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車自湖北天門市出發,向西北行駛15公里,便到了位于石河鎮的石家河遺址。
1954年,一項水利工程的施工,讓一批新石器時代的石器、陶器在這里重見天日。半個多世紀里,陸續的考古發掘不斷向世界揭示這個長江中游等級最高、面積最大、延續時間最長的史前聚落,使人們對長江中游地區文明化進程有了全新認識。
2014年,曾中斷20多年的石家河遺址考古工作重啟,三年里陸續發掘約3375平方米的區域,其中包括譚家嶺古城、三房灣、印信臺、嚴家山等遺址。在規模達3平方公里的勘探中,考古人員發現了石家河遺址核心區域存在多重人工堆筑的大型城壕遺跡,從宏觀上認識了遺址的布局。作為考古學界最重要的代表,石家河遺址同時入選“2016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和“中國六大考古新發現”。
7000年前,位于大洪山南麓、江漢平原北部的這片山前地帶就已經有人居住。約4300年前,此地文化達到鼎盛。在文明曙光到來前夜的漫長歲月中,這座120萬平方米的古城所具有的文化輻射力甚至超越了良渚古城。
“石家河文化北邊越過了黃河,到達河南上蔡、西平一線,東到安徽,西到三峽,南面到達洞庭湖。”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石家河遺址考古項目負責人孟華平在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說。
在石家河遺址被發現前,人們對長江中游地區的史前文明知之甚少。黃河流域在中國文明孕育中的主導作用一度毫無爭議。直至良渚、石家河、寶墩等遺址被發現,考古學泰斗蘇秉琦的史前文明“滿天星斗”說有了強有力的實物支撐。“我們越來越認識到,各地文化都有過發達的階段,也很有特點。很多區域文明消失了,或是融入到中華文明中。現在,我們說長江流域也是中華文明的搖籃之一,如果沒有這些發現,我們可能都沒有這方面的概念。”談及石家河遺址在整個中華文明起源探索中的意義時,孟華平如是說。
譚家嶺古城城垣與城壕
城中之城
長江文明的第一次浪潮中,石家河文化與良渚文化是留在歷史河床上兩顆最重要的遺珍,它們各有一座龐大的都邑。在孟華平看來,石家河古城之于石家河文化的意義,類似于莫角山之于良渚。
約120萬平方米的石家河古城是石家河文化影響區域的權力中心。令人驚訝的是,歷經4000多年,古城城墻依然有殘段留存于地表,南面和西面的城墻保存得更為完好。
西城墻保留了1100米,南城墻也保留了600-700米,城墻高度范圍為6-8米。體量如此巨大又保存完好,考古人員一度以為這是現代水利灌溉工程的一部分。當時,考古學家幾乎天天在城墻上走過,他們起初不敢相信,自己腳下的土路居然就是史前古城的一部分。
“城墻外是一條河,當時我們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大規模的建筑工程。”北京大學文博學院院長趙輝曾于1989年參與了石家河古城的考古,在最近一次公開講座中,他曾如此回憶當時的工作經歷。
隨著調查深入,遺址中的很多點被連成了“面”,古城面貌逐漸清晰。
學者們面前的土臺也逐漸與整座大城聯系在一起。這些土臺最高達8米,外面有幾十米寬的護城壕。壕溝的走向和當地地表水流的自然侵蝕方向并不一致,或橫亙在沖蝕溝谷上,或硬生生開挖于開闊平坦的臺地上。
“從前,我們認為史前時期不會有那么高的城墻,還以為這條壕溝是一條距今不遠時修建的水渠。之后才確認,壕溝是石家河文化時期的護城河,而土臺就是城墻。”孟華平說。
經過長時間調查,考古人員探明,整個石家河古城呈不規則長方形,南北長1200米,東西寬1000米。城墻外環繞著一條寬大壕溝,壕溝圍成了一片面積為180萬平方米的區域。
整個石家河遺址經歷了油子嶺文化、屈家嶺文化、石家河文化及后石家河文化,時間跨度自距今7000年至距今4000年。據孟華陽介紹,石家河古城的建造于屈家嶺晚期到石家河時期。而在此之前,生活在此處的先民還曾在中心地帶建立起另一座城池:譚家嶺古城,這里正是最新一次考古發掘的重點。
如今,譚家嶺古城的大致范圍已經探明。它大體呈正方形,城垣東西長440米、南北寬390米,城垣內面積17萬平方米。在石家河古城崛起前,譚家嶺古城是這片土地的權力中心。據孟華平介紹,譚家嶺古城很有可能建造于油子嶺文化晚期。
歷史上,譚家嶺古城與石家河古城很可能呈交替使用狀態。“譚家嶺古城的使用年代正是油子嶺文化晚期到屈家嶺文化早期,石家河古城則是屈家嶺文化晚期至石家河時期。”孟華平說,“先有了譚家嶺古城,再慢慢擴大到石家河古城。而在石家河古城建成之后,譚家嶺古城的城墻也便廢棄了。”
石家河古城城墻至今依舊可見,譚家嶺古城的城墻則早在約4000年前便煙消云散。
三房灣遺址廢棄紅陶杯 (局部)
逐漸復雜的社會
自距今6000年至5000年,母系氏族社會逐漸解體,氏族成員的分化開始加劇,勞動分工出現,社會進一步復雜化。4000多年前,鼎盛時期的石家河文化的輻射力遠遠溢出了石家河古城,事實上,長江中游的湖南、湖北兩省,考古學家們已經發現10多座受石家河文化影響的城。“如果按照聚落等級來劃分的話,可以分為2至3級。”孟華平說。
在石家河古城內部,人們能通過現有考古推測當時一部分社會分工。在古城西南部的三房灣遺址,曾出土數十萬件紅陶杯,除外,還發現有陶窯、黃土坑、洗泥池、蓄水缸。專家推斷,這是一個大型的陶器生產作坊。
孟華平告訴第一財經,目前的考古發掘僅僅揭示了這片區域在石家河文化晚期至后石家河時期的歷史。不過,三房灣遺址的人類活動痕跡并不僅限于此。遺址地下還存在著深約1.5米的文化層,更多更早的歷史信息可能蘊藏于此,一切還有待發掘。
地處古城西面,與古城隔城壕相望的印信臺是長江中游地區規模最大的史前祭祀場所。約在距今4500年至4300年間,先民在這里留下了五座土臺、100余座甕棺葬、立缸等遺物。孟華平說,這里的甕棺并不是用來埋葬人的,而是兩碗上下相扣的一種祭祀用品,甕棺中還存有一些骨渣。土臺的臺基之間填埋著大量石家河文化晚期的紅陶杯及人骨殘骸。
“這個地方肯定不是用于居住的,而是一個大型活動場所。有人推測為祭天,有人推測是祈求豐收。在其他地方,新石器時代也曾有過這樣類型的場所,只是形態不同。”孟華平說。一些考古學家根據其形狀推測為“祖”的形象,可能與祖先崇拜有關。
良渚玉器上廣泛存在的神人獸面紋被認為是良渚人的共同信仰。在石家河遺址,考古人員至今尚未找到如神人獸面紋這樣穩定而統一的圖案。但孟華平認為,在屈家嶺和石家河遺址中發現了若干陶制筒形器也是一種信仰的外在形式。這些筒形器高度超過1米,兩節套嵌,有的外部還有類似鉚釘的凸起物。
在石家河遺址,人們能看到從距今7000年至4000年間,四個文化類型的面貌。孟華平認為,在從油子嶺文化、屈家嶺文化到石家河文化的三個時期內,文化的發展有很強的延續性,呈現一脈相承的狀態。較大的扭轉發生在距今4200年前后的后石家河文化時期。外來中原文化的影響使得這里的文化發生了較大變化,許多不同于以往的器物和葬俗在這一時期出現,這直接反應在陶器的形態上。“這一時期,文明一體化進程開始,當地文化受外來的中原文化影響強烈。”孟華平說。
在他看來,來自譚家嶺遺址的240余件精美玉器也是不是當地幾千年來形成的文化傳統,可能與北方文化有關聯。這些玉器出土自后石家河時期的五座甕棺,造型奇特,紋飾精美。有人認為,玉器的紋飾造型與此后的四川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器物紋飾有相似性。
“在此前的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的墓葬中,我們都沒有發現玉器,當地也并沒有玉文化的傳統。之前的兩種文化時期,墓葬也大都是土坑葬,但后石家河時期則是甕棺葬。”孟華平個人推斷,這些玉器應該是本地制造,但風格則是外來的。
多年緊鑼密鼓的考古工作,已為世人勾畫了良渚古城的詳細面貌,包括建筑結構、社會分層、農業與手工業情況以及宗教信仰。但在石家河遺址,目前尚未發現城市與農村的分割,當地出土的精美玉器究竟如何制作,也還是一個謎。孟華平也由此認為,石家河遺址未來的考古發掘尚有巨大空間。
譚家嶺古城出土聯體雙人玉玦
譚家嶺古城出土虎座雙鷹玉器
譚家嶺古城出土鏤空玉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