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啟事
潘耀宗
老天陰沉了多日，不見風雨也不見日月。“新冠”依然 籠罩人間，大街小巷草木皆兵，宅在家中太久幾乎抑郁。晚飯后決心出門溜達溜達，下得樓來忽見對面小區門口，路燈下眾人聚集，對著院墻上的一張特大號布告指指點點，雖口罩遮面但不礙議論紛紛。隔著馬路望去，布告右上側還鑲嵌一幅彩色照片，見此估計是哪位老人走失了張貼的“尋人啟事”吧？但如此巨幅啟事實屬罕見，堪比當年“文革”時期的“大字報”的規格。我想此君一定是極有孝心的。趨步向前定睛看去，但見四個大字赫然醒目：《尋狗啟示》。顯然我猜想錯了，低估了人類“情感”的外延。其實這年代尋狗覓貓的啟事也并不稀罕，可如此陣勢卻不多見。這啟事是毛筆手書，筆跡遒勁，配上愛犬精美彩照，可謂圖文并茂，內容則洋洋灑灑數百言，看來事主真是下了不小功夫！于是，這尋狗形式也具有了藝術品味。你看照片中的小狗，像人一樣后腳站立，前爪抱拳相拱，憨態可掬甚是可愛。行文亦是十分考究。且看啟事第一段是這樣寫的：
【尋狗啟示】
尊敬的各位市民朋友們：
昨日黃昏突降厄運，鄙人的愛犬意外走失，雖經家人傾巢出動晝夜搜尋，至今尚無果。現府上子孫三代皆失魂落魄，食之無味夜不能寐，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思念之苦令家人幾近崩潰。萬般無奈，特此跪求各位垂憐，萬望諸位大發慈悲，若能提供愛犬的蛛絲馬跡，乃是愛狗歸來的希望所在。您的鼎力相助，必將解我全家之倒懸之苦。故此，吾將不勝感激愿重金相酬，絕不食言！】讀罷啟事的第一段，我就被主人的真摯感染，似乎也隱隱有了一絲悲憫之情。特別是此文之精彩，勝過我此生所見過的任何一篇啟事，無論是尋人的還是尋物的。文中表達出，愛狗之情纏纏綿綿，相思之苦悲悲切切，令人不勝唏噓，看來人與狗的感情真是不可小覷，有了些許惻隱之心。同時也為這狗兒命運感嘆，能投胎于這等人家，且能在疫情非常時期，得到如此人性化的牽掛也算值了，這犬也真是不枉“為狗一生”了！
正想著，圍攏的人越聚越多，有傷感的也有揶揄的，眾說不一。其中有一位高瘦白凈者，讀罷啟事轉頭對著我點點頭，似乎是要征求意見，然后大發感慨：“這年頭啊真稀罕，現如今人還沒有完全富起來，這犬類卻登上大雅之堂了，我敢說狗的待遇之高，肯定率先起碼實現了”中等富裕”水平，且不說衣食起居，就連乘飛機機票價格可能是人的兩倍，犬啊犬，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真是造化啊！”。說完后見我無言以對，便微微一笑揚長而去，搞得我一頭霧水。為搞明白緣由，于是就繼續讀啟事，啟事的第二段是這樣寫的：【我家的這只小狗，是法蘭西血統的純種的“泰迪”，性別為男犬，乳名叫“帥呆”，其毛發飄逸氣質非凡，有著王子般的翩翩風度，是我們小區犬類的佼佼者。雖然它尚不滿一周歲，但天資聰慧善解人意，與我五歲的小兒子情投意合，終日嬉戲宛如兄弟，幾乎是食則同桌寢則同床。這一日不見，可憐我的寶貝親生兒子，哭鬧聲已聲嘶力竭，神情已漸恍惚；我的夫人也茶水不進，業已臥床不起，還有…】讀到啟事的這一段我陷入沉思，一個“帥呆”的小狗狗的走失，就已經使得兩代人崩潰，萬一這犬有個“三長兩短”，是否可能演繹出“人間悲劇”？我開始審視人類如此如此“倫理”的利弊關系了。這時我發現，圍觀人中一位中年女，在偷偷的抹眼淚，嘴里還不停地嘮叨：“可憐，真可憐呀！”，而她旁邊的一粗壯的男人，有點不屑的問她：“人可憐還是狗可憐？有什么好哭的？神經！”，那女人回答：“狗和人都可憐，你是冷血！”。從對話的口吻看兩人大概是夫妻，從態度上看兩人觀點相悖。這時一位老者插話說：“這年頭真荒唐，狗比人還珍貴…”一語未了，群情激奮七嘴八舌有了些硝煙味。“惜狗派”和“愛人派”爭論起來互不相讓。一時間我也沒了立場，自我安慰勉強算是中立派吧。
其實，本人也曾經是“愛狗主義者”，甚至還有些癲狂，上世紀“自然災害”年代，正值少年到鄉下姥娘家“避糧災”，第一次接觸村里鄰家黑的“土狗”大喜，竟然把三姨家稀缺的饅頭偷來喂狗，然后在幾十度高溫的烈日下，與狗漫坡追逐狂奔而去，直把狗兒累趴在地上伸著舌頭喘粗氣。村里人十分不解，送我“城市來的小傻瓜”的綽號，傻就傻吧，依然癡心不改樂此不疲，恨不能攜狗回城。那時喜歡的是：護院看家的“土狗”所謂中華田園犬，還喜歡獵犬，警犬等有陽剛氣質的犬類。后來見識多點開始崇拜，矯健忠實勤勞的愛斯基摩雪橇犬，最崇的是威武凜然的德國狼犬。唯獨不喜歡寵物犬類，總覺得它們只會搖尾乞憐，缺乏“男子漢”英雄氣魄，或許還有些“資本主義的屬性”，并執意認定“哈巴狗”類，一定是西方闊佬富婆的專屬。后來改革開放了，對狗的態度也開放了，再后來親戚朋友家也有了各色“寵物”，而且耳聞目睹了“寵物熱”的大潮，對寵物狗的態度愈發搖擺不定了。這時，又有幾位牽狗圍觀者發言了，各類奇談怪論甚是滑稽，兩派據理力爭氣氛幾近白熱化。我沒太多狗類知識，是沒有資格發言的，于是無語繼續看尋狗的文，啟事文的倒數第二段，寫的是狗狗走失的原因，文中這樣記述：【“帥呆”原本是今天的生日，但愛犬近日身體不適，雖無大礙為確保健康快樂，午后赴寵物醫院“吊水”。順便去買狗兒慶生的蛋糕，因疫情不得攜狗入商場的，故請孩子的爺爺隨車照望，誰承想八十有三的爺，竟然竟然錯開了車門，待我與兒子回返，狗就不見了蹤影。老爺子也很是自責，雖然腿腳不便，還是坐上輪椅走街串巷尋覓，可憐他老淚縱橫，呻吟著不停自責……】看到此我似有一絲不祥之感，人狗命運竟這般光怪陸離，一只狗兒的遭遇，竟牽扯出一家三代人魂魄迷離。其實我更擔心的是耄耋老人之狀況，就沒有勇氣再讀下文了。“帥呆”再帥，此時在我心中的魅力已蕩然無存，不自覺我四下張望，幻覺中出現一白發老翁，身軀在輪椅中顫顫悠悠，并且還口中念念有詞：“帥呆，帥…呆…呆，你在哪里哎…”，喃喃中既有無奈還有幾多悲傷……眾人的爭論仍未平息，天開始下雨了，自是凄凄瀝瀝。我不愿再聯想了什么了。匆匆折返回家去，下意識回頭一望，街巷中確實沒有尋狗老人的身影，但見那堵墻上小狗的靚影，無視圍觀眾人的嘈雜，在昏黃的路燈下，在墻上孤零零的，很像是顧影自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