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少年時候讀過《蠶馬》的故事,一直不能忘懷。說是有個女孩,父親從軍邊疆,音訊皆無,只與一匹白馬相伴。她思念父親,拍著馬背說,誰能把她父親找回來,就嫁給他。不曾想那白馬一聲長嘶,絕塵而去,不久,真的把她父親載了回來。
女孩恐懼了,那本來是個玩笑,卻被白馬做成了真。她就此掩口不提,不顧白馬每每對她揚蹄嘶吼。父親驚怪,了解原委后,干脆將白馬殺掉,馬皮就晾曬在院子里。某日女孩與女伴在院中嬉戲,馬皮厥然而起,卷女而去,最終合二為一,棲止于桑樹,化為蠶。
兩情相悅的愛情可以化蝶,一廂情愿的愛情,只能化蠶。白馬與女孩身份迥異,它原本只能遙遠地無望地注視著那女孩的背影,一個突發事件,使得它的愛,有成功的可能,它盡了力,仍然一無所獲,還受到了至為不公正的待遇,憤怒與委屈夾雜在一起,爆發出了超自然的力量,當那馬皮破空而來,向女孩罩去,一個底層男人的蠻性與血性體現得淋漓盡致,那一刻,真令人魂飛魄散。
《蠶馬》的內核,是憤怒,憤怒得如此壯觀、豐富、唯美,作為觀眾,我只有瞠目結舌的份兒。
描述觸不到的戀情,《蠶馬》已經做到了極致,但人類的感情,有動與靜的兩面,《蠶馬》的極致,是在動的一面,那樣狂暴的激情,你只能仰望,無法參與。可以傾聽、感觸、啜飲的,是那寧靜的廣闊的愛意,如同月光下的水波,有隱隱起伏著的輪廓。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廣》開頭四句,是塵埃落定的局面,南方有那高大的樹木,卻不可以在它下面休息,漢水邊有那美麗的女子,卻不可以追求。
高大的樹木,應該是很好的倚靠,為何不能休息?只因它不是我的。同理,這個美麗的女子,連追求都不可以,應該也是因為她與“我”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對于愛情來說,距離不見得是個壞東西,求之不得,于是輾轉反側,一日不見,方覺如隔三秋,相反,若是美人在懷,長相依偎,哪還有那么多羅愁綺恨,距離,讓抒情成為可能。
但是,對于《漢廣》中的男人,這距離太遠了一點,遠到他已認了命,連相思想念和白日夢也不可以有,他用命運般冷靜的聲音告訴自己,“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這是鐵一般的“不可”,如同,“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我早已知道,你我之間的距離,如同廣袤的長江之水,永遠不可泅渡。
這距離從何而來?按照大部分學者的說法,《漢廣》中的男主角是一位樵夫,關于“游女”,大多語焉不詳,也許是她身份高貴,也許是她名花有主,總之,她的人生,與他無關,他無法得到她的愛。
他的感情有了兩種可能的走向,一是像蠶馬那樣,施以不管不顧的熱情,另外一種,是讓愛情逐漸平息,在歲月的幫助下,打磨成一片葉脈書簽,擱在心中的一隅,也許慢慢就會忘記。
這位樵夫的選擇卻不在這兩種之中,他走上一條寂無人跡的路,不憤怒,也不委屈,連傷感哀愁也無,但也不是要回頭。他是這樣平靜又這樣深刻地愛著這個女子:假如他的愛也如這江水一樣,不可以泅渡,那么,就不泅渡,這,也許才是真正的天長地久。
你千方百計,想要抱得美人歸,和他暗自出手,試圖在心中斬草除根,都是要泅渡到彼岸,把這件事完成,把自己從那澎湃的讓人坐臥不安的愛情中拯救出來,重新回到既定軌道。愛情或者終止于得到,或者終止于放棄。
而這位樵夫,他不作為,不采取任何自救的行動,“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仍然是劈柴、喂馬,進行著日常事務,只不過,他喂的馬,是要送這個女子出嫁的,他還是這樣從容、平靜,有條不紊。
也許,有一種愛,只與自己有關,不會隨著斗轉星移而變遷,我只想把你放在我心中,我已經把你放在我心中了,還有什么可以奪走呢?即使你離開,即使你已走得太遠,都沒有關系,和我自己在一起時,就是和你在一起了。
詩歌仍然在詠哦,“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如是三遍,但不再是感嘆那江之廣,水之長,我看到的,是他天闊水長的愛情,不可以泅渡,也無須泅渡,就這樣永久相望,明澈的目光,有如月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首詩,有人說是關乎艷遇,有人干脆說是一夜情,過分的還有我家某人,被強迫著讀過一遍之后,鬼鬼祟祟地笑道:“你猜,這場景在哪部小說里經常出現?”我不接茬,且看他又憋什么壞水,果然,他笑著說:“《西游記》啊,荒郊野嶺突然冒出一個大美女,也就那里面才有!”說完哈哈大笑著走開,其實我連跟他生氣的勁都沒有。
被這么著煞了一下風景,也不妨礙我對這首詩的喜愛,在我看來,它不是寫實之作,當然,也不像某人說的那么魔幻,它說的,是一個寂寞幽深的夢想。
“蔓草縱橫,白露未晞。”我信步到此,希望與你相遇。你不是那“桃之夭夭”的美人,亦未曾有“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具體,我只見你清澈明亮的眼神,既善于傾聽,又善于懂得,遇見這樣一個你,就是遇見我最好的自己。
這首詩說的,也是一個白日夢,但是它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種高級,不是青春期里的躁動,著急地想抓住一個美女。清晨的野外,蔓草與露水之間,怎么看都不是艷遇頻發地帶,除非是有約在先,可是作者說了,他要的是“邂逅相遇”,事前暗送秋波心知肚明的不算。
作者為啥要這么跟自己較勁?因為他有理想,不是光美女就可以了,他希望遇見的,是一個真正的知己。
滿世界的人都自稱苦悶,知己成了比黃金還稀缺的資源,但我覺得說這話的人首先應該自我反省一下,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做好遇見知己的準備了嗎? 活在這人世間,誰都有點自我保護意識,傳說有人長年累月戴著面具,我所見則是大部分人會涂上一層防護油,然后去微笑、敷衍、搭訕、應酬……油膩膩地走來走去,度過時日。天長日久,有的人跟他的防護油合二為一,夢里也是油膩膩的表情,有的人還記得在某些時刻卸一下妝,與真實的自己來一次零距離的相對。
蘇軾有首《西江月》,講的就是與自己劈面相逢的感覺: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轂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
那天他本來挺倒霉,在外面喝酒喝得太晚,家童睡死了,敲門也不應。學士老爺大約是不習慣自帶鑰匙的,進不了門,干脆到江邊溜達。
在無人的江邊,在夜深人靜進不了家門的一刻,他很自然地卸下了所有的身份,還原成孑然一身的這一個人,他用這個人的眼光回看一下日常生活中的自己,滔滔的廢話,泛濫的笑容,那些自以為是肺腑之內的心情,說到底竟都是為欲望所牽系。誰的靈魂,真的駐扎于自己的身體?蘇軾不由感慨: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這一刻的澄明與超然,全拜那個酣睡的小家童所賜,蘇大人若是順順當當地進了門,也就洗洗睡了,哪會深更半夜的,跑到這江邊來,又如何能生出這種孤絕的情懷?只可惜那個聰明的,能說出“學士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朝云不在身邊,此時她若在,也許能夠懂他。
《鄭風·野有蔓草》寫的則是清晨的野外。我習慣在清晨寫作,知道清晨的好,既不像白天,有著菜市場般的嘈雜;也不像夜晚,充斥著廉價的誘惑。在這新鮮而又岑寂的霧氣里,我首先找到了自己,然后,我希望,遇見你。
這樣的相知,是高級的相知。人世間的相知,有時好像也不那么難,兩個人見面了,談股票、房價、小孩的學區、明星的緋聞,輕易就能找到N 多共鳴點。在性的吸引下,裝作欣賞對方的靈魂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這淺層次上的共鳴來得快去得也快,更重要的,它無法給你帶來深刻的喜悅,激起你靈魂不由自主的顫栗,和想要擁抱生命的熱情。
在寂寞之處遇見知己,成了一個永恒的主題——辛棄疾在燈火闌珊處遇見,戴望舒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里遇見,我最為心動的,是“古詩十九首”里的那個無名的女子,她選擇了高樓,希望在高樓之上遇見: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馀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西北有高樓,高處不勝寒,這個決絕的不隨和的女子,要的就是高樓之上的那股孤寒。這高樓,可以是實指,也可以是虛指,是她心中的一座樓閣,她等待的,是能夠走到這樓閣最高處的人。
黛玉的風流裊娜,薛蟠也能懂得,在人群里看見了,立馬“酥倒”;黛玉的才華,寶玉早早就懂得,但她的才華,未必就比寶釵甚至湘云高出多少;黛玉迥異于眾人之處,在于情懷,在于對于生命直接敏銳的感觸。
當寶玉聽到她念“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推想到眼前一切事物包括自己都將到無可尋覓之地時,不覺慟倒在山坡上。但這時,他還是沒能走到她的高樓之上,直到放棄其他人的眼淚。參透“一個人一生只能得到一份眼淚”,他們的心靈,才算真正走到一起。
是的,我在高樓之上等你,是要你懂得,我極高極深的地方,琴聲是語言,也是留給你的階梯。
但是,茫茫人世,有誰能懂那琴聲,有能力有愿望走到你的樓閣之上?“一彈再三唱,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這感慨凄清而又激越,等了又等,傷感著,但不絕望,“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她還是夢想著,能夠遇到一個人,和她一起,飛到更高的地方。
《鄭風·野有蔓草》的愿望也如是,“邂逅相遇,與子偕臧”,他設想的結果,一點也不具體,沒想“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他想遇見她,不是為了解悶、陪伴乃至生兒育女,而是“與子偕臧”。
“臧”的意思是“美好”。以最美好的自己,遇見一個美好的人,然后和她(他)一往無前地美好下去,世間,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它可遇不可求,難怪只能“邂逅相遇”了。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2008年8 月,我在大同,見到了作家曹乃謙。卻不是為了切磋文學,而是,我聽說,他擅長并樂于演唱被稱作要飯調的山西民歌,那趟山西之旅,我把聽他的演唱,當成第一目的。
在大同一家飯店的包廂里,我見到了他,老頭挺帥,一雙眼睛甚是有神,笑起來很狡黠,不笑也狡黠,坐下來他就開始說笑話,好像除了笑話,他就不會說別的話,看得出,這是一個深諳世故并以此為榮的人。
他還喜歡歌唱。
開席的酒喝罷,眾人略一攛掇,他便握著酒杯,站了起來。他目光里一直保持的戲謔之意忽而收斂,望向虛空的眼神離我們很遠,而他的歌聲更如在無人之地,仿佛是寒夜的曠野上,一個人悲愴地呼喊:
山在水在石頭在,人家都在你不在。刮起個東風水流西,看見人家想起你。
然后他坐下,仍然是寒暄,觥籌交錯,晃動的人影,虛實相間的恭維,浮在空氣中的,是看得見的煙霧和看不見的塵埃,我的心卻在這一切之上,細致地感受著這首歌在我心中制造的那種震動。
縱然山在水在人家都在,可是,你不在。當你不在,這所有的“在”都失去了意義,偌大的這個世界,我只有孤孤單單的自己。
愛,能讓最喧嘩的場合變得冷清,讓人山人海變成無人之地,《詩經》里的《叔于田》,意思與此相似:
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古人這樣排行,老大為伯,老二為仲,老三為叔,老四為季,“叔于田”的“叔”,可以翻譯成三哥哥。三哥哥出門打獵去了,我感覺整條巷子都空了,難道巷子里沒有別的人嗎?當然有啊,但哪像三哥哥那樣英俊又厚道呢?
這個三哥哥真有這么好嗎?很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女孩子的癡情令人感動,但“美與仁”仍是世間通行的規則,她愛他,是有道理的。相形之下,我更心折于《鄭風·出其東門》中,那沒道理的愛情。
詩中的東門,在今河南新鄭縣,該縣西北為河流流經之地,東門成了人們游樂聚會的場所。想象那是一個明媚的春日,剛升起的太陽蒸騰出絲絲縷縷的霧氣,集市上熙熙攘攘,一個年輕人打這人群中走過,身邊不時有花枝招展的女郎結伴而行,他對這一切卻熟視無睹:“雖則如云,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那么多美麗的女子,都不是我思念的那一個,只有淡色衣衫的你,能讓我有發自內心地喜悅。這般斬釘截鐵,一如“這世上原有百媚千紅,我獨愛你這一種”,歌者堅定地相信著自己的愛,不會為任何際遇更改。
人活在世間,常常是不自由的,愛情貌似是比較自我的東西,亦受許多東西牽制,俗一點講,是金錢地位。女明星梁洛施發布她的擇偶條件,居然是黑的矮的胖的年紀大的,明眼人一看便知,她說的就是李澤楷。可是,若她遇到一個白的高的瘦的年紀輕的,只要像李澤楷那么有錢,她可能又是另一套標準了。相形之下,倒是張愛玲的《心經》里,那個段綾卿更實在,她說,在一定的范圍內,我是人盡可夫的。這個范圍,自然跟金錢有關,至于高矮胖瘦,都不是不可以啊。
就是高潔一些的,以相貌性格才華為條件的,豈不也是受到世間的價值觀的牽制?總有更美更有才性格更好的,若是以此取舍抉擇,那么,手中的愛,就永遠處于一種臨時狀態,時刻等待著被刷新,被出局。
我友許可,是個因為誠實而不免尖刻的人,她認為,每個人都是理性的逐利之徒,某男也許真的很喜歡某女,可是,若是章子怡對他感興趣,他沒準就會去追章子怡,就算盤算了一下覺得不合算,心里也會蠢動一把。
這話極端了一點,但也實實在在地道出大部分“愛情”的實質:不管所提的條件是什么,終究都是一種權衡。在這種權衡下,被愛者固然很郁悶,愛者其實也挺無趣,他(她)的感情,要由際遇來定,都是命運棋盤上的棋子,自以為不同尋常的愛,說到底,也是層層條件累積的結果,趨近于物理反應而非化學反應。
而愛情的最高境界,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感覺,如密碼配對,如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我的這把鑰匙,只能開你的鎖。“雖則如云,匪我思存”,沒有“更好”與備份,只能是你,“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是貝多芬作品中的一個主題。托馬斯用它來形容愛情。在他交往過的女人中,來自鄉間的女孩特麗莎肯定不是最漂亮最有才的一個,要說跟他心意相通,還趕不上他比較固定的情人薩賓娜。但是,沒辦法,他可以跟很多女人上床,卻只能在她身邊入睡,她生病的時候,他守在她身邊,感覺她像一個睡在順水漂過來的籃子里的嬰孩,弱小堪憐。他自己都無法解釋這份愛意的由來,正是這份懵懂含混,使他無法破譯,無法突破,也就非如此不可。特麗莎成了他生命中無法取代的唯一。盡管如此,托馬斯仍然不能說是完全自由的,假如托馬斯不去那個小鎮,假如特麗莎不是正好當值,假如……假如那六個偶然不成
立,他們沒有互相遇見,他們不一定不會愛上別的人。
這是過度追求“非如此不可”的人的困境。有個說法是上帝把一個蘋果一剖兩半,拋進世間,愛人是我們的那另外半個蘋果,但是,你并沒有機會把所有的蘋果都試一遍,看看誰跟你嚴絲合縫。
“蘋果說”是一個極致,作為不可企及的理想而存在,而我們,只能盡可能地逼近它,撇開紅塵擾擾,撇開世故人心,在喧嘩的集市上,在無人的曠野中,在時空的每一個點上,對對方也對自己說:“雖則如云,匪我思存!”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你思念他到這樣的地步: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可是電話就在你手邊,號碼就在你心中,卻皆是不可以碰觸的禁忌。你畫地為牢,只能怨念:“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春秋時候,愛戀中的女孩不可能守著電話苦悶,她走出家門,走上城頭,登高望遠,一如《西洲曲》里的那個女子,“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然而眼前千帆過盡,總不見心中的青青子衿,暮色里只見雉堞參差,映著她低首踟躕的背影。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年少時對愛情懂得淺,只當是個妙曼的姿態,做給別人看也做給自己看,看這句詩,認為是矜持;待到經歷世事,去掉了“姿態”而更著意本質,方讀懂這一句說的是“情怯”。我“不往”,不是不愿意往,是不敢往,情到深處,不但讓人孤獨,還常常沒來由地心虛氣短,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說了,走了,便是永不能自恕的錯。
常看見這樣的情節,青年男女,相愛卻都不敢先表達,屢次錯過時機,終為造化所弄。直到別后經年,兩人再也沒可能,反而略能放達一點,裝作不經意地一對質,原來,他們都曾是深愛對方的。當事人欲待如何暫且不表,只說作為旁觀者的讀者,掩卷如何沒有深深憾意,為這一對擦肩而過的戀人。假如當初他們把愛說出來,何至于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消失在人海。
先說愛,會死人啊?當然不會死人,可是,比死還可怕。殘雪曾在一篇小說中說,當我說出愛情這兩個字,就感到有一千只黃蜂向我飛來。這比喻太生動了,能想象主人公的恐懼、慌亂和不知所措,眼中只有鋪天蓋地的黃蜂,嗡嗡叫著撞過來,太危險了。
吐露愛情,就是這樣危險的一件事。它的危險在于,你不能承受任何風險,但凡能承受的風險,也就不那么危險了。我這句話說得是不是有點繞?好吧,讓我這樣說,當你將這份愛看得太重要,不可以出現分毫差池,你就自縛了手腳,無所作為了。
站在原地,等待命運給予救贖,這是多么無望的事!可是,為了你,我愿意承受這份無望,縱然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縱然我被自己的思念壓得喘不過氣,也不可以貿然行動,沒有開頭,就像面對一個沒有開啟的禮品盒,我遏制自己的好奇,保持它的圓滿。
在我常去的天涯論壇上,看見一個豪氣沖天的帖子,說“要冒死表白了,大不了一拍兩散”,看上去彪悍得可以,但這赴死般的決心背后,亦是準備承受破碎的悲傷。愛一個人,像捧玻璃盞過獨木橋,由不得要小心翼翼,卻又是再小心翼翼都不放心,這個美眉,是忍了再忍忍無可忍最后決定冒死試上一把,她已經做好將自己的心摜碎的準備。
隔日她再來,說失敗了,她太緊張太笨拙太混亂了,最后都沒讓對方弄明白。她飛快的語速和突然的停頓,她痙攣的手指和蒼白的面容,她完全沒道理的激動和更加沒道理的淚光,讓對方完全摸不著頭腦,最后客氣地跟她說了再見。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形容這次表白很“灑狗血”,很“華麗麗”,她還在自嘲著,調侃著,可是,我分明看出了她強顏歡笑之后的眼淚。
是那一千只黃蜂朝她撞來了,她如此混亂,跟那城闕之上女子的徘徊,從根本上說,是一回事,假如她不夠愛,也許就能做得更好一點。戀愛這件事真的很奇怪,沒那么多感情,才能發揮得更好。
有女友說起她那段情事的開始:男人在桌下,悄悄握住她的手,換成平日,她肯定是反感的,但那一天,不知道為什么,竟不反感,倒鬼使神差地,怦然心動了。有些時候,女人是需要冒犯的,時機成熟時的冒犯里,有微妙的恭維。但問題是,這個“有些時候”難以掌握,如果火候不到,貿然出手,對方沒準要起反感,鬧得朋友都做不成,情重者患得患失,就會停在原地,他珍惜手中的那些情意,不敢輕易拿去賭。
反倒是情淺者沒有心理負擔,該出手時就出手,他想要做的是“征服”,最后的目的是“得手”,所謂“情意”摸不著看不見,既不能拿出去顯擺,又不能自個兒享受,要它何用?情淺者不注重過程而更在乎目的,他們是目的主義者。
“過程主義者”講究過程,在乎自己的身段,在對手心中的形象,總是提心吊膽著:“目的主義者”正相反,不在乎一時一地之失,在這座城池碰了壁?沒關系,罵一聲“TMD ”,拍拍屁股棄城而去,大不了從頭再來。有這份舉重若輕的心態,往往容易成功。
只是,情場上的勝利者,未必能夠擁有愛情,我總覺得,愛情,實質上是自己的事情,首先要你自己情動于衷,有所煎熬與磨難,你才能享受到愛情的極致,那滋味不完全是甜蜜,還有悸動與疼痛等各種復雜感覺,可正是這些感覺讓愛情變得豐富起來,如川味火鍋,使你欲罷不能。若沒有這個前提,就算賺到了別人的愛,沒有自己的投入互動與激活,也只是物理性的累積,可以叫做成就,不算愛情。
好在,那些輕浮的男子,本來就有志于做一個“成功者”而不是“愛者”,有志者事竟成,也算得其所哉。同理,那些“不成功者”,亦是“求仁得仁”,當他們在城闕上踟躕,在月下漫步,當他們“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他們就是在享受過程了,實現了一個“過程主義者”的圓滿。
余光中有詩曰:
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永恒,剎那剎那,永恒在時間之內等你在剎那,在永恒 《子衿》里的這個女子也是如此:你來不來都一樣,城頭的夕陽是你,風聲是你,仿佛的人影是你,起伏的意緒是你,想念你的我也是你。這樣一場等待,就因了沒有邁出去的那一步,成了凝立千年的畫卷,為世間愛者,一遍遍溫習。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通常的解釋,《綢繆》是一首與婚禮有關的詩:“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據說春秋時候,娶親多是在傍晚,暮色還未完全降落,三兩小星已經掛在天邊,光線柔和如夢,卻恍恍惚惚得讓人心悸,就在這樣的光景中,新郎與新娘初初相見。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按照多數釋者的說法,這是大伙兒對于新郎善意的打趣:今天是啥日子啊,你見到這么漂亮的女人,老兄啊老兄,你拿這漂亮媳婦怎么辦啊?
一驚一乍的口氣,帶著戲謔和夸張,轉臉卻跟同伴調皮地眨一眨眼睛,分明是要可著勁兒煽乎那不知所措的新郎官,為兩個人的洞房花燭夜做足鋪墊——被大伙兒這么著一撩撥,這倆人不會再拿對方當外人了吧?
想象彼時的情景,燭影搖紅,福瑞滿堂,滿地的瓜子皮都透著喜氣(假如那會兒瓜子這種零食已經普及了的話)。這種人間歡悅,頗為可喜,盡管如此,我還是不覺得,這首詩只可以有一種解釋。
學者們認為這段文字跟婚禮有關,是因開頭有“綢繆束薪”四字,“綢繆”二字很好理解,纏繞狀,亦可引申為纏綿:“束薪”也很簡單,就是扎起來的柴火,學者魏源認為,它是一個比興,古代娶嫁燃炬為燭,少不了要用干柴即“薪”,因此,《詩經》里所有關于娶妻的詩,都以“析薪”暗示。
他說得底氣十足,可這個“因為——所以”,實在有些牽強。一個有婦之夫寂寞地伐木“析薪”之時,沒準就會想起自家老婆的溫柔,只要他這么一動念,在魏源先生眼中,就有要犯重婚罪的嫌疑了。
為什么“束薪”不可以是實指呢,假如你早幾年去過北方,或者干脆就是個北方人,一定會對北方原野上那些露天的柴垛留有印象。《綢繆》是“唐風”中的一首,“唐”地即今山西臨汾到太原一帶,我問過老家在當地的朋友,都說小時候不但見過柴垛,還有草垛、麥秸垛等等,秋天里孩子們的一大樂趣就是抽來點著,蒼色清風里那一團火光,遠遠地望過去甚是壯觀。
先把那些淘氣的孩子撂下,重新回到遠古,撇開名家們的注釋,只用我的眼睛我的心去看那些字眼,是另一種場景。觀眾消失,背景隱退,連時空的參照都沒有,我看到的,是無盡洪荒里的一場邂逅。在那個于史無載的黃昏,在誰家沉靜的柴垛前,在三兩小星的注視下,起初不經意的他和她,猝然間打了個照面。
遇見陌生人,不見得就有什么特別意義,我們每天都要見到那么多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偶有搭訕與寒暄,轉眼就忽略不計。若是有人讓你驚疑于這場“遇見”,讓你有一種需要追根究底的不真實感,一定是這個人身上具有的某種化學元素,改變了“遇見”的形態。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這是內心的歡喜在呼喊。在見到你以前,沒有任何預兆,我像往常一樣,準備度過一生中無數平常日子里的一個,清晨、正午、黃昏,這一天眼看將盡,我卻在這光陰的拐角處,在這平凡的柴垛前,遇見你。
說起來是如此的輕飄,不過是兩個人湊巧走到此處,抬抬腳的事情,可是在生命里,卻是那樣的不容易。幾米說:“我遇到貓在潛水,卻沒遇到你。我遇到狗在攀巖,卻沒遇到你。我遇到夏天飄雪,卻沒遇到你。我遇到冬天刮臺風,卻沒遇到你。我遇到豬都學會結網了,卻沒遇到你。我遇到所有的不平凡,卻遇不到平凡的你。”
潛水的貓、攀巖的狗、夏天的雪花、冬天里的臺風,乃至會結網的豬,都是身外之物,而你,卻是一直盛放在我心中的那個人,好像一顆深埋已久的種子,在這一刻突然生根發芽結蕾綻放,一個“粲”字,傳達出那種不可方物的光華。
假如這遇見的背景,是剛剛進入的大學,或者,是初次報道的新單位,或者,再庸俗一點,是父母長輩安排的相親宴,這個故事,都有延續下去的可能,“遇見”是一個序曲,后面更有轟轟烈烈的情節可以期待。
可惜,都不是。他們唯一的時間的參照,是三兩小星,唯一的空間的參照,是齊整的柴垛,這空曠的背景,固然使彼此的戀慕更加單純,卻不具備持續發展的可能。
換成現代社會,有點像地鐵站臺的邂逅,當地鐵緩緩駛來,隔著玻璃窗,你與對面的男子或女子四目相對,內心驚動,但又能怎樣,你上去,他(她)下來,猶如相逢于黑暗的海面上,擦出耀眼的火花,再重新投入到人流洶涌之中,消失于對方的生命里。
是這樣無根無由的愛意,多么讓人無奈: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那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自問,一種沒有出路的追索,“遇見”作為一個奇跡已經發生,可是,奇跡之后呢?縱然是如此幸運地遇見這樣一個你,我又能怎樣?
以善寫情詩著稱的李商隱,有一首非常著名的《無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一句,過于光彩奪目,以至于人們只注意到相愛者之間的心領神會,忽視了那個喑啞的尾聲:心有靈犀又如何?最終仍是“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聽鼓應官,類似于上班打卡,心有靈犀的浪漫,抵不過庸常的生活,他早就認了,他把她丟在那個夜晚,就此別過。
總有許多的原因,使得有情人無法終成眷屬,讓隆重的開始,沒有同樣隆重的收稍,我過你眼,經你心,卻,不能與你在一起。是有一些勇者,無所畏懼,愿意付出一切,戰勝萬千險阻,若有這個態度,肯定是能夠在一起的,但我們——塵世里的大多數人,沒有這樣的勇毅,即使遇見讓內心起大驚動的人,也還是茫然地,不作為地,任命運將他(她)帶走,最多留些微記憶。
相對于李商隱筆下的隨波逐流,《綢繆》要不甘心一點,有一個掙扎的過程,從最初的“如此良人何”,到接下來的“如此邂逅何”,再到最后的“如此粲者何”,驚喜的成分逐漸減少,無奈的成分逐漸加重,猶如越來越濃的夜色,苦澀沉重起來。
只短短一個黃昏,詩中人經歷了人生里的大悲大喜,他終于遇見了那個人,也終于放棄了那個人,是的,在這世間,遇見很難,但還有比“遇見”更難的東西,是,可以相互陪伴。
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
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
戰國時候,登徒子對楚王說,宋玉這個人,長得不錯,能說會道,又很好色,大王不要老帶他到后宮去。楚王就去問宋玉,這是怎么回事啊?宋玉說,長得帥不是我的錯,能說會道那是老師教的,至于好色,純屬無稽之談。天下的美女莫若楚國,楚國的佳麗莫若俺們家鄉,俺們家鄉最美者,就是我家隔壁的那姑娘。
這姑娘啊,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她趴在墻頭上看了我三年,我都沒搭理過她。而登徒子呢,他老婆蓬頭垢面,齜牙咧嘴,彎腰駝背,還有疥疾和痔瘡,他都能跟她生三個兒子,這到底是誰好色啊?
宋玉果然是個伶牙俐齒的人兒,不但楚王就此相信了他,跟自家老婆而不是別的女人生了幾個兒子的登徒子,還成了好色的代表,是非曲直咱也不用在這兒細辨,以我慣有的八卦之心,我更關心的,是住在宋玉家隔壁的那個姑娘。
她可能并不存在,宋玉吹了一個大牛,但我寧可信其有。一個女子登墻三年是有點夸張,可是,我讀中學的時候,確實曾被女同學拉著,跑到教室宿舍樓下,遙望某年輕英俊男教師的窗口,那一團暖黃的光暈,讓我感懷至今。
不過我那女同學也是偶爾為之,這段少年情愫,隨著畢業煙消云散了,而宋玉的東鄰之子那么有恒心,有耐心,可見夠癡情。可是她的癡情和她的美,對于宋玉都無效,他就是不愿意搭理她,她對他的意義,僅僅是作為一個證明自己不好色的事例,在眾人面前援引——可見他對她的感情是多么不尊重。
從表面上看,他們只隔著一截矮墻,她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聽到他的聲音,但是當他不愛她,哪怕他們之間只有
“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東門之墠》里這句仿佛很淡然的詩,背后有太多的隱痛。我離你那樣的近,卻如同生離死別。縱然能夠兩兩相望,眼睛與眼睛之間,卻隔著命運的山高水長,即使我努力地伸出手去,我的指尖,仍然無法觸到你。
曾經憐惜李商隱的孤單:“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在唐朝的風雨里,他望著那女子的窗口,望了很久很久,還是得一個人挑著燈籠歸去。不知道他能否再騰出一只手,給自己撐傘,就算撐了,也會濺一身的雨意吧?不過,那個女子一定跟他心有靈犀過,雖然也是“其室則邇,其人甚遠”,但只要心曾靠得很近,也就不是那么遠了。
無名氏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寧財神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恨你。”我也來湊一下熱鬧吧: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知道我愛你,而你偏不愛我。
曾經在網上追過一個帖子,那個女孩把她開的帖子,當成了一個樹洞,以連載的方式,不管不顧地講述她對一個男同事的暗戀。她注意他,窺視他,用盡心機,一言一行都有伏筆,我看了雖然覺得很多地方都是她的自說自話,但還是為一個“熟女”既世故又幼稚的單戀感動。
很多人追看、跟帖、祝福、打氣,恨不得揪過那男生,要他去愛她。那個帖子的點擊率后來攢到了十幾萬,跟帖也有幾千,實在太熱火了,終于有一天,她上線來,說,他已經看到了,據說是用手機上網,在被窩里,看了一夜。
那么,他怎么說?這是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她說,他什么也沒說。
其實,這就是答案了。他不愛她,盡管他會花一夜的時間讀她的愛情,被她深刻地感動——只要不是鐵石心腸,誰會不感動呢?可是,他是那種太清楚自己的男生,不愛就是不愛,感動也能令人心潮澎湃,他懂得把它和愛情區別開來。
她是徹底的沒指望了。他離她最近的時刻,是他閱讀那個帖子的時候,但那同時也是他們最終的告別,在徹夜讀完她的心思之后,他仍然確定自己不能愛她,那才是遠到無極限。懂得,在許多時候,都是分道揚鑣的開始。
宋玉隔壁的那個姑娘,她知道她的窺視都被他盡收眼底嗎?知道他早就對她的心思心知肚明嗎?我希望她不知道,那樣,好歹還有一個美好的念想,或是,一個美好的夢。
《東門之墠》的結尾是一句嗔怨:豈不爾思,子不我即。我怎么會不思念你?可你不來找我有什么辦法?你可以理解成半帶撒嬌的委屈,也可以理解成夢想破滅的蒼涼,區別只在于,說這話的人知不知道:對方是否了解自己的愛,他離自己到底有多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解讀一戀人永遠在遠方生活在別處,戀人在遠方。我想把這句話作為我的MSN簽名,又擔心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好像我別有懷抱似的,其實,不過是由《蒹葭》這首詩引起的感觸。
瓊瑤阿姨是比于丹女士更加資深的“文化奶媽”,她長于在小說里化用古詩詞,將那些遙遠的字句,通過一樁樁情事帶出。這是一項雙贏的事業,既為她的小說增光添彩,又普及了古典文學,我那位酷愛瓊瑤小說的表姐,就因此背得許多的古詩詞。
《碧云天》《寒煙翠》《剪剪風》《煙鎖重樓》《庭院深深》《青青河邊草》《幾度夕陽紅》,這些書名都是從千年詩篇里擷取的,而我特別喜歡的,還是化自《秦風。蒹葭》的《在水一方》。歌詞道:“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它也沒說什么情啊愛啊的,卻比那些更有味道,用我們當時很流行的一個詞,叫做雋永。
長大了將《在水一方》與《蒹葭》放在一塊看,大致相仿,有小差別,《蒹葭》的原句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是初生之蘆葦,在水邊連成了片,白露為霜點明是清寒的早晨,該有青灰色的霧在這一切之上輕輕彌漫。這景象當然不如綠草白霧那樣色彩濃郁,但煙云水氣,是黑白片的蒼茫與距離感,那位在水一方的“伊人”的存在更顯得迷離仿佛,順理成章地帶出這句: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序》《鄭箋》解釋得古怪,說它是諷刺秦襄公不用周禮,就要國將不國了。他們在說啥俺基本上看不懂,也不打算看懂;安徽文人胡承珙說它是懷人之作,較近人情,但是未免太坐實;還是朱熹的說法有意境:“言秋雨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者。”
朱熹不追究求索何人,已是開放式的釋法,不過我的感覺是,在這首詩里,求索并不是重點,重點是,表達那種“戀人在遠方”的眩暈感。
戀人總是在遠方。陜北民歌云: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著還想你。這都面對面睡著了,居然還想你!戀愛中人對于親密度的追求是無窮無盡的,他不能容忍哪怕一丁點兒的距離。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那個英倫玫瑰,與振保吻別:“緊緊地吊在他的脖頸上,換一個姿勢,再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才能貼得更近一點,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亂了主意,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個地步。”
她愛他到那個地步,才會那樣努力地去擠壓空隙,取消距離,可是,人跟人怎能親密無間?再相愛,也只是讓距離“無限小”而已。“面對面睡著”的人,身體與心都那么近,還是有距離存在,像十幾層鴨絨被下的那顆豌豆,硌得人大不自在。
對于路人甲,有點距離是對的,沒有才不對。愛得太深,才會覺得隔山隔水。你想要了解他的一切的急迫與沖動,放大了他身上的未知之處,越想消除距離,那距離越突出,了解他越多,越覺得有更多的不可知。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你困囿于其中,便有了“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暈眩。
現代詩曰:“你一會兒看云,一會兒看我,你看云的時候,離我很近,看我的時候,離我很遠。”我理解這首詩所言,應該是那樣一種感覺:當你看云的時候,我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覺得你是一個熟悉的“他人”,從你“看云”的目光找到共鳴和懂得;當你掉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愛戀突如其來,壓倒了所有的理性,那時我僅僅作為你的戀人存在,只感到從我到你的距離,他們也許覺得不長,我卻覺得很遠。
什么是遠,什么是近?都在于愛者的感覺,你的雙眸,就在我眼前,你的手,就在我手中,我還是無能為力地感到那“在水一方”的“遠”,縱然溯游從之,你依舊“宛在水中央”。
解讀二就這樣相望于江湖
女友在商店里看到一種繡花被面,無比美麗,她一口氣買下兩條。為什么是兩條而不是一條?是這樣才能饜足,饜足了,才能惡心,她就是要把自己弄惡心了,永遠地不再惦記它。
周作人筆下有類似的情節,他少年時候,暗戀隔壁的少女,后來少女得病死了,他暗暗松了一口氣,“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周作人尚未長成,害怕擔負一份扛不動的感情是其一,但是否也跟我的女友一樣,恐懼于那份意亂情迷,它讓他們不自由了,“得到”與“毀滅”都是他們擺脫的方式,把心里美好的幻景殺死之后,才能安心上路。
感情這玩意太可怕,像《聊齋》里的狐貍精,對于健康自由有大妨礙,我的女友以及周作人他們固然太極端,一般人,碰上會牽制自己的感情,縱然不著急“殺死”它,也會用自己的辦法離開。
《蒹葭》之好,在于那么暈乎的感情,它都不懼,它有迷茫也許還有少許無奈,但整體的調子是朝上走的,一句一句地蕩過去,是一種悠揚的飛翔。至少我讀過有這么一個印象,主人公挺享受這種看不到邊際的追尋,他從來沒說放棄。
有多少人愿意溯洄從之?不懼道阻且長?有多少人愿意戴著鐐銬舞蹈,直至最終與上帝握手言歡?《蒹葭》跟“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不同,沒有那么不安生不消停,跟“漢之廣矣,不可求思”也不同,沒有那么平靜與不作為,它接受了在迷霧中穿行的命運,并不著急找到一個出口。
這有點像金岳霖的愛情。傳說中他為林徽因守身如玉,終身不娶,事實卻是他也戀愛還一度打算跟人結婚,這跟他對林徽因的愛一點兒也不沖突。那不是一場驟來驟去的風暴,而是一場漫漫旅途,他就得放緩腳步,調勻呼吸,讓自己可以慢慢來。
現實使我無法離你更近,戀慕使我不想離你更遠,那么,就永遠在江湖之上,隔水尋覓你的身影,風聲過耳,我辨識你的片語只言,又有什么不好?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可以相望于江湖的影像、自己心中的那束光。
林徽因去世后,記者采訪金岳霖,他說,“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他守口如瓶,不辜負這一生的“在水一方”。
普通人如我,不曾遭遇這樣偉大的愛情,但寫了這么多年的字,有時想想會很氣餒,每天困守文字獄中,支付那么高的生命成本,別說是寫出傳世之作了,連把自己感觸到的完全表達出來都不可能,我為什么還要干這個事?
想過要放棄,還是舍不得,戒文字,跟戒煙戒酒戒毒戒情差不多,反復若干次,一次次重蹈覆轍。也許理想中的文字,永遠在恍兮忽兮的彼岸,任我“溯游從之”,它“宛在水中沚”。那我也只能認了,文字的吸引力太大,就將有限的人生投入到無限的追尋中去,與文學相望一生,管他什么結果。
也見有人將“溯游從之”視為對名對利對所謂事業的孜孜以求,將“伊人”的神出鬼沒,理解為領導陰晴不定的臉色。別說這很俗,李白的“長相思,在長安,美人如花隔云端”,都有人說那“美人”是指君王,利用情詩獻媚示好是咱們的文學傳統。
從《蒹葭》扯到君王賢臣、“遇”或“不遇”的話題上不難。可是,咱們知道,一心盯著皇帝臉色的人都是很務實的,要立竿見影的效果,老是這么云里霧里的他們肯定很煩,讀《蒹葭》,我怎么著都覺得器局開闊,上哪兒找到他們胸中那一股子濁氣啊?
一首好詩往往能夠“橫看成嶺側成峰”,各色人等,都能在其中讀出自己的心結,但我還是堅決反對將《蒹葭》做這樣的演繹。名利場上的人,或者“執迷”,卻少有“不悔”,那點子永遠忘不掉的“營營”,怎能配得上這煙波無際,云氣水光?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清代學者方玉潤,認為《草蟲》是一首借思婦思夫比喻臣子思君的詩,他理直氣壯地說:“彼婦自思夫,縱極工妙,何足為《風》詩之正耶?”在方老先生看來,老婆惦記老公,這種感情寫得再漂亮,也是上不了臺面的,他心中的偉大情懷只有一種,就是臣子對君王的纏綿牽念。這會兒要是跟一百多年前的方玉潤掰扯,到底是龍椅上的帝王,還是一個親切的男人,更值得被想念,不但比他老先生更不合時宜,還有些沒話找話的矯情——現時眼下,還有誰真的信方老先生那一套?我看了幾個版本的注釋,都說這是一首描述女人思念奔波在外的丈夫的詩。把“偉大情懷”還原成“個人感情”,算是思想大解放的成果了,可是我細讀這首詩,還是有些疑惑,我沒有看到任何關于兩人婚姻狀況以及所在方位的字句,為何就能將兩人身份確定為夫妻,將兩人的方位定位為此處與遠方呢?是否是因為那感情來得有點嚴重:“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草叢里的蟈蟈兒叫個沒完,不時蹦出一只蚱蜢,沒有看到那個人,讓我怎能不憂心忡忡,假如能夠看到他,假如真的能夠看到他,我的心才能夠降落下來。這個南山坡上采野菜的女子,從那平靜的容顏上,你看不到有風暴在她內心迭起,從“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到“未見君子,憂心惙惙”,再到“未見君子,我心傷悲”,內心的隱憂層層升級。
“忡忡”是些微的疑慮,“惙惙”是巨大的不安,到了“傷悲”,則是沉重的絕望,一個也許并不漫長的時間段里,她的內心跌宕起伏,兵荒馬亂。
也許在某些注釋者眼中,這樣憂傷的感情,總該有些緣由,所以他們假設她是與愛人分離已久,不能相見。然而,我看這不可自抑不可把握的感情,不像是山長水遠的想念,那種感情,節奏要更慢一點,更悠長一點,感情被拉扯成了一首長調,再傷感,也可以從容道來。而這首詩,一連幾個“我心……”,讓我感到的,是一種被什么攝住的窒息感,世界無限廣闊,她卻無可選擇,大腦空白,呼吸停頓,日常雜念皆向后隱遁,她緊緊地抓住一個念想,就是要見到他。
除了見到你……只能是見到你……一種夢魘般的慌亂緊張,“看見你”是唯一的救贖之道。當我開始愛,就再也沒有自由而言,我的命運在你的手上,而你的手,在我看不見的對岸。這世界無邊無際,本來就像隱藏著無限的風險,當我看不見你的手,你的臉,世界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旋轉著的黑洞,那種不可知與不可能讓我恐懼。
女友S說,她讀書的時候,和一個她喜歡的男生通信,每一天她都做好再也收不到他的來信的準備,想象連接他與她的信箱旁,有一個頑劣的小男孩走過,沒心沒肺地,向信箱里投進一根劃著的火柴。太緊張,才會冒出這么有創意的念頭,百萬分之一的可能,卻會被她當成現實,因之深深地絕望。
和S的故事相同,《草蟲》中亦未有任何兇險的預兆,上一次分別時,他的笑容溫暖如昔,她恐懼,只是因為她珍惜,因為她感到絕不可以失去,世間最大的安全感是,預先做好失去的準備,可是,我絕不可以失去你。
不需要外力給予的不幸遭遇,愛情本身就像一場天災,像地震,像洪水,像泥石流,一路追擊,把人變小變驚惶變無助,愛情,讓太平盛世也像亂世。回看這首《草蟲》,本該是一個和煦寧靜的春日,草長鶯飛,卉木萋萋,蟈蟈在暗處彈琴,蚱蜢不時跳出來撒個野,不管是赴約而來還是不期而遇,那個人都應該即將出現在她面前,可是,她的內心,卻風云詭異。
他來與不來并不那么重要,這首詩著重說的,是她那一瞬間毫無理性的傾斜,在愛情的洪荒里,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下,她抬起頭,突然就沒了信心,那個人,猶如戈多,永不到來。她感到他不到來,是因為她把他的到來看得太重要。
蝃蝀在東,莫之敢指。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
乃如之人也,懷婚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
作為一個陜北民歌愛好者,我怎么會不知道那首《叫聲哥哥你帶我走》呢?
我為你備好錢糧的搭兜
我為你牽來臨行的牲口
我為你打開吱呀的后門
我為你點亮滿天的星斗滿天的星斗
……
我和你今年咱倆是兄妹
我和你明年睡一個炕頭
不管丟人不怕羞
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一看就知道,歌里面的這個女子,準備跟她的心上人去私奔了,他們將穿過長長的夜路,翻越一個個山頭,去看東邊的日出。整首歌充滿著浪漫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讓人替他們熱血沸騰。
受了這些民歌的影響,我一向對“私奔”一詞懷有好感,沒有什么比它更能體現個人意愿,體現愛情的自由與強大。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于世界的另一面有了更多的認知,我想,私奔的男女,未必如這首歌里表現的那么快樂。畢竟,私奔這事兒風險挺大。
別說私奔,就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都有著風險。離開父母親人,熟悉的庭院與灶臺,去到別人家里,做人家的媳婦,過人家的日子,天知道會遇到什么樣的丈夫、公婆、小叔子大姑子,完全是聽天由命的,自己無法控制。
難怪過去有哭嫁的傳統,它不但體現女子對娘家的依戀,還發泄了女子內心積攢的驚惶,要通過這一哭,將“婚前恐懼癥”排遣出去,然后振作精神,打點勇氣,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
經過明媒正娶一系列禮儀的女子,到底還有娘家以及社會道德做后盾,婆家再陌生,過的也是跟娘家差不多的日子。私奔的女子,沒有這些保護,她做了家庭與社會的叛徒,對于她的家人,這是一件諱莫如深的丑聞,全家人臉上都灰灰的,用娛樂新聞里的詞,叫做“黑面黑口”,假如她遭遇了風險,他們不可能理直氣壯地來搭救她,就算有這個心,也夠不著。
在我父輩的鄉間,我屢次聽說過私奔者的下文,是有賺得缽滿盆滿衣錦還鄉之士,但大多數,都混得灰頭土臉的。若是能夠雙雙歸來還好,更有一些人,落得形單影只,愛如煙花,只開一瞬,熄滅之后,只剩自身。鄉間對男人比較寬容,允許他們做一個金不換的浪子,而那些女孩子,命運的河流就此改道,她們成為鄉間的異類,失去過安全和安寧生活的可能。
沒有誰是天生勇敢的人,走上私奔路的那一刻,那些女孩子不可能想不到這些,縱然激情滿懷,也壓制不了鋌而走險帶來的顫抖。
這首《蝃蝀》在我眼里,就是這樣的一次顫抖——“蝃蝀在東,莫之敢指。”
蝃蝀,指彩虹。彩虹出現在東方,本是優美的景象,但在古人眼中,卻有不祥之感。朱熹解釋為“日與雨交,倏然成質,似有血氣之類,乃陰陽之氣不當交而交者,蓋天地之淫氣也。”我覺得《詩經》那個時代倒不見得想得這么復雜,只是,當時科學知識有限,人對天地存有敬畏之心,懼怕這美麗而不常見的事物,也是不難理解的。
在女孩子私奔的這個早晨,一條彩虹出現在天邊,她聽說過這是不祥之兆,不可以對它指手畫腳。她本來就已經心驚膽戰,這條彩虹更加重了她的心理負擔:“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不能說她懷疑那條彩虹的出現和自己的行為有直接的關系,但毫無疑問,她的不安感更重了。
彩虹一般出現在雨后,這場雨下了很久了,天剛亮就開始下,現在已是早飯時候。雨天會影響人的心情,會讓人變得怯懦和不自信,邁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泥濘,她心里反復念叨的還是那句話:“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接下來有了更加嚴厲的指責:“乃如之人也,懷婚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啊,一心想著自己的婚姻,絲毫不管信義廉恥,也不管天命什么的了。
通常把這句詩解釋外界對女子行為的譴責,但我更愿意理解為她內心的自責,當她關上了家中的院門,當她冒著細雨匆匆而行,當那條艷異的彩虹掛在天上,她的心靈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她無法判斷自己是否正在犯下致命的錯誤,是否辜負了親人也辜負了命運,是否已經成了傳說中的壞女人。她在心中用最難聽的話來罵自己,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好受一點。一張看不見的網罩在她的臉上,這個正在奔赴愛情的女子的容顏,顯得支離破碎。
但即使是這樣,她的腳步仍然在朝前邁進。她明知道前方險象環生,知道這行為將會給包括自己在內的很多人造成傷害,卻沒有辦法中止。愛情就是這樣,你被一個人拿下了,就想跟他在一起,你罵不醒自己。
許多年前,我在鄉下親戚家小住,有天晚上,一個中年男人來串門,說起當年帶著女人私奔的事,他口氣平淡地講,那時候,就覺得,他們就得在一起,這是沒商量的。
這就叫“愛你沒商量”吧。沒商量并不意味著像個鴕鳥一樣,關閉眼睛和心靈,忘掉世俗規則、輿論喧嘩、難以割舍的親情,以及對于安全與安寧的訴求,而是,我明明比誰都知道有這一切,被這一切拖著,羈絆著,仍然無法中止邁向你的腳步。
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只能和你在一起,這事,沒商量。
投我以木瓜, 報之以瓊琚。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 報之以瓊瑤。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 報之以瓊玖。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晉朝的美男子潘安,每回上街都會造成交通阻塞,滿大街的女人們,甭管是妙齡少女還是半老徐娘,乃至老眼昏花的老太太,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手拉著手,圍著他轉圈,朝他車里扔水果。這場面,很有喜感也很瘋狂,作為彼時平民偶像大眾情人的潘安,還能否保持玉樹臨風的姿態?強作從容的臉上,當有幾分啼笑皆非的尷尬,以優越打底的無奈吧?
他的發小張載很艷羨,也跑到大街上轉悠,結果一個小酸棗沒撈到,倒招來頑童的一堆板磚,只得“委頓而返”。唉,誰讓小張同學生得太早,來不及聽到那句話:長得丑不是你的錯,跑出去嚇人肯定是你不對了。又可見,早在古代,相貌協會就已是一個龐大的組織,連小屁孩們都是它的會員。
更多的男人,沒有潘安那么幸運,老少通吃,也不像張載那么倒霉,人人喊打,他們默默無聞地走在大街上,但在長街的某個拐角,沒準就會跟誰對上眼神,接過一雙玉手遞來的青瓜或梨棗——以瓜果傳情達意,在中國古代社會歷史悠久,早在《詩經》里就有文字記載了。
《詩經·木瓜》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朱熹釋詩,說是“言有人贈我以微物,我當報之以重寶,而猶未足報也,但欲長以為之好而不忘也。疑亦男女相贈答之辭”。相對于“美桓公也”之類的牽強,這解釋已經進步很多,但我還是只能同意最后一句,而不能同意所謂的以“重寶”報“微物”。
“報之以瓊琚”的“報”,是回應,“匪報也”的“報”,是回報,詩人說得很清楚,縱然以瓊琚回應木瓜,亦不是為了回報,而是“永以為好也”。木瓜亦或瓊琚,都是情意的載體,并無太多區別,當然說不上什么“報”或“不報”的話。朱熹所言以“重寶”報“微物”,眼里只有木瓜與瓊琚的身價,未免把那份情意看得太輕,是為買櫝還珠,舍本求末。
倒也不能說朱熹俗氣,《大雅·抑》中講述諸種美德,其中一項便是“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權衡得非常清楚,也是人際交往中基本的法則。比這個再高級一點的,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回報嚴重大于當初的所得,還是劃算的——多出來的那一部分,是為知恩圖報的美德買單。
能這樣,就算是君子了,但我還是嫌那種交往太緊張,收到對方的好意,來不及感懷,就要想到回報,內中有口不能言的設防。回報,不但是一種美德,亦是一個簡潔的手勢,要把對方剛剛發出的情意,在一來一往間結束掉。
而《木瓜》里說得多好:“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是一種綿綿無期的念想,一種又天真又松弛的期待,看上去很簡單,在世間卻很珍稀,不是因為吝嗇,而是因為緊張,我們總是不容易相信對方的感情,又擔心自己的感情被對方賺了去,物質損失還在其次,我們更加不愿意的,是被對方暗笑為一個孱頭。
曾聽人說過一個段子,京城有一大款,閑來無聊,喜歡在美女身上花倆糟錢,廝混一陣子了事。不想那次,他遇上的那美女比較有腦子,拿到錢沒有立即跑去血拼,而是向高人請教去了。高人說,這些錢,窮不了你也富不了你,你不如拿它做件大事。美女聽從了高人指點,買了個禮物回贈給大款。大款萬花叢中過,錢花出去多半連個響聲也聽不見,哪見過這樣的,大感動之下,將美女升級為正式的太太。說段子的人評價:從此這美女就算落了停了!
大款與美女交往的第一階段,不過是“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沒有感情含量,對于司空見慣的大款來說,連個小酸棗都算不上;第二階段,美女回贈的禮物,就其物質價值,在大款心中也不值什么,卻說明了美女不慕錢財,更說明美女對自己的深情厚誼,這是大款以前沒收到過的“木瓜”,他感動到報之以婚姻的“瓊琚”,想“永以為好也”了。若他知道,這本來就是個“木瓜換瓊琚”的案例,背后有策劃大師支招,會不會悔斷肝腸?便是我這局外人聽了,也由不得悚然。
人心似海,總有些想以四兩撥千斤的主,利用信息不對稱謀取暴利。久之,人人都變得警醒,從身體到心,都跟他人保持距離,這種距離感是如此深刻,連真愛都無法將其消弭。
池莉的小說,《來來往往》中,康偉業與林珠也算轟轟烈烈地愛過一場,她送他一只玉佩,他送她一套房子,那時節,他們只想為愛付出。這段愛最后曲終人散,林珠遠走他鄉,康偉業發現她連房子都已賣掉,雖然當初說好了是送她的,但她真這么做了之后,他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不是心疼那套房子,而是隨著那套房子被變現帶走,猜疑的裂痕突然呈現,他怎能確定,她真的愛過他這個人?當年如醉如癡之際,將塵世規則一概放下,待到一轉眼,物是人非,那愛情恍若一場幻夢,真金白銀卻清晰如砥。
之后的康偉業,便只是逢場作戲了,明碼標價,決計不吃暗虧。這不只是生意人的精明,還有受傷者的自我保護。行走江湖,真心難以完好無損,傷了幾次之后,就舍不得老拿出來了,即使遇到貌似可以付與真心的人,也會打量了再打量,一旦起了打量的心,疑竇就一定會生出來。
然后就只能接受,張衡《四愁詩》里的那種交換了: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美人贈我琴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
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
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
雖然我不知道金錯刀和英瓊瑤價值幾何,不過聽上去金碧輝煌的,比木瓜換瓊琚靠譜,就算有朝一日一拍兩散,基本上收支平衡,不用懷疑自己在物質和感情上都吃了虧。
說起來比較完美,但“美人”也不是傻子啊,哪會無緣無故先送你一個金錯刀,其次,怎知那金錯刀就不是贗品?不錯,你是可以拿去請專家鑒寶,可有多少感情就經得起這輾轉路途上的流失,就算最后確定那是一只正品的金錯刀,可以掏出英瓊瑤了,一場感情的呼喊與回應,早已變成以物易物的交易,是誰說,真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一問,就是錯。
因此,對于《木瓜》里那位“很傻很天真”的主人公,我有著不可企及的羨慕,羨慕他的內心有一種力,使他無視俗世里的交易法則,保持孩子式的漫然,隨心所欲,選擇最近的路途,直奔主題。而包括本人在內的其他人,卻掙扎在俗世的網中,南轅北轍,左突右沖,手持瓊琚,無人可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