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詩婷 圖/由被訪者提供(除署名外)
“朱新建生前也是個愛熱鬧的,畫家嘛,家里總是人來人往,跟集市似的。但到最后,總歸要自己面對自己。” 王朔寫道。
天氣漸暖,今日美術館3號展廳里“春”光明媚,已故畫家朱新建的個人展覽“除了要吃飯其他就跟神仙一樣”開幕。“下臭棋,讀破書,瞎寫詩,亂畫畫,拼命抽香煙,死活不起床,快活得一塌糊涂。”朱新建生前希望這樣活。畫中那些袒胸露乳的豐腴女人,見證了他最后的快活時光。
陳丹青來了,栗憲庭來了,批評過他的李小山也來了。展覽現場像是一場盛大的朋友聚會,大家喝著紅酒,敘著舊,指點著畫中的鴛鴦和小腳。
“他這一輩子的性格讓所有人覺得自己都在裝,他畫的這些女人、情色讓所有男人都羞愧。”陳丹青說。
“色情最重要,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發布會現場黑壓壓一片,300人容量的展廳里,愣是擠進了700多人。“把我嚇壞了。”朱新建的太太陳衍說,他們只把展覽信息和邀請函發給了身邊的朋友和少數幾個媒體,時間倉促,今日美術館方面也沒做太多宣傳,沒想到會來這么多人。
有人拄著拐杖來,有人拎著行李來,也有人只是路過湊個熱鬧。看展的人太多,今日美術館一度以售票來控制人數。
朱新建這個名字,在藝術圈里很扎眼。上世紀80年代,朱新建的“小腳女人圖”在中國美術館展出,那些衣衫不整的小腳女人令老藝術家痛心疾首,他們說,這是“封建糟粕”,是“淫穢”。90年代,朱新建畫倦了小腳女人,他的審美趣味轉向了穿著絲襪短褲的摩登女郎,業余享樂中多了一項唱卡拉OK。他在《決定快活》一書中寫道:“呆不喜歡看女人穿裙子,呆就喜歡看女人穿‘褲子’,覺得性感,覺得色情,色情最重要,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所以,他把色情的女人畫進《卡拉OK》,替她們追問“你真的會愛我嗎”。
“朱新建的作品在任何場合都能夠被一眼看出,他的獨特性和圖式化確立了他在當代畫壇不可動搖的地位。”李小山批評過朱新建,后來成了他的忠實捍衛者。
文化圈和娛樂圈的人也熟悉他。他的兒子娶了王朔的女兒王咪,《記朱新建》是王朔的最新作品,編劇史航把展覽墻上的全文一字一句敲打出來,微博和微信朋友圈里,一個老潑皮寫給另一個老潑皮的絮叨話被轉來轉去。
太太陳衍作為策展人忙得不可開交。“展覽是從去年8月開始籌備的。”陳衍說,朱新建在世時他們就已經開始籌備這場展覽。“我們2012年8月來北京,到2013年8月正滿一年,我們希望給他的左手畫做一個小小的總結。”
展覽的主題是朱新建親自定的。說起主題的由來,畫家邊平山說:“有一天,朱新建問我,你說這個神仙什么都好,就是不吃飯這點不好。人啊,除了吃飯挺好,其他哪都不好。于是,他就拿起筆寫下了‘除了要吃飯其他就跟神仙一樣’。”
“換了一只手而已,他什么都沒有失去,靈魂的東西都在他心里。”
令陳衍沒想到的是,還沒等來展覽,朱新建就走了。今年2月10日,朱新建在北京病逝,左手畫定格在61歲。
陳衍和朋友們覺得有必要把朱新建的作品相對完整地展現給大家。“作品從最初的150多張,變成了最后展出的210張。”陳衍說,50多張早期的右手畫是后加進去的,掛在展廳的最前面,算是一個紀念和回顧。其余的150多張都是朱新建2013年畫的左手畫。
“朱老師特別希望大家能看看他的左手畫。”陳衍說。
2007年,朱新建突患腦梗,命是保住了,后遺癥令他患上語言障礙,右手偏癱。生病前的朱新建是個話嘮,生病后就很少說話了。“對”、“不對”、“好”、“不好”,朱新建用閉合式回答應對家人和朋友。偶爾遇到記者采訪,朱新建簡單地吐出幾個詞,陳衍把故事補全,她是他的翻譯官和外交官。
陳衍說,她和兒子常給朱新建讀書,“讀點新書,講些最近發生的事兒,這也是他生病后主要的信息來源。”朋友來了也要讀書,不過,要讀朱新建自己的書,還必須是他指定的段落。
生病半年后,朱新建開始嘗試用左手畫畫。起先很艱難,但好在進展順利。“畫畫是他生病后唯一的表達方式。”陳衍說,“有些人知道他在畫左手畫就很同情他,他是不能接受的。換了一只手而已,他什么都沒有失去,靈魂的東西都在他心里。”
所以,只要有朋友來,朱新建就拉著人家看畫。他依然寫字,畫花草魚蟲,畫性感女人,題材沒有變,筆法更拙笨了,他自己喜歡得很。
“朱老師堅持要辦左手畫展覽,他對自己的左手畫非常自信。”聯合策展人曹晨說,“這次的展覽,所有業內人士看了都表示驚訝,陳丹青尤其喜歡。”
“最好是能讀懂我的作品,又能給我錢。”
在這次展出的210多張朱新建作品中,有一部分是從藏家手中借來的。具體數目是多少,陳衍不肯透露。
她說,幾次采訪之后,自己越來越害怕和媒體打交道。朱新建去世之初,許多媒體打電話來采訪她,有人詢問病情,有人關心畫作的分配方式。
還有更麻煩的。一家國內知名雜志自行下載的作品照片里,夾雜著假畫。懂行的看到,以為陳衍手中有朱新建的假畫,趕忙打來電話詢問。
除了媒體采訪,朱新建去世后,陳衍還接到許多拍賣行和藏家的電話。有人要來買畫,有人希望幫忙鑒定真偽。
“我們不做任何商業操作。”陳衍急著澄清傳聞。朱新建曾在書中寫過:“對我個人來說,最好是能讀懂我的作品,又能給我錢。”和朱新建以畫謀生不同,陳衍抗拒任何與畫作相關的商業行為。
4月22日,今日美術館的朱新建個展結束。陳衍和朱新建藝術中心將集中精力完成朱新建生前的另一項愿望——編輯出版《朱新建全集》。
“朱老師的作品太多,我們要盡可能多地收集他的作品,辨別真偽,挑選好的集結成冊。”曹晨說。
畫作的價值高低如何評判?“我們不看價值,只看質量好壞,一切都是為了讓更多人認可朱老師的畫。”陳衍自動把“價值”和“價格”劃上等號,連忙解釋。
陳衍說,最終的大全集將包括所有左手畫和右手畫的優秀作品。一來是推廣,二來給藝術市場提供參照。
“目前,藝術界欠朱老師一個公正的評價,不管是左手畫還是右手畫。大全集能給大家一個全面的認識,朱老師值得在美術史上擁有更高的地位。” 曹晨說。
記朱新建
文/王朔
編者按 本文是王朔為悼念親家朱新建所寫的悼文,編劇史航把展覽墻上的全文敲下來發在網上,并表示歡迎轉發,“有這篇文章對比著,微博上的各路假王朔,應該自慚而退散了吧”。
我跟朱新建其實不熟,大部分印象也是通過朋友聊天聽來的。早先是南方一些作家朋友認識他,說有一個南京畫家叫朱新建的,很能聊,話頭起來都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一聊能聊好幾頓飯。葉兆言、蘇童、陳村和陳丹青都認識他,說他畫兒畫得好,水墨有人畫過,春宮有人畫過,合在一起還從來沒人這么畫過。我看的春宮也少,也不懂畫,其實也不喜歡國畫,畫得都跟午覺做的半截夢似的,不明不白的,說是文人氣,其實是退休官僚氣,老奸巨猾,假淡泊。什么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烏煙瘴氣。老朱的畫有潑皮氣,粗魯生動,這大概是新世紀的新氣象吧。這評價有點高,我也心虛,不多聊了,尊重畫家也是一個行當,外人多插嘴也招人不待見。
朱新建感覺上還是人緣不錯的。除了男女問題也沒人說他什么。這事兒在藝術家身上也不算缺點,風流嘛,說明他對待美好事物敏感。后來病了,話也說不太利索了,每天家里還是人來人往,朋賈滿座,透著熱鬧。人活幾十年,就算你真是一大好人也好,還是有利用價值也罷,有人愿意陪著坐會兒,聊會兒天兒,買你張涂鴉,也說明你沒白活。好多人老實巴交了一輩子,跟誰都沒紅過臉,真到老了病了,也是一個人呆著。我其實是很喜歡南京人的。我也是生在南京,腆著臉算也是半個江蘇人。江蘇人漂亮,六朝金粉之地,好看的種兒都撒在秦淮河兩岸了。南方男的普遍比北方男的溫和,沒那么咋呼,待人接物都是客客氣氣的。南京人跟我們家也算有緣,找來找去又找一塊兒去了。
有一天,王咪回家來跟我說要跟朱砂結婚,問我要不要去見見陳衍和朱新建。我其實一直比較怕這種場面,不知道聊什么,加上我有童年創傷,怕見長輩和大人,至今不能習慣自己也是長輩了,感到很大壓力。正好趕上那會兒過年,吃了半個月的羊肉就五十年假茅臺,把多少年都不犯的痛風給吃出來了。又聽說朱新建中了風,說不了什么話,我又不能喝酒,到那兒就得醒著,多干吶。就說病了,腿腳不方便,躲著不想見。這種事躲也躲不過去,熟的人知道我是怕生,怕場面尷尬,不知道的以為我對人家有什么意見呢,也挺不合適。其實周圍有不少人都認識朱新建,柯藍、非非、計洲也經常去陳衍那兒,都說當天可以在場,陪著一塊熱鬧,起個哄就把這事哄過去了,弄得我再不去見就顯得矯情了。后來有一天就找了蘇小和老姜作陪,下午一起去陳衍家。
他們住在塔園外交公寓,是八十年代蓋的樓,四平八整的,跟部隊大院的房子挺像。朱新建比我想象中狀態要好不少,一來就張羅著大家看畫,不是之前聽說的說不了話的樣子。大家說什么他也都懂,能跟著重復句子后頭那幾個字。你要是說得不對,他會著急,說:不對。他從書架上取下來一張他和陳衍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里一個年輕姑娘透著稚氣,一黑面男人站在姑娘后面,倚著一面磚墻,典型的八十年代文藝青年的樣子,貌似我認識的好多人當年都有那種氣質,披靡眾生。老朱還指著我,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提醒下說出我一本書名。簡單溝通是沒問題的。那會兒已經是夏末了,挺熱的,大家都穿著短袖,還熱一身汗。陳衍說老朱生病以后怕涼,不能開空調,就開著窗戶在廳里坐著。朱新建一直遞煙給大家,我平常出門不太抽煙,養著嗓子,寫東西的時候抽。那天下午跟著他抽了得有一包,多數時候就是互相抽著煙微笑。到五點多,老朱就開始吃飯了,我們也準備離開。那天他桌上擺著一碗丸子湯,素凈得很,左手拿著一個大白饅頭。他一個南京人,又講究好吃好喝的,現在跟著一山東護工也開始吃饅頭了。
春節的時候聽說他病了,住到了武警醫院。陳衍說是輕微的腦梗,醫生建議打十天點滴,沒什么大問題就可以出院了。后來又聽說他癲癇了,又住了一段日子的院。后來就說接回家了,醫生說情況不太好,也沒法治療了,就在家里養著。春節過后沒幾天就說吃不下飯了,接到醫院去希望能掛掛營養針。過了兩天,老朱就走了。遁入彩色世界,人格湮滅,能量的歸能量,物質的歸物質。
我后來想想朱新建也就比我大五歲,雖然有些人叫他老爺子,其實算是同輩人。人到中年,總是會先走一批人的。很多好人英年早逝,走的時候不過四十來歲,剩下我們這些人無恥地活著。早走晚走都是一輩子,就算惡心地活到百歲,也逃不過一死,只是死得更難看一點。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人走了,再怎么說音容宛在,垂而不朽,也是沒了。再有些不懂事的祝念來世升官,發財,大富大貴,十足愚昧且卑微,誰他媽的要升官發財,見他的鬼去吧!“三觀”里沒這項。
朱新建生前也是個愛熱鬧的,畫家嘛,家里總是人來人往,跟集市似的。但到最后,總歸要自己面對自己。中國詩人,有不少自殺的。寫小說的,國外有不少自殺的。中國這頭,除了“文革”中有幾位被逼得不得不死的,太平年月,只有病死的。我其實一直挺想給中國寫小說的爭口氣,也別讓人寫詩的太瞧不起咱們。有壞人說,您既然這么想,就趁身體還硬朗時把事兒辦了,真到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時候才自盡,等于是安樂死,不牛叉!還有壞人說,每天嚷嚷著死的人,進了ICU比誰都怕死,抓著呼吸機管子不讓拔。希望到那時我渾身癌,疼得死去活來,只要能不疼,什么都樂意。希望到那時我特別慘,吃不上干的,拉不出稀的,大夫護士沒好臉,孩子都嫌棄我,那樣的待遇,活著實在沒什么值得留戀的,死也沒什么好怕的。不管怎么說,有生不出來的,沒死不了的,希望咱們走得體面,來世托生個好人家,逍遙一輩子。天堂,不去也罷。無量壽福,阿彌陀佛,嗡呢嗎逼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