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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坐落于河西走廊西部盡頭的敦煌,以規模龐大的莫高窟聞名于世。它們的開鑿從十六國時期至元代,前后延續千余年,是中國文明璀璨的藝術寶庫,也是古代絲綢之路不同文明對話交流的重要見證。
1600余年的時光醇厚、綿遠,緩緩淌過歷史的河床。敦煌千年的興衰榮辱,盡數藏在壁畫繁復絢爛的圖紋中,藏在佛像俯瞰眾生的眼睛里。敦煌的文物,因時間的沉淀而彌足珍貴,卻也因歲月的洗禮而留下傷痕。修復,迫在眉睫。自20世紀40年代起,一群壁畫修復師來到這片承載著厚重文明的土地,將畢生的心血奉獻給了守護敦煌的志業。
“大國厚工”系列專題由厚工坊、南方周末、優酷聯合呈現,本文講述壁畫修復師喬兆廣在敦煌修復千年壁畫的故事。喬兆廣一畢業即奔赴敦煌,從此再沒離開過這片鳴沙厚土。守護敦煌22年,修復壁畫面積超過2000平方米,在眾多默默耕耘的守護者中,他是承上啟下的一環。在他的身上,我們能看到一種工匠精神。
敦煌的天亮得特別早,夏日第一縷陽光打在鳴沙山東麓的崖壁上,砂巖質的崖體折射出金黃色的光芒,令人目眩神飛。公元366年,那個名叫樂僔的和尚第一次游歷至此,目之所及應該就是這樣的畫面。
對于樂僔,我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游方僧人,“戒行清虛,執心恬靜,嘗杖錫林野,行止此山。”這個好靜的和尚走到宕泉河畔的鳴沙山麓就停下不走了,因為“忽見金光,狀有千佛”,于是他決心在這里架空鑿險,開崖造窟——莫高窟迄今所知的最早洞窟便由此而來。
1600多年過去了,滄海桑田,世事已換,樂僔杖錫行游的蔥郁林野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干枯的河床和連綿不絕的流沙。所幸,莫高窟還在。唐宋年間矗立在宕泉河兩岸的佛塔也還在,它們遙遙相望,成為這無常世間的奇跡。
清晨短暫的寂靜被一輛輛運送游客的大巴車打破,莫高窟的一天又開始了。
趕在游客到來之前,喬兆廣已經穿上厚厚的深藍色工作服進入洞窟,烈日炎炎如火,但待在洞窟里,不一會兒就會寒濕入骨。對壁畫修復師來說,關節炎是常見的職業病。即便在三伏天里,他們的膝蓋也要綁上棉護腿才能長時間在窟內作業。窟門一關,炎熱和喧鬧就被擋在了外面,窟里依然是千年前的寧靜神秘。今天要修復的,是莫高窟第55窟。
修是職責,不修是“厚道”
始建于北宋初年的第55窟,是莫高窟的大型洞窟之一,窟主為曹氏歸義軍第四任節度使曹元忠。曹家統治敦煌長達百余年,實力雄厚,而因其篤信佛教,所以在莫高窟開鑿了不少規模較大的洞窟。第55窟面積140多平方米,四壁乃至藻井都繪滿圖案,壁畫面積多達500多平方米,在窟中央的馬蹄形佛臺上,現仍有10尊宋代塑像,雖有殘損,但豐神猶存,而且帶有明顯的唐代遺風。敦煌地處偏遠,古時交通不便,中原流行風尚傳到這里有所滯后,所以許多宋代的壁畫和塑像,在審美趣味和表現手法上都會更接近唐,這也是莫高窟宋代洞窟的一個重要特色。進窟的甬道兩旁,發現了“重層壁畫”:西夏時期,曹家供養人列隊禮佛的壁畫被徹底覆蓋,代之以左右兩排菩薩的形象。不同朝代的時間切片,就這樣直觀地列布于同一個空間之內。
這些震驚世界的絕美壁畫,在世人眼中固然是精妙絕倫的藝術珍品,但修復師喬兆廣卻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
“壁畫酥堿病害在壁畫修復中難度較高。”他指著洞窟底部的墻壁說。每次進入有壁畫病害的洞窟,喬兆廣都會關注哪里出現了破損,哪里出現了空鼓,哪里起了甲……
一名優秀的醫生不僅要有一雙“妙手”,更要具備一顆“仁心”,一名優秀的壁畫修復師又何嘗不是如此?醫生的“仁心”源于對病人的悲憫,而修復師的“仁心”則源于對壁畫的“厚道”。
修復,看上去是一個當下的動作,可這個動作的影響卻指向未來。對于壁畫這樣脆弱的古代遺跡來說,修復的影響尤其需要慎重考慮,若不能常懷“厚道”之心,只把它視為一種程式化的工作,那么修復很可能就成了破壞。
“文物修復有一個原則,能修的修,不能修的不修,一定要有一個完美的修復方案。如果技術達不到要求,寧愿先放著。修復所用的材料和工藝,都需要是可逆的,未來可能有更新的材料、更好的修復方法,現有的修復可以被移除。要為未來的修復留下空間。”正是常懷這樣的“厚道”之心,喬兆廣每一個修復的決定都做得慎之又慎:是否需要馬上修補?修補期多長?修復難度有多大?如果暫不修補,目前狀況還能支持多久……也正是這份“厚道”,讓他施行“仁術”的手在每一次落到壁畫的傷痕之上時都飽含深情。
2
窟中半生,修歷史一隅
壁畫修復是非常專精的功課,跟著師父見習兩三年都不見得能上手。新人不但要練眼,還要練手,練氣。如果手上的穩定性不夠,遇到壁畫顏料層膠結老化,就有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破壞。遇到這樣的洞窟,就得屏息靜氣,小心翼翼地在窟內作業。最初幾年,新手學徒是不能進窟修復的,只能在模擬試塊上反復練習,先做最基礎的訓練,然后做簡單的墻體修復,達到一定水平后才可以進窟。但即便進了窟,也只能在沒有畫面部位的邊緣繼續練,或者給師父打下手。
壁畫的修復工作注定是一項極其需要耐心和專注的工作。拿最常見的起甲修復來說,就算是喬兆廣這樣非常熟練的修復師,一天最多也只能修0.2到0.3個平方米,也就是一塊巴掌大的面積。如果要修復空鼓則更慢,因為工序更多也更復雜。光是修復前的防護、灌漿和等待干燥就需要花去好幾天的時間。干燥完成之后,還需要進行脫鹽處理,即便是在夏天,完全干燥和脫鹽也需要十天半個月。
對于喬兆廣來說,修復壁畫早已不單單是一份工作。那些傾注的心血、那些流經指掌的時間,還有他那孜孜以求的工匠精神,都同他所修復的壁畫一樣,成了人類文明的一部分。
幾十年,對于漫長的歷史來說不過滄海一粟,但對于人生之須臾來說,卻是一截不容小覷的時光。以喬兆廣為代表的修復師們,正是用自己人生最好的年華,來表達對千年的歷史、文化和藝術的拳拳之心,表達對古老敦煌的深情厚誼。
傳薪,以代代換不朽
一進洞窟,修復師就隱入了時光深處,他們像一千多年前的僧侶和工匠那樣,以巨大的“虔誠”靜默地工作。喬兆廣的師父、壁畫修復專家段修業常常對他說,修壁畫,如果沒有責任心,沒有熱愛,壁畫就修不好。“老一代的師父們帶徒弟真的毫無保留,只要我們肯學,他們絕對是全身心地教。比如這個帶氣囊的注射器,一般用來修復脫落和起甲的壁畫。這就是李云鶴老師在20世紀60年代的發明,一直到今天我們還在沿用。”
對于壁畫起甲病害,國際慣用的修復工具是普通的注射針筒,但注射針筒很難控制注射量,一不小心注多了,粘合劑就會往下流,污染壁畫。一次偶然的機會,李云鶴看到小孩在玩血壓計上的氣囊,靈機一動,就把注射器和氣囊組裝起來,一舉解決了控制注射用量的難題。如果李云鶴老先生不是對壁畫的修復“念茲在茲”,或者沒有長期反復鉆研工藝的“厚積”,修復工具的創新又從何談起?
如今,每個壁畫修復師隨身攜帶的工具箱里,這個帶氣囊的針筒都是標配之一,是最基礎的修復工具。就像醫生的出診箱一樣,“壁畫醫生”的百寶箱里密密麻麻,也都有各種型號大小不一的針頭、針管。不同的針頭針管治不同的病:有的用于修復起甲,還有的用于地仗層加固……“很多壁畫的病害很隱蔽,不在表層,肉眼看不見,比如空鼓內里,我們的漿液灌注進去,會流到什么地方?達到什么樣的效果?這是需要豐富經驗才能判斷的,也需要很好的工具。”
百寶箱里林林總總,許多工具叫不出名目,有的必須修復師親手制作,因為每個人的手勢習慣、手的大小、力道都不一樣,自己做的工具才最趁手,最合用。喬兆廣拿出一把彎折的雙頭木制工具,那是用來回貼壁畫的修復刀。它的木柄兩頭突出的部分像兩只小小的木熨斗,又磨出極其微妙的弧度,一頭圓,一頭略尖,以適配不同形狀。木柄上有一個回旋的角度,方便單手靈活地上下翻轉。木紋精美光滑,幾乎是一件藝術品。“做起來特別麻煩,它必須用一塊整木,一點一點銼,打磨出來,角度稍微差一點,用起來就不服帖。”他們反復打磨改進他們的工具,就像劍客精心打磨他們愛惜的劍,日夜使用、練習,以臻人劍合一的化境。
授業恩師的傾囊相授,兼之內功與外功的厚積,淬煉了喬兆廣的精湛技藝。然而技藝的嫻熟并沒有讓他墨守陳規,而是為他摸索改良、推陳出新做好了儲備。壁畫層有時會出現局部鼓出的現象,稱為“空鼓”,需要灌漿、脫鹽,并用支頂架進行回貼,喬兆廣創造性地改進了支頂架,在支架一端增加壓力表,就可以準確地掌握空鼓灌漿和回頂壓力的數據,這一發明在去年獲得了國家專利。
匠心,讓光陰來裁判
喬兆廣依然記得他修復的第一個洞窟。那是榆林窟第25窟,始建于唐代,窟內壁畫保存得非常完整。其中,南壁上繪制于1200多年前的觀無量壽經變,是整個敦煌石窟中保存最完好、藝術成就最高的經變畫之一。整幅壁畫形象優美生動,線描剛勁有力。喬兆廣跟隨師父全程參與、親身經歷了這個難度極高的修復工程。“這兩天我專門又去第25窟里看了看,做了一些檢查,修了近20年了,從目前保存的情況來看,穩定性還是很好。”
時間是檢驗文物修復的重要標準,定期的回訪回看,已經成了一種職業習慣。時間的厚度,成就了敦煌的絢麗壯美,而匠心之“厚”則守護著這座千年文化瑰寶歷經更長久的考驗,在歷史的長河里璀璨不朽。
喬兆廣說,古代工匠開鑿了這些石窟,畫了這些壁畫,已經保存了一千多年。現在我們修復得好不好,才只經歷了幾十年,人的一生也就這短暫的幾十年。一千年之后,他修補過的地方是否牢固,他是看不到了,只有交給時間來檢驗。
對于時間,喬兆廣始終懷有一種復雜的心情。一方面,壁畫修復快不得,一切都得慢工出細活。從前期研究到實施修復,每一個洞窟都要嚴格立項,再做方案。不同時代、不同工匠的壁畫工藝、材料都各不相同,要經過一系列復雜的實驗才能擬定修繕方案。從立項到批復,所有流程都必須嚴格遵守文物保護原則。
“這個過程雖然慢,但是急不來。文物保護和其他工作不一樣,如果沒有把握、沒有研究清楚、沒有完整的工藝和材料實驗結論,貿然去修的話,會出現一系列問題。”僅以正在修復的第55窟來說,整個修復工期,可能要4到5年才能基本完成。
另一方面,壁畫修復永遠人手不足,培養一個成熟的壁畫修復專家,也需要漫長的時間,一個合格的修復師,往往要7到8年的歷練方能成才,要培養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多面手乃至修復專家則更難。喬兆廣投入壁畫修復22年,參與修復了兩千多平米的壁畫。“我們幾代人、幾十年才完成了很少一部分的修復工作。一個洞窟往往需要好幾代人甚至好幾百年世世代代接力地保養、維護、修繕,才能把它傳承下去。”
如今,以喬兆廣為代表的壁畫修復師們依舊在不懈地努力著,即便以生命的長度永遠也無法觸抵這條道路的盡頭,他們也慨然無悔。他們不僅是在修復壁畫,更是在守護中華民族千年的文化瑰寶和人類文明的記憶。多少尊稱和贊譽都無法概括他們的事業,更無法概括他們為歷史和文明所做的貢獻。面對人們的贊譽,他們的回答只有坦然一笑:“走了,去看看下一個窟。”
每晚九點,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