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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報 | 2023年03月30日
▌黃西蒙
玄武門之變后,李世民開啟大唐“貞觀時代”,民眾渴盼已久的太平歲月,終于再次降臨。此前,只有隋文帝短暫實現了統一與和平,但在隋末戰亂中,生靈涂炭的景象反復上演。上溯至西晉末年,自“八王之亂”后的兩三百年里,中原幾乎就沒太平過,十六國政權相繼登場,又轉瞬即逝,南北朝長期對立,民眾長期處于動蕩不安中。李世民是一位有為的君主,他決心終止百年戰亂,消弭政權對立與紛爭,讓老百姓休養生息,“貞觀之治”由此出現。
或許李世民與初唐群臣具備了較為清晰的“歷史斷代”觀念,意識到自己處于一個歷史轉折期:從此開始,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而對于此前的歷史,也要有明確的總結與評判。尤其是“天下腥膻”的兩晉十六國歷史,更應該得到一個系統的官方敘述。
唐太宗立像
房玄齡像
唐代房玄齡等編修《晉書》
“十八家晉史”的難題
貞觀二十年(646年),在李世民的要求下,房玄齡、褚遂良、許敬宗等21人組成了《晉書》編修團隊,擺在他們面前的,倒不是史料匱乏問題,而是史料繁雜、混亂的問題。
自西晉滅亡后,天下關于“誰是正統”的問題,一直沒有統一意見。后世或許已經默認了茍安江南的東晉是“正統”,但他當時,不論是匈奴人劉淵建立的漢趙政權,還是氐族人苻堅統治的前秦帝國,甚至是偏居四川的成漢王朝,都有自認為“正統”的理由,但他們都沒能突破地域的限制,立國短短幾十年,就成為叛逆者或入侵者鐵騎下的“失敗者”。沒有長期占據中原的政權,也沒有真正一統天下的帝王,兩晉十六國的歷史敘述,只能是混亂的,存在各自表述而又相互矛盾的問題。
《晉書》監修房玄齡當然也知道這些情況,他需要從大量晉代史料中找到明確的歷史線索,分門別類、有條不紊地來開展編撰工作。對房玄齡他們來說,起碼有“十八家晉史”可以參考,它包括“九家晉書”與“九家晉紀”,是不同學者筆下的不同風格的晉史。
可惜,“十八家晉史”的多數內容,我們今天已經看不到了,它們在后世的歲月跌宕中漸漸消失,只有少數內容被輯錄在研究者的著述中。但《晉書》編修團隊看到的史料,是相當豐富的,“十八家晉史”中只有少數內容,在初唐就已經失傳了。比如,蕭梁史學家沈約,就寫過一部一百一十卷的《晉書》,他還編撰了《宋書》,可惜連房玄齡都沒看到沈約《晉書》的內容。
還有東晉志怪小說家干寶,寫過一部二十三卷的《晉紀》,寫的是西晉歷史。他距離書寫的年代很近,估計史料真實性很高,雖然我們在今天看不到它了,但房玄齡卻可以從中找到不少關鍵史料,并用于修撰《晉書》的工作。
除了“九家晉書”與“九家晉紀”這類紀傳體史書,當時社會上還流傳著《漢晉春秋》《晉陽秋》等編年體史書。房玄齡與編修團隊一起,在可見的史書中挖掘了不少有價值的史料,還結合當時官方掌握的其他史料,在適度取舍之后,完成了最終被認定為晉代正史的《晉書》。
李世民點評四位晉代人物
“從善如流”與“以史為鑒”是李世民在歷史上留下的深刻烙印,很多人想起李世民,都會想起他那句名言“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其實此言出自《荀子》,但因為李世民常說這句話,又是這句哲理背后理論的踐行者,將李世民的歷史形象與之綁在一起,也未嘗不可。
李世民甚至還會親自為《晉書》書寫評語,點評歷史人物與事件。有四位古人得到李世民寫史論的“特殊待遇”:司馬懿、司馬炎、陸機與王羲之,兩位帝王,兩位知識分子,十分“對稱”,似乎映照了李世民內心深處對“文治武功”均衡追求的心愿。
西晉開國之君司馬炎,在《晉書》上的形象相當“包容”,威嚴不足,溫和有余,似乎不是一個強悍的開國皇帝,而是一個被利益集團推舉上位的“吉祥物”。與其他開國君主相比,司馬炎的江山,確實來得比較容易,他直接繼承了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等前人的成果,算是最后一個“摘桃子的人”。而司馬家族之外,其他門閥的勢力也不容小覷,司馬炎對他們既依賴又提防,只能顯出一副“好脾氣”了。
李世民對幾百年前這位開國君主的評價,卻是從“仁義”角度切入的。司馬炎的優柔寡斷,在李世民眼中似乎不是缺點:“帝宇量弘厚,造次必于仁恕;容納讜正,未嘗失色于人”——這是相當高的評價了。當然,睿智的李世民也看出西晉迅速衰敗的原因,就在于司馬炎不知輕重,舍大取小。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在諷刺他執意讓“白癡太子”司馬衷繼位,為八王之亂埋下了巨大隱患。
李世民對此點評道:“夫全一人者德之輕,拯天下者功之重,棄一子者忍之小,安社稷者孝之大;況乎資三世而成業,延二孽以喪之,所謂取輕德而舍重功,畏小忍而忘大孝。圣賢之道,豈若斯乎!雖則善始于初,而乖令終于末,所以殷勤史策,不能無慷慨焉。”耐人尋味的是,李世民在玄武門之變中的選擇,就有點他所謂的“大小之別”的味道——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他寧可殺兄逼父,背上千古罵名,但從更長遠的眼光來看,這是為了避免讓李建成、李元吉這類人上位,以防大唐重現“二世而亡”的歷史悲劇。
《載記》專論異族君主
《晉書》的一大特色,就是使用了《載記》來記錄五胡十六國時期異族政權主要君主的歷史,有整整三十卷的內容,都在講述匈奴、鮮卑、羯、氐、羌等異族統治者的故事。嚴格來說,《載記》不是房玄齡和《晉書》編修團隊的“首創”,之前記錄東漢光武帝到靈帝之間歷史的《東觀漢記》,就有《載記》,但它記錄的不是異族政權歷史,而是王莽時期的各種歷史“過渡人物”,如綠林軍首領王常、赤眉軍首領劉盆子,大概是不好分類,便設置《載記》來記錄他們的歷史。
從歷史寫作的傳承來看,早在司馬遷寫《史記》時,就有《匈奴列傳》,并把匈奴君主的譜系,納入華夏歷史敘述的脈絡中,是一種史學上“大一統”觀念的體現。而書寫兩晉史,更加繞不開異族政權的歷史了,而房玄齡他們的操作方法,與司馬遷如出一轍,將五胡歷史納入官方主流敘事,但區別在于,不會把他們的君主都當成什么華夏“正統”,非要尋找一個上古圣王作為祖先。
不過,曾經有望一統天下的異族政權的君主們,在攻取中原腹地后,就會編織一套自己是“正統”的話語,不僅是為了說服自己的屬下,轉變身份意識,也是為了給持有“華夷之別”觀念的人,一個不至于太難接受的現實。比如,匈奴人劉淵雖然奪了西晉的“天命”,卻還要攀附漢朝的國號,自稱“漢”,還聲稱自己是劉邦的后人。如此做法,自然是源自政治上的考慮,至于劉淵是否真的有大漢血統,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西晉末年,匈奴人攻入洛陽,搶占中原,釀成永嘉之亂。這場禍亂不僅摧毀了西晉王朝,也“消滅”了數不清的世家大族,甚至很多自秦漢以來定居中原數百年的華夏先民都慘遭滅族,他們修筑的瓊樓玉宇,收藏的珍寶書籍,也都在戰火中化為灰燼,堪稱天崩地裂式的災厄與浩劫。僥幸逃脫、南渡建康的人們,尤其是讀書人,無法接受慘痛的現實,只能期盼北伐成功,奪回故地。
然而,偏居江南的政權,不論是東晉還是后來的宋齊梁陳,只能勉強自保,無力北上,甚至還得不時面對北方異族政權南下征伐的壓力。因此,一些知識分子只能選擇醉心山水,不問世事,還有人自覺接受異族政權攀附華夏“正統”的政治論述,哪怕他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但面對艱難的時局,也不得不逼迫自己相信了。
由此產生的“用夏變夷”觀念,在當時十分流行。《孟子》有言:“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以華夏文明影響異族文化,甚至異族政權主動選擇漢化,在潛移默化中變得越發文明。甚至在“用夏變夷”觀念的逐漸影響下,一些異族政權的君主,發自內心接受了華夏圣賢的教誨,真正開始用嚴格的圣王標準來要求自己,前秦君主苻堅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苻堅:上古賢君的精神傳人
從《晉書》的記載來看,苻堅是個信守儒家之道的君主,起碼從踐行孔子仁政的角度看,他比晉朝皇帝要做得好,更像是上古賢君的“精神傳人”。
苻堅是十六國亂世中,比較罕見的善于接受臣子意見的君主。據《晉書》記載,苻堅在穩定國內局勢后,也漸漸滋生奢靡之風:“國內殷實,遂示人以侈,懸珠簾于正殿,以朝群臣,宮宇車乘,器物服御,悉以珠璣、瑯玕、奇寶、珍怪飾之。”尚書郎裴元略建言獻策,規勸苻堅采取圣賢之道,不要貪圖享樂,而要勤儉節約,勵精圖治。苻堅真的認真聽取了意見,嚴于律己,前秦國力也由此更加強盛。甚至在此之后,出現了多國來朝的“盛世景象”:“鄯善王、車師前部王來朝,大宛獻汗血馬,肅慎貢楛矢,天竺獻火浣布,康居、于闐及海東諸國,凡六十有二王,皆遣使貢其方物”,彰顯了苻堅的仁德與治理國家的能力。
然而,苻堅終究不是那個可以一統天下的帝王,淝水之戰成為其命運轉折點。苻堅兵敗后,國內分裂勢力蠢蠢欲動,或許苻堅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會落在曾經信任的姚萇手里。苻堅曾經封姚萇為龍驤將軍,掌控兵權,但在自己危難時刻,卻被姚萇落井下石。姚萇的權力欲望很大,想取代苻堅成為皇帝,便向苻堅索要傳國玉璽。但苻堅卻認為自己才是“天命所歸”,并怒斥姚萇:“小羌乃敢干逼天子,豈以傳國璽授汝羌也,圖緯符命,何所依據?五胡次序,無汝羌名。違天不祥,其能久乎!璽已送晉,不可得也。”見苻堅不肯讓出傳國玉璽,姚萇便以上古堯舜禪讓之事,忽悠苻堅讓位。但苻堅的“正統”觀念很深,認為禪讓是圣賢之間的事,姚萇根本不配跟自己提禪讓的事:“禪代者,圣賢之事。姚萇叛賊,奈何擬之古人?”苻堅寧死都不愿意交出玉璽,甚至把玉璽送給東晉皇帝,也不愿意給姚萇,是因為在他看來,姚萇當皇帝并不存在合法性,無法繼承大統,連偏安江南的東晉都不如。
傳國玉璽象征著華夏正統,得到它的君主,才真正擁有了“天命”,在亂世更是如此。不過,姚萇等叛亂者并不會因為缺乏“正統”就不去爭權奪利,他在殺害苻堅后,建立了后秦政權,好不容易由前秦短暫統一的北方,再次陷入兵荒馬亂。《晉書》記錄的割據政權,大多像流星一樣劃過歷史的夜空,匆匆降臨,又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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