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陳立崗,男,漢族,生于1979年10月12日,甘肅省清水縣人,大學本科文化程度,漢語言文學專業,現在清水縣公安局工作。愛好寫作,并以寫作為重,閑暇之余,常用心體會琢磨,練筆不輟,務求進益。曾數次參加征文活動,亦曾投稿當地報刊,小有收獲。
早就聽說山門鎮的風景不錯,但畢竟不是什么名山名水,所以,雖相隔不足百公里,也并未產生要專程一游的沖動。但如果遇著一個非去不可的由頭,我還是很樂意一去的。谷雨的前一天,正是雨后的新晴天氣,頭兒竟要帶我們去那里尋找兩個與某案有關的證人。
我們在縣城一家牛肉面館吃完午飯就出發了,一路向東,行程半小時之久,已到達山門鎮,稍作停留,打聽了路徑,就繼續上路,穿過山門鎮街道,再一路向南駛去。河谷漸漸變得狹窄起來,東西兩山越夾越緊,終于只剩下一路一水了。頭伸出窗外,山上樹木蒼蒼,但由于海拔較高的緣故,樹色草色才顯出要發育的樣子,綠中略帶黃,嫩得可愛。酸梨樹和山楂樹的花兒正開得爛漫,一株或是一叢,隨意散亂在山坡上,有的地方,甚至是一大片一大片,白得像雪。我們借故小解,將車子停靠在馬路的較寬處,下得車來,日影有些淡薄,渾身的燥熱被習習的涼風一吹而散,清新的空氣中,滿是被陽光烘暖了的濃郁的花氣,或遠或近,時有鳥鳴,或嘹亮,或低吟,牛頭河也叮咚作響,觸耳成韻。
走盡了河谷,就開始爬坡,那條一路相隨的牛頭河已不知去了哪里。視野竟漸漸地開闊起來了,除了一條蜿蜒的水泥路,車窗外盡是大片大片的荒坡地,雖然沿公路兩側架設了綠漆的防護欄桿,大概是禁止放牧了,但在那起起伏伏的山坡上,總能看見悠閑吃草的黃牛,白羊,還有馬匹。人道是,非子牧馬處。但史載不詳,后人又多附會,就我所知,秦非子牧馬的地方何止一處。但這又有什么要緊呢,單就“非子牧馬”一詞給人的意象,也就聊勝于無了,又不是做歷史研究,何必認真呢!就在我們正著急是不是走錯了道的時候,路邊上頭對頭坐著三個放牧的女孩子,我們便停車問路。我本想,山里的女孩,看見我們的車子和我們的裝扮,是一定會很緊張的,但他們若無其事的樣子,實在出乎我的意外。她們染過的發色,花里胡哨的打扮,正沉浸在手機的世界里,我們的不速訪問,攪擾了她們的沉醉,便胡亂地指了指方向,又埋頭于她們的世界中去了。但總之是問了個大概,原來我們第一個目的地馬上就要到了。
離開水泥路,車子一頭扎進路邊有翠竹的砂石路,行不足十分鐘,便有一個小村子。我們停下車,看見崖畔上坐著幾個女人和孩子,我們就仰頭打聽我們所要找的人家住在哪里,她們的警惕心很高,反問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說我們是來摘五葉兒(山里的一種珍貴野菜)的,她們卻笑著說這里沒有五葉兒,但距離不遠的什么咀上有,一個年輕的媳婦還調皮地說,要坐上我們的車,帶我們一起去摘五葉兒。繞來繞去,她們終于放松了警惕,告訴我們她們村里沒有這個人,原來這個村也不是我們所要找的村,我們找的人還在后面的另一個村。
正像我們預期的那樣,在我們的說服與鼓勵下,老實的山里人終于打消了顧慮,勉強答應配合我們做調查,但一再要求我們要替他保密,才將他所知道的情況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辦完必要的手續,我們就匆匆出發了,因為,我們的最終目的地距離這里還很有一段路程呢!
從村里出來,大家似乎誰都打不起精神,一來中午為了趕路而沒有顧得上休息,二來我們每人都吃了一碗味道很濃很重的牛肉面,又要了兩碟腌制小菜,加上天氣的悶熱,這時候早已口渴難耐了。經過來時的那個村子,那幾個女人還在崖畔上,我們的想法不約而同,要停車討杯水喝。女人們很熱情,幾個年齡大點兒的指著那個年輕的媳婦說,她家離得最近,就去她家吧。那媳婦卻紅了臉,不好意思起來。我們乘機打趣說,你不是還要跟我們一起去摘五葉兒的嗎?那媳婦更加羞怯了,竟邁過臉兒坐著不肯動,卻擱不住其他幾個女人的催促,好在另一個女人拉起她的手就走,說可以幫她燒水。
泥土的院子掃得很干凈,頭頂的繩子上晾曬著幾件花花綠綠的衣服。我們圍坐在檐下一張石桌前休息,兩個女人笑語竊竊地去廚房燒水。一會兒工夫,水就燒開了,年輕的媳婦抱出一摞碗來,不好意思地說,家里的水杯臟,不能給我們喝,碗卻是干凈的。我們一邊喝水,一邊跟她們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原來她們是妯娌倆,年長的女人個大腰圓,方臉,聲音洪亮;年輕的媳婦黑色面皮,牙齒卻很白,眉宇間有一種柔柔的嫵媚。她們的男人都打工去了,不僅她們的男人打工去了,全村十幾戶人家的男人全都打工去了,村里只剩下一個當隊長的男人。正說話間,那個當隊長的男人來了,是給年輕的媳婦家來搬煤的。我們二話不說,便也相幫著搬煤,妯娌倆卻攔住我們不讓搬,怕弄臟了我們的手和衣服,但我們執意要搬,總共三四袋子的煤,一兩個來回就搬完了。年輕的媳婦倒了半臉盆的涼水,又摻上熱水,拿來香皂和一片沒有沾過手的雪白毛巾,叫我們洗手。洗了手,又坐下喝水。隊長到底是干公事的,為我們敬上香煙,還向我們介紹了他們村里的情況。妯娌倆也膽大了起來,時不時插進來說一兩句。相互熟了,我們便開隊長的玩笑,我們說你這官兒當得真不錯,全村的女人全歸你管,隊長苦笑著說,這些女人一個比一個厲害,誰家有事兒,打個電話或是吆喝一聲,他都得去幫忙,遲了都不行。時間過得很快,院子里只剩下一半的日影了,我們便說了打攪的話就要告辭,隊長和我們一一握手,和妯娌倆送我們出門,一直目送我們上車離去。
繼續爬坡。山間清爽的涼風掠窗而過,眼前的風物變化多端,往往于驚訝之余還沒回過神來,就已被遠遠地甩在身后了。這樣的行車,即使永無休止又何妨?又不知爬了多久,終于繞過一個山嘴,眼前突然開闊,腳下山斷路盡,直如天涯,原來我們已爬到山頂了。為了辨路,我們不得不停下車來。梁上山風亂吹,吹的人衣衫獵獵。幾片黑云擋住了西墜的斜日,陽光從云隙間漏泄而下,粗如柱,細如絲,萬道光芒。放眼南望,千山萬壑盡收眼底,渭河如帶,將群山一分為二,北山岡巒縱橫,如巨獸競奔,只見脊梁,不見首尾,而全都爭飲于河谷間;南山秦嶺隱隱,壁立如屏,又云遮霧罩,自是楚王神女幽會處,令人遙想神會,久久不忍離去。
按照岔路口一塊大石上所刻畫的路線所指示的方向,我們一路直下,路陡彎急,往往一側是峭壁,一側就是懸崖,路上又時有落石阻擋,直須下車搬挪才能繼續前行。我們默不作聲,可誰都手里攥著一把冷汗,好不容易有一個寬敞處,便決定棄車步行,因為路越來越難走了。
步行半小時之久,我們終于來到了這個叫做腰灣的村子。村子坐落在半山腰,夾在東西兩山之間,背靠北山,南面渭河河谷,也就是我們在山頂上所俯視到的千山萬壑,而現在是平視了。村里總共十幾戶人家,且坐落零散,東一戶,西一戶,崖上一戶,崖下一戶,戶與戶連接以灰白細路,而好幾戶院子已是房屋倒塌,破椽外露。但凡住人的房子,又全都是黃泥青瓦,你絕對看不見一塊磚、一塊水泥這些文明社會的影子。
我們很容易地找到了坐在村子最低處的郭世寶家。郭世寶家和村里大多數人家一樣,沒有院墻,一帶樹樁扎成的籬笆,隔開了院子和院外的菜園。泥土的院子干凈整潔,全沒有我想象的山里人的邋遢。籬笆一帶種著幾叢牡丹,以紫色居多,兼以碩大的白朵,其時正是牡丹怒放的時節,花香濃郁,滿鼻香膩。黃泥青瓦屋,雖經幾十年風日,泥墻仍光潔平整,本色不變,這固需土質的黏性好,更需匠人的兩膊好力和獨具的手藝。房前屋后的瓦檐下,排列著十幾只土蜂蜂箱,有的蜂箱是木板釘的,有的是鑿空的半截木頭,有的是糊了黃泥的竹篾背簍,土蜂們在肚臍眼似的門洞里出出進進,嚶嚶嗡嗡,忙忙碌碌,全然不為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所攪擾。
郭世寶不在家,房門掛鎖,但廊檐下的一只黃銅火盆里還有余燼,我們判斷郭世寶沒有出遠門,肯定是附近干活去了。我們便各自搬來一截剛鋸下不久還散發著香氣的木頭墩子,坐在籬笆畔上等候。頭兒端過火盆來,抓些木屑,屈膝噗噗一吹,火盆里竟冒起了絲絲青煙,這時候,如果有水有茶具,一邊烹茶,一邊遠望群山,近聽密林里野雉的歡叫,那可真是悠然極了。但我們不能悠然,因為這不是我們自己的家,而是郭世寶的家,我們只是一群不速之客罷了。
直到天色將晚,郭世寶才扛著一柄鋤頭回來了。他似乎心里早有準備的樣子,全然沒有意想不到的突兀與緊張,是不是他在什么地方早已窺見我們很久了,心里打定了主意才來見我們的。
郭世寶解鎖開燈,我們緊跟著走進屋子。在昏暗的電燈光中,頭頂椽黑如漆,墻面上《朱子家訓》的中堂和《千里走單騎》的年畫,都著了很久很深的煙火色,墻角一只酸梨木柜子和柜扇上的黃銅拉環發著幽光,這都是常年使用火盆給煙熏火燎的。唯一時髦的東西要數一臺白殼的電視機了,卻與屋里的一切陳設及雜物不倫不類。
我們講了我們的來意,講了我們的政策,總之一句話,就是希望郭世寶能夠出來作證,最大程度還原事實真相。郭世寶說肯定是我們搞錯了,他壓根兒就沒在現場,要不,他一個光棍,有什么可好怕的。我們不相信郭世寶說的是實情,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讓郭世寶配開口。郭世寶忙著燒炕,苫蜂箱,收拾院里的家當,顧不上和我們說話,也顧不上招呼我們。但憑我的直覺,郭世寶不像是在有意回避,一個山里人,真的當時在現場的話,哪能如此淡定!
可我們并不甘心,等到郭世寶忙完院子里的活兒又走進屋里來,我們便轉彎抹角,問這問那,還是希望能夠更多地掌握一些情況。郭世寶說,據老人們講,他們的先人是因為逃難才來到這里的,究竟多少年了,誰也說不清楚。如今村里只剩了七戶人,五戶已是光棍戶了。鎮上的干部多次動員他們搬到鎮上去,但沒人舍得離開,也怕今后的生活沒著落。不過,搬肯定是要搬的,只是遲早的事,他們可能就是這村里最后一代人了。這個村是個自然村,遠近三個自然村為一個行政村,即使三個自然村,也不過三十來戶,誰家有什么事,都是三個村的人相互幫忙,要不,單是過世了人,抬都抬不出去。十天半月趕一趟集,來回百里多路,一應生活用品,基本都是自給自足。好在村里的人還都靈巧,雖然粗糙些,鐵匠、木匠、泥瓦匠的活兒都做得來,他爺爺活著的時候就是個打鐵的好把式。收入主要靠養蜂,蜂是土蜂,家家都養,前幾天,鎮上的干部還為他們送來了養蜂技術方面的書籍,就連銷路也是他們給聯系的。還有就是挖藥材,最珍貴的要算天麻了。天麻,也叫定風草,之所以叫定風草,是因為它的梗莖風吹不動,風去自動。(我只不信,哪有如此神奇的植物,恐怕是山里人顧名思義,以訛傳訛罷了,所謂定風者,大概就其藥性而言吧?)也叫赤箭,是因為它的梗莖似箭,赤黃色,光禿禿無枝無葉,一枝獨立,直連根部。每年農歷四月前后成熟,采挖期只有前后一個禮拜的時間,錯過了時間,梗莖就腐朽了,就不容易找見,即使找見了,它的根部也早已只剩下空殼了。采挖時須用鐵鍬一點一點地挖,切忌用手去拋,它的根一旦沾了手的溫熱,第二年就再也不能繁殖了。采挖回來,加工也很講究,將天麻洗凈蒸熟了,就要用牙簽戳成小孔,排出里面的熱氣,然后風干了,才是上好的天麻。還有豬苓,豬苓生長在土里,因長相像豬糞,故又名野豬糞。又因成熟后地上無苗,所以,最難的是尋找,但常年鉆山的人自有經驗:有豬苓的地方,一般是地面稍微隆起,隆起的部分土質干燥而松軟,就像瞎瞎(發音如haha)打洞時拱過的一樣;所以每于清晨雨露未干或陣雨過后入山去,地面隆起而較干處,十之八九就是豬苓窩。一旦找到了一窩豬苓,就能以窩找窩,因為窩與窩有的是平行分布的,有的是一層一層的,甚至下層的往往比上層的產量更豐,但畢竟這東西非常稀罕。天哪,藥材的生長、采挖、炮制竟是如此神奇,郭世寶這個山里人,肚子里竟然有如此豐富的見識!我們聽得入了迷了,竟忘記了我們是來公干的。
天上起了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看樣子就要下雨了。便留下希望他認真考慮,最好還是主動跟我們聯系,配合我們工作的話,就要離開。郭世寶留我們吃飯,說可以請村里的女人為我們做飯。我們不敢久留,就匆匆出發了。郭世寶打著手電,一直送我們出了村子,我們勸他回去,他執意不肯,一直相跟著將我們送到停車的地方,叮囑我們開車一定要小心,上了大路就安全了。直到我們的車子轉過一個彎,郭世寶還站在那里,打著手電遠遠地照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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