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嶼“丹麥大北電報公司舊址”
圖 1:大北舊照(陳亞元提供)
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林鍼應邀赴美。新大陸的異邦文明洗眼洗腦,給了這廈門學子極大的刺激,其中就有現代的光聲電技術。林鍼在《西海紀游草》中用“巧驛傳千里,公私刻共知”[1],述說電報的迅捷便利。對此,他還有更具體的解說:每百步豎兩木,木上橫架鐵線,以膽礬、磁石、水銀等物,兼用活軌;將廿六字母為暗號,首尾各有人以任其職。如首一動,尾即知之,不論政務商情,頃刻可通萬里。[2]幾根木桿,數條鐵線,就能讓消息驛傳千里,頃刻知之。1844年新鮮問世的有線電報,為新派的中土人士打開了一扇大窗。臺灣霧峰林家林朝崧曰:有限電報的成功,對感振奮的是寓居中國的西洋人,“慮中國舟車遲滯,欲以外國之銅線諸法試行于中國”。但提議甫出,立遭中方反對。同治九年(1870年)英國使臣威妥瑪變通一法,提議將原先電線的陸路明設,改為海底暗設,“由廣州、汕頭、廈門、福州、寧波各海口水底暗設銅線,通至上海”。電報線的“線端一頭在船只內安放,即在灣船埠口海面停泊”,不登陸上岸,不影響民生,而且“安線之處如有民人損傷,地方官無須追償修費”。[4]這單生意,看來不好拒絕。同治帝明白中國“內洋外洋綿亙數萬里,輪船往來,絡繹不絕。倘伊不告中國,暗設銅線,勢亦無從禁止”。既然洋人有此許諾,就不如從之。自然同治也不傻,他告訴臣下,“洋人得步進步,詭譎萬端。經此次允辦之后,難保不藉端擴充。由海而江,由江而河,由河而陸,骎骎乎漸入內陸,不可不豫為之防”。他飭令通商大臣和沿海各督撫,督促各級地方官吏“先事豫籌,嚴密稽察。遇有洋人安設通線之處,止準在沿海洋面水底。其線端止準在船只內安設,即在沿海埠口向來停泊各洋船碼頭之外近海處所停泊。倘有將線端牽引上岸不遵定章辦理者,即照會領事官立時查禁,以杜將來流弊,而絕他國效尤之漸”。[5]同治帝金口一松,英國“大東”、丹麥“大北”立馬行動開來。同治十年(1870年)大北公司在鼓浪嶼島上設立分公司,以之作為滬港海線的中間站。報稱:電線之通信息,至便且速。向者,中國通電線之處,唯上海與廣東耳。今聞上海電信公司方,在福建廈門地方分設公司。將由廈門海底走外國之電線,以小線連接引之廈門。不數月間,申浦榕城數千里之遠,頃刻可通消息。固可不必藉魚鱗雁足之勞矣,豈不美哉。[6]大北電報公司,冠名“丹國”,卻是跨國經營,多家合股:大北電報公司是丹麥國際電報公司在中國開設電信公司使用的名稱。清同治八年(1869年)由丹挪英電報公司、丹俄電報公司和挪英電報公司三家組成,總公司設于丹麥首都哥本哈根,股東絕大部分是英國的資本家和沙俄的皇室。清同治九年(1870年),以大北電報公司名義來華開業,敷設香港—上海、上海—長崎、長崎—海參崴海底電纜。同年5月,大北公司與英商中國海底電報公司(英商大東電報公司的前身)訂立合同,劃分雙方在中國經營電報業務的勢力范圍,議定:大北公司的水陸電報線,不能延伸到香港以南,中國海底電報公司的水陸電報線,不得延伸到上海以北,上海、香港間定為雙方共同營業的區域:大北公司可以先在滬港間獨自設一水線,中途在廈門、汕頭登陸,此線收入,由該兩公司平分。[7]不出同治所料,大北公司并不安分。安設鼓浪嶼海線時,“私將線端登岸,由水溝引入洋樓。我國屢與交涉,令其拆除,未經照辦”。英國的大東公司有樣學樣,“在福州口安設海線,欲引線端至川石山登岸。我國阻之,則以大北鼓浪嶼線為詞”。[8]安設在海中的電報線,叫“海線”“水線”;架設在陸上的,叫“陸線”。看著海線好使,閩省的新派人物很快也有了安設陸線的想法。《申報》探聽得消息:“頃聞福建督憲,已延上海電線公司主人帶同本公司船名“亞士德”,裝載電線迅赴福省。……或欲在廈門、福州之間,于陸路另懸設電線”。而此事“于臺灣軍務頗相維系”,如果成功,那么“福建總督衙門與上海一隅,可頃刻之前互相通達。其有益于軍機大事,豈淺鮮哉”。[9]同治十三年(1974年),日人借“牡丹社事件”欲兵犯臺灣。軍情緊迫,御史大夫沈葆楨呼吁朝廷,“臺洋之險甲諸海疆,欲消息常通,斷不可無電線”;建議開設有線電報,“由福州陸路至廈門,由廈門水路至臺灣”。同治帝允準所請,“所請設電線通消息,亦著沈葆楨等迅速辦理”,并確定“所有福建設立電線均歸中國自辦,一切費用官為籌給”。[10]經費中國官方籌辦,但工程還須洋人代勞。福建通商總局與丹麥大北電報公司議定,由大北承造福廈電線,中方付給工程款銀洋15萬4千5百元,分期付清。消息傳出,在閩洋人皆大歡喜,“寄居閩地各西商皆切盼其早日竣工,不勝延頸企踵之至。因歐洲電線業已通至廈門,今更由廈門直達福州,則該西商等有事郵傳者,霎時間而音信已徑抵歐洲矣,豈不深喜其便捷哉”。[11]福建設立電線事,近日經屢次出難。茲據本月十三日之新報,則民人已大滋事,將電信公司所設之電線及每三十里路所分設之西房盡為拆毀,又乘便搶去電線,而與西工用武。幸西工雖身畔帶有火器,亦耐心相讓,以故彼此無性命之虞云。于是西報論之謂,鄉民滋事,實由官員所使。蓋民人皆聲稱官員經準其搶電線,各科作也。然此言無乃太冤乎?[12]廈門新造電線突被民間毀斷,且有謠言,謂毀折電線之民人有官所使,卻未知其實否,但無論有官所使否,終恐因此滋生事端。[13]而各級官吏反對者更不乏其人,其中工科給事中陳彝最為代表,其有奏章曰:夫華洋風俗不同,天為之也。洋人知有天主、耶穌,不知有祖先,故凡入其教者,必先自毀其家木主。中國事死如生,千萬年未之有改,而體魄所藏為尤重。電線之設,深入地底,橫沖直貫,四通八達,地脈既絕,風侵水灌,勢所必至,為子孫者心何以安?[14]北邊的俄國人,也趁勢攪局。早先,俄人要求從自家通商口岸拉條電線直達北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否決之,卻承諾“日后中國內陸有設立電線之舉,則貴國之請,本國唯命是聽”。如今,丹麥大北竟獨享福廈電線好處,俄人何曾肯服,遂照會總理衙門,“既準丹國公司在中國內陸設立電線,則敝國之前所請料想無復有延緩”。話雖委婉,但內中殺氣總理衙門自然明白。于是一面裝糊涂道,“若果有其事,則為福建總督擅專”;一面通知地方,“此舉斷不可行,且重責以專行之咎”。[15]福廈工程就此擱淺了。大北見工程無端停歇,怎肯善罷甘休,于是搬出合同要求索賠。幾經往復,雙方終于達成協議,“上年所立合同作為廢紙,彼此當面涂銷,另立議約。將所有水陸電線、機器、木料、房屋、契據等件一律派員照合同點驗收回,由官自辦。應給價值,亦即分期還清。由官自選中國學童,延請該公司教習一年。一年之后,請與不請由官自主。將來電線之做與不做,亦無庸干預。該處電線,亦不另請他國洋人再造”。[16]說是電線自辦,辦或不辦,全由中方作主。但隨后的官吏變動、戰局緩和,大吏們自相內訌,福廈電報正式寢息。光緒三年(1877年),主辦臺灣事務的福建巡撫丁日昌奏請朝廷,“將省城前存陸路電線移至臺灣,化無用為有用,一舉兩得”。[17]就這樣,臺灣的電政走到了時代的前頭。本該率先潮流的閩省,現今就只能被潮流裹挾。不管愿意或不愿意,福建、廈門的電報還是辦起來了:光緒九年(1883年)官督商辦的滬浙閩粵沿海電報陸線,途經福建段建成后,接著又建造廈門至同安線。相繼在浦城、建寧(今建甌)、福州、泉州、廈門等處開局,隸屬于津滬電報總局(后收名中國電報總局)管轄,這是福建最早創辦的官督商辦電局。[18]廈門電報局創設于清光緒九年(1883年)十二月,初系官督商辦,隸屬于設在天津的官督商辦津滬電報總局管轄。首任主持局務為葉大鏞。次年,津滬電報總局由天津遷上海,改稱中國電報總局,廈門電報局仍屬之,局址設在洋行街(今升平路),局務由葉亮卿主持。光緒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九日收歸國有。光緒三十三年,廈門電報局改由福建省電報總局管轄,取消“官督”改歸民辦。[19]進入民國之后,“廈門電報局列為一等電報局,從太古碼頭太古棧房后面(今海后路、升平路附近)移設水仙宮(今水仙路)舊中國銀行樓上”[20]。就這樣廈鼓二島上,華洋電報并存,之間既有爭利,又有合作。光緒九年(1883年)大北水線公司與中國電政機關簽訂合同,準許其登陸營業并借用廈門電報局電報水、陸聯絡線20年,后來又續訂合同展期到民國19年(1930年)底,分別在廈門海后灘(今鷺江道、大同路口)和鼓浪嶼田尾西路正式設立電報收發處,公開經營電報收發業務,月均營業收入達2萬銀元,由匯豐銀行匯繳該國總公司。[21]就這樣,大北的水線正式登陸廈門。直至1930年,英國大東公司的福州至川石山線、丹麥大北公司的廈門至鼓浪嶼線,發報權才被分別收回。“收回”雖僅二字,卻也充滿不易。時下有文章記載:按照我國從前與大東大北兩公司所訂的合同,本年元旦,大東北在福、川、廈、鼓四處所設的局所應即撤除,所引登陸上的水線應即放入海心,所與我國借用的福川間水陸線及廈鼓間水陸線應即交還我們。去年十二月間,大部也曾迭次電令福建電政管理局和廈門局分別籌備接收各借線和自行辦理收發的事情。所以在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們是十分高興的。誰知去年12月31日晚10時,突接部電云:“據公司代表請求展緩六星期實行,俾資結束,應照準……”等語。我們知道,公司辦理結束和借線的交還不交還那里有什么關系。至于一面辦理結束,一面繼續營業,尤屬矛盾。可見所謂辦理結束,正是公司希圖永久延期的第一步。我們對于這種無理的延期,有陷電權于重行喪失傾向的延期,不能輕易承認。所以福建電信職工會和廈門支部,便于元旦日把福川間和廈鼓間的借線自動截斷。這樣一來,各借線總算從此不再借給公司了。而福州方面,更能把大東的生意完全收回。因為川石山距福州大約一百六七十里,福川借線既斷,就沒人再向大東在福州倉前山所設的收發出打電報了。只是廈門方面海后地方所設的收發處,可以把所收的電報,用汽船送過鼓浪嶼去拍發,瞬息即達。所以廈鼓借線割斷以后,大北還是照常營業。在這當兒,廈門支部的工作,第一是要求地方官廳,協助制止大北公司在廈門收發電報。但是“食肉者鄙”,早有人說過的,他們聽見是對付洋鬼子的事情,早已嚇得面色如土,而況政府并無明令。所以任你說得舌敝唇焦,他們只是搖頭。這就是廈門不能不收到福州一樣的效果的第一致命傷。廈門支部第二的工作,是要求地方黨部和各界協助我們,這一層總算弄到黨部代為打幾張電報、新聞界代為大吹牛皮的結果。但實際未能馬上奏效。第三的工作是向商民宣傳,希望大家自動地不往大北方面打電,但這一層也是空費了許多筆墨。因為廈門商民一向就只知有大北,不知有中國電報局的。歸結一句話,這時我們只得任大北在廈門收發電報了。然而,我們的運動最終不是沒有效果的。經過我們取了斷然的行動,把借線截斷,福州大東又失去全部生意以后,大東北能挾制得大部,而不能挾制得我們。于是他們便軟化了,卒于2月11日部令大東北應于12日停止收發電報,所謂收回收發權,這才告一段落了。收發權收回以后,大部只準大東北公司在川石山、鼓浪嶼兩處安設幫電機至2月底止,所有國內外各處與福川廈鼓4處往來電報,即一律由我電局辦理。所謂安設幫電機,當然又是一句假話,但我們以為期限不過十余日,何妨姑予寬縱。誰知大東北公司便又利用這種期間,運動各國領事以及各大洋商紛電當局,說我們辦理得太慢,電報多被我們延誤,于是到了2月底的時候,大部便又準許大東北在川鼓兩處轉報至3月底止。我們知道大東北的野心,還是不死,他們在無可如何之中,還要掙扎,他們希望得寸以后再進尺,他們看看我們軟了就又硬化起來是必然的,而況電報或有延誤,侭有法子改良,所以福建電信職工會在3月1日以后,仍然沒有讓大東北去實行轉報,并且令廈門支部一致行動。現在3月底已過去了,大東北轉報辦法也已經取消了,我們的工作,總算沒有落空。[22]被強制撤銷電信營業權的大北廈門分公司,無權直接向公眾收發電報,“僅保持接轉香港、上海電報業務,直至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被日軍封閉”[23]。抗日戰爭勝利后,大北電報公司恢復接轉港、滬電報業務。1961年,該公司將設備轉讓給中華人民共和國郵電部。12月9日,由上海郵電管理局與大北電報公司在上海簽訂轉讓契約,1962年3月,廈門郵電局派員接收大北電報公司在廈門的財產,該公司在廈門的歷史宣告結束。[24]
[1]林鍼:《西海紀游詩》,鐘叔河編:《走向世界叢書 第1輯》《西海記游草》,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43頁。
[2]林鍼:《西海紀游自序》,鐘叔河編:《走向世界叢書 第1輯》《西海記游草》,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37頁。
[3]林朝崧:《電線》,《無悶草堂詩存》卷1;龍文出版社民國81年版,第27頁。
[4]《清實錄 同治朝實錄》卷282,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02頁。
[5]《清實錄 同治朝實錄》卷282,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02頁。
[6]《廈門添設電報》,《申報》同治十二年(1872年)正月十一日。
[7]《廈門市志》卷7郵電,方志出版社2004年版,第620頁。
[8]《交通史電政編第3集》,第五章 涉外事項,交通部總務司1936年版,第324頁。
[9]《福建將設電報》,《申報》1874年6月25日。
[10]《光緒元年正月二十三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奕訢等奏》,
[11]《福州接設電線事》,《申報》1874年12月16日。
[12]《福州因電線鬧事》,《申報》1875年2月24日。
[13]《廈門百姓毀壞電線》,《萬國公報》1875年第7卷 第326期。
[14]《光緒元年九月初二日工科給事中陳彝片》,《洋務運動(六)》,第330頁。
[15]《廈門電線遺累》,《申報》1874年10月30日。
[16]《閩督文煜等咨呈軍機處閩省電線買歸自辦文》,《清季外交史料選輯》,《臺灣文獻史料叢刊》198種,大通書局1984年版,第5頁。
[17]《光緒三年三月二十五如福建巡撫丁日昌片》,《洋務運動(六)》,第333頁。
[18]《福建省志·郵電志》,第一章機構,方志出版社1996年版,第18頁。
[19]《廈門市郵電志》,第一章 機構,方志出版社2003年版,第59頁。
[20]《廈門市郵電志》, 第一章 機構,第60頁。
[21]《廈門市志》卷7郵電,第648頁。
[22]冷血:《福建電信職工會和廈門支部最近的重要工作》,《中華全國電政同人公益會會報》1931年第73期。
[23]《廈門市志》卷7郵電,第620頁。
[24]《廈門市志》卷7郵電,第6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