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謝家庭院殘更立)
在納蘭詞中,這首《采桑子》是頗為難解的一首,像是追憶,像是悼亡,撲朔迷離,蹤跡莫辨。
大約來看,"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梁",這像是在寫當(dāng)下的實景,也像是在寫一番追憶;"月度銀墻,不辨花叢那辨香",這就應(yīng)該是懷念當(dāng)初的一段情緣了;下片開始"此情已自成追憶",話鋒轉(zhuǎn)折,明證上片的情境屬于"追憶";"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是在說從被"追憶"的那段日子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十一年了,回想起來,恍如一場大夢。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梁",謝家、謝娘、謝橋,這都是容若詞中常用的意象,甚至因此而有人推斷容若的某位戀人必定是個姓謝的女子。真相是否如此,卻讓人無從琢磨了,畢竟,謝家、謝娘這般詞句早已有其特定的指向涵義,縱然巧合為寫實并非絕無可能之事,但若為鑿實之論,畢竟還是需要一些證據(jù)的。
從詞句的字面來看,在華麗的雕梁上,燕子還在輕輕地睡著,這正是夜闌人靜的時候,卻有人獨(dú)立中庭,一夜無眠。--這兩句詞,十一個字,短短地便勾勒出了這樣的一副完整的畫面,但是,我們卻無法根據(jù)詞意把這個畫面用畫筆真正地勾勒在紙上,因為我們分辨不出這個無眠而獨(dú)立中庭的人究竟是誰--是容若自己,還是那個被他思念著、愛慕著的謝娘?
這便是詩與畫的區(qū)別之一。從王維始,人們便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說法,但詩句對一個具體情境的描摹卻未必都是可以用畫筆表現(xiàn)出來的,因為詩句有時候會被刻意或無意地留"空",或者說,留下一些歧義,而這歧義因為可東可西、可此可彼,而無法被具體落實為一個確定的意象。現(xiàn)在我們遇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個問題:這個人,這個在謝家庭院里無眠而獨(dú)立的人,究竟是誰?
無論是誰,無論是他還是她,在語意和情節(jié)上都是講得通的。第一種解釋是:這個院子既然是"謝家庭院",不眠而獨(dú)立的自然應(yīng)該是那位被容若愛著的女子吧?容若在思念情人,卻反過來說是情人在思念著自己,這種表達(dá)是詩詞里的一個傳統(tǒng)手法,為唐宋以來所習(xí)見。情人在思念著自己,心焦地看著月亮在慢慢移動著,慢慢地照進(jìn)了銀光鋪滿的院墻……
第二種解釋是:容若在十一年后站在情人當(dāng)初住過的院落里,一夜無眠,沉思十一年前的往事,那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月亮偷偷地照進(jìn)了院墻,自己也跟著月光偷偷地溜進(jìn)了院子,偷偷地和戀人相會。--這可不是過度闡釋,"月度銀墻"之所以可以產(chǎn)生出這樣的一個暗示,就是因為下面這句"不辨花叢那辨香"。
"那",就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哪",這一句脫胎自元稹的《雜憶》,容若只是換掉了一個字而已,元稹的詩是:
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后捉迷藏。
元稹這首詩的來歷,有人說是悼亡之作,也有人說就是《西廂記》的本事。現(xiàn)在看來,后者似乎更加可取。元稹就是《西廂記》中張生的原型,"憶得雙文朧月下"的雙文就是崔鶯鶯的原型。元稹在婚前曾和雙文有過一段始亂終棄的熱戀,這首《雜憶》就是元稹回憶當(dāng)初那跳墻約會的心動場景:那時候,天氣略微有些涼意,夜色淺淡(也正是容若詞中"殘更"的時候),回廊曲折,朦朧難辨,"不辨花叢暗辨香"語涉雙關(guān),表面是說在夜色當(dāng)中難以辨認(rèn)花叢的位置,故而只能靠花叢的香氣來判斷方向,暗示的意思則是:在花叢的芬芳之中暗中辨認(rèn)戀人身上的香氣,偷偷地摸索著她的位置,然后,就是說雙文姑娘在朦朧的月色底下欲迎還卻,和自己玩著捉迷藏的游戲,不讓自己輕易找到。
元稹其人,悼亡詩寫得真切感人,寫成了歷代悼亡詩中頂峰上的頂峰,而這首《雜憶》(這是一套組詩,一共五首)卻可以說是在悼亡之后的另外一番悼亡,是雕像的影子,是月亮的背面。是呀,最難知的,始終都是人心。
"不辨花叢暗辨香",明末王彥泓《和孝儀看燈》也襲用過這個句子,也是改了一個字。王詩是:
欲換明妝自忖量,莫教難認(rèn)暗衣裳。
忽然省得鐘情句,不辨花叢卻辨香。
王詩是寫女子和情人在燈會相約,怕情人在人群中找不出自己,便打算換上明艷的妝飾,這時候卻忽然想起了一句愛情格言,"不辨花叢卻辨香",那還是原樣打扮好了,就讓情人來個"聞香識女人"吧。
--以上就是容若詞中"不辨花叢那辨香"一句的所本。這樣看來,似乎倒和前文講過的那個容若的小表妹能夠搭上一些關(guān)系,難道這就是在暗示著容若趁著國喪混在喇嘛的隊伍里偷偷入宮,在無數(shù)的宮中女子當(dāng)中和表妹的那次無言的一晤?如此說來,"月度銀墻"的"月"不正是容若的自比么?
容若的摯友顧貞觀的詞集里也有一篇《采桑子》,和容若此篇無論在用韻和詞句上都大大相像,很像是一篇和作:
檀痕約枕雙心字,睡損鴛鴦。辜負(fù)新涼,淡月疏欞夢一場。
抹麗就是茉莉,在茉莉花開的時節(jié),本該也是詩酒琴棋的日子,但斯人卻毫無意緒,靜默無言。困擾他的正是濃濃的相思,而這相思,隔著一堵"天樣紅墻",她在墻里邊,他在墻外邊。高高的紅墻隔斷了兩個人,卻隔不斷兩顆心,此即"只隔花枝不隔香"。但世間最苦之事莫過于心相連而人相隔,于是"檀痕約枕雙心字,睡損鴛鴦"。
檀痕,是沾染著胭脂香氣的淚痕;約,是覆蓋的意思;雙心字,是枕頭上織就的雙心圖案。這一句想像紅墻那邊的女子,淚痕沾濕了枕頭,徹夜難眠,日漸消瘦憔悴。那相戀的日子,那大好的青春,就這樣徒然錯過,只剩下淡月照窗欞,迷迷茫茫,恍如一夢。
顧詞或許可以作為解讀納蘭詞的一個參照。這樣看來,傳統(tǒng)的認(rèn)為這是一首悼亡詩的說法恐怕站不住腳,容若和他十一年前的愛情并不曾人鬼殊途,只是隔著一堵"只隔花枝不隔香"的"天樣紅墻"罷了。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化自李商隱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憶"--下片語氣一轉(zhuǎn),當(dāng)初那"月度銀墻,不辨花叢那辨香"的往事早已經(jīng)成了空空的追憶,鴛鴦零落,各自東西。容若沉吟至此,忽然驚覺"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雨停了,空氣中有了淺淺的涼意,仿佛往事過去了,心頭便是淺淺的凄涼。十一年了,過去的,也許只是一個夢吧?
也許只是一個夢吧?--這是容若的自我開解嗎?十一年的間隔也難以忘懷的愛情,也終于會從寒戰(zhàn)到麻木、再到松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