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鳳凰看望您
王錦慧
這個小點就是沈從文先生的故鄉湖南省鳳凰縣。
纖索悠悠的溪渡、依山憑水的吊腳樓、蒼翠欲滴的竹篁、草色青青的崖壁,還有那些藏滿故事的古街、古寺、古塔;古城門、古鐘樓、古碼頭……懷揣一份沉甸甸的思慕,我終于走進了這清幽古樸濕潤的小城。
小城與先生生死相伴。他以一個士兵的身份離開故土,以一個作家的地位立足北京,以一個文物研究專家的稱謂結束一生,最后回到這里。
從此,小城有了靈魂,一位文化大師高貴的靈魂。
A
小巷深深,老街長長。歲月靜靜地在光滑的石板路上流淌,每塊石板上都有先生濃烈得化不開的“苦苦懷念”。
他說,故鄉的光景聲色,“浸入我的印象中,留下種種不同的記憶,六七十年后,還極其鮮明動人,即或樂意忘記也總是忘不了……”
啊,湘西在哪里?湘西在先生的著作里。他用不可言說的愛戀,投入得自我溶化的情調,寫意畫抒情詩田園牧歌的韻致,喃喃訴說式的敘述風格,描繪了一個令人神往的湘西世界,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寶庫中最值得珍藏的那一部分。
眼前,先生筆下的河道山巒、云影波光、晨曦暮色一一呈現,我不由得想起《柏子》,想起《長河》,想起《蕭蕭》,想起《丈夫》、《三三》,還有那紀念碑式的傳世經典《邊城》。
把腳步放輕點兒,再放輕點兒吧,前面就是中營街10號先生的故居了。
這是一個幽靜典雅的四合院,在光陰的親潤下已度過了百年。但從經年的灰墻烏磚上,還能嗅出先生清新雋永的水墨味。
1902年,先生誕生在這里,并在這里度過了童年。將近15歲時,離開了這里,離開了小城。
我在院中的角角落落尋覓先生的身影。先生出生時的雕花木床還在,掛在床上的蚊帳仿佛散發著先生的體溫;還有先生用過的簡易書架、破舊脫線的藤椅、刻著時間印痕的留聲機……凝視著它們,我有一種想撫摸的沖動,更有一種無法抑制的睹物思人的傷感。
陽光透過枝葉斑駁地灑落在窗前的一張桌子上,桌面粗糙的紋理中有幅清秀的畫面漸漸顯現:“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
此畫面就是先生在這張桌子上創作的《邊城》開頭。先生雖然離去多年,但他塑造的主人公“翠翠”,永遠等待在如奔如赴的小溪邊。她的天真善良、溫柔清純叫人癡癡地想念。自然,先生的生命也延續在這癡癡地想念中。
置身擺滿先生洋洋灑灑著作的房間里,耳絕了鬧市的喧嘩,心祛了功利的浮躁,唯有一種濃濃的書香令人心醉。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先生是成書最多的作家。他一生出版作品80多種,500多萬字,而“沈從文熱”卻是在先生身后到來的。
先生的夫人張兆和為他的全集寫后記時慨嘆:“作為作家,只要有一本傳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從爛紙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遺作,哪怕是零散的,有頭無尾,有尾無頭的,就越覺斯人可貴。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
B
“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匯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駛而過……小河水流環繞‘鎮筸’北城下駛,到一百七十里后方匯入辰河,直抵洞庭。”
先生描述的這條河就是穿小城而過的沱江。沱江承載了厚重的苗鄉文化,是先生作品深處最真實的布景。登上木舟行駛在江面上,你會看到一脈脈漫開的水紋,一簇簇搖曳的水草,一下下搗衣的女子,一擺擺過橋的行人,一切都那么雍容溫婉,悠悠舒緩。
當年,先生就是從沱江漂泊到沅水流域從軍,5年后遠上北平著文執教的。但先生卻在故鄉的水邊生活了一輩子。20歲以前生活在水邊的土地上;20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
“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后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萬匯百物,對拉船人與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沱江沅水的粼粼光影已融入先生的生命,融入他的名篇名著。他作品中那些澄碧無盡的長流,揚帆來去的船只,充滿了牛糞桐油氣味的小小河街;那些忠實莊嚴生活的拉船人,終生在水上漂泊的行腳人,靠做水手生意謀生的妓女,岸邊開小客店的老板娘……無一不是先生愛的結晶。
天涯飄蓬,游子思歸。到了晚年,故鄉常常在先生的夢中縈回。一講到鳳凰,先生總是聲音越說越輕,好像高聲宣講就要破壞什么。到最后則稍加重語氣用一句湘西話說:“米(美)極了!”每逢有鄉親來京看望他,先生總是聊起故鄉的一些事:血粑鴨怎樣濃,燈盞窩如何香,牛肉粉如何辣,狗肉湯鍋如何鮮……先生還不止一次說過,我要回故鄉去,最好能坐上小船在河里游游。
1982年,春天會心地招邀80歲的先生回到故鄉。他興奮地和鄉親們駕著長而窄的小船,從他小說中常常提到的水門口碼頭順流而下。他不時俯下身去親吻沱江水,沱江水則親昵地向先生訴說他離別后發生過的許多事。
上岸后,先生順小巷三轉兩轉就轉到了自己的故居。當時這里住著5戶人家,房屋已破爛。他手扶著中堂的門壁說:“這里是我家,我就出生在這里……房屋早已賣給別人了。”
下午,在表侄黃永玉老屋花木繁茂的巖坪里,先生聽了儺戲,這是一種古調猶存的很老的弋陽腔。“正月元宵煙花光,二月芙蓉花草香……”先生說:“這是楚聲,楚聲!我小時都會唱。”他激動得淚流滿面。戲唱完,他還沉醉其中,黃框眼鏡后一雙眼睛紅紅的,仍然盈著淚水。
深夜,萬木吐綠的觀景山杜鵑叫得格外清脆、悠揚。先生說:“很多年沒聽到這種鳥叫了,要是現在還興打更,怕要二更轉三更天的梆子了。”
臨別,先生來到吉首峒河渡口。
“水常有漲落……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渡船頭豎了一根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面橫牽了一段竹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竹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
倘若不是峒河漲水,《邊城》中的這一場景,在這兒是可以重現的。
先生在河邊的石階上選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出神地望著渡口兩邊。天色逐漸暗淡下來,炊煙從樓子里飄出,在河面上彌漫開去,渲染成一片淡淡的煙霧。他還坐在那里出神地望著:“多好,真不想走。”
遲歸的夕陽用熱情似火的晚霞把先生擁抱在懷中……
C
這次回鄉后不久,先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他只能在想象和回憶里,同日夜思念的小城親近。每當他獨自靜靜地坐在客廳里,就是在神游故土——
阡陌相連。溪流環繞。群峰競秀。山腳一座木屋,門前一條緣山蜿蜒的小路。遠山一座白塔,尖尖的向透藍天空矗著。半山里一座涼亭,亭旁一塊大青石臨壑而立,巖身突兀,巖面平滑如鏡。渡頭邊水草間,有大群白鴨在水中自得其樂的游泳。河街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發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地位。春天采蕨、撿菌子,秋天摘八月瓜,冬天趕山圍獵,碾坊里終日不停地轉動碾谷。河船拍打水面的槳聲,拉纖人古老悠長的號子聲,水車飛轉發出的“咿呀”聲,砍樵人刀斧起落的“它它它它”聲……
一條溫情脈脈的感情細流在回憶里流動,一汪思鄉的淚水在先生的眼中不停顫動。
1988年5月10日,先生面帶笑意訣別人間。他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尤其在晚年,他常常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笑得像個孩子。只有心地明凈,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將得失榮辱全置之度外的人,才能這樣暢快地大笑。
4年后,先生魂歸故里。家人乘小船順著東去的沱江把他的一部分骨灰撒入水中。江邊所有吊腳樓窗門齊開,鄉親們探出身子肅立默哀,更有不息的人流沿兩岸跟隨護送。
這是先生最后一次坐船。沱江水嗚咽著緩緩向前流動。“我感覺到,我的船是在輕輕地、輕輕地搖動。這正同搖籃一樣,把人搖得安眠,夢也十分和平。”
先生一定感受到了故鄉的溫馨,那慣有的微笑一定洋溢在臉上。
沿江下行3華里,就到了聽濤山先生的墓地。墓地旁,豎立著表露先生心聲的石碑:“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家人把他的另一部分骨灰埋在了狀如云菇的五彩石墓碑下,從山上采來先生喜歡的虎耳草栽在周圍陪伴他。
先生的墓地沒有高高隆起的墳冢,沒有氣派的臺階墓道,簡樸、寧靜、自然,非常合乎他凡事不喜張揚的品性。正如墓碑背面先生妻妹的挽辭所書:“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其中隱含的一個很深的意蘊是:“從文讓人。”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誰都能讓人的。先生卻讓得很情愿,因為他有當今社會越來越稀缺的東西:善良的美、淡泊的美、沉寂中尊貴的美!
先生,我來鳳凰看望您。
都說云煙往事不會留影。但舉目所及,那如屏如障羅列的群峰、如泣如訴流淌的江水,如夢如幻傾灑的細雨、如火如荼飄飛的紅葉……盡顯您灼灼其華的筆意神韻,您在故鄉的山水天地間無處不在!
小城真的很美,美得恍離塵世。然而,小城所有景色都可以掠過,唯有先生值得追尋、值得仰視,值得讀之品之!
作者:《黨建》雜志社記者
注:該資料為新安中學學生專題研究性學習之用。謹向作者表示最誠摯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