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我五六歲時,外婆來我家吃飯。看到母親在廚房里忙碌,她想過去幫忙,卻被母親推了出來。母親說:“吃了那么多年你做的飯,今天你就嘗嘗我的手藝吧。”
于是,外婆就和我、我姐姐在客廳里聊天。
她摸摸我們的手,掀掀我們的衣襟,看我們穿得夠不夠暖和,還說了不少夸獎我們的話。她對我們的喜愛如酒香一樣彌漫開來。很快,她就把話題轉到了她的女兒、我們的母親身上:“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的媽媽最辛苦了,她又要上班,又要干家務。你們平時要勤快一點兒,多為她分擔一點兒家務。”
她突然問:“你們會不會洗衣服啊?”
我與姐姐搖搖頭。
外婆迅速站起身來,說:“現在洗衣服方便得很,來,我來教你們。”
外婆很快在我家尋出了幾件臟衣服,她又讓我們取了水盆、洗衣粉。然后,她仔細地向我們示范了如何放洗衣粉,放多少水,浸泡多長時間,怎么搓衣領、袖口,搓完再用清水漂洗。我們第一次知道了如何洗衣服,似乎并不復雜,但對于兩個五六歲大的孩子來說,其實也不算簡單了。
洗完衣服,外婆反復叮囑我們:“你們現在都學會了,今后,你們就要幫媽媽多干一點活兒了。”她還半開玩笑地補充道:“這就是外婆布置給你們的作業,以后外婆還要來檢查的哦!”
一直以來,外婆對我和姐姐都非常好。那天之后,外婆對我還是那么好,我也還是特別喜歡她,但我的心里也有了一些失落。因為我從她的神情中敏銳地捕捉到,她最在乎、最關心的人,是我的母親。她對我與姐姐的愛,是對我母親的愛的轉移。
我讀小學時,和姐姐上的是同一所小學,同年級不同班。三年級時,我倆同時被老師選進了文藝班。文藝班40多個學生,組成一支混合樂隊。姐姐先學二胡,后來被老師選為小提琴手。而我呢,被老師一眼相中,是班級里唯一學揚琴的。
學弦樂的同學比較多,學校只能提供幾把質量上乘的二胡和提琴,老師便讓其他同學自己去買。當然,練習琴價格便宜,父母也給姐姐買了一把。她每天提著琴上學,放學后,還可以在家里“吱吱呀呀”地練習。而我學的是揚琴,學校只有一架,龐大、沉重、昂貴,只能在學校練習。
我自己并沒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可是,母親記在了心里。她覺得我沒有一架自己的揚琴,不能在家里練習,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她去樂器店看了幾次,揚琴的價格比她兩三個月的工資加起來還要高,實在超出了她的購買能力。我不知道,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那里的。
三年后,我已升入初中。有一天,媽媽從武漢出差回家,提回來一架沉重的揚琴。她累得滿頭大汗、筋疲力盡,可是眼睛里的光像閃電一樣明亮。
她一到家,就興奮地喊我:“快看呀,我給你買了什么?”
那是一架舊揚琴,斷了不少琴弦,她用一個月的工資為我買了下來,又一路背了回來。我敲了敲那架揚琴,音色非常漂亮,只是琴弦斷了一兩根,不敢用力敲響。
“你自己去買弦換上,不就行了?”母親用熱切的眼光望向我。
我不忍掃母親的興。其實,上了初中后,我對揚琴已無多大的興趣。
我看著母親額頭上的汗水,還有她手上被勒出的深深的紅印,遲疑地說:“這樣就挺好了,不用換弦,我也能彈。”
我感到,一塊石頭,終于在母親心里落了地。
多年之后,我成了一個3歲孩子的母親。
那天,我領著女兒在步行街上閑逛,她被一只放在櫥窗里展示的沙皮狗玩具吸引住了。女兒站在櫥窗前,我看到了她眼睛里那種閃亮的欣喜之光。
我進去問店主這狗賣不賣。店主說:“這狗是裝飾品,不賣。”這時候,我看到女兒眼睛里的光突然暗淡了下去,像風吹熄了蠟燭。
我牽著女兒的小手,依依不舍地和那只沙皮狗道別回家。
女兒再沒有提起過那只狗,而那只狗卻讓我若有所失、坐立不安。
第三天,我終于下了決心。下班后,我直奔那家商店,沒有看一眼店里的其他商品,徑直指著櫥窗里的玩具狗,問店主:“要出多少錢,你才肯賣呢?”
店主認出了我。他看出了我的急迫,開出高價,不容商量。
我咬咬牙,付了款。那是一筆對我來說非常高昂的花費。如果是為自己,我肯定不買。但那時,當我抱著那只大大的沙皮狗往家走時,我想的都是女兒眼里那興奮的亮光。
我至今仍記得,我那急于想給女兒一個驚喜的迫切與激動,那種想把一切奉獻出來,只為換回一個笑容的至誠至切。
這只沙皮狗讓我想到了很多年前,母親為我千里迢迢背回來的那架斷了弦的揚琴,盡管我沒有敲過多少次,盡管它在一次搬家之后,不知所蹤了。
我又想到了外婆。她教幼小的我們如何用洗衣粉洗衣服,向我們布置“作業”。還有她談起母親時,那發自內心的深深的憐惜。
從洗衣粉到揚琴,再到沙皮狗,我感受到了一種甜蜜的傷感,一種溫馨的恍惚。我深深地明白,這條道路是一望無際的;走在這條道路上的女人也是一望無際的,而這些女人便是母親。
母親,她們世世代代地跋涉著。孩子眼睛里閃動的光芒,就是她們心中永遠的路標。■
青年文摘·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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