者,假入仕耳,其高才碩學,皆及第后讀書之功。”[2]這算得上是“實話實說”。戴表元曾在咸淳七年(1271)登進士第,后入元,袁桷在《戴先生墓志銘》中記其語曰:“科舉取士,弊不復可改,幸得仕矣,宜濯然自異,斯可也。”[22](卷28)元人吳澄《遺安集序》則說:“歐陽文忠公、王丞相(安石)、曾舍人(鞏)、蘇學士(軾),皆由時文轉為古文者也。……老蘇(蘇洵)亦于中年棄其少作而趨古。”[23]這里以歐陽修為例。他在《記舊本韓文后》寫道:“是時(指其為兒童時)天下學者楊、劉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夸榮當世,未嘗有道韓文者。予亦方舉進士,以禮部詩賦為事。年十有七,試于州,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韓氏之文復閱之,則喟然嘆曰:學者當至于是而止爾。因怪時人之不道,而顧己亦未暇學,徒時時獨念于予心。以謂方從進士干祿以養親,茍得祿矣,當盡力于斯文,以償其素志。后七年,舉進士及第,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24]
如果考察宋代進士出身的重要作家的成長歷程,就會發現,他們大都經歷了這種痛苦的轉變。否則,若得第前學習傳統的古文、詩歌,必然要妨“舉業”,永無仕祿之望;而得第后若不重新學習,便永遠難以進入“高明之境”,有所謂“君子事業”:他們就生活在這種價值裂變后的矛盾和無奈之中。正如袁桷所說:“科舉足以取士,而文不足以行世:二歧孔分,厥害實深。”[22](卷43)這種狀況,下延至元、明、清三代,成為年輕學者們的普遍悲哀。
但得第后想要徹底轉變,又談何容易,不少人因場屋蹭蹬,歲月蹉跎,只得拖著“舉子事業”的“尾巴”,不時露出“丑”來。由南宋入元的劉塤,在所著《隱居通議》卷18中批評宋代詞科,同時也抨擊了“舉業”時文之流弊,他寫道:“工舉業者力學古文,未嘗不欲脫去舉文畦徑也,若且淘汰未盡,自然一言半語不免暗犯。故作古文而有舉子語在其中者,謂之金盤盛狗矢。”[25]就是不做作家,也是如此,如南宋人邵浩曾編《蘇門酬唱集》,在所作《蘇門酬唱引》中自述道:“紹興戊寅(二十八年,1158),浩年未冠,乃何幸得肄業于成均,朝齏暮監,知有科舉計耳,古文、詩章未暇也。隆興癸未,始得第以歸,有以詩篇來求和者,則藐不知所向。于是取兩蘇公之詩讀之。”雖不詳邵浩所舉是詞賦進士還是經義進士(人既“以詩篇求和”,恐是前者),但從他的窘狀,可知為“科舉計”之害人:他不得不從二蘇詩入手,進行“再學習”。
第四,南宋后期,作為“君子事業”的傳統文學(詩歌、古文)全面衰落,原因雖復雜,科舉考試難辭其咎。由宋入元的作家舒岳祥在《跋王矩孫詩》中說:“噫!方科舉盛行之時,士之資質秀敏者,皆自力于時文,幸取第一,則為身榮,為時用,自負遠甚。惟窘于筆下,無以爭萬人之長者,乃自附于詩從之列,舉子蓋鄙之也。”[26]
元初林永年在《覆瓿集引》中也說:“唐、宋以科目取士,凡習舉子業者,率多留意于場屋之文,間有能兼吟事之長者,吾見亦罕矣。”元人戴表元在大德十年(1306)十月所作《陳晦父詩序》中寫道:“近世汴梁(指北宋)、江浙(指南宋)諸公,既不以名取人,詩事幾非。人不攻詩,不害為通儒。余猶記與陳晦父昆弟為兒童時,持筆橐出里門,所見名卿大夫,十有八九出于場屋科舉,其得之之道,非明經則詞賦,固無有以詩進者。間有一二以詩進,謂之雜流,人不齒錄。”[27]
由上述可見,景德條制雖然達到了“防閑主司”、杜絕請托的目的,也保證了科舉考試的相對公正,但卻對文學的發展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文學創作,這個被古人視為“不朽之盛事”的“君子事業”,卻被宋代科舉邊緣化到“外學”、為人所鄙的位置。宋人并非不能辨別兩種“事業”的價值,在宋代文獻中,賤舉業的言論比比皆是,但科舉乃利祿所系,權衡緩急,人們不得不無奈地舍“熊掌”而取“魚”。同時,對舉子學業的評價又由相對開放變為絕對封閉,能否錄取的決定因素并不在詩文的內在質量和藝術價值,這必然驅使“資質秀敏”的舉子去“弄”時文,甚至不惜模擬、打題和剽竊,以便在科第、進而在仕途上捷足先登,而只有“窘于筆下”或不敢到場屋拼搏的才去學詩,“詩事幾非”就毫不奇怪了。
如果說唐代科舉考試對文學是“促退”的,但“派生”出的行卷及省卷還對文學發展起過一定促進作用的話,那么景德條制則正好在這個關捩上切斷了科舉與文學相聯系的紐帶,它對文學發展“促退”的力度,必然更大于唐。至此,我們可以回答本文開首的問題了:將唐代進士科考試對文學發展是“促退的”、兩者是“背道而馳”的結論引申到宋代,不僅完全正確,而且還可加上“較唐代更甚”這類的推進語。如果要對宋代科舉考試與文學之關系作一簡明的定性的話,我們完全有理由選擇“悖反”這個詞。無論是黃庭豎的“舉子事業”與“君子事業”之分,劉克莊的“本經”與“外學”之別,還是袁桷所說的“二歧孔分”,也都是這個意思。
說到這里,我們有必要重申本文第一節的觀點,即舉業對培養文學基本功(如用韻、對仗、謀篇布局等)和藝術審美能力,仍然有積極作用。錢鐘書先生在其《談藝錄》中,曾引袁枚等數位清代學者的話,以為時文之學,雖有害于詩、古文,但若不習時文,作詩、古文雖工,但氣脈不貫,理路不分明。錢先生認為所說“亦中理,一言蔽之,即:詩學(poetic)亦須取資于修辭學(rhetoric)耳。五七字工而氣脈不貫者,知修辭學所謂句法(composition),而不解其所謂章法(disposition)也”。[28](P242)不過我們已將這些歸入科舉的“外部效應”(對文學的間接影響),不在本文所論“科舉考試”的范圍。
由于統治集團通過科舉考試選拔的是官僚而不是文學家,較之以往的選舉方法,用“應試”掄才也不失為有效之舉,因此從歷史發展看,景德條制至少在當時說來是進步的,我們不能因為它與文學發展(當時也沒有這個概念)相悖反而責難它。只是我們需記住:宋代文學的發展與繁榮,不能到科舉考試中去尋找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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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祝尚書(1944-),男,四川閬中人,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 博士生導師。四川大學 中文系,四川 成都 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