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是否已經感受過“浴火重光——來自阿富汗國家博物館的寶藏”的耀世光芒,這批來自亞洲腹地卻驚艷世人的寶藏背后,隱藏著一部亞歐大陸東西文明交流碰撞的壯闊史詩。
一
亞歷山大把方陣全部疏開形成一百二十縱列,一排排矛頭先向右、后向左擺。方陣本身在他親自指揮下,前進時步法矯健、軍容嚴整,然后又向左右兩翼交替回旋。他就是這樣在很短時間里表演了各種隊形變換,然后命令左翼突出一部作為尖兵,親自率領他們發動進攻。
——(古希臘)阿里安《亞歷山大遠征記》
公元前334年,中國正處于群雄爭霸的戰國中期,孟子在這一年拜見了梁惠王,十分天真地勸他以仁義治理國家。心系天下的孟子絕不可能知道,就在這一年,與周王朝完全隔絕的歐洲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初春的一天,成群水鳥從赫勒斯滂海峽(今土耳其達達尼爾海峽)上空驚恐掠過,不知所措地在隔海相望的歐羅巴與亞細亞之間盤旋穿梭。清澈冰冷、深不見底的海水透出墨玉般的神秘顏色,一團團白色膠狀水母詭異地懸浮其中,給這條狹窄水道增添了幾分恐怖感覺,讓人不寒而栗。
一百六十艘戰艦夾雜著一大批貨船突然出現在赫勒斯滂,戰馬嘶鳴聲和木漿劃水聲幾乎要使海面沸騰起來。艦船??吭跂|岸,卸下包括輕裝部隊、弓箭手在內的步兵三萬人和騎兵五千人。大軍之中最先登上亞洲土地的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他叫亞歷山大,是剛剛鎮壓希臘城邦叛亂的馬其頓國王。這個曾求學于亞里士多德的小伙子精力充沛、野心勃勃?,F在,他把矛頭指向了希臘文明的宿敵——波斯帝國。
波斯帝國首都帕塞波利斯遺址(今伊朗境內)
波斯帝國崛起于伊朗高原,始終是睡在希臘人身邊的一條猛虎,對古希臘文明構成致命威脅。為了消除潛在禍害,建立馬其頓的長久霸業,亞歷山大必須孤注一擲,主動出擊,渡過赫勒斯滂海峽與波斯帝國殊死決戰。可在當時,同偌大的波斯帝國相比,蜷縮在巴爾干半島南端的馬其頓及希臘城邦在領土面積和人口數量上相形見絀,從常理而言,就這樣進攻波斯帝國幾乎無異于以卵擊石。
亞歷山大遠征浮雕石棺(薄海昆 攝)
然而上天偏偏眷顧心懷壯志的亞歷山大,戰爭從刀劍擦出火花那一刻起就朝著對馬其頓-希臘聯軍有利的方向發展,以軍事起家的波斯帝國竟然不斷犯下低級的戰略、戰術錯誤。結果,亞歷山大憑借靈活機動、固若金湯的長矛方陣以及他本人的出色指揮和身先士卒,先后以少勝多取得格拉尼庫斯河、伊蘇斯和高加美拉三大戰役的勝利,摧枯拉朽般瓦解了波斯軍隊主力。高加美拉一役,亞歷山大憑借有限兵力戰勝波斯帝國100萬大軍,不能不說是人類戰爭史上的奇跡。
羅馬鑲嵌畫:伊蘇斯戰役
短短幾年內,亞歷山大勢如破竹,從小亞細亞愛琴海邊打到埃及,肇建了亞里山大里亞城。隨后,他率大軍攻擊中東的美索不達米亞,拿下幼發拉底河畔的巴比倫,于公元前330年劍指波斯帝國首都蘇薩和帕塞波利斯,奪取波斯帝國大部分江山,趕跑波斯國王大流士三世。
遠征過程中,亞歷山大經常遇到一股有別于波斯主戰部隊的敵軍——巴克特里亞騎兵。這股力量往往與斯基泰騎兵混編在一起幫助波斯帝國對抗馬其頓人,給亞歷山大帶來不少困難和阻力。從某種程度來說,波斯帝國軍隊堪稱古代世界的“多國部隊”,由各個被征服民族組成,有希臘人、腓尼基人、巴比倫人、亞美尼亞人、印度人、米底人,也有斯基泰人。巴克特里亞人為其中重要的一支。
對多數中國人而言,巴克特里亞是個非常陌生的名詞,它是古希臘人對中亞阿姆河與興都庫什山之間土地的稱謂,大致相當于今天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北部地區,與中國新疆西藏之外的帕米爾高原接壤。人類很久以前就在這里生活,居民是與亞歐大陸北方游牧群落斯基泰人血緣關系很近并且講印歐語言的部族。阿富汗法羅爾丘地出土的黃金器皿或許與這些原住民有關,一件件閃閃發光、璀璨奪目的金杯鏨刻著富有草原風格的牲畜圖案,把4千年前巴克特里亞人眼中的自然世界保留到今天。
法羅爾丘地出土的金杯
大概為了摧毀巴克特里亞騎兵的老巢,更因為波斯國王在逃亡路上被亂臣弒殺后,時任巴克特里亞總督的地方大員柏薩斯自立為帝國君主,殺紅了眼的亞歷山大決定于公元前329年繼續進軍,直搗波斯帝國大后方——囊括巴克特里亞和索格狄亞那(位于今烏茲別克斯坦)在內的東部地區。
興都庫什山
這次進軍異常艱苦,亞歷山大必須從南往北翻越興都庫什山脈才能進入巴克特里亞。據亞歷山大的隨軍部將描述:興都庫什山之高不遜于亞洲其它高山,但大部分都是禿山,山里只有生產松節油的香樹和出膠的藥材,人畜生存條件很差。更糟糕的是,柏薩斯已經派兵對興都庫什山腳下的土地大肆破壞,企圖靠堅壁清野戰術制造荒地和廢墟阻礙亞歷山大前進。
亞歷山大全然不管這些困難,在嚴重缺乏供應的情況下踩著深深積雪成功越過這條橫亙于今天阿富汗中部的大山脈,探囊取物般攻占了巴克特里亞的大城市阿爾諾斯和巴克特拉,逼迫柏薩斯逃往索格狄亞那。經過此番征戰,亞歷山大將整個巴克特里亞控制在自己手中。
亞歷山大遠征路線圖
就這樣,伴隨著希臘文明與波斯文明的劇烈撞擊,亞歷山大和他的軍隊鬼使神差來到巴克特里亞。成千上萬希臘馬其頓戰士第一次踏上這片原本與他們的歐洲故鄉風馬牛不相及的中亞腹地,這里的一切在他們眼中是何等陌生、神奇,而對當地土著來說,這群不速之客的到來或許更加令人不適應,因為他們將大大改變巴克特里亞封閉已久的文化生態與歷史面貌,影響力長達數百年之久。如果沒有亞歷山大遠征,公元前4世紀以降的阿富汗社會歷史和物質文明恐怕會是另外一幅圖景。
二
巴克特里亞人雖然比索格狄亞那人稍微文明一些,但他們都將孤苦無助的老年人或病人活活地扔出,讓專門為此而養的狗吃掉。巴克特里亞人的城外看上去倒還整潔,但城內的許多地方白骨累累。亞歷山大到此地后,廢除了這種陋習。
——(古羅馬)斯特拉波《地理學》
武力固然是亞歷山大遠征的主旋律和重要手段,卻并不是他所依賴的唯一方法。如果他只懂得攻城略地、燒殺搶掠、制造暴行,那么他和亞述、波斯那些“野蠻”侵略者們真沒什么本質區別。就算亞歷山大奪取更廣闊的領土,他的帝國也不過是一盤散沙,外強中干,更不用提對人類歷史產生多么積極的影響了。
亞歷山大在征服過程中穩扎穩打,特別注重建立根據地,尤其在城市化步伐相對落后的中亞地區建得比較多——這大概是希臘人的習慣,走到哪兒就把殖民城市修到哪,不斷“克隆”自己,其實“克隆”這個詞與英文“殖民地”的叫法colony有很強關聯。
亞歷山大似乎對城市規劃情有獨鐘,有時候還親自設計城市布局,當他看中一片土地,就讓士兵用容器裝著面粉跟在他身后,一邊走一邊撒,于是圈定出城墻的基址。盡管這些城市規模有限,卻通常是希臘城市的翻版,有廣場、有神廟、有市集、有劇場、有浴室……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有了新的城市就會有新的居民,他們主要是亞歷山大留下來守衛新城的部隊,還有參與了城市建設的當地土著人,與馬其頓希臘士兵混住在一起。有了新的居民就會有新的生活方式。至少,馬其頓希臘士兵要向他們信仰的阿波羅、雅典娜等神靈獻祭,還要舉辦火炬接力和體育競技等傳統的希臘式活動。這些殖民城市就像亞歷山大播撒到巴克特里亞的文明種子,遍地生根發芽,使古希臘文化在中亞腹地的土壤中慢慢成長壯大。
亞歷山大在巴克特里亞打下良好統治基礎后就去進攻北印度了。這個年輕有為的軍事統帥在印度河流域不幸遭遇挫折,回國途中病死于巴比倫。他的帝國被三個將軍瓜分,亞洲部分屬于塞琉古王國。公元前3世紀中期,也就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前夕,巴克特里亞脫離塞琉古王國,但仍然由希臘-馬其頓人統治。這個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強盛一時,居然完成了亞歷山大未竟的事業——滲透到印度西北部。
阿伊·哈努姆出土的塞琉古國王安條克一世金幣
為了以點帶面控制龐大疆域,無論塞琉古王國還是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都秉承亞歷山大的策略在中亞一帶繼續大搞城市建設。其中一些發展為今天的撒馬爾罕、坎大哈、赫拉特等城市,也有一些半途夭折,掩埋在荒蕪凄涼的沙土中,千百年來不為人所知。
阿伊·哈努姆就是阿富汗境內消亡的希臘化城市之一。直到20世紀后半期,法國考古學家才讓它重見天日。
阿伊·哈努姆遺址平面圖
剝開層層歲月,這里曾經是一座壯觀的都會,盡管帶有望樓的土坯城墻已經殘破不堪,卻依舊保留著巍峨堅固的氣韻,讓人想象出阿伊·哈努姆當年的雄偉風姿。希臘-馬其頓人用自己習慣的元素裝點城市,高大的大理石柱頂裝飾著蓬勃飽滿的科林斯式柱頭,柱頭四周精心雕刻繁盛枝葉,與四個完美的渦旋構成無序和有序的對立統一。建筑物的門楣和三角墻被各種人物浮雕填滿,講述著流傳已久的英雄史詩故事。
科林斯柱頭
以旅行者和工匠保護神赫爾墨斯為造型的石柱矗立在街道旁邊,默默將無形的庇佑給予過往商旅。
赫爾墨斯石柱
連排水管的頭部都被做成古希臘喜劇面具的樣子,每當傾盆大雨來臨,水柱就從這張滑稽面孔的嘴里汩汩噴出,澆灌在臺階柱礎上,濺起層層水花,給本就充滿歡樂感的面具增加了更多戲劇色彩。
排水口
阿伊·哈努姆的確是一座希臘韻味很足的城市,但與雅典、科林斯、奧林匹亞這樣正宗的希臘城市相比,又沒那么純粹。這好比遍布世界的唐人街,大體上看充滿中國味道,仔細一看卻是土洋結合。顯然,亞歷山大遠征軍及其后人給阿富汗帶來了希臘文化,同時也包容地接納了本土文化,這些都反映在希臘化城市的另一幅表情上。比如這里有部分神廟,供奉的明明是宙斯、阿芙洛狄特、阿爾忒彌斯等希臘神祗,卻是立于土臺之上的方形建筑,與典型的希臘建筑大相徑庭。阿伊·哈努姆出土的一些文物似乎也是希臘文化與當地文化雜交的結果,一尊赫拉克勒斯青銅像,盡管擁有大力神的魁偉身材,卻長著不怎么“希臘”的五官。
赫拉克勒斯青銅像
這種現象歸因于希臘文明兼容并包的傳統,就拿一件出土于阿伊·哈努姆的西布莉女神圓形飾板來說,它折射出起源于小亞細亞的大地之母崇拜先從東向西流傳到希臘,被希臘人接受并改造后,又跟著希臘人的腳步從西向東傳播到巴克特里亞的過程。
圓形飾板
圓形飾板上的大地之母西布莉乘坐獅子戰車威風凜凜,而在現實中與她有關的事情卻極其殘酷血腥。侍奉她的祭司簡直忠誠到極點,因為只有甘愿自宮之人才有資格做她的祭司。在祭祀她的儀式上,祭司們還要用自己的鮮血潑濺于祭壇和象征西布莉情人阿提斯的松樹上,靠這種“變態”行為將祭禮推向高潮。
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對古代阿富汗的文明交融做了很大貢獻,可惜好景不長,公元前145年,它在北方游牧民族阿希人、帕色阿尼人、吐火羅人和賽加羅里人的攻擊下土崩瓦解,希臘統治者被迫向印度轉移,把巴克特里亞拱手讓給了那些“野蠻的”草原牧民。巴克特里亞的歷史命運再次被拋向十字路口,這里的政治格局注定要面臨重新洗牌。而對于已經在巴克特里亞扎根三百年的希臘文化來說,它又將發生怎樣的結局?是生存,還是毀滅?答案在入侵者手中。
未完待續,敬請期待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