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寫作:在詩歌的第三極
——《劉誠網絡文學作品》(兩卷本)總序
劉 誠
“藝術永遠不可能現代,藝術永恒地回歸起源。”——法國藝術批評家讓·克來爾斬釘截鐵地說。他說得很好,說出了許多復雜的道理,這些道理在我們的時代,通常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明白。藝術回歸的見解,回答了藝術流變過程中一些似乎難以回答的問題。每一次回歸,都不是簡單的重復,都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回到起點。起點就是原在之點,事物發生之所和詩歌核心之所。每一種事物之為事物都是自有圓心的;在每一顆種子里面已經包含一切,不需要添加什么,因為生命的要素全都齊備:它生長,再回到種子,完成一次偉大的輪回。回到起點,將糾正對于根性的偏離。回到起點,就是回到核心,那里暗流涌動,氣象萬千,充滿了張力,——這里后退等于前進。可既然是在這個時候返回,必得到了神的允準,一定比起點更高、更有力量,因為我們經過了藝術長途的歷煉和經驗的累積,攜帶著時代的賜與。競賽重新開始;因歪曲和破壞而變異的部分將得到修復,起點這里,已經為新一輪生長預留下了足夠的空間。藝術就是在這里全身而退,而不必擔心在新一輪大破壞里,與世界同歸于盡。
神當然是不會開口說話了,這正是人之為人的孤獨處,在世界的進程中,人被神拋棄,甩開。可是它會暗示,——神的暗示無處不在。在感性的每一處薄薄的外殼下面,都留下了進入世界核心的通道。我堅持認為,無論通過理性還是感性,都可以通達真理,而感性這一條道還要更近。它通向晦暗不明的事物……。中國古人認為,有兩種智慧,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感性就是通往那些不能“道”和“名”的永恒事物的最近通道。我相信,詩歌也就是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部分,它被包裹。為此我投入了很多,在存在的莽原上,耐心地設伏、守候,試圖將它們捉住。我放馬過去,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滿載而歸。我能不能如愿一償呢?我是不是因為急于將它們捉住,而不得不犧牲了藝術應有的精細和精致呢?也許是;不過我想說,只有沒落的詩歌,才一天比一天更走向奢華,走向纖巧和精致,而上升的藝術則不是;同樣只有生命力嚴重衰減的詩歌,才把注意的重心放置在外在的部分,而決不去觸碰心靈的現實。無論你信還是不信,心靈的現實才是世界的惟一真實。心靈,最需要的就是詩歌,最呼喚的也是詩歌;因為只有詩歌能為它提供必不可少的思想和情感能量。再就是哲學,可是這些東西在詩里就有。并且我還要說,在朦朧詩衰微之后詩歌運動風起云涌的偉大年代里,在第三代詩人大分化的漫長時段里,是我獨力支持,將詩歌中英雄寫作的珍貴一脈推進到今天的境地,這是我對第三代詩的貢獻——你只能是這樣的詩人:只有英雄寫作、或者說回到這樣的寫作,才進入了揮灑自如的最佳狀態;但英雄寫作需要超越。
基于此,二零零三年十月的第三天,我正式將我的寫作命名為“神性寫作”。神性寫作是回到起點的寫作,站在詩歌第三極的寫作;神性寫作包括詩歌,也包括詩學理論。神性與詩歌相聯,我現在就把它確定下來,讓人提到神性寫作就想到它,成為品牌。
“要為永恒的生命作畫,”米勒的祖母說。又說:“假如不違背神旨,就是死也無妨。”這位令人尊敬的法蘭西老太太,你真是說得好極了。不只是米勒,我們也要為永恒的生命寫作,并且也要為永恒的愛寫作!并且也要為人類惟一的家園——永恒的自然寫作!我們相信,在一個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極度膨脹的后現代主義時代,只有那些敢于說“愛”、同時也有能力將愛進行到底的詩人,才能最終抵達真理。
誰最深地進入了當下,誰就最大限度地逼進了存在的核心,也只是在這個時候詩人才有資格向存在發問。但神性寫作的要求更為迫近。神性寫作強調心靈的自由和真實,反對詩人退場,主張在還原生活的時候,將詩人的判斷添加進來,強調神性對于所有詩歌題材的全方位照亮和詩性處理。神性寫作并不認為一個反價值的時代就多么好,而是準備將那些具有永恒性質的價值保留下來,在偽價值的廢墟上重建價值輝煌。神性寫作不是一種無法無天的藝術,而是自我約束的藝術,一種懂得節制的藝術,準備將藝術中破壞性因素降到最低,神性寫作準備逆轉、而不以加速人類沉淪為指歸。在世界的暴力結構內部,神性寫作不準備躲避,而是把反叛的激情導入建設的軌道,用全部的人格對世界的離心力量說不。神性寫作是人類的一次自我拯救。神性寫作不惜犧牲藝術的純粹,使人類那些承擔了生活全部重量的部分,感到被肯定和支持的溫暖,使閱讀成為能量交換的愉快過程。神性寫作強調寫作血性的詩歌,不準備讓詩歌從精神的高地上撤退。在所有的寫作中,神性寫作僅僅保留那些有益的部分。神性寫作決意讓詩歌苦一點,再苦一點。讓詩歌難讀一點;讓詩歌黑一點,更黑一點,更重一點,擁有命運之黑存在之黑和美麗之黑。追求語言的警拔、意象的飛動、眾多聲部的繁弦急響和恢宏氣度。神性寫作拒絕平面,要么占有天空,要么深入地心,擁有陡峭和絕對。真實,批判,尖銳,擔當,向上,有益,這些都是神性寫作的固有特征。作為一種自在的寫作力量,神性寫作強調速度,強度,意象的密集,強調正確和有益,準備將包括政治在內的所有存在納入視野,在現代社會鋼鐵巨齒的重重咬噬之中重建藝術尊嚴;通過對藝術自身缺陷的克服去逼近宗教,重建詩歌藝術的莊嚴法相。神性寫作區別于痞子寫作、色情寫作、審丑寫作、裝神弄鬼的寫作、將詩歌無限矮化的寫作、讓詩歌蓬頭垢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寫作,區別于軟性寫作,一片淫聲浪語的身體寫作,使寫作不光有柔情,也有金剛怒目;不光透明,也有渾濁;不光甜蜜,也有苦澀,神性寫作是刀鋒上的舞蹈和煉獄之火中的精神歷險。神性寫作不準備在存在面前保持零度,強調寫王者之詩、圣者之詩,讓人類得救之詩和讓世界得救之詩。正如創世,神性寫作形式與內容一次成型,主張工具回到工具,反對將語言神化。同時過去的詩人,只是抓住一個方面,把某種傾向推向極端,他們因此不能做到大;神性寫作強調兼容并蓄,強調集大成,強調重建詩人主體人格力量,讓詩歌成為人類得救的關鍵部位,讓詩歌以王者的氣度,統領起生活中所有的正面力量。
詩歌決不是一種可以通過訓練能夠達致的修辭技巧的圓融,雖然它一天也離不開修辭。語言是它的家,可是它并不準備在那里停留下來,如果你認為可以通過修辭的訓練達致,無妨這樣認為,可我還是不信。你們當然也看到了,詩通常看起來只是從詩人的心里源源不斷地出來,似乎就藏匿在詩人的內心,只要他高興,隨時都可以從懷中抽出萬卷詩行,這其實只是假像;詩的來源不在這里。心靈之井會枯竭,而詩歌之樹常青;詩歌的海洋從來都是滿的,而且一年四季都吹著大風,詩人要穿過,只能借助神性的燈塔。詩只在世界內部,詩將世界充滿。詩是世界的惟一真實。詩是世界的一種性質,只要世界在,詩就在,詩將世界緊緊追隨,與世界一同出場。詩不是外在之物。自從創世以來,詩的數量,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詩是一個常數。但肯定是令人興奮的常數,可以使疲倦的生活生色,煥發神采。那種認為詩出自詩人心靈的人肯定要在詩的長途迷失,他們找不到詩的居所,也找不到它的出口。他們不斷地走向自身,指望在那里找到好運,最終在那里過早地沉沒,與詩歌失之交臂。
需要很久我才踏入詩歌的門檻,但是需要二十年、或者更長,我才將一個文學青年極其愚蠢和固執的幼稚超越。我慶幸自己沒有像一個老死也長不大的文學青年那樣看待文學和詩,他們可是逢傳統必反,逢權威必反的。這些年一直就有這樣的青年在推著,鬧著。憑什么?憑青春!憑年輕!憑了晚生!年輕就是資本,這個年代我也有過,可是我已經將它越過。我相信,一定有更多的人們越過。大詩人就是大詩人,他只是安靜地寫作。我們都在等待著大詩人的出場,詩歌的現場暫時安靜了一小會兒,接著又安靜了一小會兒。象征力量和光芒的樂聲已經第七次響起,追光燈已經朝出口照了很久,可是大詩人在哪里呢?在我們的想象中,他是那樣幸福,披戴著這個年代詩歌的全部榮耀,被我們愛戴,也被我們恐懼……。我告訴你們,大詩人其實是大家誰都不愛的人,尤其在我們這樣一個誰都認為自己是大詩人的年代。我們深信,大詩人如果存在,一定就在我們之中,是和我們一樣平常的人。他甚至會受到這個年代的排斥。在很多選集里,擠滿了轉瞬即逝的詩歌小丑,可是你別想看到大詩人的名字。——我不是說我,而是在談論詩歌生產的常態。因為大詩人受到限制,這些限制有時候來自命運。時代實際上是很不情愿他出場的。大詩人無一不是后世追認,那里的人們慢慢地就看出了他的大和好。比起小詩人,他們總是被更晚一點承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決不會過份熱衷于追求時代的喝彩并為之沾沾自喜,事實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愚蠢和粗魯的了。因為他們心里比誰都知道,時代是不可靠的,隨時準備毫不猶豫地把舉得很高的東西重重地摔在腳下的青石板上。時代樂于重新選擇,并且拒絕為自己的錯誤承擔責任。——因為每一個時代都擁擠著麻木不仁、喋喋不休、因惟恐自己的聲音被淹沒,而一門心思要擠到更靠前位置的人群,而偉大的讀者永遠缺位。
“在藝術中異端便是正統。”——喬治·桑塔亞那當時果然是這樣說的嗎?可是,在我看來,異端也可以是——在說“不”時髦的時候說“是”。異端的異端也是異端,這就是我現在想特別說明的!一個自以為功成名就的詩人在網上跟帖說我急,我說我急個球!我感到了“憤怒”,卻一點也不覺得急。詩人有什么可急?是急入土,還是急著黃袍加身?你就是寫出撼世之作,不也就一介詩人,在平常的街上走,我就是把當世的所有榮耀都讓給了你,你死了也未必比別人更晚地腐爛掉,你急什么急!捷徑當然也不是沒有,明擺著就有一條,比如破壞——事實上,在中國詩歌的現場,每一個好詩人都必須這樣做,不這樣做就是犯了叛逆罪,可是破壞又不符合我的想法。破壞已經很夠,這個世界能打碎的一切都已經被打得粉碎了,身為詩人,豈能再落井下石!破壞來得痛快,重要的卻只在建設。雖然破壞比建設更刺激、更有動作感、也更戲劇性,更能迎合人類天性中潛伏著的流氓無產者根性,容易博得一陣陣叫好,可是人類究竟不能指望破壞活著。破壞可以提供殘酷的詩意,卻不能為生活提供希望和亮色,不會給這個世界添加任何有益的東西。從破壞切入詩歌是下賤的和可恥的,即使是作為寫作策略,也不能被允許,因為它不道德。
許多東西都被宣布作廢了。詩人們說,時代不同了,現在是后現代,詩歌當隨世變。詩歌也必須“后”起來,而且一反就“后(現代)”,一“后(現代)”就“先(先鋒)”。這話也對;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但時代并沒有對它的文學作出規定。必然的,未必是最好的。那些過分強調跟上時代風氣走的人,不是愚蠢,一定是別有用心。果然你們看到,詩歌一變,就變成了他們私家的地盤。這明明是一個詭計呀!這樣的詭計,明眼人一看可就能認得出來。而且他們普遍對道德感到厭倦,道德在他們那里成了貶義詞,成了自由的對立物。天哪!難道我這樣的一個人,注定要成為大地上一個最晚離去、且得到最多的人嗎?那留在最后的一個,他得到的也一定更多,西沉的太陽將把更多的光芒投向他,使他看起來更孤獨、也更幸福。那些被別人丟棄的,都被他珍視。……這是世界上最后的一個理想主義者、現實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他有他的孤獨,也有他不為人知的歡樂。——如此,難道不是很好?可這里我要告訴你們,我對自己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滿意。我想得很多,做得很少;想得很好,做得未必就很好。你們看到我的企圖,總是想從既有的風格中逃走,從一個風格迅速逃往另一個風格。這樣的詩人可不在少數。廢話?下半身?垃圾詩?知識分子?民間?或者如一位下半身女詩人說的:“嗯,為什么不再舒服一點?”嗯,這里的東西,都有一點,又都不是:我只是我,無門,無派,無系,可是有來源,也有方向。我只是我,一個詩歌里的后現代主義時代的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他者。
天不變,道亦不變。這個世界,不多不少,只有兩個部分,第三者從來沒有出場。世界不是事實的堆積,而是充滿事物,一切都在變化中呈現。那種人類社會永遠線性進步的觀點,新的一定比舊的更好的觀點,早已為熱力學第二定律宣布破產。作為文化的核心,價值是居住在語言里,但它只是寄居,或者,頂多只是給你一個寄居的假像,他的家并不在這里,而是深藏于人性。周倫佑們與價值作戰,無異于與世界作戰,與人性作戰,除非重置人性,否則只能輸得很慘。事實上就在周倫佑們還沒有退場的時候,價值已經開始復辟;事實上價值本來就沒有受傷,連一點輕傷也沒有,受傷的只是那個因羨慕價值的榮耀而一再冒充價值出場的偽價值。價值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包含了人類生存經驗的精華部分和基本律令。價值甚至是美的和堅強的;價值并不因為有人起勁地反對而滿面羞愧地退場;周倫佑們自以為找到了價值的藏身之所,其實價值每一次都能成功脫逃。世界險惡,在以后的時間里,我們仍然要小心地呵護好價值,這不是為了價值,僅僅是為了我們自己,因為只有價值使詩歌充實,豐盈而飽滿,就像秋天大地上沉甸甸的果實。我們的詩歌將因為與價值保持一致,從而與全人類在這個星球上的根本利益保持一致,有希望被世界認可和接納。
后現代主義為我們編織了沒有權威、沒有中心、人人平等、擺脫了傳統威權統治、誰也不鳥誰的天堂圖景,可是當我們按他們的教導一路走去,忽然發現前面存在著的只有一個地獄。后現代主義是一個陰謀,有關藝術和社會的陰謀,有關末日世界的恐怖神話,這個地獄在一次歇斯底里的瘋狂發作之后實現。后現代主義是一些人極為陰險的寫作策略,這策略完全不計后果,即使是拉人類同歸于盡也在所不惜。作為詩人,我與后現代主義的對立從一開始就存在了,直到現在仍在繼續。與后現代主義的戰爭,使我亢奮。還有比這個更壯觀的嗎:一個人與整整一個時代的戰爭!我與后現代主義的對立,正是時代的對立,是時代分裂的某種后果。所幸我不是可有可無,而理所當然地成為與這個時代對立的一面。我的敵人必須以一個時代的身份出場,一個具體的詩人是不能與我為敵的,因為他還不配!難道不應當感謝時代的這種配給嗎?在這個無法無天的時代里,我不僅看到我與時代的對立,而且看到兩個中國的對立:一個分裂的中國,處處分裂,到處布滿了創痕,難以愈合。我知道對立的代價,可是我也知道什么是殘酷的詩意!正是這種難以調合的對立,使詩以異乎尋常的鮮明和強度呈現出來;事實上再也沒有一個時代能像今天這個時代一樣,如此異彩紛呈!再也沒有哪一個時代能像今天,以如此巨大的規模和力度,推動著善惡對峙的新鮮事物紛至沓來,令人目不暇及。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我相信中國當代詩歌不僅應當、而且也能夠成為人類自救的偉大事業中一支最重要的支持力量。經常有詩人把一切歸罪于時代。換句話,正因為時代淫蕩,我們才淫蕩;正因為時代垃圾,我們才垃圾。這看起來令人同情:總而言之,是時代虧待了你,你們撒嬌總歸可以被原諒。可是事實是怎樣的呢?時代的墮落,不但不能成為詩歌墮落的理由,反而只能成為詩人守身如玉的最高律令。上帝的牧者,總而言之,在今天你必須成為預言家、先知、圣徒、博物學家,而且必得先成為一個好人,而不是惡棍、小丑、捐客、淫棍、拉皮條者、黑幫老大,才有可能再來談詩,談論時代。
一種新鮮的異質的東西正在出現。事實上它已經出現,可是它仍在出現。就像一條憑空而來的河流,它在語言之后,正好被我感到。這就是存在嗎?如此精彩而又殘酷!真是殘酷至極、同時美麗至極!它首先呈現給我,將我震驚!它是如此強烈,渾濁,說來就來,完全不講道理!甚至本來就是美的!它轉瞬即逝,又源源不斷地流向后方。它一刻也不停,就像是在急急趕路,在奔赴一次曠世之約。亮相只在此刻;只有一次機會,過后將重新返回黑暗,再不復現。我們不能真正挽留。我們自以為留下了什么,至少留了一些在詩里;這當然是一定的;可是最后我們看到,留下的只是心靈。對了,我們僅僅留下心靈,留下曾經在場的心靈在面對存在時候的那種態度,其它什么也沒有。托爾斯泰說,在藝術里惟一的東西是詩人的靈魂,其它什么也沒有。他說得很對,即使是詩人,擁有詩歌的特權,得到了神的允準,你們也只能留下心靈的某些瞬間,絕不會更多。而存在,它還是一刻也不停地流逝,完全流失掉了,剩下的還是盲目的流動,就像一條大河,看不到它的邊界,只是一個勁地盲目涌動,是如此有力和豐沛!那些紙上寫過的東西都流逝掉了;刻在石頭上的碑文,因風雨的剝蝕一天天模糊不清;一個朝代一個朝代的文化,零落成塵,被深深地埋入地下。大詩、真詩損失掉了,千方百計挽留下來的,不過是心靈的替代品,它們被固定在詩里。生活中充滿了這樣的贗品,堆滿了我們的生活現場,使我們真假難辨。生活沒有第二,一切都是惟一,不可重復;可是你們仍然得十分努力,誰讓你們是詩人!我奉勸你們,首先奉勸我自己,重新審視和打量我們這塊土地上的生活,不要把靈感和思想過多地寄望于外國。在那里你可以找到思想,可是你頂多只找到一些思想的碎片,它們被國際社會的離心力量拋甩出來,被你接了過來,可是它對你并不是真正有用。詩歌必須面向本土,這一片土地上大苦大悲的生活,才是詩歌發生的惟一現場。這現場你是熟悉的,因為你為它付出了代價。你與它患難與共,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鳥,都牽動著你的神經,在你的生命里,造成持久的震顫和疼痛。離開這些,我們所謂的生活及其不朽的事功又在哪里呢?我們腳下的這一片土地,它產生思想,也產生詩歌,——詩歌正是從這里呈現出來,它先呈現給你,你再把它們呈現在詩里,此外難道還有別的道路可走?
漢語是最適合作詩的,它的結構和紋理都與詩歌同構。漢語言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詩性的語言,誰如果沒有看到這一點,就極可能與詩歌擦身而過。可是也必須看到,我們面臨的現實十分嚴峻,比任何朝代的詩人面臨的局面都要更為復雜,誰如果看不到這一點,同樣會誤入歧途,招致藝術規律的懲罰。從現代藝術手中接過的,是一個誰也不準備為之負責、也不可能真正負責的詩歌現場。現代藝術一百多年來潮起潮落,已經成為人類文化的雞肋,總體質量遠遜于古典藝術,且多次在人類自毀與自瀆的愚蠢事業中落井下石。人類已經成為現代藝術的人質。現代主義藝術,深刻地折射(不是指成就,而是它的存在本身)出現代以降人類在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所面臨的雙重危機,這危機不是因為上天的懲罰,乃是因為人類自己對自己根本利益的一次又一次致命打擊。面對如此分崩離析的藝術現實,只能由神性寫作出來收拾殘局,神性寫作乃是被逼上梁山。在神性寫作看來,向下不難,難的是向上。向下,只要消極存在即可,向上卻需要作功,伴有能量的消耗,因為它必須完成對引力的克服。真正的絕活不是停留在下半身的位置,也不是停留在垃圾的位置。要么向上,占有崇高;要么向下,深入地層幾十公里以下,去試試那里巖漿的深淺和熱度。到達那里,才是真崇低,真崇低也就通向了崇高,與崇高等值。惟獨不要賴在一個平面上,那里玩得“一點也不心跳”。神性寫作與這些寫作保持距離。把它們拎起來,再放下去,再狠狠地抽它幾個耳光,讓它們一個個面紅耳赤,不知所措,快步退回到該去的地方,不給他們任何市場,這就是神性寫作對這類痞子詩歌、詩歌小陰謀集團的態度。把那些自以為大的詩人偽善的假面撕下來,將他們一一打回原型,這就是我兩年來在網絡詩界的活動。神性寫作是對破壞的破壞,對解構的解構,對否定的否定。神性寫作掀翻詩歌名利的殘局,將殘湯剩水潑灑一地,讓那些感覺良好的既得利益者感到難堪和不快,這是快樂,惟真強者才能領有。詩歌里的大小敵人將反過來成就我。我說過我別的本事沒有,也就善于寫詩,一旦卷入論爭就特別明顯,此話絕不是有意嚇唬我的論敵,試圖瞎蒙。過去的兩年,是我論爭最多的兩年,也是我寫作力最旺盛的兩年,是我由英雄寫作向神性寫作大踏步挺進的兩年。我找到了寫作的性質,那是神性;我找到了寫作的品質,那是神性。神性寫作是英雄寫作的發展,但是比英雄寫作更全面、氣象更大,更熱烈,更加神鬼莫測、飛揚妖冶!更深刻地觸及世界的本質部分!神性寫作是一個人的流派,它的困難由我一人承擔,它的問題由我一人解決!神性寫作堅持向存在發問,執意讓詩歌尖銳的頭部,深深刺中存在的要害部位。
順便問一句:你們是否已經聽到了它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