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直在看羅榮渠先生的文集《美國歷史通論》,對美國建國初期的“漢密爾頓主義與杰斐遜主義”這一章節頗有興趣,在此與君分享所讀所感。
“以漢密爾頓為代表的聯邦黨人和以杰斐遜為代表的共和黨人的斗爭,實質上是關于美國未來發展的兩條路線和道路的斗爭”——這是羅先生的開篇之言。我首先簡介一下羅先生所提的兩位人物和兩個黨派。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美國的開國元勛之一,美國憲法的起草人之一,美國首任財政部部長。他生于西印度群島,父親原是蘇格蘭商人,家道中衰。
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美國的開國元勛之一,美國《獨立宣言》的起草人,當過駐法公使、美國首任國務卿和第三任總統。他生于弗吉尼亞的一個富裕家庭。
支持漢密爾頓和聯邦政府的人就是聯邦黨人。漢密爾頓領導的聯邦黨雖然最早控制政府,卻一直是一個比較松散的組織。
杰斐遜領導的共和黨是反聯邦黨的大聯合,與美國現今的共和黨毫不相干。
自歐洲的英國和法國決裂以來,美國國內親英的聯邦黨人和親法的共和黨人也幾乎決裂,前者罵后者是無神論者、無政府主義者,后者罵前者是托利黨、君主主義者。隨著歷史的發展,聯邦黨日漸衰微,使共和黨一黨獨大,在一個時期內,美國事實上處于一黨統治之下,史稱“和諧時期”。人們把早期美國兩黨的存在稱為“第一政黨制度時期”。
關于漢密爾頓主義和杰斐遜主義,歷史學家大多貶“漢”揚“杰”,但事實遠不是如此簡單。在我看來,兩者就像太極圖中的陰陽雙魚,有差異卻又共生。
漢密爾頓是一個“性惡論”者,蔑視人民和民主,崇拜制度和秩序。他出任財政部部長后,有四大舉措:由新政府出面承擔和償還大陸會議和各州在戰爭時期發行的證券、債券及其他有價契約;設立具有貿易保護主義色彩的關稅;模仿英格蘭銀行,建立一個合眾國銀行,以20年為期,并有權在全國開設分行;發展制造業。他所奉行的經濟路線代表了美國東北部新興商人、投機者和債權人的利益,對廣大勞動人民和農場主并沒有什么好處。他的綱領是為鞏固財產權服務的,通過犧牲農場主階級或農業區域的利益來促進商業資本主義的發展。
但要鞏固和發展符合歷史潮流的資本主義制度,一定要進行資本的原始積累。英國在17世紀所采用的國債、保護性關稅、銀行、信用制度、發展制造業等手段,漢密爾頓幾乎都采用了。熟悉美國歷史的人知道,早期北美作為歐洲列強的殖民地,大量發展了種植園等經濟模式,而很多移民在向內陸遷徙時,土地作為重要的生產資料,成為很多中下階層翻身的資本,因此,建國初期的美國,農業的發展要比商業和制造業成熟。美國的歷史特殊性也使州、區域集團的利益和聯邦的整體利益存在沖突,加強國家在社會發展中的影響無可厚非。漢密爾頓的經濟政策扶持了一批富裕的有產者階級,有利于強化聯邦意識,鞏固國家政權。
杰斐遜是一位偉大的民主主義者,崇尚人權、自由和心智發展以及地方分權的民主理想。他是美國廣大農場主和下層群眾利益的代言人,而不信任城市階級。他認為社會的經濟基礎就是農業,主張重農抑商,用抑制資本主義發展的辦法來維持一種小資產階級的農業社會主義。羅先生認為,杰斐遜向往的其實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農業社會主義。杰斐遜主義既符合當時美國所處的小農國家的經濟基礎,又符合美國立國所標榜的民主精神,因此得到廣大群眾的支持。
我特別喜歡羅先生接下來的分析:
從保護人民民主權利和純粹民主的角度來看,漢密爾頓被劃為保守派,但如果從資本主義的必然進程來看,漢密爾頓主義實質上是激進的,而杰斐遜主義實質上卻是保守的。從政治上來看,漢密爾頓主張大政府主義,強化中央政府的國家機器,針對美國草創之初的混亂和無政府狀態,建立必要的資本主義秩序,這可能是當時美國政治生活中最激進的改革。從經濟上來看,圍繞建立健全的幣制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對鞏固共和國的統一是必不可少的;而扶持制造業的真知灼見更是遠遠走在同時代人的前面,是美國從農業國轉變為工業國的必由之路,因此也應視為是經濟領域中的激進改革。…只是在向西部擴張的問題上,他站在維護東部工商業利益的立場上加以反對,是缺乏遠見的,在這一點上,他遠遜于杰斐遜。
兩者的身世和政見也存在一種交互。身世平凡的漢密爾頓醉心于英國貴族政治,而身世不凡的杰斐遜卻是一個堅定的激進民主主義者。杰斐遜一派為維護人民自由而作的種種努力,對漢密爾頓的貴族寡頭政治傾向起了重要的抑制作用。但杰斐遜政府沒有為廢除奴隸制做過任何努力,也沒有為保護印第安人采取過任何有效措施,杰斐遜民主實質上仍是貴族政治。
如果說聯邦黨人是代表工商業利益的英國式貴族政治,那么共和黨人就是代表農場主利益的美國式貴族政治。而美國的農場主是一種資本主義式的農民企業家,本質仍有資本主義傾向。而在共和黨人控制政府后,卻幾乎全盤接過了聯邦黨人的政策,有人就說“共和黨人擁有‘比聯邦派還聯邦派的聯邦主義’”。這表明,由于漢密爾頓主義反映了美國資本主義的不可抗拒的發展趨勢,共和黨人上臺后在一定程度上執行著沒有聯邦黨人的聯邦主義路線。
羅先生總結道,漢密爾頓主義與杰斐遜主義的斗爭實質上反映了美國建國初期的兩種對立的、相互矛盾的力量,它們表現為工業利益與農業利益之爭、北部與南部之爭、聯邦權與州權之爭、大政府主義與小政府主義之爭、政府組織力量與個人自由之爭。漢密爾頓與杰斐遜圍繞美國發展的兩條路線的斗爭,相輔相成,對美國歷史的發展起了促進作用。
我想,只要是符合歷史發展潮流的事物,終歸要被認可。以杰斐遜為代表的共和黨人,雖然與以漢密爾頓為代表的聯邦黨人分歧嚴重,但在執政后還是采用了漢密爾頓的經濟政策,促進了美國的資本主義發展,體現了杰斐遜等人具有政治上的高瞻遠矚精神,只要是對的,就為我所用。這也說明,美國當時的政黨制度并不完善,政黨概念模糊,否則很難想象兩個分歧嚴重的政黨,在一黨下臺后,另一黨會如此大規模深程度地繼續執行前一黨的一些重要政策,而沒有對政策進行任何改頭換面的政治掩飾。我國西漢的“蕭規曹隨”竟然出現在數千年后的大洋彼岸,歷史是如此巧合!
漢密爾頓主義與杰斐遜主義的斗爭,在偉大政治家的掌控下轉而相互融合和相互協調,實在是美國人民的幸運。羅先生最后引用了英國哲學家羅素之言,能使我們對這兩者的影響有一個直觀的認識:“杰斐遜使美國變成民主政治的故鄉,漢密爾頓使美國變成百萬富翁的故鄉。政治上的勝利屬于杰斐遜,經濟上的勝利屬于漢密爾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