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氏八極的由來
馬明達
八極拳是源遠流長的古典武藝遺存,是當代武壇上影響較大的拳種之一。
近年,“競技武術”的所謂“長拳”終于走上衰落,傳統武術重新受到海內外武術愛好者的愛重,八極拳正以其簡潔明快的結構和強勁威猛的風格,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愛好者。八極拳的傳播面正在不斷擴大,出版物與日俱增,理論研究也有了可喜的進展。
多年來,官辦武術一誤再誤,導致武術理論與技術的淺薄化和神秘主義的泛濫,使中國武術出現了嚴重的衰變和失迷現象,風氣之下,長期遭受冷落的傳統武術也難免深受其害。如果僅以淺薄化和神秘化的程度而言,比起受害更深的某些拳種來,八極拳似乎不算是最嚴重的,這是八極尚能較多保存本來面貌的原因之一。但,絕不能說沒有受到污染,沒有出現問題,至少淺薄化的表現在某些八極著作中已經顯露出來。所以,我以為積極而慎審地推進理論研究,是對中國武術正本清源至關重要的事情,對八極拳同樣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從眼下看,這可能直接影響到八極能否保持其發展勢頭;從長遠看,則關系到八極能否固守其傳統精神與技藝,不至于也漫漫地衰變成徒有其名的新編“傳統拳”之類。
應《武林》雜志之約,我將以《八極拳古今談》為總題,分設若干小題,從理論和技術兩個方面,談談我對八極拳的認識。所謂“我的認識”,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我的記錄和理解,對先父馬鳳圖和先二叔父馬英圖的遺教做力所能及的轉述和闡釋。這里面也包含著與我同承父教并對我多有幫助的穎達、賢達、令達三位兄長,及許多同門兄長的心得體會,當然也有我個人多年來的研究心得。
我從六歲開始習武,八極自是先父言傳身教、耳提面命之學,數十年來謹守庭訓,朝夕演練,不敢稍有疏怠。后來雖然離開了武術工作崗位,也總是時刻以發揚通備藝業為已任。“文革”中,家難迭起,朝不虞夕,為防不測之禍,我曾筆錄了先父關于八極源流等許多武術問題的談話,又在先父的指點下,寫成《通備拳概論》數萬言,這些都是我以后探索相關問題的基礎,是我從事武術研究的起點。所以,我對八極拳的認識,本質上是試圖盡可能準確地闡述先父的教導,如果言之有誤,其責任自然在我,凡有批評指議都應由我承擔和回應。
說到我的家族與八極的關系,可以從地緣、族緣、血緣和藝緣四個方面加以概括。地緣上,清代以來,我的祖輩世居河北省淪州東南的孟村鎮楊石橋村,眾所周知,這里正是八極拳最主要的傳習區,也是一部分吳鐘后裔的聚居區。族緣上,吳、馬兩姓都是回族,而且都是由外地遷居此地的客姓穆斯林。據先父說,吳氏本是安徽歙縣人,因在明末在滄州做鹽官而落籍在慶云縣,后有一部分遷到孟村;馬氏則是清初由河北省青縣遷來的。血緣上,吳馬兩姓有世姻關系,我的祖母就是吳家人,先父和先二叔父都是吳家的外甥。至于說到“藝緣”,情況比較復雜些,需要多說幾句。
據先父說,當年八極在滄州地區相當的流行,城里城外練八極的人很多,既不限于孟村一隅,更不限于吳氏一門。清初出過摔跤名手丁發祥的孟村丁莊子丁姓一系,練八極的人也很多;南皮縣的周長春,曾經為受寵于慈禧太后的太監安德海充當保鏢,也以八極知名于當時。羅疃一系本從孟村吳氏傳出,但后來人材濟濟,名家輩出,特別是陸合大槍的傳授之精實出孟村之右。我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劈掛、八極兼練,祖父化堂公更喜歡練八極,所以八極可稱家傳。但先父的八極,還有二趟劈掛等,曾得到舅父吳懋堂的指點。不止如此,先父一生醫武兼修的治學道路,也都與懋堂舅父的獎掖誘進分不開。此外,先父得到過吳世軻先生的指點,世軻先生在孟村吳系中輩份很高,被族內尊稱為“春爺”,他是吳鐘的嫡派裔孫。此外,為了探研陸合大槍的真諦和六開八招等八極內場藝業,先父曾向羅疃張拱辰先生請教,并命二叔英圖正式拜在張拱辰門下。這在傳派與民族界限都相當嚴峻的當時,并不是一件容易辦得到的事情。因此,可以說在八極拳、槍武藝上,先父和先二叔,實際上綜合孟村、羅疃兩個傳承系統為一體,又經過長時間的陶冶熔鑄,在持續傳播八極的同時,終于醞釀成了以通備勁為核心的“馬氏八極”,并使之成為通備武藝體系中一個基本構成部分。
在八極拳的傳播上,先父和先二叔都做出了十分顯著的貢獻。
英圖二叔體魄雄強,勇健善斗,在三四十年代,武名傳揚天下,被好事者演繹出許多傳奇故事,以至今天還有人不惜冒為“干兒子”、“兒女親家”,以提高自已身價。民國十六年(1927)張之江將軍開始創辦中央國術館,二叔以張將軍舊部參加了建館初期的工作,并專門傳授八極、劈掛等藝。后來他奉命去湖北開辟工作,行前舉薦師兄韓會清入館教授八極。韓與李書文都是張拱辰的入室弟子,是八極羅疃一系的代表人物。八極由淪南偏僻之地堂而皇之的走進中央國術館,成為國術館最重要也最受歡迎的教材,從此傳布宇內,名聲大振,這與英圖二叔和韓會清、趙樹德師徒,以及李書文的女婿孟顯忠等人先后在國術館任教是分不開的。中央國術館出來的學員大多都能練八極,一度,八極拳,特別是八極對接,成了國術館學員人人喜愛的必修功課,也是一直備受珍重的表演保留節目。當年國術館的高材生、當代有影響的武術家如何福生先生、蔣浩泉先生,在臺灣的李元智先生,以及李書文的弟子劉云樵先生等,在他們的自傳和八極拳著作中,都如實地講述了這段歷史,特別講到馬英圖的作用。
先父早在民國初年就開始積極推廣八極,并且一直以八極為典型,潛心研究古典拳法及其招勢、套路形式的形成規律和特點,撰寫了包括《八極拳三字經》在內的許多重要資料。
民國初年,先父與英圖二叔曾在東北多年,期間曾邀請韓會清到關外,一起傳播八極,后來郝鳴九先生的高足弟子于伯謙等也練八極,就是由此而來的。這是八極傳到關外的開始,雖然沒有形成李書文、霍殿閣一系八極在東北的傳播規模,但出關時間比之要早。后來先父隨西北軍到了隴右,并最終定居在甘肅蘭州,幾十年后,八極終于在大西北生根開花,成為非常流行的拳種。西北各省的練習者以甘肅省為最多,總數當在萬人以上;陜、青、寧、新各省區也都有不少練習者。無庸置疑,隴原大地是目前國內外最大的八極拳傳播區,這一區域的形成,凝聚了馬氏一門三代不懈努力的心血,也是一大批通備弟子共同努力的結果。
先父在八極拳源流和理論方面留下了一批極富價值的資料。
他的研究建立在一個基本理念上,那就是要盡可能的保住八極的本來面貌,特別是保住八極拳、槍珠連璧合、互為依存的古典武藝特色,也就是保住八極固有的文化蘊含,力圖為以后的武術研究和發展提供一個有真實價值的參照。這個理念來源于他對中國武術發展歷史的深入探研,也出自他對當代武術在誤導和其他諸多因素的影響下日益衰變的憂慮。先父對八極看得很重,經常跟我們講起張同文彌留之際對其子張拱辰的喃喃囑語:“星兒呵,別忘了我的大陸合,別忘了我的八招………”晚年說到此事,曾不止一次為之泫然淚下。
先父對八極的了解,時間上是在清代末年,那是八極的鼎盛時期。人物上接觸過包括吳世軻、張拱辰、吳會清、李書文、韓會清、王忠全等在內的一批早期八極名家。當時,這些人中的大多數并不以拳棒為謀生之計,更談不到以武術搞什么“經濟開發”,即使間或有職業武師,也絕非以武技供人驅使如保鏢護院者流。他們對武術有著超功利的真愛之情,而且其中多數人或學有專長,或武而能文,人文修養和基本素質都比較高。所以可以肯定的說,先父所認知的八極,比之三十年代以后編寫出來的某些志、譜之類,比之當代某些曲學阿世、趨炎媚俗之徒粗制濫造出的所謂“正傳”、“著作”來,毫無疑問要真切而可信得的多多,文化層位上存在極大的差別。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這是通過我多年來的不斷地研究思考所獲得的認識。
先父一生培養造就了大批弟子,其中以隴上弟子居多,其中如王天鵬、劉靖國、邊仙橋、羅文源、邸世禮、王伯溫、方學禮、魏毓明、管其泰等,雖然如今俱已成了古人,但他們對馬氏八極在大西北的傳播各有建樹,功不可沒,所以我以崇敬和懷念的心情特意提到他們的名字。現在已八十高齡的陜西徐雨辰,以及新疆候瑞盛,甘肅陳萬治、易紹武、張宏謀等,都還在為傳播通備武術體系而繼續盡心盡力。這里,特別要提一下侯瑞盛師兄,包括八極拳在內的整個通備武藝今天能根植在天山南北,并且已經擁有一大批愛好者,主要功績在他。
我的三位兄長都是馬氏八極忠實而杰出的傳承者。盡管他們的名字大家并不陌生,我以為還是有必要稍稍做些評介,聊供大家參考。
我的長兄馬穎達,最以翻子和鞭干和陸合大槍馳名,而八極同樣也是他的擅長,他的崩撼勁樁靠勁極富功力,在剛猛之中又見敏捷輕柔,是他融翻子于八極的特殊效果。他是1953年天津民族形式運動會的參加者,曾在大會上并與賢達捉對兒表演八極對接。多年后,山東李贊臣在太原跟我說,那是他見過的最透徹最精彩的八極對接。1965年9月的第二屆全運會上,他的弟子王德功、張克儉表演的八極對接引來各方贊賞,親臨觀賞的朱德委員長曾多次鼓掌。這大概是建國后八極拳第一次出現在全運會這樣規格的運動會上。
二哥馬賢達是大家所熟知的當代武林名家。賢達對八極有著深沉的理解,無論在操練或實用上,都大有心得,加上長期從事武術教學與訓練工作,在八極教學上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形成一套獨到的方法與理論。他的演練極具震懾力,勁道渾厚而了無痕跡,而功力正是在無可方物之中透發出來,令觀者為之神聳!他在擴大八極的國際影響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八五年與何福生先生訪問日本期間,二人曾表演了八極對接,一時在日本傳為佳話。最近以來,他在教學之余,正著手整理自已的武術論著,其中包括八極拳著作。
三哥馬今達是我們兄弟四人中最以八極為專擅的,這是先父按照通備拳因材施教的育才原則親自確定下來的。幾十年來,令達謹遵父教,始終把八極擺在第一位。他是專業體育工作者,受過嚴格的對抗項目訓練,長期從事重競技的各個項目,當過擊劍、拳擊專業運動員和教練員。退休以后,還在一所保安學校的任校長,每天照樣起早貪黑、摸爬滾打,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和良好的技術狀態。他練八極中規中矩,見棱見角,勁力表達很明徹,沉穩而富有示范性,這與他長期從事武術教學工作有關系。
至于我自已,八極的啟蒙老師是三哥。我六歲那年跟著三哥學的小架,1953年參加民族形式運動會時,練的項目之一就是小架。后來是先父親自傳授,從拳到槍都是先父手把手教出來的。我在初中二年級時被選拔到省體育專業隊,先后當過武術和擊劍運動員。后來上大學讀歷史專業,但畢業后又輾轉回到體育戰線,在體工隊當過教練,后在高校體育系任武術教師。直到1978年通過考研到了蘭州大學歷史系,從此便躋身史林,爾來已是二十又二年矣。在我的家族里,比之諸位兄長,武術上我始終是個排尾兵,因此就多蒙諸兄關愛,也特別多受到一些先父的舔犢之教。父恩如山,無以回報。我能做到的便是先父生前始終不離開老人家一步;父親辭世以后,更不敢擅自放棄對武術的鉆研,盡管我對當代所謂“武術界”實實在在沒有多少好感,許多現象曾迫使我多次產生下決心徹底脫離武術界的念頭。真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我始終比較注意理論研究,注意借用史學研究的方法探索武術史和武術理論問題,這有唐豪先生的影響,也是先父當年一定要我放棄繪畫而選學歷史的用心所在。記得1972年11月,全國武術表演大會在濟南舉行,賢達兄出任總評議長,劉玉華任副評議長。當時在調研組的習云太、張文廣二位先生曾找我幫忙整理和改寫《武術講解詞》,二哥是張先生的學生,也要我一定幫這個忙。于是,我以兩日夜之功完成了那個后來在全國各地廣為流傳的《武術講解詞》。有心人不難看出,在這份《講解詞》里,我特意加進去了八極、劈掛、翻子、戳腳等項目,從而使得傳統拳術的比例大為增加,而且隨之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有些句子竟成了時常被大家引用的典型詞語。解放后的官頒武術教材,對這幾個拳種只是草草帶過,內容似是而非,在武術界終于有了一個相對嚴謹周正的說法,這恐怕是第一次。我以為,這也應當看成是我的家族為捍衛傳統武術的尊嚴和地位而做的一點貢獻,因為當時正是“文革”毒烽最為酷烈的時侯,是已故的毛伯浩同志對不同意見動不動就上綱上線、大事撻伐的時代。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目前在“馬氏八極”的大旗下,已形成一支相當嚴整的技術力量,充分顯示了通備武藝體系的人材實力。僅以甘肅而論,如侯順子、劉琦、劉生蘭、郭懷鳳、高軍、崔志平、郭玉臣、郭乃輝、郭建、李森林、劉金恩、楊漢中、劉存剛、魏彬久、楊天成、宋巖、周建瑞、劉廷賢、唐國壽、王春城、張飛鵬、張孝、周巖、王平、劉珂、孫鴻、丁保保、吳世甫等,有的是專業體育工作者,有的是業余愛好者,其中絕大多數都曾代表甘肅省參加過全國的武術比賽、觀摩表演賽和散手比賽,不少人曾以八極拳獲得過觀摩賽的金牌獎。令人不解的是,官方主持下的八極拳“規定套路”教材,在《八極拳的分布》一節中,列舉了多達十三個省市,唯獨把傳播人數最多的甘肅省給“漏掉”了。這可能又是個失誤。這類失誤在官方“審定”的武術教材里司空見慣,本不足為怪,但,我們還是真誠地希望能有所改進,希望執筆人下筆時能多一些科學性和責任感,能多一些事實求是的態度,不然就不是著書立說,而是在制造混亂和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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