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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家別(4)

賽紅緩緩上山,來到主峰,不想迎面正碰到大師兄成賽杰。

成賽杰昏迷醒來,看著于震逃走,豐賽青喪命、古賽紅被辱,只屏氣凝息,一聲兒也不也出。直到那熊羆得手后離去,他才悄悄起向,逃出藥王廟。雙臂已折,痛不可當,幸好走不多遠,就遇到了好友上官秦。上官秦也是受邀來助陣的,只是路程較遠,來晚了半日。劈面見成賽杰的狼狽樣子,忙扶他到鎮(zhèn)上找個接骨大夫治療。依著上官秦,就要回古廟看個究竟,倒是成賽杰被嚇破了膽子,抵死不肯,只得先回華山。

他見到恩師,稟報了一路所遇,又與諸師叔、師弟們一道參詳那怪人來歷。師叔林競飛道:“是了,早聽說段家鋪子附近有間古廟鬧鬼,已經鬧了幾十年了。我們武林中人,雖不怕鬼神亂力,可也沒有故意找上去的。你們幾個,是太過冒失了。”言下之意,便信了鬧鬼之說。

掌門李競豪沉吟片刻:“與人相約私斗,已是違了門規(guī),還偏偏選了藥王廟這個地方?你身為三代首徒,就是這樣給師弟們作表率的嗎?”成賽杰很少見師父如此神色俱厲,一驚之下,慌忙跪下:“是,師父,是弟子考慮不周?!崩罡偤烙謫枺骸笆钦l選擇了這個地方?為什么偏要選這里?”成賽杰道:“沒有誰故意選擇。只因弟子與他們相遇,氣不過他們言辭輕慢,小覷我華山派,才一氣之下,定約比武。那藥王廟有鬧鬼之說,十分荒涼,不會有人打擾,于是大家便定在那個地方?!币贿吔忉?,心里可有點慌了:“連私斗的地方都再三查問,其他細節(jié)一定更不會放過。啊呀,我許多過錯,師父定難輕饒!”

李競豪卻不再問下去,轉頭與兩個師弟商量:“二位師弟,你們看此事應該如何?”陳競國年輕最小,卻一向受師兄排擠,凡事不肯出頭多言,這次也不例外,將目光轉向林競飛。林競飛想了一想:“鬧鬼與否,且不管他。我派中二十余名弟子,竟在一夜間折損大半,精英盡失,難道竟不理會?杰兒,你且去休息養(yǎng)傷。明日一早,我們一道去看看?!鄙瞎偾剀S躍欲試:“小侄愿隨前輩,牽馬執(zhí)鞭!”

李競豪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打個寒戰(zhàn):“不必大張旗鼓、過分招搖。只要……嗯,只要我一個人去看看就好了?!背少惤芟肫鹉歉叽蟮男芰`怪物,猶有余悸,聽師父說自去查看,不要自己隨行,倒是松一口氣。二十多名同門的尸體還拋在原地,他也不敢收取,最是有愧于心。乘著師父不查問責備,便告退下去。上官秦意猶未盡,還在指手畫腳,與李競豪等人講論。李競豪一肚子苦衷,不便當著外人說出。然上官秦是世家弟子,其父上官嘯塵,人稱關中大俠。礙著他的面子,又不便訓斥上官秦。

成賽杰出得門來,正遇到賽紅,不由一驚:“是你?你還活著?你……你是怎么跑掉的?”賽紅早想好了一套托辭,當下說道:“我被那怪物打暈,今天中午才醒來。那怪物已經不見。我查看了諸位師兄的尸體,已無氣息。匆忙之間,也不及搬運,只得趕回來稟報掌門師伯?!?/span>

成賽杰一陣慚愧。原來自己匆匆逃走時,賽紅還暈迷不醒,自己卻沒有看一眼。她說查看了諸位師兄的尸體,已比自己高明了不少。這話可不能讓別人知道??墒侨绾坞[瞞?一時也想不出辦法,只得先拖一拖:“大致情形,我已經稟告了師父。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回頭再去見師父吧?!毖劭促惣t轉身走開,心中橫豎一忖度:“詐死偷生,棄眾逃跑,雖然不是什么大事,畢竟不甚光彩。這丫頭萬一對人一說,倒是不便。哼,也不必追究她如何逃脫,只找個機會除了她才好?!?/span>

賽紅在華山派中地位最低,一向是聽命于人,當下也不反駁,回到自己屋里,換了一件衣服。失身之后,又連續(xù)學劍、趕路,也著實累極了,便倒頭睡下。一覺醒來,已是紅日西沉。賽紅想到廚房找點食物充饑,路過林競飛的住處,被林夫人的侍奉丫頭一把拉住:“喂你,去一趟華藏寺,送點東西?!?/span> 

賽紅一怔,脫口說道:“我還沒吃飯呢。”丫頭生氣:“回來再吃怕什么?哪就在乎這一個半個時辰?你不聽說,小心夫人告訴你師父!”賽紅一向被指使慣了,不敢反駁,只得接了包袱。丫頭說道:“這里面是四雙僧鞋。夫人好佛,青塵大師年高德劭,不敢褻瀆,這僧鞋是夫人親手做了,給青塵大師的小徒弟穿的。”賽紅精神一振:“青塵來了?母親提過他,他是母親的仇人之一,我正好去殺了他!”

原來華藏寺又稱華山古寺,在山東十里處,巖壑幽峭,松柏參天。據說殿前無須打掃,灰塵不染,蛛絲絕影。想來那四名僧人在華藏寺掛單,林競飛的夫人做了僧鞋布施。

華山多峰,山路險峻。華山派門人多居于南峰。南峰由“松檜峰,落雁峰,孝子峰”一峰三頂組成,又稱“華山元首”。這里距華藏寺距離不近。賽紅意有所圖,自不憚勞。然而走在路上,忽生疑惑,打開包袱看看,里面是一式四雙僧鞋。青塵在少林寺中,年齡輩份,都不算低了,他怎會與三個身份相若的師兄弟同來探訪自己的朋友?如果四位高僧同時光降,華山自當禮重,怎能由他們在寺廟掛單,而不殷勤款待?況且向四位高僧布施僧鞋,也太過簡慢。

如果與青塵同來的,不是身份相若,只能是后輩弟子,隨侍而來。那就不能布施一樣的僧鞋了。難道是四名年輕弟子,只是送信,而不是青塵親來?也可能只有一兩個人,送四雙僧鞋表示鄭重。賽紅有些失望,又后悔沒有打聽青塵的年紀相貌。

來到華藏寺,賽紅向知客僧道:“我是華山派林師叔那里來的,要見少林寺的高僧?!敝蜕舷麓蛄?,見她布衣敝舊,卻腰懸長劍,又稱“林師叔”,想來是華山弟子,但入內通傳。不一刻,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走了出來,略略合什為禮:“林施主有什么吩咐?”

賽紅躬身施禮:“大師慈悲。林師叔之妻林夫人命我送來四雙僧鞋。一點心意,請青塵大師不要笑話。”和尚接過:“女施主不必客氣。青塵師叔命我等前來為林師叔送上薄禮,原不敢要賞賜。但既是林夫人女施主敬佛之心,不敢推辭,只得收下。”原來是青塵與林師叔例常來往,并非本人親至。賽紅點點頭,便欲告辭。

和尚微一猶豫,卻叫住賽紅:“阿彌陀佛,女施主,可否有一事相求?與我們同來,有一位太極派的長輩,昨日不小心把衣裳扯了個口子。女施主可否相幫縫補?”雖然說得客氣,卻起身就走:“尚前輩住在寺廟后院,女施主不便走前門,請隨我來?!?/span>

賽紅心中微一躊躇。她經歷了這一番,已是心高氣盛、目下無人,在華山派在受歧視慣了,被呼來喝去也不以為異。而這陌生和尚,也把她視為賤仆,任意指使,賽紅自不甘心。然而轉念一想,不知這“尚前輩”是何許人也,倒也不妨一見。于是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和尚領著賽紅繞過寺廟,來到后院,推開小門進入,只有幾間房屋,并不軒敞,卻看著甚是清潔。院子里空空落落,卻當院放著一個徑長尺余的大銅臉盆,盛著大半盆清水。賽紅心中納罕:“怎么這么早就要睡覺了,正在洗臉?”

和尚停下腳步:“尚前輩正在練功,請女施主稍候?!闭f著在墻角站定。只見屋中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短須白面的青年人,看了和尚和賽紅一眼,卻不理會,徑直走到臉盆前,也不洗手洗臉,卻雙臂輪轉,在臉盆中攪動起來。初時甚慢,漸漸越攪越快,清水已高出盆沿,卻周圍平地卻無半點水漬。水聲也不嘩嘩作響,卻是呼呼有聲。賽紅見和尚看得入神,心想:“這確是一門功夫。”

呼呼水聲越來越響,高出盆沿越來越多,青年人面色凝重,忽然雙手一提。只見大半盆清水全部躍出盆來,隨著老人雙手兩下一分,水花四濺,地面上星星點點,卻十分均勻,并無連成片的水漬,更不用說聚水成洼了。青年人等水滴落盡,長呼一口氣,提起盆來覆地朝天,并無一滴水落下。他雖不看和尚與賽紅,卻未嘗沒有炫耀之意。賽紅本來心中暗贊他功夫了得,這時卻想:“炫耀什么?小家子氣!”

和尚上前行禮,極盡贊美。賽紅含笑不贊一詞。青年人面露得色,也看了賽紅一眼,心想:“小丫頭,看不懂,難怪她不出言贊美?!庇谑且膊焕頃:蜕锌淞艘魂嚕肫鹳惣t,方道:“尚師兄,你的衣服扯破了,我煩這位女施主替你縫一縫吧。”姓尚的點點頭,回屋里取出一件華麗的禮服,又轉身進去了。

賽紅看這衣服,是一件短氅衣,花紋配飾,極盡華美。時下天氣極熱,本用不著這樣的衣服,必是參加盛大儀式才穿的禮服。和尚一般都會縫紉,但對這樣的禮服,未必會做。于是賽紅也不推辭,取了便走。和尚在后面道謝,又叮囑:“這是尚德長尚師兄的,煩女施主快些補好送回?!辟惣t心想這一來一回,耗時費事,便又停下:“要得很急嗎?如果師父這里有針線,可否借我一用?否則山路奔波,來回費事,反耽擱了時間?!?/span>

小和尚聽她說得有理,便答應下來。好在出家人凡事親力親為,身邊帶有針線,只是那件禮服太過復雜華美,小和尚自慚手工不精,不敢下手。賽紅接過針線,細看那件禮服,只是不小心掉了幾根飾帶,雖然費時,并不為難,當下在院子里找個角落,細心補綴起來。補了一陣,忽然想起:“我是要殺萬如博的。不論成敗,都必然離開華山派,再不回來。又何必應酬盡禮,操此雜務?”

正在這時,聽得腳步聲響,原來是林競飛來了。李競豪準備改日查訪藥王廟,又因上官秦喋喋不休,許多心腹話不便說出,于是叫大家散了。林競飛卻不知其中厲害,視為平常。見掌門師兄沒興致,索性閑步出游,來訪尚德長。這尚德長,是青塵的俗家侄兒,習學太極門的武功。這年他去少林探望伯父,正好青塵派人來華山給林競飛送禮物。尚德長好動,便伴同小和尚,同來見識見識。住了幾日,與林競飛倒也頗談得來。

林競飛進得院來,掃了賽紅一眼,見她在縫補衣服,但不理會,直接走進房去。這時日已落山,暑氣未散,門窗洞開。二人語聲雖不甚高,賽紅卻也聽了一半在耳中。他們說的多是江湖異聞掌故,賽紅倒不急著走了。談說了一陣,忽聽尚德長問:“說起來你們華山派有兩件利器,堪稱寶劍,一把是萬如博萬老爺子的斷玉劍,一把是華山派祖?zhèn)鞯南鹘饎ΑN衣劽丫?,卻從無緣得見。這番來了,可否讓我一開眼界?”

林競飛笑道:“削金劍如今在掌門師兄華如峰手中,多半隨身佩帶,想見不難。斷玉卻難得一見。說實話,我也有三十年沒見過了?!鄙械麻L奇道:“難道已經不在華山派了?”林競飛搖頭:“不,還在萬師叔手中。只是當年他曾參預圍剿武林公害之役,關鍵時候斷玉劍并不爭氣,他一氣之下,棄之不用?!?/span>

尚德長“噢”了一聲,又好奇追問:“怎么不爭氣?是不夠鋒利嗎?”林競飛“噓”了一聲,下意識壓低了聲音:“斷玉劍本來就是裝飾華貴,有珍珠、美玉鑲嵌,價值匪輕。其實劍刃并不鋒利。萬師叔就在對敵時吃了虧,以后就收起來不用了。”聲音雖低,賽紅屏氣凝神,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心想:“圍攻武林公害?是不是滅絕派呢?他說三十年前,那一定不是了?!?/span>

林競飛接著又說道:“萬師叔對這劍有句評價,叫做'華而不實’,老一輩的人都知道。只是這總是一件丟人事,大家心照不宣,輕易不肯提及。年輕人都不知道罷了??龋f起當年,真是……”他聲音低下去,漸不可聞了。

賽紅本來還想聽下去,不想小和尚走了過來:“施主已經縫好了?到底是女人家,手腳真快。你放下吧,我回頭稟明前輩,一定謝謝姑娘?!辟惣t心下冷笑:“這不過是客氣話罷了,轉過臉來,誰還記得這點小事?橫豎我要做的事,你們想也不敢想。到時候才叫你們大吃一驚?!?/span>

賽紅回到前山,早已過了吃飯的時候。她到廚房找點剩飯吃了,正好廚子老黃進來。老黃雖是傭仆,在華山多年,也頗知世故,深知賽紅可欺,倒道:“你來得正好,衛(wèi)老爺子深夜打坐,要些夜宵茶水。我已經準備好了,你這就送去吧。”

賽紅找個托盤,老黃把一壺茶水、一碗面點放在盤中,叮囑道:“衛(wèi)老爺子在他房里,你快點送去,盤碗就放下吧。明天取了再送來?!弊约簻蕚湎ɑ鹦菹⒘恕?/span>

賽紅走了幾步,忽然心中一動。衛(wèi)老爺子名叫衛(wèi)如亮,是比她長兩代的太師叔,與雌隼所說的仇人萬如博是一師之徒。只是萬如博武功高明,每晚打坐,勤練不綴,這衛(wèi)如亮卻倚老賣老,也不怎么勤練武功。今天不知怎的興起做夜課,還要茶要水,甚是羅嗦。賽紅全不管他勤懶,只是想到二人住處相隔不遠,不由心動。她受母命行刺萬如博,是下定決定不惜一死,可究竟如何行事,心中略無算計。既然眼下是個機會,賽紅便不往衛(wèi)如亮房間,徑到萬如博住處來。

萬如博獨住在一個小院子里,有三代弟子許賽文、許賽武二人服侍。其實許家兄弟是萬如博的遠房親戚,家境貧寒,依舅祖而住,半為學藝,半為服侍。這時院門虛掩,卻未上鎖。賽紅用手推開,徑往里走。許賽文聽得動靜,探頭見是同門師妹,不以為異,但還是問了一聲:“這么晚了,你來做什么?”

賽紅道:“給師叔祖送宵夜點心。”萬如博每日練夜功,從來不向廚房要什么茶水點心,只在自己院里生個火爐,需要時由許家兄弟燒制。但既然送來,也沒有推辭的道理。許賽文連房門也沒出,用手虛指:“在那個家?!?/span>

賽紅來到上房,推門進入,只見萬如博盤膝坐在榻上,正在打坐調息。賽紅只覺后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是一層,全身汗毛直豎,唇舌卻是發(fā)干。她顧自把托盤放在桌子上,心里默默回憶雌隼教的二十一招滅絕劍,如何方可一擊斷命。不料萬如博忽然發(fā)問:“你叫什么名字?”

成賽杰向掌門恩師李競豪稟告了二十余名同門慘死之事。雖然有人相信是鬼神做祟,李競豪卻不輕信。打發(fā)成賽杰去治傷,他自己盤算:如果找不到兇手,也只好推說是遇鬼,以免掃了華山派的威名。但不去實地查看,終難服人。而去實地,又難免會遇到真正的兇手。一舉殺死數十名少年英杰,這人的武功可要比自己高明多了。于是暗地里下令,“華山三子”、三代弟子中幸存的幾名最出色的,并兩位師叔,明日間一同前往。華山派現存世的“如”字輩只有兩人,其中衛(wèi)如亮為人虛夸,修為有限。李競豪本不邀他同去,卻沒有單獨叫他留下的道理。好在十來位本門頂尖高手同往,縱不能殺敵,總可全身而退。

衛(wèi)如亮輩份雖尊,卻也得聽命于掌門徒侄。可是回頭一想,自己的武功有限,雖瞞得過第三代“賽”字輩的眾弟子,卻不能自欺。若遇緊急,只怕逃跑也成問題。因此臨時抱佛腳,連夜練功。萬如博聽說,不過置之一笑。他二人總角相交,雖有不睦,也是幾十年的老兄弟,自不必為這一點小事計較。衛(wèi)如亮一練夜功,便大張旗鼓,要茶要水。萬如博已經聽說,不想點心卻送到自己房里來了。

送點心的少女,萬如博只是眼熟,知道是多年弟子,卻叫不出名字。既然多年,斷沒有走錯房間院落之理,定是廚房做了點心,順路多送一份。雖不是特別人情,卻也可感。本來今夜心緒浮動,內息不穩(wěn),再練下去倒怕會走火入魔,于是隨口問賽紅姓名,想閑談幾句,穩(wěn)定心神。

賽紅卻被一嚇,險些把盤子砸到地上,忙回頭拉個架式,定睛道:“什么?”萬如博只是好笑:“明日大戰(zhàn)在即,連這小丫頭也緊張起來了。”笑道:“我只是問你叫什么名字,你倒像大敵來襲似的。咦,你這個架式倒蠻像樣子,卻不是華山派的功夫。來到華山派幾年了?”賽紅自悔失驚,心想:“聽說萬師叔祖的武功修為,是華山派中最高的。連掌門師伯都不及他。我要替母報仇,只有乘其不備。”于是答道:“我叫古小紅,啊不,是古賽紅。投入華山派已經六年了?!?/span>

萬如博想一想:“你是競男門下吧?自從她去世,誰教你武功?”賽紅搖搖頭:“沒有誰。”萬如博一向深居簡出,與三代弟子極少見面,威嚴不可侵。今日忽然殷勤征詢,賽紅心中一動,便問道:“師叔祖,我能問你件事嗎?”萬如博微笑道:“可以。只是你知我近年已不管派中事務,你問了我也未必知道。”因為正說到傳授武功,萬如博想這丫頭多半是乘機請求給她換一位師父,自己只是一時興起,和她隨便閑談幾句,可沒準備給她這樣大一個面子,更不想干涉派中事務,于是先封了口。

賽紅事到如今,哪里還有這份心思:“不是近年的,是很久以前的。我聽說過一個人,名叫雌隼,師叔祖可聽說過嗎?”萬如博一怔:“雌隼?”他的雙眼中風云變幻,波起云譎,良久,才緩緩說道:“聽是聽說過。嗯,有三十多年了?!彼p嘆一聲,壓抑著豪情:“我參加了手刃雌隼之役,也算立下大功,那是我平生第一樁得意事?!?/span>

賽紅腦子“翁”的一聲,知道這事再不會有錯了,下意識手把腰間,便欲抽劍進攻。其實華山派以劍為宗,進出之時,隨身佩劍,是再尋常不過了。賽紅雖然只是送飯,帶著劍也不會有人疑她。但事出突然,沒想著要來見萬如博,腰下偏偏沒帶器。賽紅又出了一身冷汗。抬頭環(huán)顧,只見墻上掛著一掛長劍,鯊魚皮劍鞘,綠吞口,黃流蘇,流蘇上還綴著三顆大珍珠,陳設得十分華貴。不問可知,這是萬如博心愛之物了。賽紅心一橫:“若不能替母報仇,救母自由 ,便死在這里好了?!睂⑸硪晦D,兩步奔到墻邊,伸手抓住劍鞘,用力往下一扯。

這口劍正是那口“斷玉”,是萬如博少年時用的,華麗多于鋒利。成年后棄卻繁華、返樸歸真,這把劍也多年不用。只是念舊,便釘在墻上,作為裝飾。賽紅用力一扯,居然扯不下來,心下大驚,不及細想,又摧動內力,硬生生扯下,連釘子也一并帶了下來。

萬如博說話之間,忽見賽紅去拿劍,一時瞠目不知所云。因為自己已多年不以此劍為兵器,一時竟想不到賽紅要持劍相襲。直見賽紅強力扯下劍回過頭來,看著那雙忽然充滿殺氣的雙眼,才忽然醒悟,急回身,從床里抽出長劍。

劍不離身,是武人習慣。萬如博將劍放在里床,也沒什么可奇怪的。賽紅只是自知武功相差太遠,不能偷襲成功,多半要功虧一簣了。失手被擒,一定會受嚴刑拷問,追查幕后主使。當然不能供出母親,可那一番折磨污辱,想來生悸。不如一擊之下,畢命于此,倒也干凈。心念閃過,竟顧不得拔劍出鞘,帶著劍鞘就向萬如博刺來。

她雖看出二十一招滅絕劍厲害,但慌亂之時,卻用的是一招華山派入門劍法“開門見山”,還是六年以前初到華山時萬競男教她的。師父萬競男不久逝世,賽紅再也無人教授,只得不時溫習。這一套入門劍法,卻練得熟極而流。

萬如博一時不知她為何發(fā)狂犯上,但見招術無奇,心已放下一半,揮劍信手撥打。不想雙劍一交,竟震得手腕發(fā)麻,長劍幾乎脫手。萬如博大驚:“這可不是招式取巧,而是實實在在的內力深厚。雖然我只用了三成力,可她能有這樣的功力,在三代弟子中,只怕絕無僅有了。”

賽紅一招雖未奪命,但眼見萬如博長劍竟被震開,不由又驚又喜。她萬料不到自己的內功竟達如此境地,只道雌隼教得好:“這劍術果然管用!”長劍一繞,第二招時,便用上了滅絕劍法中的“挫骨揚灰”。

萬如博一見這招,不由大驚,原來這劍式已經闊別多年,但在心中卻是無時或忘:“怪道她問起雌隼,原來是滅絕門的來頭!”雖然盡力揮劍去招架,只因心下怯了,出劍便不利落,竟格不開來勢,眼睜睜看帶著劍鞘的“斷玉”擊中自己胸口,如雷擊錘震,心肺皆裂。臨終之際,口中吐出半句話:“江湖又要多事……”

賽紅看著他仰倒,口鼻中涌出鮮血,把花白胡子也染紅了。她一時還不敢相信,伸手去探鼻息,又按了腕脈,才知萬如博已真的死去。賽紅心中大喜:“母親的第一個仇人,就這樣兩招送命!”

她這是第一次殺人,卻不是第一次見死人。平生之中,已經兩次見過尸橫遍地的慘狀,當然并不怕一具尸體。但殺人之后,下一步該如何,倒要想一想。低頭看到長劍,劍鞘上用金絲纏成兩個篆字,其中一個,似乎是個“玉”,卻也不能斷定。忽然想起:“曾聽人說萬如博有一把斷玉劍,或許便是這個了。就算不是,這樣漂亮,也足能賣一筆錢。我還是去找母親,問她其他仇人,再賣了此劍做盤纏。等到殺盡仇人,就可將母親接出地洞,母女團聚了?!庇谑翘嶂L劍,轉身欲走。

許賽文見賽紅進去良久,心下疑惑,轉頭問道:“二弟,舅爺和這賽紅有什么說的,怎么這半天還不見出來?”許賽武歪在床上,漫不經心:“管他呢。橫豎老爺子已有了點心茶水,咱們早些睡吧?!痹S賽文嗯了一聲,卻道:“不對?!?/span>

許氏兄弟來到華山年頭也不少了。初來之時,是因為家中貧寒,幾乎到了衣食不繼的地步,到華山能吃飯穿暖,已是知足。然而時日久了,見成賽杰等人武藝出眾,甚有風光,也不由艷慕。他們不反思自己資質平庸,又不肯下苦功練習,只道萬如博未曾悉心傳授。雖不敢明白抱怨,卻最怕萬如博另外看中心儀的青年弟子,奪了自己的地位。今見賽紅與萬如博談話時久,雖知她是本門中最弱小、最沒人喜歡的,但心生疑慮,忍不住進來查看。

萬如博的房間甚大,家具卻是不多,一張木榻也未掛幔帳,死狀一目了然。許賽文一見之下,“啊”了一聲。他萬想不到賽紅會、更想不到賽紅能殺死萬如博,下意識地問了一句:“怎么回事?”賽紅一怔,無語可對。許賽文卻不能相信賽紅會是殺人兇手,急叫:“是你看見舅爺怎么死的,可跟我沒關系!掌門師叔是打是罰,全由你一人承擔!”賽紅本想:“他與我母親沒仇沒怨,不殺他也罷了?!币妴栃闹幸涣瑁骸翱墒俏茵堖^他,他又怎會放過我?”挽個劍花,“刷”地一劍“斷子絕孫”向許賽文腹部刺來。當此之時,她還沒拔劍出鞘,但因內力深厚,飛花片葉皆可傷人,何況是沉甸甸的鐵家伙?

許如峰毫無防備,柔軟的腹部被擊中,一口鮮血直噴到賽紅臉上。賽紅忙后退兩步,舉手胡亂揩了一把,定睛看時,許賽文已倒地不起,分明氣絕身亡了。

賽紅提步往外便走,已經到了院門,忽然想起:“許賽文許賽武兄弟二人,形影不離。兄長已死,弟弟豈會坐視?一定是藏在哪里,暗中觀察,準備對付我呢?!被厣韥淼皆S氏兄弟的房間。

許賽武已經和衣躺在床上,雖聽得異聲,苦不分明,卻萬想不到上房里已躺下兩具死尸。懶洋洋站起身來往外走,正與賽紅打個照面。賽紅這次先發(fā)至人,用的是滅絕劍法中“千刀萬剮”一招。這一招是所學二十三招中最為繁復的一招,說是一招,其實含有數十種變化,需要根據對方的招術而變。賽紅學習時,花的工夫最多,但仍覺不能全部領會。眼下已殺二人,膽氣大壯,肯定許賽武不會是自己對手,使出這招,有練習提高之意。

許賽武只見長劍寒光閃閃,來意不善,手忙腳亂,急得三腳兩腳,跳回床前。忽然想起長劍放在墻邊條桌上,只怕已來不及去取,心中連叫:“完了!完了!”然而回頭一看,賽紅跟在自己三步之外,并不迫近。他不解其意,試著往條桌走了幾步,回頭再看時,賽紅仍跟在三步之外,右手舉劍,左手倒提劍鞘,忽然心中一動:“是不是老爺子命她來與我兄弟過招比試?”

一念至此,便放松了許多,抽出長劍,反手攻來。賽紅認得這一招是華山“養(yǎng)浩十九劍”中的最后一式,名叫“浩然正氣”。只是許賽武內功根基不深,出招徒具形式。賽紅信手一挑,挑散劍式,順勢揮送,劍鋒已逼至許賽武頸項之側。

賽紅收手回劍,倒不是心生憐憫。許賽武見她不下殺手,只道真是同門練劍試招,已不存生死之念。但一招敗北,對手又是地位遠不如自己的一個小丫頭,未免太沒面子,于是刷刷刷連攻數招,使得都是最熟練的招式。不料在賽紅劍下,每一招都只使到一半便被駁回,接著對方長劍便指在自己要害處。一連七八招皆是如此,許賽武又羞又怒,揚聲叫道:“哥,你看我出洋相,不來幫忙嗎?”

賽紅被他大叫提醒:“不好,等附近有人聽到動靜趕來,我就未必走得成了!”于是長劍又送前三寸,已割斷許賽武喉嚨,又送了一條性命。

賽紅拉過床帳,將劍鋒上的鮮血拭盡,心想:“他們說得不錯,這把劍雖然好看,其實并不鋒利。只是鑲嵌珍寶,價值匪輕,正好充做路費?!彼€有幾件首飾細軟,是年幼時跑碼頭賣藝時得的賞賜,卻顧不得回屋去取了。收劍入鞘,揚長下山,找了一間當鋪,要將長劍當了。

朝奉看過,搖頭道:“姑娘,你年紀輕輕,怎么拿著這么貴重的兵器出來走?這劍是你的嗎?可別給我們惹亂子。”賽紅順著說道:“不,這劍并不是我的。我是華山派弟子,這劍是太師叔的。太師叔萬老爺子派我外出辦事,把這劍借我防身。不想我走得匆忙,沒帶盤纏。若回山去拿,不免耽擱半天功夫。把這把劍押在這里,等我回來要取回的?!?/span>

朝奉聽說過萬如博的名字,不疑有他,便寫了當票,連二十兩銀子捧給賽紅。賽紅急于脫身,卻不敢稍露焦急之意,故意說道:“路很遠,二十兩銀子未必夠。你多給我?guī)變膳率裁矗渴卦谌A山腳下,還怕不來贖嗎?啊對了,日期寫得寬些,我萬一回來晚幾天,你們可別把這寶劍給吞沒了!”

朝奉更加放心,又加了十兩銀子,重新寫了當票,目送賽紅出了門,吩咐伙計把劍收好:“劍是硬的,流蘇可是軟的,要是被老鼠咬了,哼,華山派可不是好惹的。”于是深收密藏,不肯輕啟。

次日華山派發(fā)現萬如博三人死信,查知斷玉劍丟失,猜想拿走斷玉劍的多半就是兇手。但斷玉劍被深藏,一時尋找不到,兇手也無從追究。至于賽紅失蹤,更無人與此事聯(lián)系起來。

賽紅拿了銀兩,一路趕到古廟,正是上次來的時分,殘陽如血,原野茫茫。她隱身樹后,觀察周圍環(huán)境。上次是隨眾而來,并未留心這里野林叢生,雜草繁雜,不僅沒有居民,連莊稼地也不見,觀察良久,不見一個行人。她正想往寺廟里走,忽見一條黑影一閃而過,搶先進入寺廟里。那黑影迅捷之極,看不清面目,但身形粗壯,很像那夜殺死眾人、強暴自己的“熊羆”怪物。賽紅只覺熱血上涌,只想沖進去一劍刺死了他,只得拼命忍住。

也不知過了多久,露水已打濕了衣裳,只是烏云滿天,不見星月,野外又無更柝,不能知道時間。雙眼微微朦朧,耳中忽聽析析有聲。循聲望去,卻不見有異。賽紅心中生疑:“難道是我聽錯了?這分明是武林中人躡足而行的腳步聲?!庇诌^片刻,才見一個高瘦的身影出現。賽紅先是不解:“他怎么走得這樣慢?”忽然醒悟:“是了,他走得不慢。是我聽力大增,聽得遠了。真是奇怪,母親教我的純是劍法,與內功無涉,如何會增加聽力?”其實不光聽力,她的目力也增長不少,很快辨出那負劍的高個子,正是不久前見過一面的尚德長。

賽紅知道那桀驁在古廟之中,尚德長最好是找不到蛛絲馬跡,否則必死無疑??墒菛|方漸漸發(fā)白了,終沒聽到什么異響,可也沒見尚德長出來。直到天光全亮,才見那熊羆出來,肩上負著個人,長手長腳,頹然下垂,顯然是尚德長的尸體。賽紅微生憐惜:“這人雖然輕浮,畢竟罪不致死。可惜撞到那人手里,豈得逃生?”轉念一想:“他若發(fā)現母親藏身之處,便是極大威脅,也只好殺他滅口了?!逼鋵嵾@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心中對那桀驁恨極畏極,尚德長既命喪他手,不由起了同情之心。

晨曦之中,那熊羆背影非常清晰,除了特別高大粗壯之外,也和常人沒什么區(qū)別,但賽紅一眼看見,就覺全身汗毛直豎,血脈倒流,驚懼、厭惡,不可名狀。他負著尚德長的尸體終于走開,賽紅才放松了劍柄。她自知雖然學了二十六招滅絕劍,也絕不是怪人對手,心中只想:“他若向這里走來,我就一劍抹了脖子,省得受凌辱??墒菕佅履赣H一人,孤伶伶地如何是好?”幸好怪人沒有走近,卻向另一個方向遠去。賽紅才急搶進寺中,按雌隼指點,在左側第三尊神像背后,找到一根木柄。用力將木柄向右旋轉,轉了一圈、兩圈,毫無動靜。賽紅忽然害怕起來:“怎么辦?難道她在騙我?打不開地道,我怎能再見母親?”

她勉強安撫自己,定住心神,又用力旋轉一圈,同時叫道:“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那尊泥塑帶著沉悶的聲音緩緩移開,露出密道入口。賽紅大喜,進入密道,見到雌隼。她已認定雌隼就是自己生母,然而再次相見,卻忽生冷淡,一開口就忍不住問道:“那個像熊一樣的怪人,是你什么人?”

雌隼沒想到她這樣快就回來,心中驚喜,見問答道:“他名叫桀驁,多年來照顧我衣食,就像我的兒子差不多。嗯,算是我的干兒子吧。要不然,我早就餓死了?!彼壑橐晦D,說道:“你看他像熊一樣,其實是裝扮了嚇人的。實際上他長得不壞,”她故意說了半句話,一邊上下打量賽紅。

賽紅被她看得臉紅,忙轉開話題:“我已經殺了萬如博,請你告訴我下一個……我母親的下一個仇人?!?/span>

雌隼大喜:“已經得手了?你是如何得手的?用了哪幾招?快說來聽聽?”聽賽紅細細說了,猶不滿足,又要她演示一遍:“雖然殺了人,這招'千刀萬剮’使得可不對了。須知這套滅絕劍法,要旨就在一招致命,不留活口。你想要練習,多殺幾個人就是了,何必與一個武功如此低劣的家伙周旋良久。若下次還是這樣,練成熟手,就不能一招致命,滅絕劍的威力便根本發(fā)揮不出來了。”

賽紅想到華山派中,無論哪位前輩,不管劍法如何凌厲,總是教人要留有余地,與雌隼所說截然相反,心中微有徘徊??墒寝D念一想:母親說的,自是維持我,是最掏心窩的話。別人的面子話,哪里能真信?華山派也一向講究同門之誼、守望相助,可遇到桀驁,還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哪有一個守望相助的了?這樣一想,對雌隼的話更加信之不疑。

雌隼又命賽經將那二十六式滅絕劍練習一番,詳加指點。賽紅一一依命。然后方問:“您老人家可以告訴我下一個仇人是誰了嗎?我去殺了他來?!?/span>

雌隼打量賽紅,沉吟道:“我的仇人很多,可是……只怕你武功不足,報仇不成,反傷及自身……唔,雁蕩門現在的掌門是誰?”

賽紅在她派自己去刺殺萬如博時,心底微有懷疑:“母親雖報仇心切,怎能不憐惜親身骨肉的安危?”這時見她躊躇,那些懷疑立刻云散:“我不知滅絕劍的威力,她卻深知萬如博不是我的對手。否則哪里放心讓我前去?”答道:“是張素鴻。他是出家又還俗的,多蓄內寵。有人說,他全憑父親是前任掌門,才有此地位。也有人說,他內功了得,一套雁蕩刀使得爐火純青,神愁鬼泣。他常用雙刀,名字就是'神愁’和'鬼泣’?!?/span>

雌隼“嗤”地笑出聲來:“昔日倉頡造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這張素鴻好大的口氣!嗯,他是前任掌門的兒子,原來無塵老道也不干凈,還有個私生子?!辟惣t道:“不,無塵道長過世已久,是他的弟弟張大儒接任掌門,然后又傳給了張素鴻的。”雌隼點點頭:“原來這樣。張大儒也死了嗎?”賽紅道:“是。”

雌隼想了想:“死就死了,也不用禍及后人?!辟惣t心下一寬:“母親劍法狠毒,為人還是寬厚的。”雖然她立意報仇,可在內心深處,還是覺得少殺一個人總是好的。于是道:“您的仇人,已經少了三個。下一個該是誰了?”

雌隼道:“山西朔州,有個苗九,你聽說過嗎?”賽紅道:“朔州苗家有苗洪、苗源、苗池等人,都是好手,可我不知道誰行九。”雌隼咬牙道:“苗家本以外功見長,這苗九卻學了一身好內功,無事生非,落井下石,也來跟我過不去。他若活著,我真想把他碎尸萬段。可是聽說他練功走火入魔,多半已經死了。苗池苗洪是他的兄長,雖然壞,可跟我沒有過節(jié)。苗九比他們小了許多,名字叫作苗淶?!辟惣t想了想,茫然搖頭。雌隼道:“不是死了,應當是躲起練功。嗯,先放下他。少林寺的正大和尚,你知道嗎?”賽紅點頭:“正大方丈是少林主持,與海外仙叟齊名,據說他的武功深不可測。”她自知道自己絕不會是正大方丈的對手,可是只要母親一聲令下,一定會赴湯蹈火。

雌隼想了一想:“正大雖然參與其事,還不算罪大惡極。他有個徒侄名喚青塵,卻是可惡極了。你知道青塵和尚嗎?”

賽紅道:“知道的。他與華山林競飛是好朋友,每年都互相送禮物的?!贝砌赖溃骸俺黾胰诉€送年禮?可知不是個好和尚。你的功夫,對付他只有七成勝算。如果能有一把寶劍,又乘其不備,大事可成。有了,你不是說外面有把寶劍,是華門哪個弟子丟下的嗎?拿著劍,假裝是林競飛派去送禮的,去殺了他來?!?/span>

賽紅心想林競飛斷不會派一個女弟子去少林寺送禮,可也不愿說出困難,心想見機而作,去了再想辦法。當下點頭答應。雌隼抬頭看看氣孔:“不覺又是一天,快到晚了,你走吧?!?/span>

賽紅雖然依依,但想早一日報仇就可早一日救母出來,并不拒絕。拜辭而出。廟堂里尸體已經清理,兵器也了無蹤影。出得廟來,只見紅日西懸,已是傍晚。忽然遠處有黑影快速走來。賽紅心中一動:“是什么人來窺視母親隱居之處?”忙藏身暗處,等了片刻,卻原來那名叫“桀驁”的怪人回來了。這次有準備,看到桀驁頭發(fā)已梳理整齊,黑臉長眉,雖然身材魁梧,但比那晚所見低了許多,臉上生著粗毛,卻只是須眉濃重,不似那日不成人形,方知當時確是化裝。回想雌隼說的半句話,以及眼中深意,不由又是一陣臉紅:“母親說他是她的義子,照顧她多年,那么也是我的恩人了。”雖然仍舊恨他懼他,可也想到那一種可能:“母親的意思,是要將我許配于他了?!?/span>

對這個意思,她也說不上是喜是惡。既是恩人,又是義兄,況且已失身于他,再說婚配,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至于此人性情如何,能否相片和睦,她卻想不起來,因她并不知夫婦婚配,需要哪些條件。她也不敢多想,每一念及那個人,恐懼和厭惡就會劈頭蓋臉,打得她無力自拔。

她心上想得較多的,還是報仇之事。其實過了這許久,廟堂之中的尸體兵器早已清理干凈,賽紅沒有找到同門留下的利刃。但她不愿向母親強調困難,只想在路上買一把。未料人算不如天算,來到少林寺山腳下,竟與青塵派去華山的小和尚打個照面。賽紅只覺眼熟,小和尚卻認出她來:“阿彌陀佛,這不是華山的女施主嗎?林施主怎會派你來參加喪禮?”

賽紅不解其意,胡亂應了一聲,又問:“我想求見青塵大師,可方便嗎?”小和尚嘆道:“原來女施主不知。師父暴病,六日前圓寂了。”見賽紅怔住,又道:“我也正奇怪,林施主怎么會這樣快就聽到消息,又怎會派女施主來參加出家人的喪禮。原來你是另有差遣??墒侨A山派哪位前輩派你來的?”

賽紅一想,青塵已經死了,也不必多生枝節(jié),于是說道:“我是因別事路過。既然只有六天,華山派多半還不知此噩耗。”心里卻嘀咕:“母親的仇人,怎么這許多都死了?”

一口氣回到陜西,來到藥王廟。這次她穩(wěn)定心神,等著桀驁離去,才慢慢進了廟門。找到機關,心里疑惑:“難道真有聲音控制?”她不揚聲,只將機關把手轉了三圈,只聽呀呀有聲,那泥像緩緩移開。賽紅疑惑頓解:“喊三句'我來了’不過是障眼法罷了。母親同我開這樣一個玩笑!”然而進入地道,只見鐵籠中一堆茅草,卻不見雌隼的影子。

賽紅好生奇怪:“母親不是出不來嗎?她到哪里去了?”忽聽茅草一響,散落一地,雌隼坐起身來:“原來是你!怎么不打招呼就進來?”

賽紅一怔,只得陪笑道:“我急著見你老人家,一時忘了?!贝砌婪碜?,問:“青塵還活著嗎?你可殺了他了?”賽紅把經過告訴雌隼,又問她下一個仇人是誰。雌隼在數日之內,已是籌之極熟,當下更無猶豫:“下一個人,名叫翟子乾。是河南安陽葛鎮(zhèn)東莊人氏。葛鎮(zhèn)有個葛老頭,田連阡陌,騾馬成群,偏生命中無子,就招贅了這翟子乾做女婿,講明日后生子,長男姓葛,次男姓翟。不想成婚次年,就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葛老頭高興之下,把家財全交給女兒女婿,自己只管含飴弄孫,吃一口閑茶飯。翟子乾你又會兩招武藝,不怕人欺侮,安然做你的富家翁罷了,有什么不好?偏要跟我一個孤身女人過不去。聯(lián)合了一幫人,弄得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span>

賽紅聽得憤然:“我這就去殺了他!”雌隼道:“且慢!翟子乾幫兇很多。孩子,你想個辦法悄悄接近他,一劍殺了,立刻就走??刹灰娜思m纏。否則被認下了面目,以后可是后患無窮。”

賽紅重新走上往河南的路,心中急著報仇,只恨雙腳太慢,安陽太遠。這天走到一個市鎮(zhèn),忽見十幾匹駿馬拴在一個圍欄之中,另有幾匹毛驢走騾。賽紅心念一動:“騎馬趕路,可快得多了?!弊呓毑欤娪幸黄グ导t毛色、夾有灰白斑點的馬匹高大雄壯,便問:“這匹馬多少錢?”

一個孤身年輕女子走近馬市,本就引人注目。旁邊蹲著個癩痢頭小個子,聞言起身,油腔滑調:“你問它干什么?你買得起嗎?”

賽紅道:“我想買一匹馬趕路。這匹馬多少錢?”癩子道:“這可是匹好馬。我要得貴呢,你又買不起,便宜呢,又要賠本。你是個婦道人家,我也不能欺侮你不是?”話是這么說,一雙眼睛卻滑溜溜上下打量,還故意東倒西歪走近身來。

賽紅避開一步:“貴賤有價,你說就是了。”癩子笑嘻嘻湊上來:“這馬貴得很呢。哥哥是好心勸你,怕你把嫁妝花費完了,將來到婆家受氣!”一邊說著,一邊就伸出手來,想在賽紅身上摸一把。

賽紅大怒,將劍一拔,震得癩子手臂發(fā)麻。他好像這才看見賽紅帶著長劍,必是懂武之人,只得收斂輕浮。見賽紅一臉怒氣,慌不擇言:“這馬……這馬……賣一百兩!”

華山高峻,不能馳馬。賽紅多年居于華山,也不知騾馬行價,分辨不出這一百兩的要價是否太貴,便點一點頭:“好。只是我隨身沒帶這許多錢,你等我去取來?!?/span>

她哪里有什么法子卻取這一百兩銀子?唯一值錢的寶劍已在華山腳下當了幾十兩,這幾日已經花費了一部分。她倒也聽過些“劫富濟貧”“打家劫舍”的故意,如何實行,心里還真沒譜。離了馬市,信步在街上閑走,一邊留意行人。雖也有些穿著講究的,可怎么也看不出哪個人懷中收著一百兩銀子。賽紅心意搖動:“唉,何必一定騎馬?兩條腿走著,一樣能到南陽。”

正在這時,耳邊風響,一個大的黑影閃過。賽紅不及思索,側身急閃,只見一匹黑色的高大馬匹沖過。賽紅一怔:“這街道行人不少,怎可縱馬奔馳?難道是驚了馬、收剎不住了?”便在這時,一個提著籃子的中年婦女閃避不及,被黑馬踢倒,籃子里的青菜灑了一地。馬上乘客收馬略看一眼,哈哈大笑,又縱馬揚長而去。

幾個熱心人上前把那婦人扶起,幸好只擦破了手上一塊皮,但是右腿疼得厲害,一時站不起來。賽紅也拾了菜收回籃中,但幾枚雞蛋已是殼碎蛋飛,青黃模糊了。一個少年憤然道:“高衙內又出來傷人了!可恨朝廷竟無人過問!”

賽紅搭訕問道:“是個衙內?不知是哪個大衙門的少爺?”少年隨手一指:“就在前面,紅漆大門,是縣太爺的大少爺!”他還想說,卻被一位老人連使眼色制止,只得恨恨地嘆一口氣,拔腳走開。

賽紅瞬間打定主意:“遇此為富不仁的貪官污吏,正好劫富濟貧。不,我雖身無長物,卻也不以貧富為念。嗯,就算劫富濟急好了。”便沿著黑馬去的方向追去,心想等他回來遇到,也不需多說,搶了馬就走。

不想走不多遠,便見那高衙內騎了黑馬回轉,在朱漆大門前下馬,把韁繩扔給下人,自己揚長入內。下人牽著馬也進去了。

這次賽紅看得仔細,那匹馬全身黑毛,只有四腿是白色的,黑白映襯,十分好看。她不知這馬有個名目,叫做烏云蓋雪,只是看處神駿,心下愛慕:“這可為難了,怎么才能進衙門里搶馬呢?嗯,搶不到馬,就搶點銀子,去馬市上買馬也好。”一邊想著,一邊就在附近找個茶攤坐下,要了一壺茶、兩個餅子打尖。

那紅漆大門富麗堂皇,上面掛的牌匾是黑底金字,卻只有“高府”兩個字。原來不是衙門,卻是官吏的私宅。這時大門已經關上,只是旁邊一個小便門開著,不時有傭人仆婦出入。賽紅觀察良久,不耐煩起來,會了茶錢,起身直進便門。

自有門房上前攔阻:“噯,你找誰?怎么直闖人家家里?”賽紅道:“我找高衙內?!遍T房看來人是婦女,不疑其他:“你是哪一位?我給你回稟一聲去?!辟惣t道:“我從陜西來,我姓古。你一說他就知道的?!?/span>

門房聽她口氣很大,猜不出來歷,只道:“你在這里等一等,我進去回一聲?!辟惣t卻不肯等候,見他往回走,自己也跟著進來。門房略不高興,邊走邊說:“噯,這位小姐還是嫂子,你且坐著等等,我回了少爺再來請你。”賽紅淡然道:“只怕你走得慢,來不及了?!遍T房索性停下腳步:“我們高府是有規(guī)矩的地方。你就算是府里的內眷親戚,我去回一聲,也不誤事吧?!彼m看賽紅衣著不甚華麗,相貌也不美,但其態(tài)度異樣,卻也不敢輕視。只是冒失把陌生人引入,他卻怕承擔責任。這門房自然猜不到賽紅會是江洋大盜,卻懷疑是來打抽豐的窮親戚。賽紅見府院深深,不辨路徑,也只得停步:“好,你快去叫高衙內。我就在這里等著。”

高衙內跑馬回來,已經洗了臉、吃了茶,猛聽有這樣一個奇怪女人來找,好生不解:“哪里來的?嗯,我去看看。”毫不懷疑,便由門房帶路,來見賽紅。

賽紅這時站在第二進院子里,卻大門只有數十步之遙,但有廳堂廊檐阻擋,看不到街景。賽紅心想這個地方正好,可進可退,正在盤算如何開口搶馬,猛聽那高衙門走來問道:“你是哪來的女人?”

賽紅回頭一看,這位高衙內是個高挑身子,面色發(fā)白,眉目也算清秀,只是一臉邪氣。走起路來,一搖一晃。旁人看了,只道他輕浮,但在練武人眼中,那分明是酒色掏空了身子、下盤不穩(wěn)的表現。那門房站在他旁邊,雖然粗壯,卻絲毫不是練過武功的身手。賽紅放下心來,淡淡說道:“高衙內,你剛才撞了那位大嫂,她擦破了手,又摔壞了菜。你該怎么賠人家呢?”

高衙內瞪著眼看了一會兒,忽然怪聲笑了起來:“高旺,你聽見沒有?她叫我來賠?”門房高旺也笑了起來:“原來你是為這個來的!小妞子,你聽誰說過,高衙內撞了人還要賠?被撞的是你什么人?”

賽紅緩步上前:“不是我什么人。只是路見不平罷了。”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高衙內的右腕,劍不出鞘,指在他胸前:“你撞了人,就該道歉賠償?!?/span>

高衙內見劍不出鞘,并不害怕,連甩幾甩,掙脫不開,喝道:“真是反了天了,你不知道小太爺是誰嗎?高旺,快把她給我打出去?!辟惣t上身不動,飛起一腳,把走近來的高旺踢開兩丈多遠,忽然一抖手,劍身跳出半尺,已逼在高衙內的脖子上。

高衙內這才害怕:“你……你……有話好說。你要多少……多少銀子?”賽紅所求,不過百金,卻不便直接說出:“你肯出多少錢?”高衙內道:“這個……一千兩,不兩千,兩千!我,我馬上給你!”賽紅奇道:“你家里就放著兩千兩銀子嗎?”高衙內只道她嫌少:“三千兩!三千兩!早晨剛送來收租子的三千兩,就放在帳房。高旺,快去拿來給這位女……女大王?!?/span>

高旺爬起來就走。賽紅卻看到他眼神閃爍,故意從容說道:“不必急。這點銀子,我倒不是非要不可。你家衙內的命呢,我看他也不是非要不可?!?/span>

高旺本來想去報信叫人,但到此時,也不敢胡來了。況且高家依仗官府勢力,從沒想過有人敢上門搶劫,家里沒有幾個能打架的家丁。跑到后面報告了老太太,老太太已經六十多歲,只有這個兒子,視若掌上明珠,自然不敢冒險。況且三千兩銀子在這貪官之家,也不算一個大數目。于是乖乖地把銀子一封一封裝了四包,送到賽紅面前。

賽紅低頭看看,淡淡說道:“嗯,我一個人拿這兩大包銀子走路,自然十分惹眼。你們還想派官兵抓我是不是?”老太太這時已經趕來:“不敢,不敢!姑娘,不不不,女大王,這樣吧,我給你換成金子,成不成?我……我……我這個兒子,”說到這里,已是涕淚皆下,“從小不爭氣,不知在哪里得罪了女大王……不不不,是女神仙,只求神仙娘娘可憐,我已年過花甲,只有這一個兒子……”

賽紅心驀地軟了:“我的母親頭發(fā)也已經蒼白,也只有我一個女兒。縱然我不爭氣,能守在她身邊,到底是好的?!睆男牡子科鹨还蔁嵬?,幾乎想放棄報仇,去撲到母親懷里求一份溫存。她彎腰撿起一包銀子,“高衙內,我今日放過你,是看在你老母親的份上。不是你不該殺,只是殺你之后,你母必傷心至死。這些銀子我只拿這一包,其余的你要去賠償那些受過你傷害的無辜百姓。你即知我是神仙,就該明白沒有什么事能瞞天過海。如果你怙惡不悛,我仍會取你性命?!闭f完在他胸前推了一把。

高衙內受此一推,氣血逆流,登時咳嗽喘息不止。老太太并下人忙上前扶持慰問,忙亂間,賽紅揚長而去。只有那門房高旺機警,綴行而出。不料賽紅腳步飛快,跟了不久,已不見了蹤跡。想向別人打聽,明知道高家聲名不好,不會有人真心相助,只得放棄。回到家來,上下慌亂猜測,這女賊敲詐三千兩,卻只拿走一包,似不為謀財。難道真是什么狐仙神怪? 

及至高縣太爺回府,畢竟有些見識,不信鬼神之說,派人暗中查訪。但賽紅既非本地人,又不是大名鼎鼎的江湖名俠,卻向哪里去打聽底細?只把和她說過話的人一一抓來,好一番拷比。此是后話。

賽紅離了高宅,穿街越巷,不一時便已離開小鎮(zhèn)。她看看左右無人,打開銀包,挑出兩錠元寶,其他的依舊包好,在一株樹下掘個坑埋好。心想:“現在回鎮(zhèn)上買馬,也許會被人認出。我雖不怕,也未免麻煩??墒浅诉@里有個馬市,再到哪里去買馬?”想到騎上快馬,數日便能趕到南陽報仇,不由心潮澎湃。于是重回馬市,卻見馬市已經空蕩蕩的,只有三五匹毛驢。賽紅一怔:“喂,剛才的馬呢?”

有個半老頭看見賽紅,認出她來:“你是剛才要買那匹紅馬的堂客吧?嗐,那是三癩在誑你。那匹馬都是人家的,只是路過這里,借地方喂一喂,一個時辰以前就都趕走了。三癩子人品不好,專門挑逗婦道。你不要跟她計較。”

賽紅一怔,如一桶冰水從頭頂澆下。咬了咬牙,道:“那個什么三癩子呢?叫他出來見我?!卑肜项^好意勸道:“算了吧??茨阊b束,還是個姑娘家。你跟這種下流胚子計較,能說個什么長短?罵他幾句,他只當是吹一陣風。打他幾下,反倒臟了你的手。”

賽紅怒極不聽,厲聲喝道:“三癩,你給我出來!”聲音太大,整個馬市驚動,幾頭馬驢都停止吃草,三五個伙計都鉆了出來。三癩也在其中。他雖領教過賽紅厲害,便看幾個伙伴都在,想來不至吃虧,縮在遠處不肯上前,卻輕嘴薄舌:“喲,妹子你又回來了,是不是想哥哥了?”

賽紅恨極,腳下一點,一個箭步上前。三癩子還沒看清,已覺頸上一涼,一把明晃晃的長劍逼在咽喉。三癩子如大醉初醒,才知道所遇不是平常婦女,嚇得一頭冷汗。

賽紅怒道:“既然不是要賣的馬,為何不對我說明,反而開出一百兩的價錢來?我現在帶了銀子來,你還不說實話,反倒戲輕言薄語,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微一用力,劍鋒刺破皮膚,鮮血流了出來。卻聞一股臭氣,原來三癩子屎尿齊流。

賽紅不愿看他驚懼之極的眼神,心中暗暗盤算:“這家伙雖然可惡,畢竟罪不至死。他又不是我母仇人,殺了他也無濟于事?!庇谑鞘談笸耍骸敖袢涨茵埩四?,再讓我見過你,定取你項上人頭!”轉身便走。那三癩子緩緩癱倒,半晌起不了身。

離開馬市,走了不遠,便是剛才遇到高衙內的所在。賽紅心念一動,向一個擺攤的小販問道:“剛才被高衙內撞倒的大嫂,你可知道她住在哪里嗎?”小販隨手一指:“那個黑板小門,就是徐二嫂家。徐二哥是趕腳的?!辟惣t掏出一塊碎銀:“煩你替我走一趟,把這點銀子給她養(yǎng)傷?!毙∝溡徽骸斑@個……好心的姑娘,你……你是……你老貴姓?”

賽紅一笑。她幼時來過河南,知道河南人對人尊稱便是“你老”,并不分男女老幼。只是不想今日,也有人如此稱呼自己。她不肯留名,把銀子拋下,邁步便走。

小販如在夢中,拾起銀子,抬頭看時,正見徐家小門打開,徐二正走出來。小販忙上前把銀子遞上,又說了緣由,用手一指:“你看,就是那位姑娘,還沒走遠呢。”徐二趕忙追上道謝。

賽紅不意,倒有些害羞,忙岔開話題:“徐二嫂的傷不礙事吧?”徐二登時滿臉愁容:“剛剛請了大夫來看,說是腳上骨頭受了傷,要養(yǎng)三四個月呢?!辟惣t一怔:“傷得這樣重?那……你們生活……”

這時那小販也趕上來,插嘴道:“徐二哥靠趕腳掙錢養(yǎng)家,十天有八天不在。二嫂受了傷,二哥只好在家里伺候,一家人的嘴可不要吊起來了?!辟惣t聞言,立刻掏出一錠元寶:“快去給二嫂買藥吧?!?/span>

徐二雖窮,也是硬骨錚錚的漢子:“這如何使得?姑娘,我還有一匹長腳驢子,買了能對付兩三個月。我不能再收你的錢。”賽紅靈機一動:“你這驢子,可以騎嗎?我正想買一匹牲口趕路。你不肯白要我的錢,就把驢子賣給我好了。”徐二大喜,卻躊躇道:“可是……一匹驢子能值幾個錢,這……”

賽紅笑道:“我急著趕路,你賣給我驢子,便是幫了我的大忙。幾兩銀子,何必爭多論少?”不容分說,把那錠元寶塞到他手中。小販看了,也代為高興,便去趕了驢子出來。可巧這驢正是載客的,雖不高大,卻也干凈,更兼鞍韉俱全。賽紅跨上,拱手道一聲“后會有期”,笑吟吟走開。

毛驢其實腳程并不快,不過省力些。賽紅來到安陽,打聽找到葛鎮(zhèn),再問東莊,竟然連問數人,無人知道。直到問到一位曬老陽的垂垂老翁,老翁想了半天,才想了起來:“東莊啊,就從這里往東六里半,現在叫翟家莊。唉,改了名字有幾十年了。”賽紅不及細思,依言直走,很快來到一個村莊。這村子不大,不過幾十戶人家,最氣派的是村中一個青磚院子,卻也多年未加修繕了。這時正是上午,村民都下地干活了,街上空落落的。賽紅看院門上沒寫著姓氏,只好上前敲門相問。敲了半天,里面才傳出答應:“來了,來了!”是個很蒼老的聲音。

又等了半天,一扇黑漆板門慢慢拉開,一位老者探出頭來。在這炎熱的天氣里,他穿著青布夾袍,緞子腰帶,曲腿駝背,手里還拄著拐杖。賽紅一陣失望:“他如此衰老,一定不是翟子乾??磥硎钦义e了?!逼鋵嵈砌啦]有告訴她翟子乾有多大年紀,但所說的事跡都是娶妻生子謀奪岳家財產之類,賽紅總有個錯覺,翟子乾當時還是個年輕人。如今十多過去,也不過人到中年。

老者問:“風急火急地敲門,你找誰呀?”聲音嘶啞帶痰,老態(tài)畢露。賽紅道:“我找翟子乾先生。請問您知道他在哪里住嗎?”老者上下打量賽紅:“我就翟子乾。你是誰家小孩?”賽紅一怔,忍不住又問:“你就是圍剿滅絕派的翟子乾?你入贅岳家,岳父姓葛,是嗎?”老者憮然不悅:“你是誰?找我有什么事?”

賽紅后退一步:“他為什么不高興?是了,他于岳家心中有愧,不愿人提起。唉,不光是母親仇人,他對自己的岳父也沒有良心??墒撬呀浫绱死线~,難道我還要出手殺他?”一時間彷徨無措。

翟子乾確是對岳家有愧,但不光岳父,連妻子也死去多年,家境漸漸衰落,所謂“十年人事幾番新”,舊事早無人提及。今天忽然來了個小丫頭,憑空問起,自然大為不滿。他沒有發(fā)怒,心中琢磨:“她提'圍剿滅絕派’,怎么說這個?難道她與滅絕派有關系?難道滅絕派還有傳人?”一想到這里,他忽然害怕起來,急忙退進門去,想要關門。一邊又自嘲:“唉,關門有什么用?滅絕派殺人,豈是兩扇門能擋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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