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三節課我們都是以蘇軾為例講關于人格修養,這個問題太重要了,我們且不說人格太次會如何,那個不在我們討論的范圍之內,那是法律問題或者道德問題,我們討論的是,如果一個人不把自己的人格修養得具備一定的魅力,那么在當今社會,甚至可以說難于生存,更不必說要發展、要實現自身價值,因為誰都不愿意和一個性情乏味的人合作共處。我們之所以拿出幾個課時來講蘇東坡,理由就在于他可以說是古今第一性情中人,在他有生之年,無論什么處境都活得很快樂,有聲有色;在他去世之后,留給歷史長河的是無限精彩和穿透時空限制的人格魅力。真是說不盡的蘇東坡,這節課我們換一個角度,從幽默談起。
“烏臺詩案”的時候,蘇軾與續娶的第二位夫人王閏之已經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盡管被排擠出朝廷,展轉外任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妻子和家人生活總還是平平安安,可是“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雞犬”(孔文仲《孔氏談苑》,孔文仲比蘇軾小一歲,完全同時,記載應該是很真實的),丈夫突然要被捉入京城大牢問罪,夫人王閏之當然嚇得不行。如果不是蘇東坡,換一個人,他頂多是安慰妻子,“別害怕,沒什么大事”,這無疑是空話,不會產生安撫妻子的作用,再差勁一點的男人,沒準哆嗦得比他老婆還厲害。而蘇軾怎么樣呢?他給妻子講故事:當年真宗皇帝去泰山封禪,回來時聽說有個隱士,叫楊樸,安貧樂賤,吟詩自娛,不愿為官,就特意召見來了。皇上問楊樸:“你天天跟朋友吟詩唱和,那么這次有沒有人給你作詩送行啊?”楊樸回答:“沒有。只有我老妻吟唱一絕。”皇上很驚喜:“你夫人也會作詩?不妨誦來朕聽聽。”楊樸不愿意。皇上非讓他誦來不可,他才誦道:“且休落魄貪杯酒,更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你可別以為這是打油詩順口溜,它嚴合格律。皇上哈哈大笑,就把楊樸放回去了。故事講完了,玩笑還在繼續:“夫人若是想救我,何不也吟詩一首?”我們設想一下王閏之的反映,她也許會嗔怒:“都什么時候啦,你還這么沒正經!”可是她的心鎮定下來了。
幽默不是滑稽,不是耍貧嘴,它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充滿自信的表現。宋人筆記當中,關于蘇東坡幽默的故事很多,大多數是他和文人朋友之間的雅謔玩笑。比如有關吃魚的兩則:和尚佛印是東坡的好朋友,雖是出家人,并不戒酒肉。一天煎了魚下酒,東坡來了,佛印急忙把魚藏在磬底下了。東坡已經看見了,進門就說:“今日特來向大師請教,向陽門第春常在的下句是什么?”佛印說:“你堂堂學士怎么連這么俗的對聯都不知道?積善人家慶有余嘛。”“哦,磬(慶)底下有魚(余)啊,那就拿出來吧!” 黃庭堅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跟蘇東坡有師生之誼,可他們并不拘師生之禮。這次是蘇東坡煎了魚,忽然看見黃庭堅來了,趕緊把魚藏到了碗櫥頂上邊,黃庭堅問:“子瞻兄,你這姓蘇的蘇字怎么寫?”過去繁寫體蘇字是這樣,“蘇”,東坡說:“草字頭,下邊左魚又禾。” 黃庭堅又問:“把那個魚放到右邊行不行?”東坡說:“也有人這么寫。”“要是有人把魚放上邊呢?”“那就錯了。”黃庭堅說:“既然子瞻兄知道錯了,那就改吧!”這兩則笑話肯定不是真事,是后人,甚或是當時的人,編出來加在蘇東坡頭上的。雖然是編的,可也很說明問題:加在蘇東坡頭上,說明他生性幽默,好開玩笑,這樣的事可能發生,如果加在王安石頭上,那就不合情理了;再有這類笑話一般都是說發生在黃州,說明人們相信蘇東坡的樂觀豁達,在逆境中也活得很快樂,有聲有色;第三說明,在蘇東坡最倒霉的時候,他的朋友們沒有遠離他,而是往來更密切,更富有情趣。這第三點很重要,蘇東坡是一個不能沒有朋友的人,黃州四年,當地官員很仰慕他,管束并不嚴,比如黃州太守徐大受、鄂州太守朱壽昌,都成了新朋友,老朋友也經常來看望他,一起泛江登山游寺,有大量唱和,形成了蘇軾一個創作的高質高峰期。
老朋友中最常來的,是陳慥陳季常,此人號龍丘居士,四年當中來看望過蘇東坡七次。我提陳慥陳季常龍丘居士,觀眾朋友們恐怕大半不知道是誰,可是我要是讀蘇東坡的幾句詩,可能大半觀眾就知道是了: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說的正是這位陳慥陳季常。蘇東坡開玩笑說他懼內,現在留下個文言詞“季常之懼”,就是怕老婆的意思。今天中等以上文化水平的人大概都懂得,“河東獅吼”這個成語的意思是老婆很厲害。《紅樓夢》第七十九回“薛文龍悔娶河東獅”,也是從這來的。別以為那只是開玩笑的小詩,里面沒什么,可不是,同是玩笑,得看誰開,蘇東坡的玩笑里面學問多了。“獅子吼”本義是佛教里“如來正聲”講法,佛學經典里有一本就叫《獅子吼經》,宋真宗景德年間出了一部三十卷的禪宗史書《傳燈錄》,里面有一段:
“釋迦佛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獅子吼,云,天上地下,惟我獨尊。”
唐宋士大夫多信佛教禪宗,很多人自號居士,就是不出家而修行佛教。這位龍丘居士還特別地愛談佛說禪,“談空說有夜不眠”,“空”、“有”,都是禪宗里的概念,《紅樓夢》“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也是用禪宗概念。陳季常當然知道“獅子吼”的佛教本義,他的朋友們讀到這首詩,也會感覺“獅子吼”是緊承著前邊的“居士”、“談空說有”來的,那意思本來應該是親耳聽到“如來正聲”,親耳聽到佛祖釋迦牟尼講法。可是問題出在“獅子吼”前邊加了個定語限制詞:“河東”,這一下子此處“獅子吼”可就跟什么佛教啊禪宗啊釋迦牟尼一律斷了聯系,毫不搭界了,跟誰搭界呢?跟中國的郡望百家姓產生了聯系。河東郡(今山西運城),以柳姓為郡望,去年在山西成立了河東柳氏文化研究會。那么跟陳季常有什么關系?他的妻子名叫柳秀英。杜甫《可嘆》詩里有一句;“河東女兒身姓柳”,當然這句說的不是柳秀英,可蘇東坡肯定是故意讓“河東女兒”跟“獅子”聯系起來。原來所謂的“河東獅子吼”,不是佛祖講法,而是妻子“河東女兒”柳秀英在大喊大叫。于是嚇得陳慥“拄杖落手心茫然”,心驚肉跳,魂不附體,不知如何是好。你看這個玩笑開得水平有多高?高到了寫《蘇東坡傳》的現代學者林語堂先生都沒能轉過這個彎來,他說:“倘若蘇東坡說是‘母獅吼’,就恰當多了。”我說,幸虧蘇東坡沒聽林語堂的,如果聽他的寫成“母獅吼”,中國成語里就沒有“河東獅吼”這個詞了。
我剛才說過,幽默不是滑稽,不是耍貧嘴,是什么呢?我看不妨這樣解釋:開玩笑,開得有文化內涵,是幽默;毫無文化內涵,那就是搞笑耍貧嘴。可惜現在搞笑的東西太多了,也許因為有文化內涵的幽默,很多人不懂,可是就這么搞笑下去,懂的人不是越來越少嗎?
注意,我現在要向觀眾朋友們聲明,我并不相信剛才講的那一段笑話。那四句詩并不是獨立成篇的,只是長詩《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當中的幾句,而吳德仁是蘇東坡敬重的前輩,蘇東坡不可能在寄給前輩的詩里夾著開朋友怕老婆的玩笑,那四句實際指的的陳季常跟朋友河東柳真齡辯論佛法辯不過。陳季常并不怕老婆,他的妻子柳氏也并不兇悍,而且不叫秀英,柳秀英是一個小妾的名字。剛才講的那一段笑話,是南宋洪邁在《容齋三筆》中曲解了蘇東坡的詩以后,人們附會的。所有這些,都有充分的史料根據,但是在咱們這個課上,我只作聲明,不作論述,不但不論述我的觀點,而且仍然照講我并不相信的笑話,還把這個笑話分析透。為什么?因為這個笑話比枯燥的論證有意思。觀眾朋友只要知道這個笑話是后人編的,而且編得非常有水平,但不是蘇東坡的意思,這就夠了,至于陳季常怕不怕老婆,無關緊要。甚至這個笑話是不是蘇東坡編的,也無關緊要,除了象我這樣好鉆個牛角尖的,從來人們都相信就是蘇東坡編的,這倒正說明蘇東坡有著這樣的幽默才情和廣博學識。
我們從這些笑話看得出來,蘇東坡和他的朋友們,關系很融洽,一個個都很豁達樂觀,他們形成一個彼此欣賞互為知音的創作群體,而這個,正是以蘇東坡為代表的豪放詞派得以誕生的必要氛圍。
豪放詞,并不是蘇東坡以后才有。南唐李后主有的詞已經相當大氣,“人生長恨水長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已經遠遠不是卿卿我我的兒女私情,而是包容了人類所共通的人生傷感、悲涼與無奈。“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這樣在唐代邊塞詩中常見的意象,已經進入了范仲淹的詞。但這些總還零零星星的不成氣候。終于使得豪放詞蔚為大觀成為一派足與婉約抗衡的,是蘇軾蘇東坡。蘇東坡創作了大量豪放詞派的代表作,而且第一個明確地用“豪放”這個概念來論詞。蘇東坡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這樣論的呢?就在與那個“怕老婆”的陳季常的書信往來當中:
又惠新詞,句句警拔,詩人之雄,非小詞也。但豪放太過,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
信里的“又惠新詞”,指的可能是這一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作于蘇軾貶黃州后的第三年。詞前有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說明觸發了創作靈感的只是野外途中遇風雨這么一件生活小事,而詞中對風雨怎樣幾乎沒有描寫,就是說他并不屑于記錄這件事,而是以此事為由頭,發自己的感慨。“莫聽穿林打葉聲”,不要聽它,任它穿林打葉,不足縈懷,因為它妨礙不著我,“何妨”,有什么妨礙?我照舊“吟嘯且徐行”,繼續吟詩呼嘯著慢慢走,既不停下來,也不快跑,而“同行皆狼狽”,有的停下來要找地方避雨,有的趕緊跑好快點到家,總之要躲開這場風雨,“余獨不覺”,與眾不同,我偏偏沒覺得怎么樣。很明顯,詞人寫的不僅僅是對自然界風雨的感受和態度。“一蓑煙雨任平生”,詞人點明了他實際是在抒發自己面對人生風雨我行我素的超然情懷,而這種情懷來源于“竹杖芒鞋輕勝馬”那樣的山野隱居生活。只讀這么幾句,豁達曠逸之氣已經撲面而來。下片酒醒了天晴了,可是回頭再看,“也無風雨也無晴”,剛才的風雨無所謂,而且現在的晴也無所謂,風雨不會讓我悲,晴也不會讓我喜,因為這些都是外物,都是外在的環境,而外在環境,不論是自然環境,還是社會環境,都不足以讓我喜或悲。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體現的是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蘇東坡的“也無風雨也無晴”是有著道家意味的人生哲理:無進無退、無喜無悲,這是一種參透了世事的曠達。
蘇東坡留給后人最鮮明的印象,是他的豁然大度,在無論怎樣艱難的處境,永遠保持著積極樂觀的心態。這不是消極的隨遇而安,而是面對人生的各種挑戰不但不退縮,不回避,反而充分利用它來創造這一個時段生命的輝煌。他剛到黃州時,舉目無親,一個朋友都沒有,于是他每天不是把客人招來,就是出去訪客,而且所交游的人,也不挑選,隨著那個人的高下,放言說笑,不再有任何談話的范圍框框。實在沒什么可談的呢,“你就說鬼吧”,那人說世上沒有鬼啊,蘇東坡就說,姑妄言之,你姑且瞎說吧。“姑妄言之”這個成語是從道家《莊子》來的:“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聽之。”蘇東坡是把莊子的這段話顛倒過來用,你就姑且瞎說,我也姑且瞎聽。這則逸聞記載在葉夢得的《避暑錄話》里,葉夢得比蘇東坡小四十歲,記載也應該是比較可靠的。清代王漁洋有首七絕《戲題蒲生〈聊齋志異〉卷后》:
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絲絲。料應厭作人間語,偏愛秋墳鬼唱時。
這首七絕的第一句,與其說是用了《莊子》中的典故,不如說就是直接以蘇東坡在黃州強人說鬼來比喻蒲松齡創作《聊齋》,蒲松齡在《聊齋自志》里也說“情類黃州,喜人談鬼”。
這節課我之所以提到《紅樓夢》、《聊齋》,是為了點到蘇軾對后世的巨大影響,也就是他的穿透時空限制的人格魅力。蘇東坡在逆境當中,仍是如此的豁達樂觀,這是使他的人格極具魅力的重要原因。我上節課按心理學的概念解釋了什么叫人格,指的就是對人、對己、對環境所顯現的獨特個性,我們講過了蘇軾如何對親人或敵人,剛才又講了他如何對友人、如何對環境,在這一切當中,蘇軾所顯現出來的獨特個性,正是他成為一代曠古奇才的自身素質基礎。設想沒有曠達超邁的胸懷,怎么可能開創一代豪放詞風?怎么可能容納他在詩文辭賦、繪畫書法、禪機哲理諸多方面取得的空前成就?有人說,蘇軾集十一世紀中國文化之大成,這個評價非常準確,但還不足以概括蘇東坡。應該怎樣概括?我個人覺得還是林語堂先生說得好:“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
07.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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