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孟小冬《空城計》飾諸葛亮
遙望“冬皇”
--作者:蔣麗萍
“一九四七年,是我最后一次在堂會上聽見孟小冬彩串《搜孤救孤》,孟小冬飾程嬰,……程嬰唱二黃導板‘白虎堂奉了命,’小冬唱‘虎’字用強烈的腦后音發出,全場氣氛立刻變得緊迫肅穆。”“那次演出充分顯示了孟小冬的表演藝術,不僅有深度,而且對人物也有較強的理解力,是個成熟的大演員”。
這是曾任梅蘭芳秘書的京劇史家許姬傳先生在一九八六年撰寫的回憶。他贊孟小冬是“成熟的大演員”,比現在漫天亂扔的“著名藝術家”頭銜要值錢得多。許先生的文字又帶著老派文人的含蓄。在這篇名為《我所知道的孟小冬》的文章里,一字不提梅蘭芳,亦無一字提到杜月笙——雖然許文提到的一九四七年那次堂會,就是為杜賀壽而舉辦的。
孟小冬前適梅蘭芳,后適杜月笙,中間曾拜師余門,成為京劇老生泰斗余叔巖最為得意的學生——一個女人,如此一生,宛如活了三世,叫人沒法不感慨萬千……。
絕色女子“出將入相”
孟小冬出身梨園世家,祖、父兩代皆京劇文武老生。九歲起,隨舅父、孫(菊仙)派老生仇永祥學唱老生。
京劇老生扮演的,無外乎忠臣、良將、壯士、義仆,還有一種王帽老生,專演帝王的。用過去流行的話語說,老生就是專演“帝王將相”的。從九歲起,孟小冬整日介摹仿比劃的,就是這些男人中的男人形象:一抬手一投足,莫不端莊沉穩;一句說一聲唱,莫不蒼涼激昂。成人后的孟小冬,喜作男裝打扮,不知是否應了這樣長期的心理暗示。孟小冬不光形象打扮上靠近男人,作風性格上,也具有男人氣魄。專橫起來,她可以毫不通融。那年她拜師余門,天天浸淫在余派唱腔之中,竟不讓同是京劇老生演員的妹妹在家唱戲,說是她的腔不好,怕影響自己。她大方起來,可以一擲千金!后來作為余派傳人,孟小冬聲譽日隆,有唱片公司邀她灌唱片,但有人說你師傅(余叔巖)是靠唱片版稅吃飯的,遂拒灌唱片。一九四九年后去了香港,她見余叔巖的好友孫養農生活拮據,提出跟他合作出一本回憶余叔巖的書,所得稿酬十多萬元,她一分不要全給了孫養農。
圖2:孟小冬(中)參加杜壽義演《搜孤救孤》劇終謝幕(1947年9月8日)
倘若孟小冬姿色平平,如此裝扮男人,倒也適得其所。矛盾的是孟小冬的容貌還不是一般的漂亮。袁世凱的女婿、劇評人薛觀瀾曾將孟小冬的姿色與清末民初的雪艷琴、陸素娟、露蘭春等十位以美貌著稱的坤伶相比較,結論是“她們的姿色都比不過孟小冬”。
臺下是國色天香意態可人的女人,臺上是胸懷天下氣宇軒昂的男兒,沒有誰,比孟小冬在性別認同上更矛盾的了。
圖4:孟小冬便裝照(1928年)
圖3:孟小冬男子西裝照(1928年)
遇梅
十八歲那年,孟小冬由上海到天津、北京演出。其時,孟小冬在南方已聲名鵲起。十二歲在無錫登臺時,她已會三十多出戲,第二次到無錫演出距第一次只有兩個月,可見她初登臺時在當地受歡迎的程度。以后,她在上海、漢口、菲律賓等地巡演,好評如潮,上座也相當火爆。但是,對于京戲演員來說,南方名角,若得不到北方觀眾的認可,名氣再大,似總有野路子之嫌,走的是后院邊門,難登大雅之堂。正如顧頡剛《檀痕日載》所云:當時的京劇藝人,“情愿在北占數十吊一天,不愿滬上占數千元一月也。蓋上海人三百口同聲曰好,固不及北邊識者之一字也。”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孟小冬在北京登臺。戲目廣告上寫著“本院特聘名震中國坤伶須生泰斗孟小冬在本院獻技”,袁寒云還特書“玉貌珠吭”巨幅匾額高懸舞臺一側。首演劇目是《四郎探母》,一炮而紅!
圖5:孟小冬《四郎探母》飾楊延輝
同年八月一場義務戲中,孟小冬與裘桂仙合演《上天臺》,戲碼排在倒第三,梅蘭芳、楊小樓合演壓軸《霸王別姬》;余叔巖、尚小云大軸合演《打漁殺家》。而馬連良、荀慧生的戲碼都排在了《上天臺》之前,可見孟小冬當時的逼人聲勢。這日演出,梅、孟正好排在一前一后,上下場之際,他們應該有過招呼吧。這身穿龍袍的劉秀看見虞姬,應該尊稱一聲“梅大爺”——按照梅蘭芳已經如日中天的名氣,按照倆人相差十多歲的年紀,這一聲是當得的。而那虞姬,則也要回漢光武帝一聲“孟小姐”——是不是因為已經醞釀好下面的劇情了,故而聲音語氣上稍稍有些虞姬的嫵媚?
這是“英雄”和“美人”的第一次相見。
在以后的堂會上,就有人安排梅、孟同演《四郎探母》,一個飾演溫柔明理的番邦公主,一個飾演流落番邦的楊家將。這樣“乾坤顛倒”的配置,殊為罕見。因為坤須的調門一般都比較高,男旦的調門又比較低,一出戲里的音調很難統一。好在梅蘭芳的嗓音是男旦中的佼佼者,難得在堂會戲上可如此安排。當年曾以燕京散人筆名撰寫劇評的丁秉鐩先生,對孟唱腔有過細致描摹和評論:“孟小冬得天獨厚的地方就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五音俱全,四聲俱備,膛音寬厚,最難得的沒有雌音,這是千千萬萬人里難得一見的,在女須生地界,不敢說后無來者,至少可說前無古人。”
可以想見,這樣一個“乾坤顛倒”的搭配,藝術上會產生怎樣的奇妙效果!等到他們在堂會戲上同演《游龍戲鳳》的時候,不光他們自己帶有假戲真做的氣氛,梅黨眾人也躍躍欲試,要為這一對“乾坤絕配”謀劃一段現實的婚姻——雖然梅先生這時已經有兩房太太了。梅的正房王明華此時身染肺病,在天津養病。另一房太太福芝芳亦是京劇旦角出身,有“天橋梅蘭芳”之稱,適梅后息影在家,已生育兩個小孩。
但是,以孟小冬當時的名望和豆蔻年華而甘心為妾,即便小冬年輕、沖動,她的父母想必也不會答應的。不過,梅黨中人自有辦法:梅蘭芳幼時過繼給伯父家,身兼雙祧,理論上是可以有兩房媳婦的。福芝芳嫁梅時,是這個理論;這回,輪到了孟小冬,也是這個理論。至于大奶奶王明華,此時已經病入膏肓。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的《北洋畫報》上有記者撰文說:“梅之發妻王明華素來不喜歡福芝芳的,所以決然使其夫預約孟小冬為繼室。”這倒可以為后宮政治做一個注腳。
適梅
梅、孟結合后,梅的舞臺演出和社會活動一樣不少,孟小冬則被“藏”了起來。原先人們陶醉的“乾坤絕配”并沒有在舞臺上實現。這也是時代使然。再怎么偉大,在那個時候,女伶的歸宿還是嫁人。再說,孟小冬嫁的是伶界大王梅蘭芳,梅的妻子還要拋頭露面唱戲掙錢?
有一幀小照很有意思:便裝的梅蘭芳十分活潑,正在用手往墻壁上投影做動物造型,更難得的是小照上的兩行字,孟在右邊問:“你在那里做什么啊?”梅在左面答:“我在這里做鵝影呢。”宛如默片一般。梅蘭芳一向持重儒雅,這般活潑的樣子,少有。可見,與孟小冬結合之后,梅蘭芳的心情是愉快的,或者說,不止愉快,似乎還有點雀躍呢。
圖6:梅蘭芳做鵝影(1927年),照片右端一行字為孟小冬所寫:“你在那里作什么啊?”左邊一行字是梅蘭芳所寫:“我在這里作鵝影呢。”
適梅時的孟小冬,是什么樣子的呢?
齊如山的兒子齊香晚年有一段回憶:“平時我看她并不過分打扮,衣服式樣平常,顏色素雅,身材窈窕,態度莊重。有時她低頭看書畫,別人招呼她一聲,她一抬頭,兩只眼睛光彩照人。那時她不過二十來歲,我也就十幾歲。六十年過去了,她那天生麗質和奕奕神采,猶在目前。”據此看來,孟小冬這個時候,跟一般的新嫁娘沒有什么區別:美麗、端莊、溫婉,沒有一點“帝王將相”。從梅蘭芳為孟弄鵝影玩耍解悶的情狀來看,大孟十多歲的梅,對于孟是非常呵護愛憐的——而這是任何女人都渴望得到的。孟小冬這時雖然也在家里吊吊嗓子,唱一段“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或是“讒臣當道謀漢朝,楚漢相爭動槍刀”,心里的那股男人氣質,是被覆蓋住了的。
假如梅、孟的結合沒有什么風波,孟小冬也許就會慢慢淡化了她身上的“帝王將相”,以一個溫柔妻子的面目終老一生。
“綁梅案”和吊孝風波
梅、孟一九二七年春節過后不久結的婚,當年九月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一個孟的崇拜者因久不見孟登臺,怒火中燒,意欲綁梅,結果誤傷他人。該青年亦被聞訊趕來的軍警擊斃,并梟首示眾。
綁梅事件雖然有驚無險,但報上的流言蜚語一時鋪天蓋地,有的甚至說孟小冬原是那青年的未婚妻,某某伶人是奪人所愛云云。這下撮合梅孟結縭的人們顯然被嚇住了。梅蘭芳的名字和命案緋聞糾纏在一起,這對于他的發展來說是絕大的障礙和危險。這是不是日后梅、孟關系破裂的引子呢?要知道,梅蘭芳身邊結合了一批捧梅愛梅的藝術人士,幫忙幫閑的都有。他們把梅蘭芳當作了自己的事業以及人生的寄托。比如黃秋岳,時人稱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他為人寫壽文,五百大洋一篇,夠一個中等家庭過一年。黃不光為梅蘭芳解說戲劇的歷史背景,還為梅辦理文墨。還有齊如山,早年光看梅的戲,就寫了七八十封的觀后感寄給梅。按他自己的說法,民國二年后他就天天泡在梅宅,后因連連為梅編寫新戲,被稱為梅的“戲口袋”。而作為“錢口袋”的馮耿光,梅蘭芳十四歲時即與之交往,他私下呼梅“傻子”,意思是梅除了唱戲,別的什么都不懂。這些人無論碰到什么事,第一要務,是保全梅蘭芳的名聲和藝術生命。
孟小冬本來就沒有被接進梅宅,而是在外設了個小公館。接下來的后宮政治斗爭中,孟的做法顯然更多的“大爺”氣,而福那邊則更為老辣凌厲。梅、孟結合年把光景,倆人就因為綁梅事件等因素產生了齟齬。孟小冬一氣之下,與坤伶名旦雪艷琴搭班去天津唱戲了。這回“復出”因挾帶了舊日聲望,居然未唱先紅!《天津商報》的“游藝場”欄目主持人沙大風不光特辟“孟話”專欄,還在詩文中稱孟小冬“冬皇”,高呼“吾皇萬歲”!在天津演出期間,她以男裝出入交際場合,接受人們對于“冬皇”的朝拜,氣宇軒昂,看不出一點受氣小妾的幽怨。
到了一九二九年,梅蘭芳赴美演出又引出了麻煩。梅蘭芳赴美算是當時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件大事,但大事底下還有小事——到底誰跟著梅蘭芳訪問美國,在全世界面前以梅夫人的身份亮相?這是個問題。齊如山的兒子齊香回憶說:籌備赴美演出的禮物中,“還有一些小巧的工藝品,如墨盒、硯臺等。墨盒上都刻有圖像,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孟小冬扮的古裝像。她本是演老生的,這幅畫面卻是扮的古裝婦女,十分漂亮。”這是不是也算一個跡象,印證梅有意帶孟小冬出去?
圖7:孟小冬梅蘭芳合影(1928年)
但是,那邊已經懷孕的福夫人為了能夠隨梅出訪,毅然延請日醫為之墮胎。事情到了這一步,簡直帶著血腥了。最后,梅蘭芳只好既不帶孟,亦不帶福。
接著又發生了“吊孝風波”。一九三○年八月五日,訪美回國的梅蘭芳一到天津,即獲祧母(大伯梅雨田之妻)于八月四日去世的消息,凱旋之日即馬不停蹄地回京奔喪。沒想到這下家里事兒又鬧大了。舊日人家,治喪期間是各種家族家庭矛盾集中爆發的時機。照規矩,梅蘭芳的祧母去世,作為梅蘭芳的妻房,應披麻戴孝在孝堂接待四方吊唁的賓客。孟小冬奔到梅宅,卻被下人口稱“孟大小姐”攔在了門口。重孝在身的梅蘭芳兩頭勸,兩邊都沒有商量的余地。福夫人此時又懷孕了,說是孟若要進門,她就拚上兩條人命。按照梅蘭芳的性格,只得轉而勸孟。孟小冬這個時候才知道,什么“雙祧”,“兩頭大”,都是鏡花水月。
但也有人否認了這個說法,認為梅、孟仳離是因為“梅蘭芳聽說在他訪美期間,孟小冬身邊另有感情介入,這段感情遂告終結”。而余叔巖的女兒余慧清說:“據我所知,在梅蘭芳身邊的‘捧梅集團’中,又因兩個妾的關系而分成‘捧福(芝芳)派’和‘捧孟(小冬)派’。梅的原配王氏夫人在世時,孟小冬同她比較合得來;王氏夫人故世后,在‘捧福派’和‘捧孟派’的較量中,前者占了上風。孟小冬不甘繼續做妾,遂離婚出走。”余慧清所指的‘捧福派’中,列有馮耿光和齊如山的名字。又說“我父親當時尚未收孟為徒,但她已私淑余派,其天賦很為我父親所看重,因此在梅周圍的兩派爭斗時,父親就偏向于‘捧孟派’。”可見,家務事也不那么純粹。聯想到齊如山當年撰文介紹余叔巖時,對余的藝術多有貶損,甚至說出余叔巖“還不值得一談”這樣令人詫異的話,倒真是應了水有源,樹有根的老話。
千說萬說,風暴的中心人物是梅蘭芳。孟小冬這個時候也指著梅蘭芳為她爭一口氣。然而在“捧福”還是“捧孟”的眾聲喧嘩之中,這哪里還是家務事呢,梅蘭芳已經不是能夠拿主意的人了。孟小冬晚年在香港曾對人講過,因梅蘭芳最終不能答應兼祧,所以她滑腳溜了。那是多少年之后的回顧,聽來還帶點輕松詼諧的口氣,可當年的情狀卻沒有那么輕描淡寫。一九三○年與梅蘭芳分手后,孟小冬絕食、生病、避居津沽、參禪學佛,有兩三年時間。以后身體受到很大刺激,不能擔任繁重的演出,早早就息影舞臺,不能不說是這個緣故。
從徘徊“余旁”到拜師余門
幸虧還有京劇。據孟小冬自己說:“我是從小學藝唱戲的,但到了北方后,才真正懂得了唱戲的樂趣,并且有了戲癮”。事實是孟小冬一到北京,就被余叔巖的藝術迷住了。
可是,拜余不那么容易。余自己的藝術得來不易,自然不肯輕易傳之他人。當年余叔巖私淑譚派久矣,卻不得其門而入。據說譚鑫培總想把自己那一手傳給兒子譚小培,無奈費盡心機,譚小培仍然學不像學不好。據薛觀瀾回憶:“老譚因戲份事,與升平署管事王錦章有隙,至不能在外演劇。王錦章,叔巖義父也。叔巖乃緩沖其間,事克和解。”靠了王錦章這層關系,余叔巖這才得以拜師譚門。誰知老譚并無真正授徒之心,只授以《太平橋》之史思敬與《失街亭》之王平,聊以塞責。后余叔巖知道乃師有好貨之癖,獻上家中價值八百金之翡翠扳指,才學到《碰碑》、《定軍山》、《失街亭》等劇。余叔巖曾對人說過他的學藝情況:“我跟老師(譚鑫培)學戲時,老師在床上躺著抽煙(鴉片)抽高興了,坐起來講些個。至于講完以后,怎樣理解,怎樣學會,那是自己的事。我雖是老師的徒弟,但上戲院子看老師的戲,我自己花錢買票聽。不是不能聽蹭兒,因為我為的是學戲,我要指定坐哪個座位,從理想的角度看老師的演戲。這次從這個角度學,老師再演時,我又坐另一個理想的位置,所以我自己花錢買票……。”
圖8:孟小冬墨跡
孟小冬因癡迷于余派,拜師之前,已在“余旁”(因有“梅邊”一說,故筆者也杜撰一詞)徘徊多時。一九二一年她去漢口演出,琴師就是曾經為余叔巖操琴的孫老元(佐臣)。到了北京之后,她又拜了余派名教師陳秀華為師,同時,孫老元還經常為她吊嗓子,“孫有一肚子的譚余好腔,自然傾囊以授,孟對余的唱法能夠得窺堂奧,充實自己,大部分得力于孫老元。”在北京期間,但凡有余叔巖的演出,孟小冬必到場觀摩。適梅后,她又特地聘請曾與余叔巖長期配戲的鮑吉祥上門為之說戲,她甚至還向余派票友學習。所以有人稱孟小冬這種轉益多師、虛心求教的精神,和當初余叔巖學譚的勁頭一脈相承,可謂有其師必有其徒。
有一種說法,孟小冬是余叔巖最后一個徒弟。可也有人論證說,孟小冬磕頭在李少春之前,正式對外宣布師徒關系則晚于李少春,所以李少春還是稱孟小冬為“師姐”——有時也稱孟為“師哥”。事實是與梅離婚后,孟小冬曾托人向余叔巖提出拜師,無奈當時余的夫人陳淑銘不允,只好作罷。一九三四年,陳夫人已經去世,孟小冬又提出拜余。而余顧及梅蘭芳這層關系——梅蘭芳稱余“三哥”,(余排行老三,亦有人叫他余三),孟小冬就該是他“弟妹”了。再說,教戲難免扶肩把手,男女之間諸多不便,故而還是猶豫。經友人建議,日常余就到友人家為孟說戲,這一下,也就有了孟“磕頭在先”一說了。
論學余的條件,李少春本來應該比孟小冬更加充分。因為李少春藝兼文武,具有孟小冬不具備的武功底子。譚、余一路,特別是譚,不光“唱、念、做”,“打”亦是重要內容。可惜李少春迫于父親的壓力,沒學多久就打著“余叔巖親授”的金字招牌演營業戲去了,這就讓狷介清高的余叔巖大為不滿,師徒之誼沒有保持多久。這時,余門傳人,只有孟小冬一介女流,既是具備了良好的藝術天賦和功底,又心無旁騖,死心塌地沉浸于余派藝術。每天下午三時,“琴師王瑞芝騎著黑色彎把自行車,鼻梁上架一副墨鏡,胡琴別在腰里,來到東四三條孟府,為孟小冬吊嗓,總共三個小時左右。傍晚六時,琴師就在孟府晚飯。晚飯后,稍事休息,大約八點孟小冬和琴師一起出門。孟小冬坐自己的包月洋車,王瑞芝仍騎自己的自行車,一路同行,約莫半個小時,即到宣武門外椿樹頭條余府,就像今天上夜班的職工,準時到崗。”(見許錦文《梨園冬皇孟小冬傳》)
余叔巖那時身體已經不好,一般營業戲也不唱了。每天晚飯后,余要臨帖寫字,抄寫劇本,自己吊嗓、接待客人。來余府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等這些個人都散盡了,差不多就到了子夜時分了。這個時候,余叔巖才開始給孟小冬說戲。為了避嫌,余叔巖在孟拜師之初就指定兩個女兒在一旁陪學。再一說,當時京城梨園也有一條行規:男師教女徒,必須有內眷作陪。余女余慧清回憶說:“孟小冬記憶力較差,父親教她時,我們便替她抄戲詞,并做曲譜、音韻方面的記錄。”孟小冬對待余叔巖的兩個女兒情同姐妹,以后她們出嫁時,孟小冬送了全套的家具。對于余的續弦姚夫人,孟小冬也恭敬熱情得很,每次去都請安問候,還少不得要抱抱姚夫人生養的嬰兒。孟小冬為了學戲,甚至連余府的下人都打點周到,可見她的向學之心。
圖9:《梨園冬皇孟小冬傳》 許錦文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本文采用的圖片選自該書)
此后五年,孟小冬不光是盡得余派真傳,同時,也把一顆彷徨無著的心安在了這里。余叔巖親授給孟小冬的第一出戲是《洪羊洞》。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孟小冬學成之后公演,余叔巖親自為之把場。據說出場前余叔巖說了句“楊六郎快死啦”,推了孟小冬一把,正好讓她踩著鑼鼓點出場。關于《洪羊洞》這出戲,余叔巖曾說過,至少要到四十五歲以后才能唱。因為其中的人生況味,絕非年輕后生所能體察。按說,孟小冬當時也未到可以動這出戲的年紀,為什么余叔巖就教她還讓她公演呢?是不是余叔巖覺得以孟小冬當時的心境,已經有了那種蒼涼和凄絕的感覺呢?學余期間,孟小冬還公演過余叔巖親授的《搜孤救孤》,演的是舍親子救忠良之后的義士程嬰。前一劇沉郁蒼涼,后一劇激昂慘烈,孟小冬演來都非常勝任,可見當時她的情懷和氣質。一般女子,倘若碰到孟小冬這樣的境遇,只會懊喪,只會幽怨,頂多以自戕來報復不公平的人世。而在孟小冬,情殤卻成了忠臣義士壯烈情懷的底色,那幽怨傷感的情愫沉淀進劇情中,借助戲曲的翅膀,飛升……。
圖10:孟小冬《洪羊洞》飾楊延昭(左)
孟小冬隨余叔巖學戲的五年,是余叔巖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余叔巖盡著最大努力教,孟小冬是盡著最大努力學。余叔巖在病榻上,常常為示范一個身段而大汗淋漓,孟小冬在余病重時,也衣不解帶,日夜侍奉。師徒二人身上披著西天殘陽的霞光,絢爛之中蘊涵無盡的感傷。這樣深刻的理解和溝通,自然引起余叔巖夫人的妒忌。余死后,余的續弦姚夫人把余叔巖親筆抄寫的祖傳劇本秘本、工尺曲譜本等梨園界人士皆視為寶貝的東西,統統付之一炬。有人說,這一手,就是為了對付孟小冬。
煙霞窟里送芳年
張伯駒曾為孟小冬賦詩:“梨園應是女中賢,余派聲腔亦可傳,地獄天堂都一夢,煙霞窟里送芳年。”從張詩注釋來看,他以為孟小冬病死于香港,是當時的誤傳。從詩的內容來看,張伯駒對于孟小冬嫁給了杜月笙,是很惋惜,故有“天堂地獄”一說。
孟小冬適杜,跟杜月笙的第四位太太姚玉蘭有關。姚玉蘭原是京劇坤伶,工汪派老生。姚與孟本是金蘭姐妹。據一些資料說:姚初則撮合孟與杜,目的是為自己與前幾位太太的爭斗增添砝碼,等到杜真的鐘情于孟,姚又心存艾怨。
孟小冬到了顴骨嶙峋的中年,光從面相上也看得出邁過了無數的溝溝坎坎。余叔巖的女兒余慧清說:“孟小冬同梅蘭芳離婚后,曾對我們姐妹說,她以后再也不嫁人,又說不嫁則已,要嫁就要嫁一位跺腳亂顫(即有權有勢)的人。”這里頭包含有多深的委屈,恐怕無人能解。
圖11:人到中年的孟小冬
杜月笙從水果攤學徒起家,成為海上聞人,用一句上海話說,真是“蛐鱔修成了龍”。孟小冬與杜月笙相交之日,杜已是“跺腳亂顫(即有權有勢)的人”了。只是自抗戰軍興,杜月笙即離開老巢上海,先是流亡香港,后又困居重慶。抗戰勝利后回到上海,短暫的一段歌舞升平的日子,立刻就飄來內戰烽煙。孟小冬與杜月笙的關系,也就裹夾在時代的洪流中,倉惶失措,一切都沒有章法了。直到一九四九年隨杜家一起離開大陸到了香港,孟小冬還沒有名分。想當初,為了名分,離開了梅蘭芳;到了此刻,隨人遠走他鄉,卻連名分兩個字都未曾提起。直到杜月笙一九五○年想移居歐洲,要為身邊人置辦護照時,孟小冬才輕聲說了一句:“我跟了去,算什么?”這才有了六十三歲的新郎和四十二歲的新娘!孟小冬故事里的一個關鍵詞:名分,到了這里才有了著落。
圖12:孟小冬在香港與杜月笙一家合影(1950年),前排左起:孟小冬、杜月笙、姚玉蘭
與杜月笙正式結婚的第二年,杜就因病去世。孟小冬在杜生前侍奉陪伴,杜死后得二萬美元遺產。孟小冬去香港后,再未登臺彩唱。一九六七年移居臺灣,一九七六年十一月逝世,享年六十九歲。當年,有人在香港目睹杜月笙和孟小冬的生活情狀,說杜、孟兩人“嗲是嗲得來”,這句上海話要是翻譯成普通話,大概“濃情蜜意”亦未能狀其一二。
本文開頭提到的一九四七年杜府堂會,據說盛況空前。當日名角如云,而最為引人注目的人物,一個是梅蘭芳,一個就是孟小冬。梅蘭芳因抗戰期間輟演八年,此次復出,自然十分轟動。孟小冬要是從適梅息影算起也有二十年未在上海演出,亦自給人無限的期待。戲提調最為用心的是如何讓這兩位昔日的同巢鴛鴦不在一個舞臺見面。五天堂會中,梅蘭芳有四天唱大軸。第五天梅歇工,孟小冬就在這一天唱大軸。以后,因為堂會戲實在太精彩,又將這五天戲重演了一遍,孟小冬的《搜孤救孤》就演了兩次。
孟小冬對于每一次登臺,都是全力以赴,一絲不茍。有人說,她演一出戲用的勁抵人家唱三出戲。《搜孤救孤》原是她過去經常演出的劇目,但這次還是提前三個月就開始吊嗓子、排身段。正式演出那天,牛莊路中國大戲院門前人頭攢動,車水馬龍。那真是一票難求,以至當晚馬連良要看戲,只好臨時請前臺經理和茶房設法在二樓過道加了張凳子。各界人士贈送的花籃排了有一里路長,因祝壽堂會帶賑災名義,每只花籃以五十萬元計,全部花籃折款竟高達十二億多!而當年在現場觀看和收音機前聆聽的人,除了“此曲只有天上有”的評價,簡直無話可說!
事后,據梅蘭芳的管事姚玉芙說,孟小冬演了兩場《搜孤救孤》,梅先生在家聽了兩次電臺轉播……。
2006年10月30日 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