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劉雯
劉雯(以下簡稱L):您是怎么寫起詩來的?它是本能的召喚還是有意的訓練?您寫詩的速度快嗎?
黃燦然(以下簡稱H):可以說,最初是有意訓練,然后是本能的召喚。但最初并非僅僅指早年。任何時期都有個最初。寫詩速度,有快有慢。快則一口氣寫完,稍作修改,可能花兩三個小時,或半天,或幾天。也可能花幾個月。也有些孕育幾年然后一口氣或花幾個小時寫出來。現在頭腦里還有幾首詩孕育著,有的已幾個月,有的已幾年,有的一兩個星期。
L:您的工作時間集中于夜晚,這樣做是否令您更方便捕捉靈感?柏拉圖所說的“詩神憑附”您相信嗎?
H:寫詩有沒有靈感是相對的問題。我白天夜里都有靈感。最初是秋冬有靈感,有一個時期是春天有靈感,很長時期是夏天充滿靈感。但現在好像不分季節了。你是說神靈附體嗎?是有的。但這是形而上的問題。討論起來會變得無神無靈而只剩下體了。
L:《奇跡集》的寫作過程是怎樣的?我看到您曾說這本詩集是一次爆發性的寫作,每年寫幾十首,而之前的幾年每年只寫約10首,這次爆發讓您感到在下筆時是否已發生了什么改變嗎?
H:《奇跡集》寫作,是一種奇跡般的狀態,整個世界都是活生生的,時時刻刻都是活生生的。我是說,我們平時都是麻木的。對我而言任何可見之物都立體化了,生命化了,而原來本是生命的東西,則都變成我自己的生命。看到一樣東西,有感覺,立即就成了詩,中間不必深思熟慮,但在成詩過程中它又直接接通生命中最本質的問題。我想在寫這本詩集過程中,最初可能是我有一點兒變化,觸發詩的變化,然后我和詩進入一種不斷快速變化的競賽和變化的交替、交織中。
L:您總讓生活中最平常的人與景還有時間入詩,在語言上也沒有刻意陌生化,或雕琢形式,甚至使用了很口語的表達,但這些都并不影響其中的詩意。這是您在多年的實踐中找到的歸真之徑嗎?
H:可以這么說。我相信每一個人一生中,總會有某一個時期,或一兩天,深刻體會到生命的真諦,一種沒有自我的狀態。無論這自我是自己解除的,或──更多地──是被解除的。我們一年中,或幾天中,或一天中,也會有片刻或有一陣子的徹底放下自我,如果不是,我們的眼睛也會看見世界,留下印象,盡管這印象沒有內化為真切感受。但詩人,尤其是我寫《奇跡集》那個時期,可能會有更多這樣的時刻,當他捕捉到這些時刻,他也會喚起讀者記憶中同樣的時刻,或把讀者平時眼睛所見的印象,重新激活,轉化為真切感受。也許“歸真”就是這個意思,而不僅僅是詩人藝術上反樸歸真。因為藝術上例如文字上反樸歸真,也可能是很枯燥的。
L:您翻譯了不少詩作和文藝理論,作為一個讀者,我有時在看完一首詩之前就感覺到“哦這很可能是黃燦然譯的。”您是否擔心這種譯者的痕跡會干擾讀者欣賞詩本身?
H:這跟譯者沒關系。我也不擔心。很可能,你結果發現那并不是我譯的,于是你可能會反省為什么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但翻譯,雖然我側重直譯,以及側重譯者去除個性。但無論外表或修辭上如何相同或不同,就我自己的譯詩而言,詩人們各自的聲音卻是獨特的,你能聽出他們不同的聲音。
L: 詩真的具有可翻譯性嗎?
H:詩確實是可譯的,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已由中外歷代詩人讀譯詩并受影響所證明的事實。有些詩人的詩便于翻譯,另一些不便于翻譯。有些翻譯過程中損失大,有些損失小,有些有得有失,有些甚至得多于失。信達雅不是一個悖論,而是一堆悖論。信或達即可。我認為達即可。
L:“我的詩不像我的,而像一陣陣夏雨,來自天上”這幾句詩讓我聯想到倫敦奧運會之前用飛機投放詩頁的舉動,您怎么看待這個做法?
H:我想,這涉及詩的傳播的問題。但詩人一般不考慮詩的傳播。他考慮他如何把孕育的詩生產出來。
L:前有“梨花體”、“羔羊體”,后有烏青的“廢話體”的詩歌被網友們戲仿,您認為這些都是詩嗎?詩之所以不是一些短句的拼湊而成其為詩,最關鍵的東西是什么?
H:詩不是某些人認為是或不是就是是或不是了的。詩是什么很難定義。詩無標準。一個詩人一生寫詩,大概就是在不斷放棄標準,或突破標準。
L: 哪些詩人在您心中是一流的?他們的作品或人身上有共通之處嗎?
H: 主要還是中外經典詩人。他們的共通之處是,他們最偉大的部分都來自詩外。
L: 您認為當代中文詩歌的前景如何?優秀的詩人是否首先應是一個熱血的人?
H:無論我作出什么樣的預測或提出什么樣的看法,一定都是不準確的,我甚至謹小慎微地保護和懷疑自己的寫作狀態,就是說,甚至一點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前景,又怎能說別人或自己參與其中的詩歌前景呢。我們的任務是投入熱血的生命,直到耗盡了。那時我們交出全部作品,我們離去,如果幸運,我們詩人的真正生命才真正誕生。
原載《長江商報》
http://www.changjiangtimes.com/2012/07/40120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