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詞客敢戀帝眷花魁
嘉州布衣/文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吹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少年游》詞,是周邦彥的名作,是追述作者自己在秦樓楚館中的一段經歷。我們還是先來看看這首詞吧。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寫情人雙雙共進時新果品,單刀直入,引入情境。“刀”為削果用具,“鹽”為進食調料,本是極尋常的生活日用品。而并州產的刀剪特別鋒利(杜甫:“焉得并州快剪刀”),吳地產的鹽質量特別好(李白:“吳鹽如花皎白雪”),“并刀”、“吳鹽”借作詩語,點出其物之精,便不尋常。而“如水”、“勝雪”的比喻,使人如見刀的閃亮、鹽的晶瑩。二句造形俱美,而對偶天成,表現出鑄辭的精警。緊接一句“纖手破新橙”,則前二句便有著落,決不虛設。這一句只有一個纖手破橙的特寫畫面,沒有直接寫人或別的情事,但蘊含十分豐富。誰是主人,誰是客人,一望便知。這對于下片下一番慰留情事,已一幅色澤美妙的圖畫。“破”字清脆,運用尤佳,與清絕之環境極和諧。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先交待閨房環境,用了“錦幄”、“獸煙”(獸形香爐中透出的煙)等華艷字面,夾在上下比較淡永清新的詞句中,顯得分外溫馨動人。“初溫”則室不過暖,“不斷”則香時可聞,既不過又無不及,恰寫出環境之宜人。接著寫對坐聽她吹笙。寫吹“笙”卻并無對樂曲的描述,甚至連吹也沒有寫到,只寫到“調笙”而已。此情此境,卻令人大有“未成曲調先有情”之感。“相對”二字又包含多少不可言傳的情意。此笙是女方特為愉悅男方而奏,不說自明,故此中樂,亦樂在音樂之外。
上片寫到“錦幄初溫”是入夜情事,下片卻寫到“三更半夜,過片處有一跳躍,中間省略了許多情事。“低聲問”一句直貫篇末。誰問雖未明點,但從問者聲口不難會意是那位女子。為何問從“向誰行宿”的問話自知是男子的告辭引起。挽留的意思全用“問”話出之,更有味。只說“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直是少人行”,只說“不如休去”,卻偏偏不道“休去”,表情語,分寸掌握極好。這幾句不僅妙在畢肖聲口,使讀者如見其人;還同時刻畫出外邊寒風凜冽、夜深霜濃的情境,與室內的環境形成對照。則挽留者的柔情與欲行者的猶豫,都在不言之中。詞結在“問”上,亦即結束在期待的神情上,意味尤長。恰如毛稚黃所說:“后闋絕不作了語,只以‘低聲問’三字貫徹到底,蘊藉裊娜。無限情景,都自纖手破橙人口中說出,更不別作一語。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
此詞不表現相會時的喜悅,卻通過環境描寫和對話來體現愛戀的溫暖,其中“馬滑霜濃”四字,曾為后世稱道,被認為體現了“麗極而清,清極而婉”的特點。全詞純以清麗的語言進行白描,讀來淺顯清新而又含蓄、典雅。
據張端義《貴耳錄》載:“道君(按:即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云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游》云……”這種耳食的記載有趣可笑。皇帝與官僚同狎一妓,事或有之,走開便是,何至于匿伏床下,而事后又填詞暴露,還讓李師師當面唱給皇帝聽。皇帝自攜新橙,已是奇聞,攜來僅僅一顆,又何其乞兒相?在當時士大夫的生活中,自然是尋常慣見的,所以它也是一種時興的題材。如,生性曠達的蘇軾寫過:“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賀新郎》)的旖旎之麗曲;叱咤詞壇的幸棄疾也吟過:“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將愁歸去。”(《祝英臺令》)這柔情似水的艷詞。然而,在名家筆下的萬千美妓中,能集歌妓的癡情、狡黠、聰慧、體貼、溫柔、果敢等諸多優點于一身的,當首推周邦彥這一首《少年游》。周邦彥這一首之所以受到眾多選家的青睞,卻是因為他能夠曲折深微地寫出對象的細微心理狀態,連這種女子特有的口吻也刻畫得維妙維肖,大有呼之欲出之概。誰說中國古典詩詞不善摹寫人物,請看這首詞,不過用了五十一字,便寫出一個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
據《李師師外傳》記載,李師師的家住在忭京。她一生下來母親就被他克死了,家貧,其父王寅用豆漿當奶喂她,她才活下來。當時忭京有個風俗:孩子生下以后,父母愛孩子的話,就要送到寺廟去記名,名曰“舍身”。王寅就抱著女兒到寶光寺“舍身”。女兒一見老和尚,就哭。老和尚摸摸她的頭頂,孩子馬上不哭了。王寅覺得,這女娃和佛門有緣。大凡佛門弟子,習慣上都稱“師”,所以就給她取名叫師師。師師四歲時父親又里死了。一老鴇收養并教育了她,慢慢成了教坊頭牌。
李師師性格豪爽,《水滸傳》把女人總是寫得比較壞,但李師師是個例外,所作所為讓人肅然起敬。《水滸傳》中的李師師俠肝義膽,真正喜歡的是燕青。燕青利用她的喜歡,告訴她宋江真心想招安,求她給皇上吹吹枕邊風。是李師師相助梁山泊人成就了招安大事。
李師師喜歡結交各類朋友,人送外號叫“飛將軍”,就是說,特別會飛,拴不住,從一個男人飛到另一個男人那里,即使皇帝也拴不住她那顆已經野了的心。這邊暗暗和皇帝約會,那邊呢,得空又和周邦彥偷情。
周邦彥色膽不小,聽說今晚皇帝不會去李師師那兒了,他就見縫插針,來看李師師。二人正在敘闊、纏綿,忽報圣駕前來,怎么辦?如果讓君臣二人在這里撞上,那周邦彥的麻煩可就大了。實在來不及多想,周邦彥嚇得躲到床下去了。
宋徽宗春心蕩漾地來到李師師的臥室,手里拿著帶來金黃色的新鮮橙子,說是江南進獻的,讓李師師嘗嘗鮮。李師師少不得陪著開心,二人的悄悄話讓躲在床下的周邦彥聽個不亦樂乎。聽了就聽了吧,文人的毛病就是手癢,有暴露癖,后來竟然把這個尷尬情景寫進《少年游》詞里了。
而那個不知深淺的李師師呢,竟然把這首《少年游》唱給了宋徽宗聽了。宋徽宗問誰填的詞,李師師如實說,是周邦彥。
這還了得?自己的隱私被臣子偷聽了。龍威何在?皇帝的面子往哪放?宋徽宗惱羞成怒。回到宮里就把蔡京叫過來訓斥說,開封府有個監稅官叫周邦彥,聽說他很不稱職,怎么不見京尹處理呢!蔡京馬上找來京尹,把情況說了。京尹說,周邦彥人不錯的,完成的任務也最好。蔡京,皇上對他不滿,要處置他,你就照辦吧。最后,給周邦彥安了個“職事廢弛”的罪名,趕出京城了。
宋徽宗又來找李師師,師師不在。等見到師師后,問她到哪里去了。師師說:我聽說周邦彥要走了,就去送了一下,不知你要來。宋徽宗問,他可曾留下什么新詞?師師說,他新填了《蘭陵王.柳陰直》。然后撫琴唱給皇上聽:“……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也許是皇帝良心發現,也許是為了討好李師師,也許欣賞周邦彥的才華,總之,周邦彥又改變了注意,把剛貶到外地的周邦彥召了回來,還讓聽他擔任大晟樂府的樂正。
周邦彥最有名的詞:《蘭陵王》
《蘭陵王》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側,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周邦彥的詞不太好理解,是吧?這就是周邦彥的風格,他總喜歡通過很刻意的構思,把自己的感情藏起來,有話不直接說,而是給你描繪一幅畫,讓你去欣賞。
這首詞如果“翻譯”成現在的語言的話,大意是這樣的:路兩邊,一排柳樹整齊地佇立在那里,像一副美麗的圖畫,如煙如霧的迷濛中,綠色柔軟的柳條像絲一般在風中舞動著。就在首都忭京城外、隋朝人修筑的河堤上,我都記不清看到過多少次送別的場面了:柔軟細長的柳條觸摸著水面,風吹得柳絮漫天飛落,這般送別的景色我見得太多了、經歷得太多了。登高臨望我在錢塘的故鄉,有誰還認識我這個南方來的、疲憊的客人呢?長亭路上,一年又一年,多少次了,一批人進京,一批人被趕走,如果將每次折下柳條連接起來,估計被折斷的柳條應該有一千尺長了。
多少次離別,想著過去的每一次送別的情景,還是一樣的聽著哀傷的歌曲喝酒,還是一樣地燈火照著離別的酒席。還是這個季節——清明前后的寒食節,梨花開了,該到榆樹上取火了。面對同樣的離愁,我無法不傷感。愁的是,只要一陣風迎面吹過來,你乘的船就像一只箭一般地消失在我眼前,只要你把撐船的竹竿往水里插進一半,船就離岸,你在船上回頭看看忭京,已經過了若干個驛站,看一看送別的朋友,已經天隔一方、看不到人影了。
懷著離別的凄側,離別的恨一點點地堆積!漸漸地離開河岸,繞過曲曲折折的岸邊,一路看見那些津渡、碼頭,太陽慢慢地下山了,無邊的春色寫滿離別的愁恨。我想念著我愛的女人,跟她一起在灑滿月光的亭榭上一起散步的日子,那時候我們手拉手在點綴著霜露的橋上吹著歡快的笛子。現在回想那樣美好的日子,宛如在夢里,自己只有孤獨地暗暗流淚。那樣的時光還會回來嗎?
周邦彥的詞在技巧上確實高出一籌,“撫寫物態,曲盡其妙。”就是這一首離愁傷感的詞,又讓他重返京城,得以有再會師師的機會。
如果不了解周邦彥的生平,不了解“婉約派”總是喜歡把政治上感慨用兒女之情來表達的傳統,那么,就不能很好地理解周邦彥詞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