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論述
杜詩學者討論“詩史”,往往從孟棨開始,《本事詩·高逸第三》云:“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盵1]“詩史”之指稱杜詩,經宋代學者的闡發,被廣泛接受。[2]但明、清的學者,如楊慎與王夫之等,也曾對以“詩史”稱杜詩的合理性予以否定。[3]大致而言,“詩史”的內涵,在《本事詩》里很簡單,但經后代學者不斷辨正和闡釋,已成為含義豐富的詩學批評術語。至今,學界對以“詩史”稱杜詩則無大的疑義。[4]“詩史”的諸多含義,有些已經可以確定,[5]可以置而不論。有些學界已經認識到但闡釋得尚不夠明確,比如“詩史”還可以指杜詩在詩歌藝術方面的集大成。
杜詩在藝術上的集大成性質,古人論之甚詳。唐元稹《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云:“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盵6]宋秦觀《論韓愈》一文闡釋得更為明確:“于是杜子美者,窮高格之妙,極豪逸之氣,包沖淡之趣,兼俊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所不及焉。然不集眾家之長,杜氏亦不能獨至于斯也?!盵7]而程千帆、莫礪鋒《杜詩集大成說》對此有完整充分的論述。[8]可以說,杜詩是之前詩歌藝術的集大成,將之前的詩歌發展史作了共時態地濃縮。釋普聞就從這個角度定義“詩史”,《詩論》云:“老杜之詩,備于眾體,是為‘詩史’?!盵9]雖然這種解釋因為與孟棨所謂的“詩史”之含義相去甚遠而不大為人推許,但若揆諸詩歌發展史,則完全可以成立。從現有研究成果看,已經可以證明“杜詩因備于眾體而為‘詩史’”的合理性,茲略為申論使之明確化。
一、杜詩是對風雅比興的回歸。元稹《序》所謂的《風》、《騷》傳統,其實可以用“風雅比興”概括,這是先秦詩歌的藝術特征。[10]漢代經學發達,箋注將經義闡釋得明白而周詳,具有強大的釋義功能。漢代知識分子基本上先通經而后致用,普遍受到經學釋義思維的影響,于是《詩》、《騷》比興寄托的諷喻手法就難免式微。東漢末年經學衰微,五言詩接續《風》、《騷》傳統,形成了“建安風骨”。所謂“骨”,可以指詩作具有切合現實的政治關懷,如陳琳《飲馬長城窟行》、阮《駕出北郭門行》。[11]所謂“風”,主要指詩作具有比興喻托的立義宗旨。如曹植《野田黃雀行》、劉楨《贈從弟》、《七哀詩》(明月照高樓)。[12]“建安風骨”在阮籍《詠懷詩》里尚見余韻,但很快沒落,直到初唐,詩人們才重新回顧其要義,陳子昂《修竹篇序》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詠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盵13]一旦詩人們重視“建安風骨”,很快就在唐詩中恢復了“風骨”傳統。大概到殷編選《河岳英靈集》時,風骨已經成為唐詩成熟的標志之一,如《〈河岳英靈集〉序》評價當時詩人:“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傳,論宮商則太康不逮?!盵14]
杜詩是兼備風骨而能歸于“風雅比興”的。如《兵車行》、《悲陳陶》、“三吏”等,就繼承了建安詩人直面苦難的現實精神,蘊涵著深沉的政治情懷。如《佳人》的寫作意圖,清人黃生評曰:“偶有此人,有此事,適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詩。”[15]就指出了《佳人》良得《離騷》寓托之意。如《麗人行》,題目取自首二句中的“麗人”二字,仿佛《詩》篇立題慣例。尾四句云:“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币庠谥S刺?!皸罨ǜ蔡O”暗用北魏胡太后與楊白花私通故事,“青鳥紅巾”常指男女之間秘密地互通消息,均隱指楊國忠與虢國夫人兄妹間的曖昧關系。[16]這樣的寫法,可以說是對《詩》“雄狐之刺”的繼承與發展。
二、杜詩是對言志、緣情、寫意的綜合。唐以前,對詩歌功能的認識發生過兩次大的轉變?!睹娦颉匪^的“詩言志”是中國詩學的開山綱領,以四言為主的《詩》篇大多就是“言志”之作。五言興起后,西晉陸機以“緣情”之論,為五言詩找出了區別于四言的特點。但東晉、劉宋之際的詩人,又以玄言入詩為五言在“緣情”之外拓出“寫意”一途,謝靈運的山水詩、陶淵明的田園詩,其實都是“寫意”的路子。這里所謂的 “志”,指個人的政治原則和倫理道德。所謂的“情”,指個人與他人之間的情感關系。所謂的“意”,指個人避開政治原則、倫理道德和人際情感而對宇宙人生作哲理層面的體味。可以說,到南朝劉宋年間,詩歌已經成功地拓開了言志、緣情、寫意三個領域。
杜詩在言志、緣情、寫意三個方面均有不少經典之作,唐代其他詩人似乎未能臻此境界。杜詩言志的代表作,如《望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關于《望岳》,浦起龍《讀杜心解》評云:“杜子心胸氣魄,于斯可觀”,[17]這確是的論。詩作雖然沒有直接言志,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兩句,隱約透露了詩人志在天下的抱負。《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詩末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杜詩詳注》評云:“從安居推及人情,大有民胞物與之意”,[18]指出全詩主旨在言志。寫情的代表作,如《月夜》、《夢李白二首》。關于《月夜》,王嗣《杜臆》評尾句“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云:“想到聚首時,對月舒愁之狀,詞旨婉切,見此老鐘情之至”,[19]就明示其情感深婉真摯的可貴。關于《夢李白二首》,《杜詩詳注》評其一云:“及敗而白遂系獄,殆所遭時勢之不幸耳。少陵系念,亦曲諒其苦心,而深為之悲痛耳?!痹u其二云:“此章說夢處,宛如目擊。形愈疏而情愈篤,千古交情,惟此為至。然非公至性,不能有此至情。非公至文,亦不能寫此至性。”[20]仇評揭示了杜甫對友情極為專注,而杜詩又善寫友情。寫意的代表作,如《江亭》、《登高》。關于《江亭》,《杜詩詳注》評云:“上四江亭之景,下乃對景感懷。水流不滯,心亦從此無競。閑云自在,意亦與之俱遲。二句有淡然物外、優游觀化意?!盵21]仇評闡幽析微,極得詩之妙意。關于《登高》,羅大經評頸聯云:“萬里,地遼遠也。秋,時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22]這透徹地說明了《登高》的寫意之勝。
三、杜詩是對格律詩的成功實踐。音韻學之興約始于建安前后,以三國時期李登《聲類》的出現為標志。[23]音韻學之于當時詩歌創作的影響,表現在詩人能自覺追求語言的音樂性,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評曹植、王粲等云:“音律調韻,取高前式”,[24]就足以證明這一點。西晉三張、二陸、兩潘、一左作詩,之所以多用排偶,句子對仗工整,文辭艷麗,其實也是語言音樂性的要求,《〈河岳英靈集〉序》言唐詩聲律之美,特地以太康作比較,云“論宮商則太康不逮”,也能證明太康詩歌在聲律上的巨大成就。至南北朝,文人好作雙聲疊韻語,《南史》、《北齊書》相關的記載可以為證。[25]而沈約、謝朓等將音韻學知識系統地用于詩歌,創立“永明體”,講究四聲八病,追求聲韻之美,這是格律詩的先聲。至初唐,上官儀提出“六對”、“八對”之說,沈佺期、宋之問約句準篇、回忌聲病,律詩最終得以定型。
杜甫律詩,就是律詩定型后在創作實踐上的顛峰。關于杜甫律詩的成就,學界已有定論,概而言之有以下幾點:[26] 1,杜甫對于格律的運用不僅是遵循規則,而且有所創造,其“詩律細”的程度巳超越了格律的要求,常常達到是律詩而使人忘其為律詩的渾融境界。 2,杜甫擴大了律詩的表現范圍,不僅以律詩寫應酬、詠懷、羈旅、宴游和山水,而且用律詩寫時事。 3,杜甫成功地發展了以律詩聯章的新形式。五七言律詩是有唐“一代之勝”,體現出唐詩對前代詩歌的超越,也深遠地影響著唐以后的歷代詩壇。杜甫律詩多而精,代表著唐代律詩藝術的最高成就,有著“綜往藝”的性質,標志著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經過長期的發展終于得到了確定而完美的歸宿。
杜甫的律詩的成就,又與其祖父有關,[27]其祖父杜審言以詩文著名,對初唐近體詩的發展貢獻頗大,他首先創作出了格律規范、聲情并茂的律詩,如《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28]。杜甫頗以祖父為榮,他的《進鵰賦表》云:“亡祖故尚書膳部員外郎先臣審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視于藏書之府,故天下學士到于今而師之?!薄顿浭裆偳饚熜帧吩疲骸拔嶙嬖姽诠拧?,《宗武生日》云:“詩是吾家事。”可以說,祖父杜審言的詩才與詩名是杜甫作詩的思想淵源和精神動力,而對詩歌創作技藝孜孜不倦的追求,也就成為杜甫生命的基本歸宿。不過,作為杜氏祖孫詩歌創作技藝一脈相承標志的,是律詩的創作:如杜甫的五言排律和律詩聯章就是受祖父杜審言的直接影響而成就斐然的。因此,杜甫的律詩蘊涵有“述祖德”的精神,是他家族文化的升華。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杜甫以詩歌創作的形式總結了以往詩歌發展諸多方面的成就,因此杜詩別有天地,是包含著詩歌發展史的。而從《戲為六絕句》和杜詩對古詩的評論看,杜甫對詩歌史也確實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杜詩因此是個標志,標志著唐詩在致力創新的同時,[29]仍然實現了對詩歌傳統的完美復歸。這,自然可以是杜詩被稱為“詩史”的重要理由。注釋:[1] 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8月版(下同)第15頁。
[2] 如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上云:“杜少陵子美詩,多紀當時事,皆有據依,古號‘詩史’?!币姟稓v代詩話續編》第167頁。)黃徹《鞏石溪詩話》卷一云:“子美世號‘詩史’,觀《北征》詩云:‘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端屠钚吩疲骸甏?,萬姓始安宅’。又《戲贈友》二首:‘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書’、‘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史筆森嚴,未易及也?!?見《歷代詩話續編》第167頁。)
[3]〔明〕楊慎《升庵詩話·詩史》: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謂之“詩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以論詩也。(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868頁。) 〔清〕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上:“夫詩之不可以史為,若口與目之不相為代也,久矣?!薄督S詩話箋注》卷一《詩譯》之十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9月版第24頁。
[4] 參莫礪鋒先生《中國思想家評傳·杜甫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6頁。
[5] 如袁行霈、羅宗強主編《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二卷對“詩史”是這樣描述的:杜甫“用他的詩,寫了這場戰爭(按,指安史之亂)中的許多重要事件,寫了百姓在戰爭中承受的苦難,以深廣生動、血肉飽滿的形象,展現了戰火中整個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他的詩,被后人稱為‘詩史’。”
[6]〔唐〕元稹《元稹集》卷五十六,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01頁。
[7]〔宋〕秦觀《淮海集》卷二十二,徐培均箋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8]《程千帆全集》第九卷《被開拓的詩世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8月版第3-22頁。
[9] 釋普聞《詩論》,載〔元〕陶宗儀所編《說郛》卷七十九下,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880冊第417頁下欄。
[10]《詩經》對后代詩歌創作影響至深,主要是《國風》和《小雅》?!妒酚洝でZ列傳》引劉安評語云: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中華書局1982年11月版第2482頁。)因此《離騷》可以看作是《國風》和《小雅》的變體。而“香草美人”的寄托手法,其實可以看作是比興的深化與拓展。
[11]這一點,筆者的理解與《文心雕龍》從形式風格上理解“骨”的內涵,有所不同。因為這不是本文的關鍵問題,理解的差異基本上不影響本文的結論,故僅在此作簡單交代,而不予辨析。
[12]〔元〕劉履《風雅翼·選詩補注》卷二評《贈從弟》三首云:“初言蘋藻可充薦羞之用,次言松柏能持節操之堅,而末章復以儀鳳期之,則其望愈深而言愈重也。”(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0冊第41頁)評《七哀詩》(明月照高樓)云:“子建與文帝同母骨肉,不相親與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慮之也?!?同前第21頁)就是從比興寄托的角度探索其立義宗旨的。
[13]〔唐〕陳子昂,《陳子昂集》,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5頁。
[14]〔唐〕殷璠,《唐人選唐詩·河岳英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1頁。
[15]〔清〕仇兆鰲《杜詩詳注》按云:“天寶亂后,當是實有是人,故形容曲盡其情。舊謂托棄婦以比逐臣,傷新進猖狂、老成凋謝而作,恐懸空撰意,不能淋漓愷至如此”。(中華書局1979年10月版第555頁,下引《杜詩詳注》的材料,版本同此,不另注明。)與黃生說不同。筆者仍以黃生說為是。
[16] 參《杜詩詳注》第160-162頁。
[17]〔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10月版第2頁。
[18]《杜詩詳注》第833頁。
[19]《杜詩詳注》第309頁轉引。
[20] 參《杜詩詳注》第555-559頁。
[21]《杜詩詳注》第801頁。
[22]〔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五“一聯八意”條,中華書局1983年8月版第215頁。
[23] 該書已不存,相關情況可參吳禮權《關于<聲類>的性質與價值》,《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6年第6期。
[24]〔齊〕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華書局1974年10月版第1779頁。
[25]《南史》卷二十《謝莊傳》載:“王玄謨問莊何者為雙聲,何者為疊韻?答曰:‘玄護為雙聲,碻磝為疊韻?!本砣堆蛉謧鳌吩疲骸叭稚儆胁艢?,而輕薄少行檢。語好為雙聲。江夏王義恭嘗設齋,使戎布床。須臾王出,以床狹,乃自開床。戎曰:‘官家恨狹,更廣八分。’王笑曰:‘卿豈惟善雙聲,乃辨士也。’文帝好與玄保棋。嘗中使至,玄保曰:‘今日上何召我耶?’戎曰:‘金溝清泚,銅池搖飏,既佳光景,當得劇棋?!?〔梁〕蕭子顯,《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6月版第554頁、第934頁。)《北齊書》卷三十七《魏收傳》云:“收之外兄博陵崔巖,嘗以雙聲嘲收曰:‘愚魏衰收?!鹪唬骸亷r腥瘦,是誰所生,羊頤狗頰,頭團鼻平,飯房笭籠,著孔嘲玎?!?〔唐〕李百藥,《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11月版第495頁。)
[26] 此系總結莫礪鋒先生的《杜甫評傳》之《詩律:思飄云物動,律中鬼神驚》以及羅宗強主編《中國文學史》之《杜甫的律詩》而成。
[27] 關于這一點,可參陳貽焮《杜甫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之《祖父的文學》和莫礪鋒先生《杜甫評傳》之《家庭傳統之二:詩是吾家事》。
[28]《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或作韋應物詩,此從莫礪鋒先生定為杜審言詩。參莫礪鋒先生《杜甫評傳》頁24注[2]。
[29]〔北宋〕王禹偁《日長簡仲咸》詩有句云:“子美集開詩世界”,隱約指出了杜詩的創新性。〔近代〕胡小石對杜詩的創新性則有明確論述,《中國文學史》之《杜甫與李白》(上?!と宋纳绻煞萦邢薰久駠拍耆掳娴?22頁)云:杜甫“正是一位詩國的革命家”。
作者:孫桂平,南京大學博士生,集美大學中文系講師。原載:《杜甫研究學刊》二○○六年第三期
==================================================================================================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布,如發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